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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狼吃狼

寄宿学校的帐房里,躺在毡铺上的平措赤烈刚喊了一声“狼”,用一根细硬的狼须触醒了他的红额斑公狼就跑出了帐房。倒不是这声喊让它受到了惊吓,而是断尾头狼并没有给它首先撕咬和首先吃肉的权力,它是前来侦察动静的:帐房里的孩子们到底在干什么?侦察完了,它就应该出去向断尾头狼报告了。断尾头狼看着红额斑公狼,从它扭来扭去的姿势中,明白了它的意思,正要向自己的狼群发出扑进帐房的信号,就见对面不远处,那匹像极了寺院里泥塑的命主敌鬼的头狼,那匹始终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哲人表情坐在雪地上的头狼,没有任何过渡地一跃而起,直扑帐房,一直环侍在命主敌鬼身后的属于它的狼群哗的一下动荡起来,向着帐房包围而去。

断尾头狼愣了一下:不是刚才说好了吗?由我们首先行动,我们吃够了你们再吃,怎么你们不信守约定了?它连连咆哮着,想提醒命主敌鬼似的头狼不要乱来,看对方丝毫不听它的,便厉叫一声,朝着命主敌鬼横扑过去。转眼之间,两匹头狼扭打在一起了,它们身后的两群狼也对撞过去,一个对一个地撕打起来。其实荒原狼是不应该这样的,尽管这两群狼从来没有一起合围过猎物,但如果需要,它们并不在乎打破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习惯。可这次不行,当父亲和十二个孩子以及多吉来吧被绵延不绝的大雪灾锁定为孤立无援的猎物时,冥冥之中的指令,那个只允许强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让它们无比清晰地获得了这样一个启示:变化就要出现了,野驴河流域只需要一股狼群,只需要一个头狼,而这股狼群和这个头狼,只能是这次围猎的胜利者。本来断尾头狼以为,黑耳朵头狼已经带着它的狼群追逐着父亲远远地去了,命主敌鬼也已经代表它的狼群公开表示了谦让,这个胜利者笃定是它和它的狼群了。万万没想到,就在猎物马上就要到手的瞬间,谦让的突然不谦让了,战争首先爆发在了狼与狼之间,而不是狼与敌手之间。

狼群和狼群的打斗其实就跟古老的人类战争一样,决定胜负的并不是那些兵卒,而是将军,头狼对头狼的胜利,才是最后的胜利。但是现在谁也没有胜利,断尾头狼和命主敌鬼势均力敌的打斗没有一天一夜是不会结束的。狼血正在濡染着雪地。命主敌鬼的肩膀烂了,断尾头狼的肩膀也烂了;命主敌鬼的脸上有了牙齿深深的划痕,断尾头狼的脸上也有了划痕。分开了,扑过去,再一次分开,再一次扑过去。地面上,血色越来越灿烂,有两匹头狼的血,也有狼群的血,源源不断的,一片片积雪正在变成一堆堆红色的晶体,难分难解的打斗还在继续,突然从天上传来一个金属般坚硬的声音,所有的狼,包括断尾头狼和命主敌鬼,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倏然不动了,那是一声狼嗥,来自狼群的边缘、哨兵的口中,紧张而恐怖。没有一匹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出现藏獒了,一只藏獒朝这里跑来了。

狼群愣怔着,似乎大家都在想,一场凶吉难测的厮杀已是不可避免,饥寒交迫的狼群靠什么和藏獒打斗?体力呢?精神呢?按理说,体力和精神都在食物上,可是食物看不清楚了,已经来到嘴边的食物突然又远去了。酷似命主敌鬼的头狼恨恨地朝前看着,看到了被多吉来吧咬死的两具狼尸,深不可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浅显易懂了:还等什么?早就应该吃掉它们了。它扑了过去,它的狼群紧跟着它,以同样的速度扑向了同类的尸体。

断尾头狼尖叫一声,似乎是后悔的样子:晚了,我怎么晚了?它带着自己的狼群迅速冲上去,没命地抢夺着,抢到一口是一口,决不能让别的狼群独吞了本该属于它们的肉。三匹老狼是它这个狼群的,它派它们首先来和多吉来吧对阵,除了试探对方的凶狠程度、打斗能力,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它们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牺牲。三匹老狼已经很老很老了,它们一死就变成了食物,就能补充活狼衰弱的体力,有了体力才能保证狼群打败藏獒,吃掉寄宿学校的人。想不到的是,自己安排的食物却被命主敌鬼一伙抢先了,它怒不可遏,又毫无办法,狼本来就是为抢夺食物而生的,草原上没有一种生活会让它们变得温文尔雅。

两具狼尸转眼被撕碎了,狼群不是撕肉,而是在咔吧咔吧地断骨扯筋,等撕抢到了骨肉的狼跑向远方,躲在雪坑雪洼里大口吞咽的时候,那儿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连渗透了狼血的积雪也被舔食干净了。狼多肉少,很多狼急红了眼,却连一滴狼血也没有舔到,气得它们来回直跳。断尾头狼更是怒不可遏,它虽然抢到了肉,但远远不够它填饱肚子,它觉得这是不能容忍的,死狼出自它的狼群,第一个满足的只应该是它。它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看到独眼母狼坐在地上,用鼻子不无同情地指着它,便暴怒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没死啊?我是要你去死的,你却活得比我都安闲自在。它边叫边靠了过去,一口咬住独眼母狼已经被多吉来吧咬伤的喉咙。

独眼母狼痛苦地扭曲了身子,却没有挣扎着逃脱,它知道自己不死是不行了,头狼和疯狂的狼群已经把它看成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了,它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少受一些痛苦的折磨,快快地死掉,断尾头狼似乎知道它的心思,迅速换了一下口,锉动着牙齿,飞快地咬断了它的喉管,鲜血顿时滋满了断尾头狼的脸。许多狼扑了过去。断尾头狼丢开还在无助地蹬踢着腿的独眼母狼,眯着眼睛,向所有扑过来的狼发起了攻击,不管是自己这一群的,还是命主敌鬼那一群的。

一声惊怕到极点的稚嫩的狼嗥颤颤悠悠地响起来,那是狼崽的哭声,仿佛也是它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为什么呀?为什么对我好的,给我爱的,让我感到温暖的,就要这么快这么惨地死掉呢?独眼母狼不是狼崽的阿妈,狼崽的阿爸阿妈都死了,是被断尾头狼咬死的,断尾头狼咬死了这群狼的前任头狼,又咬死了对它一直愤恨不已的前任头狼的妻子,现在又咬死了阿爸阿妈去世后一直抚养着狼崽的独眼母狼。狼崽觉得世界或许就应该是这样:身强的吃掉体弱的,年轻的吃掉年老的,但狼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到悲伤和痛楚,它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哭,想喊,总是一遇到流血和死亡心脏就咚咚大跳,身子就瑟瑟发抖,它觉得流血和死亡就像一片水,给别人的是狂喜和渴望,给它的却是窒息和悲痛。

狼崽悲痛的哭叫一直持续着,却丝毫没有影响狼群抢食独眼母狼的行动。狼越聚越拢,越抢越猛,甚至命主敌鬼都用上了和藏獒打斗的技巧和力量来抗衡断尾头狼的攻击。断尾头狼看到自己的攻击毫无作用,便回过头来,一口咬破了独眼母狼柔薄的肚腹,奋不顾身地把嘴伸进去,在热烘烘的肚子里又吃又喝,那里没有骨头,没有皮毛,连韧性的筋条都没有,有的只是血液浸泡着的绵软的五脏,不用牙齿,仅靠吮吸和吞咽就可以饕餮一番。命主敌鬼眼馋了,嫉妒了,忍不住扑过去,叼住断尾头狼的半个尾巴使劲往外拽着。断尾头狼回身就咬,两匹头狼又扭打在一起,打了一阵再去抢食独眼母狼时,独眼母狼已经不见了,连骨头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狼毛在风中和雪花一起飞扬飘舞。

断尾头狼用凶狠的目光扫视着狼群,好像是在追查谁吃掉了独眼母狼,最后眼光落在了依然哭叫不已的狼崽身上。似乎它认为是狼崽的哭叫破坏了它的狼尸之宴,它伸着脖子低着头,把鼻子撮成四道棱,迈着滞重的步伐,以一种惩罚内贼的姿势乖谬地逼向了狼崽。气氛顿时凝重了,狼们都知道,断尾头狼要咬死并吃掉狼崽了。谁也不敢跟过去,跟过去就意味着你想和断尾头狼抢食,或者你想阻止它这种乖谬之举,而此刻的狼们既不想吃掉一个弱小的同类,也不想冲撞了断尾头狼,就那么冷漠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近了,近了,断尾头狼和狼崽之间的距离眼看就要消失了。

狼崽不哭了,它盯着断尾头狼凶狠的眼睛,知道对方是来惩罚自己的,反而不怎么害怕了,心脏不再咚咚地跳,身子也不再瑟瑟地抖,奇怪地想:我就要死了吗?我就要被它吃掉了吗?难道我们这些狼活着,就是为了让它们这些狼吃掉?回答它的是命主敌鬼哲人似的一阵鼻息,似乎是在意味深长地告诉狼崽:是啊,是啊,有些狼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吃掉别人,有些狼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被别人吃掉。鼻息完了又是一声嗥叫,它带着金属般坚硬的力量告诉所有的狼:藏獒来了,已经来到眼前身边了,危险的时刻、血战的时刻来到了。 CDVGMPYQ7iW0+sNeAfrdK/ZO91FFwL1mdE/uG4fP/t5bBqQwVMpuM2mmn4cNr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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