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片田地得到耕耘,乱石成堆,地面布满坑洼,积满发臭的水,水面蚊虫肆虐。
——克洛德·西蒙《刺槐树》
你不能去冒这个险,张问德说。
河野事件之后,张问德转移阵地,将县府和培训班挪到马面关。鬼子几次“扫荡”,他都采取回避策略,不与鬼子正面较量。如今鬼子懈怠,该他主动出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派人到敌后收集情报。派谁去呢?刘满仓是一个,还缺一个。寸绍锡自告奋勇,说他去。张问德不答应。
刀保民也觉得不合适。杨勇没说什么。杨勇是张问德从预二师请来的军事教员,近来凡事都是他们几个一起拿主意。张问德自不必说,他是县长,身份在那儿摆着。刀保民熟悉民风民情,占尽地利。杨勇久经战阵,军事上是把好手。他们是“三巨头”,寸绍锡作为文书,参与议事,也会谈谈自己的意见。
刘满仓是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个子不高,瘦,不显山不露水,总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观察别人。然而,他有绝活,那就是易容。有一次他化装成老太太走进培训班,杨勇老师竟然没认出来,说大娘,你找谁?他说老师,我不找谁,我是来听课的。他走路是老太太,说话也是老太太。学员们哄堂大笑。杨勇老师莫名其妙。刘满仓说,笑啥笑,有啥好笑的。杨勇老师也说不要笑,这是课堂,要讲纪律。刘满仓说,听老师话,严肃点,不许笑。刘满仓越是这样说,学员们越是笑得厉害,有的用手捂住肚子,有的用脚跺地,个个眼泪飞溅,前仰后合,形态万千,仿佛寺庙里五百罗汉的造型。刘满仓说,还笑!学员们又爆发一阵笑声。杨勇更加莫名其妙,一个老太太走错地方,你们至于笑成这样吗?刘满仓看老师尴尬,不敢太过分,就用真实的声音说,杨老师,我是满仓啊。杨勇顿时脸红了。这堂课他就是要讲化装侦察,嗬,真是高手在民间啊,不服不行。杨勇马上让出讲台,让刘满仓给大家上一堂课。这下该刘满仓脸红了。他说,老师,我错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杨勇诚心诚意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你别再推辞了,就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装扮成老太太的。刘满仓看实在推辞不过,说,讲就讲,讲错了风一吹,全当我没说。他开始还有点怯,后来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伪装就是要尽量掩饰自己的特点,模仿别人的特点,最简单的是外貌和服装,这大家都懂,不多说。我想说的是态,坐的态,站的态,走的态,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年老和年轻不一样,掌柜和伙计不一样,读书的和出力的不一样……即使都是年轻人,各人的态也不一样。就咱们班的学员来说吧,我不看上面,只看你们走路的腿,我都能分辨出谁是谁。态,很重要,模仿时如果态不像,很容易露馅。可是,态又是最难模仿的,这需要多看多琢磨多练习。我现在模仿几个人的态,你们看看都是谁。他或走路,或坐,或站,每模仿一个,大家就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准确无误。再有,他说声音也很重要,这就更难了,比如,你模仿一个老太太,一张嘴还是男人的声音,那怎么行……那一堂课非常生动,学员们都很开心。杨勇说他也受益匪浅。刘满仓正是他推荐的。
张问德不同意寸绍锡去,是怕碰到河野。河野肯定认识你。寸绍锡说不会碰到河野,哪有那么巧。腾冲地区的鬼子有两万多,分散在不同据点,想碰都碰不到。要是碰到呢?不会。要真碰到呢?不怕。你不怕我怕,张问德说,不能冒这个险。
寸绍锡找到刘满仓,让刘满仓帮他捯饬捯饬。捯饬什么?捯饬得越不像我越好。为什么?听说你很厉害,能易容。刘满仓说易个屁容,那是胡说,我做不到。寸绍锡再三央求,刘满仓就是不答应。你是你,我把你变不成别人。
要怎样你才能答应?寸绍锡说。
除非……算了,你做不到。
你说说看。
除非你能打过我。刘满仓说,把我打服了,我就帮你。
这叫什么条件?!
你做不到就算了。
在哪儿?
树林里。
他们来到树林里,一直往里走,直到确定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才停下来。就这儿。刘满仓说。寸绍锡没和人打过架,不知道怎么打。再说了,他和刘满仓没冤没仇,怎么下得去手。刘满仓说,你打我。寸绍锡下不了手。打呀,不打我走了,刘满仓说。寸绍锡推刘满仓一把。刘满仓疾如闪电般地给寸绍锡一耳光,打得寸绍锡眼冒金星。寸绍锡正愣怔,刘满仓搂住寸绍锡,脚下使绊,一下子将寸绍锡撂出丈把远。寸绍锡被摔得不轻。他彻底蒙了。刘满仓挑衅地冲着他叫,起来,大家伙!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家伙。和刘满仓比起来,他的确又高又大。起来,笨蛋!语气中充满嘲讽和羞辱。他爬起来,扑向刘满仓,快抓住刘满仓时他又飞出去。糟糕!他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躺地上了。刘满仓在他身后叫,起来,笨蛋,我在这儿!寸绍锡爬起来,又扑向刘满仓。这次刘满仓没躲,也没使诈,与寸绍锡扭打在一起。这片地上的草遭殃了,被两个男人反复践踏蹂躏,半死不活,直到雨季来临才又焕发生机。小树也遭殃,差点被撞折。鸟都飞走了。刘满仓和寸绍锡可不是闹着玩,是真打。说不上你死我活,也是拳拳到肉。尤其是寸绍锡,打红了眼,像头发怒的野兽,样子很怕人。打人让他兴奋。疼痛让他兴奋。感谢刘满仓,让他体验到打架的感觉。身体的接触,力的较量,肌肉的绷紧,筋骨的拉扯,时间的停滞,以及愤怒、屈辱、自卑、仇恨,等等,既陌生又新鲜。他们从半下午一直打到黄昏,两个人都打得鼻青脸肿,寸绍锡被打得流鼻血,刘满仓说他一颗牙快被打掉了。他们筋疲力尽,各自背靠一棵小树坐着,腿伸着,胳膊垂着,只有喘气的力气。还打吗?刘满仓问。打!寸绍锡说。刘满仓指着寸绍锡,看看你的样子。寸绍锡满身泥土和血迹,脸是花的。寸绍锡指着刘满仓,看看你的样子。刘满仓也是满身泥土,还有点点血迹,那是寸绍锡的鼻血。刘满仓笑了。寸绍锡也笑了。刘满仓说,你还是原来那个寸绍锡吗?寸绍锡哈哈大笑。他明白了,刘满仓是要打掉他身上原来那个“我”。真是当头棒喝!旧我不去,何来新我?不如此,他身上那股书生气如何才能去掉?
翌日,一个驼背老头儿领着他病歪歪的儿子出现在张问德门口。老头儿戴一个又脏又破的毡帽。只有垃圾堆里才会有这样的毡帽。这个季节戴毡帽,真是怪得很。他的精神有毛病吗?不像。老头儿满脸皱纹,眼皮耷拉,手里拿着一根长杆烟袋,烟袋锅是黄铜的,边缘处锃亮,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老头儿的裤子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破烂不堪,裤腿只剩下半截儿,下半截变成了不规则的布条,像是被狗撕扯的。他儿子——那个傻大个儿看上去像他儿子——戴个烂草帽,遮住大半个脸,斜着膀子,脸色蜡黄,嘴角流着哈喇子,裤子吊得老高,赤脚,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搓灰。张问德说,你们找谁?老头儿说找你。找我,什么事?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们……老头儿说,你能给我儿子找个媳妇吗?找媳妇,这叫什么事?张问德说,你……哎哟,是你们俩,你们……
由于寸绍锡没绷住笑起来,张问德认出了他们俩:扮老头儿的刘满仓和扮病歪歪儿子的寸绍锡。张问德手指着他们,笑得捂住肚子,眼泪都出来了。
好啊你们,竟敢骗我。张问德说。
这下,我可以去冒险了吧?寸绍锡说。
出发的时候,碰到羚羊,寸绍锡想和羚羊打招呼,羚羊扭过头去。寸绍锡讨个没趣。他知道羚羊为牦牛的死不肯原谅他。原来羚羊与牦牛两个人形影不离,现在羚羊形单影只,眼中全是落寞。寸绍锡想对羚羊说,牦牛死了,他也非常难过。可是,羚羊不给他机会。
他们从山上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桥头镇已经有鬼子了,而且还不少。鬼子设有哨卡,正在大兴土木,修筑工事。干活的有劳工,也有鬼子。看那样子,鬼子要在这儿永生永世住下去,什么都要修得坚固,什么都不肯马虎。一般情况下,出力的活都由抓来的劳工干,鬼子只需端着枪,或者拿着皮鞭,监工即可。这儿不一样,鬼子也在干。但区别还是很明显,鬼子无须监工,劳工要不断鞭打。鬼子在树荫下干,劳工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干。鬼子可以歇息,劳工喘口气都不许。
他们被鬼子拦住,鬼子指指工地:干活去!
鬼子的话寸绍锡能听懂,但他装作不懂。刘满仓听不懂,但能猜出意思。
刘满仓腰更弯了,又指指寸绍锡,脸上做出嫌恶的表情,摆摆手:我老了,他有病,我们干不了。
鬼子听不懂,挥舞着刺刀,让他们到劳工队伍中去。
刘满仓指着寸绍锡,表情更夸张了:他有传染病,很可怕的,你们会死的,操你姥姥,你能听懂吗?
鬼子听不懂,踹刘满仓一脚。刘满仓趁势倒下,半天爬不起来。他装扮的年龄比他实际年龄大五十岁。他仿佛被一脚踹散架了,他要把骨头都整理好,适应一下,才能慢慢爬起来。寸绍锡要去扶,刘满仓摆手,不让他近前。你有传染病,别过来。寸绍锡后退一步。寸绍锡的脸不知被刘满仓抹了什么,蜡黄蜡黄的,他自己看不见,但看见的人都认为他有病。
又过来两个鬼子,他们看一眼刘满仓和寸绍锡,对那个哨兵说,毛利兵曹,没看是传染病吗?快让他们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哨兵万分嫌恶地用刺刀指着他们,滚,滚,快滚!
刘满仓慢慢腾腾,好像爬不起来。
哨兵举起刺刀,作势要扎他,被另外两个鬼子阻止了:别让他死这儿,会有瘟疫。这么热的天,即使没有瘟疫,有个尸体在这儿腐烂也不好。哨兵说,我吓吓他。
寸绍锡说,快起来,鬼子让我们走啦。
急什么。
刘满仓这个“耄耋老人”,禁不起那一脚,在地上蠕动着,苟延残喘。
哨兵又在叫,滚,快滚!
刘满仓笑着对鬼子说,小日本,我操你姥姥!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太君,求求你,让我喘口气。哨兵也是这么猜的。他说,不行,快滚,再不滚死了死了的。
寸绍锡说,快走吧,别把鬼子惹恼了。
刘满仓说,恼不了,我操他姥姥他都不恼。
劳工和鬼子都在往这儿看,劳工趁机歇一会儿。
都在看我们哩。寸绍锡说。
看去吧,怕啥。
另两个鬼子早没兴趣了,坐到树荫下一块石头上歇凉、抽烟。
毛利兵曹,要不要来一支?
名叫毛利的哨兵,摆摆手,意思是不抽。
刘满仓终于爬起来了,寸绍锡要搀扶,他不让。看看有多少鬼子?
一二百吧。
他们走过去时,鬼子躲着他们。劳工看鬼子躲,也让到一边。
他们以为你得的是麻风病。刘满仓说。
反正是瘟疫。寸绍锡说。
出桥头镇,又走一程,他们停下来歇息,同时将观察到的情况碰一下,以便记得更牢。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鬼子?赶工期似的,鬼子也动手干活。好几处工地,不仅仅是工事,还有别的。是什么?他们分析,可能是鬼子的仓库。看来这个地方鬼子要长期占领。鬼子肯定增兵了。桥头镇都这么多鬼子,腾冲可想而知。后来的侦察验证了他们的判断。
他们一路走来,鬼子不少,可是麻烦不多。鬼子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基本上没有难为他们。这都是刘满仓的功劳。不得不说,他对两个人的装扮是成功的。寸绍锡在一个水塘里看自己的倒影,吓了一跳。你在我脸上抹的什么东西?他问。这不能告诉你,刘满仓说,这是祖传秘方。祖传?你祖上是干什么的?刘满仓说,这也不能告诉你。但保守秘密没那么容易,所有秘密都倾向于暴露。没多久,刘满仓说,我爷,说起来很早了,是马戏团小丑,他登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往那儿一站,就笑声不断,他就有这本事;他动起来,那还得了,笑声能把棚子掀翻;我奶呢,是魔术师助手,我爷说我奶的外号叫“巫女”,没说她为什么得了这么一个外号;我奶也不含糊,说我爷外号叫“蜈蚣”,也没说他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已经带到棺材里了;我爷和我奶,一辈子斗嘴,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寸绍锡问刘满仓为什么没干这行,刘满仓说打从他父亲开始就没干这行,再往远点说,他爷奶也没干到底,中途就不干了。为什么?说来话长,全是传奇。他说,一天,我爷爷奶奶跑出去幽会,马戏团遭强盗袭击,被杀得一个不剩,他们回去时,那种惊吓可想而知。从此归隐山林了吗?不,我爷爷奶奶都易容,尤其是我奶奶装扮成男人,他们混入强盗中,伺机杀了强盗头目。他们把强盗头目的头割下来,准备带回去祭奠死难的同事。强盗们发现头领被杀,追出来。我爷爷只好将强盗头子的头颅扔到树丛里。他们装扮成采草药的夫妇,强盗们没认出他们,问看没看见两个人?他们胡乱一指,说看见了,慌里慌张的,往那边去了,还抱着一个圆嘟噜的东西,我们没看清,不知道是不是西瓜。什么西瓜,那是我们头儿的头。强盗们朝他们指的方向追去,他们得以脱身,从此,隐居深山。然后,有了我爹。再然后,有了我。再再然后,我就和你在这儿了。
水塘旁有棵大榕树,虬曲的树根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凳子。他们坐在树根上,看水中云彩的倒影。蝉在树上嘶鸣。两只乌鸦在他们对面的水边喝水,每喝一口就抬头张望一下。
腾冲城近在咫尺,寸绍锡能嗅到腾冲城特有的气息。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你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你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那种你想咬上一口的感觉,便是这无法言说的气息唤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