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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梦及其他

我从梦中出来它即跌入梦境

就这样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

难舍难分。

——塞弗里斯《长篇小说》

一天夜里,父亲从梦中惊醒,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他说他梦到寸绍锡了,母亲问梦到他什么了,父亲不愿说,只说不是一个好梦。

是你想他了。母亲说。

父亲不否认,自从当了维持会会长,他就老想寸绍锡——寸绍锡警告过他,不要当汉奸,他最终还是当了汉奸。寸绍锡是对的,这家伙有先见之明。父亲想象过逃亡的生活,那会是另一种命运。可惜啊,人无法同时走两条路,你走了这条路,就永远不会知道另一条路会把你引向哪里。

父亲不是迷信的人。他是学医的,解剖过尸体,他相信科学。但有时候,他又表现出对习俗、禁忌等的尊重和敬畏。比如,做了不好的梦,他不愿说内容,怕应验。我们这里有一种禁忌,太阳出来之前不要说出你的梦,尤其是不祥之梦。

几天后,我们家的南墙上出现了用毛笔写的四句诗:

此梦不强

写到南墙

太阳一照

化为吉祥

这个梦到底如何不强,父亲从来没说过。大概是很可怕的梦吧,只能这样猜测。我很想知道梦中寸绍锡经历了什么,但我无法到父亲遗忘的海洋中去打捞梦中意象。

父亲的字写得不好,但很有个性,结构自由,笔画有力,我喜欢。人们说,大夫的字都是鬼画符,难以辨认。父亲这十六个字却不是这样,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

这里,有一个现象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父亲在南墙上写诗的时候,我刚出生不久,不要说识字,连什么是文字都不知道。这十六个字在南墙上保留两年多,直到房屋毁掉为止。也就是说,房屋毁掉的时候,我还不识字呢,我怎么就记住了呢?我想说的是,我不但记住了内容,这不算什么,也许是后来听说的,我还记住了画面,每个字,每一笔,每一画,都如同刻在我脑子里一般清晰。我怀疑父亲不是用毛笔写在墙上,而是用刀子刻在墙上。有个成语叫入木三分,父亲的字是入墙三分。

如果勉强为之解释,我会说那些画面留在我婴儿的头脑里,若干年后,或者说几十年后,我回忆往事,写这本书时,又看到了,于是看上去就像是我当时就会读似的。

我给哥哥打电话,问哥哥记得这四句诗吗?哥哥说不记得。

我:你那时候识字吗?

哥:不识,我是腾冲光复后才上的学。

我:南墙上的字你没一点印象吗?

哥:没印象。

我:字写在高处,你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

哥:根本没有字,再说了,爸也不写诗。

我:我知道爸不写诗,这几句,也许不叫诗,但确实是爸写的。

哥:我看是你写的。

哥哥比我大几岁,可是关于过去,他知道得比我还少,真是奇怪。父亲的梦,如果没有这几句诗,可能父亲早就淡忘了,别人更不会记得。

墙上的几句诗,最经常看到的应该是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每次看到时是什么心情。它提醒父亲:你曾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由于诗的存在,父亲不会忘记那个梦。父亲没有刮掉那首诗,而是让它留着。这说明什么?至少父亲愿意让它留着。否则父亲早就将其抹去或者铲掉了。

因为这几句诗,我总想知道梦的内容。可是,不可能了。父亲生前我没问过,现在谁会知道呢。

父亲当维持会会长,只是挂名。父亲不应卯,不支差,不领薪水。父亲发誓决不做一件坏事。田岛不再逼迫父亲,他要放长线钓大鱼。钟春秋等汉奸乐得父亲不掺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他们成立商工会,强迫民众种大烟,抽头收税,贩卖鸦片,倾销日货,推行日本军票,等等。再比如,钟春秋成立便衣队,每人配发“二十响”,这些人耀武扬威,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他们借登记占领区资产之名,敛财无数。杨三品敲诈棺材铺老板许广琪,逼得许广琪上吊。父亲看不过去,找田岛告状。田岛将杨三品抓起来,关了七天,杀了杨的气焰。鬼子乱抓人,父亲找田岛反映,田岛给父亲面子,放了几个人。父亲没看出田岛是用这种方法让他感到自己有用,能做好事,于是父亲越陷越深。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但有时也挺诙谐。一天,诊所里来了一个小伙子,怪怪的。哪里怪?别的病人进门后都会摘下草帽,他不摘,一直戴着。父亲问他,干吗不把帽子摘下来?小伙子说等会儿再摘。轮到他看病,他也不急,让别人先看。最后病人都走光了,他才对父亲说,他得了怪病。怎么个怪法?他摘下帽子,父亲看到他头上长了一个角,有四指长,直直的,指着天。父亲摸摸,很坚硬,和小牛刚长出来的角差不多。疼吗?不疼。不疼你管它干吗?难看。他问父亲能治吗?父亲说能治。父亲看看天色说,今天晚了,你隔天再来,要找一个晴天,毒日头的日子,中午来。阴天别来,下雨天别来,凉快的天别来,一定要是毒日头的天。父亲又嘱咐他,来时带包鸡屎,要新鲜的。小伙子犹犹豫豫地问,能治好吗?父亲说,我哪知道,治治看吧。

已是雨季,天老下雨,没完没了,偶尔放晴,太阳也是病恹恹的,算不上毒日头。不过,也有例外。有一天,太阳显示出了它真正的威力,往大地上撒火,烧得到处冒烟,空气灼热烫人,一股焦煳味。父亲说,小伙子该来了。果然,中午时分,小伙子戴着草帽出现在诊所,手里捧着一包鸡屎。父亲说走,到垃圾坑那里。城南有一个垃圾坑,里面积了雨水和动物粪便,臭不可闻,人们都绕着走。倒垃圾时,则捂住鼻子。垃圾坑里的水面上布满一层绿藻,不时有沼气泡冒出,噗……噗……噗。父亲对小伙子说,下去。小伙子犹豫。父亲说,下去!这次说得很坚决,斩钉截铁,小伙子将信将疑跳将下去。他跳下去的时候,父亲把他的草帽摘了。他愣一下。水被他搅动,泛起一股恶臭。父亲让他把鸡屎捂头上。小伙子把鸡屎捂头上。父亲说,站够一个时辰再上来。小伙子没说什么。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治疗,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人们忍住垃圾坑散发的恶臭,站在远处观看。父亲到树荫下,坐到石头上,摇着蒲扇,与人们说笑。有人问,是治病,还是摆治他?父亲说,你们看是什么?那人说,他得罪您了吗?父亲说,也说不上得罪,就是去诊所时不太礼貌,戴个破草帽。那人说,就为这?父亲说,这还不够吗?那人说,真是个傻瓜。父亲说,不是傻瓜,头上怎么会长角……

父亲说话声音很大,小伙子能听到。毒太阳、臭气、鸡屎、嘲讽……让小伙子快疯了,你看他的表情,满脸愤懑,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树荫里我父亲的话更是刺激他,他像个气泡,越来越大,随时都会爆掉。他会晕过去吗?也许会的。谁能在那里站一个时辰,不要说臭气熏,就是太阳晒,人也服不住。父亲时不时撂过去一句话:坚持住,还早呢。小伙子隐忍着。他正在成为人们的笑柄。有人劝父亲,行行好,让他上来吧。父亲不答应。说过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他会晕过去的,有人说。父亲说,晕过去再说。

小伙子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在污水中。父亲大喝一声:坚持住!小伙子一怔,又清醒过来。父亲嘲笑他,窝囊废,要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你活该长角。小伙子恶狠狠地说,我要坚持下来呢?父亲说,坚持下来好。小伙子说,能治好吗?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我哪知道,也许治不好吧。

一条黑狗趴在树荫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气,它也好奇地看着小伙子。

三只鸭子准备下水,看到水里有人,就在坑边待着,耐心地等待着小伙子上来。那是它们的地盘。

蝉声一片。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蝉在叫,此起彼伏,喧嚣不已。

小伙子身体里一定积蓄了不少气体,那些气体在膨胀,让他的身体越变越轻,终于像气球一样飘起来了。他爬上岸,冲父亲奔来,因愤怒而颤抖。他手指着我父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耍我?为什么?他没等我父亲回答,晕倒在地。父亲狠狠地掐他人中,将他掐醒过来。

父亲说,你摸摸你的头。

小伙子以为我父亲又在耍他,没有去摸。

父亲说,摸摸,看角还在不在?

小伙子抬起手,摸自己的头,手突然停住了,然后又来回摸,角呢?角没了。鸡屎还有。他满头满手都是鸡屎。他将头上的鸡屎扒拉掉。他简直要跳起来,他说,我好了,我好了,角没了,角没了……

他为刚才错怪我父亲而道歉。我父亲给他解释,之所以嘲笑他辱骂他,为的是让他身体里产生一股难以遏止的愤懑之气,不这样,治不好怪病。父亲平时不会这样对待病人。

这是父亲遇到的最怪的病。治疗方法也够怪的,毒日头、臭水坑,加上侮辱嘲笑。怪方治怪病,竟然治好了。许多年后人们提起这件事,仍啧啧称奇。 O56IX+mZX9J3eptmpRVtNf/s/oLOPbvvFOR2sU1R9Z1Uxce+VxqVZ+dkQyQUXh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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