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的哭声让雪花收敛了欢快的飘舞,沉重地直落而下。风和雪花都知道:藏獒死了。死去的两只藏獒被大雪覆盖着,平地升起的雪丘是它们的坟墓,那么高,好像天公格外同情逝去的草原精灵,尽把雪花朝这里堆积了。闻味而来的獒王冈日森格又是用鼻子拱,又是用爪子刨,好像只要刨出来,两只藏獒就能复活。当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带着领地狗群蜂拥而来时,獒王已经把积雪的坟墓刨开了,死去的藏獒赫然裸露,獒王和领地狗们一看就认出来了,一只是大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一只是曾经做过看家狗现在也是大牧狗的瘸腿阿妈。它们死了,它们是尼玛爷爷家的帮手,在大雪灾的日子里,死在了远离帐房的高山牧场。它们的四周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积雪,积雪下面埋葬着饿死冻死的羊群,有一百多只,或者两百多只。
完全能够想象两只藏獒是怎么死在这里的,就跟去年一样,当大雪灾降临的时候,尼玛爷爷家的羊群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吹散了。羊是最没有定力的牲畜,风往哪里吹它们就往哪里跑,风的速度几乎就是它们的速度,人是看不见也跟不上的,只有藏獒既看得见也闻得着。它们随羊而去,开始是想把羊群赶回到帐房旁边,赶不回来就只好跟着羊群跑,也不知会跑向哪里,直到积雪厚实起来,羊群再也跑不动了的时候才会停下。对羊群来说,停下来就是等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这样的命运牧羊的藏獒是无法改变的,它们只能眼看着羊一只只死去,一只只被大雪掩埋,它们坚定地守护着,就像守护活着的畜群那样,尽职尽责地不让狼群和别的野兽靠近。藏獒是从来不会吃掉自己看护的牛羊的,哪怕牛羊已经冻死饿死,这是世代相传并且渗透在血液里的规矩,是它们至死不变的自律原则,而坚守这个原则的结果却是让它们自己也像羊一样冻死饿死。许多藏獒就这样死掉了,在冬天,大雪灾的日子里,许多牧羊的藏獒就这样死掉了,去年尼玛爷爷家死掉了鹰狮子琼保森格,今年又死掉了新狮子萨杰森格和瘸腿阿妈。宁肯自己饿死也不吃一口自己看护的已经死掉的牛羊的藏獒,就这样在用生命的代价换来声誉之后,悄悄地死去了。
天上,是大雪的叹惋。獒王冈日森格呆愣着,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无声的哭泣让眼泪变成了滚烫的热流,顺着脸颊流下来,很快在嘴边的獒毛上结成了冰。领地狗们悄悄的,有的在流泪,有的在一口一口地舔去同伴脸上的泪。它们是悲情的动物,它们对两种死亡有着天然敏感的伤痛,一种是主人的死,一种是同伴的死。一遇到这样的死亡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哭泣和凭吊,然后就是撒尿——把獒臊味留下来,不让狼豹吃掉死者的尸体,只等着鹰雕和秃鹫前来送葬。鹰雕和秃鹫是不怕獒臊味的,甚至对獒臊味充满了欢喜。它们是天上的动物,和藏獒无冤无仇,它们负责人和藏獒的天葬,负责把人和藏獒的灵魂送上生生不息的轮回之路。
尿撒了,鹰雕和秃鹫还没有来。獒王冈日森格甩了甩头,甩掉了糊满眼眶的泪水,闷闷地叫了一声,掉转身子,示意大家该走了,情势危急,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战斗——还是要去追撵狼群的,把上阿妈头狼咬死吃掉,再把两股外来的狼群全部赶进绵延不绝的昂拉雪山,让它们在狼群与狼群、狼群与豹群的无情争斗中自然消亡。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跑起来。大灰獒江秋帮穷追过去拦住它,轻轻地叫着,好像是说:你不能这样,獒王冈日森格应该跑在最前头。徒钦甲保回头看了看獒王。獒王大度地喷吐着气雾,有意放慢了脚步,意思是说:跑吧跑吧,追杀狼群要紧,并不是所有的时候,我都应该跑在前面。徒钦甲保跳起来,一头撞开江秋帮穷的阻拦,朝前疯跑而去。大灰獒江秋帮穷生怕徒钦甲保抢了头功似的紧紧跟上了它。
狼群已经不见了,浩渺的雪海起伏着,和远方的山浪连在了一起。正北风变成了西北风,空气中的狼味已经很淡很淡,似乎立刻就要消失了。大力王徒钦甲保停了下来,迷惑地摇晃着獒头:狼呢,狼呢,哪儿去了?身后传来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叫声,似乎是一种嘲笑,又似乎是一种提醒:叫你别往前跑,你非要往前跑,迷失了目标是吧?你看獒王是怎么做的。说着,朝着獒王冈日森格靠了过去,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停止跑动,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地形的起伏和风向的改变并不影响它的判断,它知道狼群并没有跑远,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雪浪后面。它超过了大力王徒钦甲保,来到领地狗群的最前面,放慢速度,四肢弯曲,身子低伏着,用自己的形体语言告诉部众:悄悄地跑啊,就像我这样,别发出声音来。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都以为领地狗群已经放弃了追击,便不狂奔,渐渐停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咆哮。这是一种互不相让的吵,多猕头狼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逃跑路线,凭什么你们要来啊?上阿妈头狼的意思是:谁抢先就是谁的,我们已经抢先了,你们就不能再和我们争了。争吵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就是厮打,多猕头狼直扑上阿妈头狼:你连你妻子都敢抛弃,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在祖先遗传的规则里,两匹头狼的打斗是绝对不允许别的狼参与的,谁失败就得带着自己的群体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生存之地。上阿妈头狼立刻应战,扑上去,张嘴就咬。
都有同样的暴虐和狡诈,都有同样的力量和技巧,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的打斗没有几十个回合是分不出输赢的。雪花飞扬的原野上,两匹凶悍的头狼你一嘴我一嘴地撕咬着,激烈得就像水流碰到了石头,一会儿一个浪花,一会儿一个浪花。就在这时,獒王来了,领地狗群来了,等狼群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两匹头狼的打斗倏然停止。几乎在停止打斗的同时,上阿妈头狼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狼群迅速跟上了它,哗的一下,狼影鼠窜而去。多猕头狼仇恨地望了一眼獒王冈日森格,咆哮了一声,似乎是说:我们为逃命而来,更为报复而来,走着瞧啊。然后紧张而不慌乱地跑了起来,它的狼群似乎有意要保护它,等它跑出去几米才跟了过去。
又一场疯狂的逃命和追逐开始了,逃命和追逐的双方都抱定了不进入昂拉雪山不罢休的目的。似乎喜欢游荡在冰天雪地里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突然显灵了,它们不愿意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在这个时候把狼群赶进冰封雪罩的昂拉山脉,更不愿意领地狗群只管抵御外来的狼群而不去管管本地的狼群。风大了,呜呜地大了,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突然把很多内容都包括了进来,除了寒冷和雪花,还有了远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几股本地狼群的味道,仿佛依稀还有多吉来吧和孩子们的味道。獒王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怎么会是这样?好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就说明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一想就明白了。哎呀不好,寄宿学校很可能出事了,那是个有许多孩子的地方,是它的恩人汉扎西居住的地方,是多吉来吧应该舍生忘死地守卫的地方。
獒王冈日森格惊叫了一声,奔逐的脚步没有停下,身子却倾斜着拐了一个弯,朝着和狼群的逃逸大相径庭的方向跑去。大灰獒江秋帮穷首先跟上了它。大力王徒钦甲保打了个愣怔,刚想问一声为什么,鼻子一抽立刻就明白了。身后的领地狗群远远近近地跟了过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为什么改变方向的,它们也闻到了西北风送来的消息,那些藏狗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它们服从了,它们一贯的做法就是无条件地服从獒王。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跟着领地狗群改变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它仍然追撵着狼群,全然不顾身边同伴的纷纷离去,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这一刻,天然生成的刚毅顽强性格就在它苦累艰辛的奔逐中彰显了不朽的风采,生命中最优良的素质被它演绎成了宁肯累死也不放弃追杀的冲刺,似乎游荡在冰天雪地里决定着生物命运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也无法抗衡一只幼小藏獒表现力量、意志、精神和气质的信念,也不能阻拦这只小公獒在抵御外来狼群时舍生忘死的最平凡最自然的举动。
小公獒的阿妈黑雪莲穆穆首先意识到孩子没跟上来,停下来,严厉地吼叫着:过来,过来。接着小公獒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也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也停下了,所有的领地狗群都停下了。徒钦甲保气地叫嚣着,就要跑过去把小公獒赶过来,却被獒王冈日森格跳起来拦住了。獒王的举动似乎在告诉大家:也许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是对的,两股狼群眼看就要被赶进昂拉雪山了,现在放弃,那就是功败垂成。怎么办?獒王的大吊眼在长毛之中忽闪忽闪地望着领地狗群,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吠叫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分别指挥着不同的领地狗,也就是说,它们要兵分两路了。
分工瞬间完成: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力王徒钦甲保等二十多只奔跑和打斗俱佳的藏獒,继续追杀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直到把它们赶进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帮穷则带领大部分领地狗,去救援寄宿学校。獒王用碰鼻子的方法告诉江秋帮穷:我们把狼群赶进昂拉雪山后就去追你们,我们一定会赶上你们的。然后闷雷般地叫了一声,朝着狼群,也朝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奔驰而去。
两个多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二十多只顽强超群的藏獒,终于把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赶进了昂拉雪山深邃幽静的山林,又有几匹狼惨死在了逃跑的路上。这时候獒王已经从狼的情绪和语言中知道,两股外来的狼群来到西结古草原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吃掉些牲畜,填饱自己的肚皮,也不仅仅是为了谋取一片领地,固执而顽梗地生存下去,它们有着更加凶险毒辣的目的,那就是报复,它们要把多猕草原的人和上阿妈草原的人强加给它们的灭顶之灾,报复在西结古草原。既然这样,两股外来的狼群就一定还会出现在领地狗群面前,因为狼群对人的报复,必然会引发藏獒对狼群的报复,刻骨的仇恨和残酷的搏杀不过是刚刚拉开序幕。好在两股外来的狼群都是死伤惨重,饥饿难忍,劳乏得就像抽了筋断了骨,它们需要休整,需要过几天才能恢复足够的胆量和力气。也就是说,狼群暂时还不会有大的报复行动,作为必须扼制外来狼群的獒王,它可以走了,可以去追赶大灰獒江秋帮穷,去解救寄宿学校的危难了。
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默契地扭转了身子,朝回跑去。另外二十多只藏獒紧紧地跟了过去。獒王边跑边想:汉扎西的寄宿学校,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还有孩子们,可要好好的,好好的。夏天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秋天又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现在可不能再被狼咬死孩子了。多吉来吧,你是一只勇猛无敌的藏獒,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来了,我们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