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已经无足轻重了。
——艾柯《炸弹和将军》
张问德递给寸绍锡一把大刀,说,那个鬼子交给你了。
寸绍锡接过大刀,在手上掂量。刀面上布满螺旋状花纹,坑坑洼洼,暗淡无光。刀刃倒是有些亮光,但也看不出有多锋利。刀把是木头的,黑乎乎,泛着油光,显然有年头了。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手感倒不错,既坚硬又温润。刀把与刀之间有铁护手,造型简单、古朴。刀把末端有一圆环,方便挂起来。如果这把刀能讲述自己的故事,那将是血腥和残酷的,它出自本地孟铁匠之手,曾砍过三个土匪的脑袋,最早拥有者是土司,后来为一个强盗所有,再后来又到了另一个土司手上,之后到了刀保民手上,被刀保民作为礼物送给了张问德。现在,张问德把它交到寸绍锡手上,让他去给它喂血。
张问德说,别看不起眼,锋利着呢,砍脑袋绰绰有余。
寸绍锡感觉到了这把刀的重量,它比想象的沉重。它在他手上,跃跃欲试。他的手感受到了一把刀的意志和渴望:杀戮和血。
他看看县长,又看看手中的刀,犹豫一下,朝门外走去。
鬼子被倒背双手捆绑在樟树上。是头天游击队在归化寺打伏击时活捉的。牦牛和羚羊端着土枪,负责看守。他们无聊,商量着怎样去捅南山一个马蜂窝。牦牛说蜂窝有背篓那么大,是他见过的最大的蜂窝。羚羊说,在树上吗?牦牛说,在崖上。好弄吗?不好弄。能用火烧吗?只能用火烧。啥时去看看?牦牛说,等把小鬼子……他也不知道会把小鬼子怎样。活埋,枪毙,还是咔嚓?牦牛说,我哪知道。羚羊说,我看是要咔嚓了,鬼子在中和村抓住寸长宝,叫寸长宝去找葱姜,寸长宝找来葱姜,鬼子把他绑到树上,挖出心肝拿去炒了吃……牦牛说,快别说了,我受不了。羚羊说,鬼子干那么多坏事,能饶了他!牦牛说,饶不了。鬼子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我敢打赌,肯定是黑的。不见得吧,我没见过人心,可猪啊羊啊的心见过不少,没有一个是黑的。我们说的是鬼子,又不是猪羊,能一样吗?有啥不一样的。要不,扒开看看。他们在鬼子面前讨论、打量、比画、说笑,鬼子听不懂他们说话,但能看懂他们的神情。鬼子瞪着眼睛呜哩哇啦说一通,他们自然也听不懂。牦牛说你看,鬼子不想让我们开膛破肚。羚羊说他怕疼。牦牛说不对,鬼子在骂我们。羚羊说,他敢骂我们?!寸绍锡拎着镔铁大刀出来,站到鬼子面前。牦牛说,要砍了吗?寸绍锡说,是。羚羊说,就在这儿吗?寸绍锡看看四周,五六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看过去时,他们躲到一堵矮墙后面。他说,换个地方吧。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解下来,背剪双手,押往寨外。那几个孩子远远跟着,要看杀人。寸绍锡站住,几个孩子也站住。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他再站住,他们又站住。寸绍锡说,回去,不许跟来!几个孩子不说话,寸绍锡赶他们,他们往回跑。寸绍锡转身朝前走,他们又远远跟着。寸绍锡砍下一根树枝,横到小路上,警告他们:不许过来!走一程,再回头,几个孩子果然没有再跟来。
那几个孩子没跟来,并不是寸绍锡的树枝起作用,而是土司发话了。在这里,土司的话就是圣旨,连孩子们也知道。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押到一处河谷,停下来。
这里不错。牦牛说。
好地方。羚羊说。
的确是个好地方,清净、开阔、蛮荒,很适宜作为一个人的归宿地。不远处是明亮的河水,太阳照着,波光粼粼。
鬼子又呜哩哇啦说着什么。
他说什么?牦牛说。
他说他不想死在这里。羚羊说。
你能听懂?
听懂个球。
那他想死哪里?
他不想死。寸绍锡说。他已跟了上来。牦牛和羚羊看着他,等他指示。还走吗?还是就这儿?鬼子看着寸绍锡手中的大刀,说,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俘虏,《日内瓦公约》不允许杀俘虏。
鬼子说的是日语,寸绍锡能听懂,牦牛和羚羊听不懂。牦牛说,死到临头,话还这么多。羚羊说,让他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你真仁慈。牦牛说。
过去杀人还让喝碗酒哩。羚羊说。
可惜,这儿没酒。
那就让他说说话,过过嘴瘾吧。
你又听不懂。
干吗要听懂?
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下到河谷。寸绍锡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河谷里长着半人深的杂草,青蛙在叫,苍蝇和蚂蚱乱飞,还有成团的小蠓虫。
就在这儿吧?牦牛问道。
好,就在这儿。寸绍锡答。
羚羊说,跪下!
鬼子不跪。
他听不懂。牦牛说。
牦牛从后边朝鬼子腿窝踹一脚,鬼子跪下。
寸先生。牦牛叫道。他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好,可以动手了,快下来吧。
寸绍锡站在高处,仍然不往下跳。
寸先生。牦牛又叫。
寸绍锡跳下去。在杂草中行走就像在水里行走,杂草发出波浪的声音。
牦牛和羚羊让开,腾出空间,让寸绍锡挥刀。再者,他们也不想让鬼子的血溅到身上。寸绍锡还没走到鬼子跟前,鬼子突然弹跳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跑。操,牦牛叫一声,冲过去,飞起一脚将鬼子踹倒。鬼子被踹个嘴啃泥,借势向前翻滚,还想站起来。牦牛上去,踩住鬼子的腰。鬼子又是扭又是翻滚,几次摆脱,几次又被踩住。终于挣扎不动,消停下来。鬼子呼哧呼哧喘气,一脸泥沙,上面还沾着几茎草叶。羚羊上去踢鬼子一脚,往哪儿跑,跑得了吗?放着痛快不要,你想把脑壳也敲碎吗?牦牛说,别费口舌了,他听不懂。寸绍锡走过去。为了方便寸绍锡砍头,还得让鬼子跪着。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提溜起来,逼他跪下。牦牛说,这样,一下,咔嚓,就好了。又说,操,他听不懂。羚羊给鬼子比画一个砍头的动作,意思是:砍头,配合一下,咔嚓,完事儿。牦牛说,要不就把你活埋了。羚羊说,他就想让活埋。鬼子突然用头将牦牛顶得一屁股坐地上,又往前跑。羚羊扑上去将鬼子按倒,说,你咋这么费事呢?牦牛爬起来,骂骂咧咧,上去给鬼子一枪托:让你好死,你偏扑腾。
寸绍锡制止牦牛:好了,够了。
牦牛:他不老实。
羚羊:他不配合。
寸绍锡:交给我吧。
牦牛:他会跑。
寸绍锡:他不会跑。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牦牛和羚羊目瞪口呆。寸绍锡和鬼子呜哩哇啦说上了话,而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面面相觑。
寸绍锡:别一口一个《日内瓦公约》,你们在南京大屠杀时,咋不说《日内瓦公约》呢?
鬼子:我没去过南京,不关我事。
寸绍锡:栗柴坝屠杀有你的份吗?
鬼子:没我,我不知道栗柴坝在哪儿。
寸绍锡:你是长崎人吧?
鬼子:是。
寸绍锡:我在长崎待过,听你的口音像。长崎很美。
鬼子:您在那儿——
寸绍锡:上学,长崎师范。
鬼子:我哥就是长崎师范毕业的,叫河野勇男,你认识吗?
寸绍锡:不认识。
鬼子:他读的是哲学。
寸绍锡:我读的是经济。
鬼子:他三年前毕业。
寸绍锡:我七年前就回国了。
倏地,寸绍锡又想到方渡——这个同在长崎求过学的老乡,不知他在腾冲城过得怎么样。
他想,我留学的时候,这个鬼子大概还是个娃娃。你多大了?他问。鬼子说他十七岁。十七岁,七年前十岁,再往前推四年,六岁。也就是说,他和方渡刚到日本留学时,这个鬼子才六岁。他见过日本六岁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幼儿园或者上小学,脸上稚气未脱,却像小大人,一本正经。他们已经学会讲秩序和遵守纪律,自豪地唱着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对世界的好奇。那时六岁的娃娃,现在已能侵略中国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河野勇二。
你杀过中国人吗?
这个问题是脱口而出的,问罢他就后悔,能得到什么答案是可以想见的,谁会傻到说他杀过中国人,除非他想早点死。所以当河野勇二说“杀过”时,寸绍锡的震惊可想而知。他怔住了。他不知道这个鬼子是傻还是真诚。河野勇二补充说,我只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没杀过老百姓,也没杀过俘虏。寸绍锡想,这家伙真狡猾,他在将我的军。他看看手中的刀。从他接过大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会杀这个鬼子。无论他多么渴望杀敌报国,他都不会杀俘虏。张问德把刀交给他的时候,知道他会怎么做。张问德的眼神告诉他的。
腾冲城有多少日军?寸绍锡问。
我不会说,所有和军事相关的我都不会说。
我可没说我不杀你。寸绍锡吓唬他,你要想好。
我不会为你提供军事情报。
要我不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你如果这样杀我,就是个懦夫。
你以为我在乎。寸绍锡说,你们没杀过平民百姓吗?
我没杀过。河野勇二说,至少我没杀过。
你杀没杀过我不知道。寸绍锡激动地说,但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牦牛和羚羊一头雾水,对当下的情况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寸绍锡和鬼子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在说什么呢?寸绍锡怎么会说鬼子的话呢?这里面……他们想不明白。寸绍锡会砍了这个鬼子吗?不会。你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快和鬼子穿一条裤子了。他要放鬼子吗?说不好。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枪口渐渐抬高,指着寸绍锡和鬼子。
牦牛咳嗽一声,寸绍锡看到两个枪口指着他们。
干什么呢?他说。
羚羊说,你把鬼子砍了。
寸绍锡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羚羊说,你杀了鬼子我就听你的。
寸绍锡说,我要不杀呢?
你听我们的。牦牛说。
把大刀扔过来。羚羊说。
河野勇二观察形势,对寸绍锡说,你把我杀了吧,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愿意被他们打死。
我不杀你。寸绍锡说。他知道鬼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没法再吓唬河野勇二了。
你不杀我,可是他们要杀我。河野勇二说。
他们也不会杀你。寸绍锡说。
牦牛说,不许说话!
羚羊说,把刀扔过来!
寸绍锡看他们不是在开玩笑,把大刀扔过去。
牦牛捡起大刀,在空中猛一挥,吓得鬼子一哆嗦。
别怕。寸绍锡说。
出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回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和寸绍锡。五六个小孩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远远看着他们,待他们走近,“嗷”的一声,又躲起来。
片刻之后,牦牛和羚羊知道他们又办了蠢事。他们以为一顿责骂是跑不掉的,便在门外等着。没想到,屋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显然是在笑他们。这种笑比责骂更让他们感到难受。刀保民笑得捂住肚子跑出来,指着他们说,你们真是两个活宝,活宝。刀保民这次没责骂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牦牛和羚羊原来商量好,处理罢这个鬼子,他们就去烧马蜂窝。此时,鬼子交给别人看守,他们解放了,可是他们心情全无,谁也不提烧蜂窝的事,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寸绍锡汇报了这个鬼子的情况后,张问德说,就这些?
就这些。寸绍锡说。
再给他施加点压力呢?
马上就要砍头,他都不说,还怎么施加压力。
骨头还挺硬。张问德说,这么说只问出个名字?
是这样。
现在拿这个鬼子怎么办?
他是俘虏。寸绍锡说,我们怎么处理俘虏?
你说。
你是县长。
放了吗?张问德盯着寸绍锡,要他表态。
不能。寸绍锡说,放了哪行。
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咋办?只有关起来,可是关哪儿?关这里太危险,鬼子来“扫荡”就麻烦了。只有一条道——送后方。
那就送后方。寸绍锡说。
这项任务第二天落到了牦牛头上。刀保民命他带五个弟兄,押送鬼子去保山,交给预二师。
寸绍锡送他们上路。他主要是想和河野勇二再见一面,说几句话。牦牛见到寸绍锡有些尴尬,寸绍锡拍拍他的肩膀,冲他笑一下。俗话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他们之间并没什么芥蒂,牦牛也咧嘴笑一下。羚羊来送牦牛,说等牦牛回来去烧马蜂窝。提起马蜂窝,牦牛兴致来了,说,等我,我去去就回。
河野勇二见到寸绍锡,问,是要杀我吗?
你是俘虏,我们不杀俘虏。寸绍锡说,是送你去战俘营。
战俘营?
对,战俘营。寸绍锡说。他也不知道嘴里怎么会冒出“战俘营”这三个字,真有战俘营吗?他不知道。应该有吧,他想,应该有就可以当作已经有。这是战时逻辑。
河野勇二怯怯地问,你不去吗?
我不去。
河野勇二有些失望。这个不怕死的鬼子对寸绍锡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依赖感,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把寸绍锡看作救命稻草。现在,这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了,他感到恐惧。寸绍锡不认识河野勇二的哥哥,即使认识,也不能敌我不分。他必须坚定立场。但,眼神,同样是眼神泄露了内心的情感,他看河野勇二时的一丝温柔与怜悯,河野勇二感知到了。他看出来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
寸绍锡交代牦牛,对这个鬼子好一点儿。
牦牛点下头,既是答应,也是敷衍。牦牛心里不乐意这趟差事,若不是寸绍锡心慈手软,哪有这事。
鬼子背剪双手,一根长绳子拴着,绳头在牦牛手中。
寸绍锡看着他们走远,直到一群人变成几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他没想到,任谁也没想到,这几个人就此一去不返。
第三天递步哨传来消息,说在南斋公房的一处树林里发现六具尸体。每具尸体都是背剪双手,栽倒在地。他们全都是从背后近距离射杀的。从他们的衣着不难断定,这就是押送鬼子的六个游击队员。由于天热,尸体已经腐烂,遂就地掩埋。
合理的推测是,牦牛他们路上遭遇鬼子,鬼子不但解救了河野勇二,还俘虏了我们六名游击队员。鬼子对待游击队员可不像游击队员对待河野那么仁慈。
刀保民安排人去通知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又让人去通知老巫。老巫是寨子里的萨摩,也就是巫师,负责接引亡魂。最先到的是老巫。他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如果刀保民不介绍,寸绍锡不会将他与巫师联系起来。老巫穿一身黑衣,骨瘦如柴。他见过土司,和张问德、寸绍锡打过招呼,就坐到角落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像一截黑木头。一会儿,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陆续到齐。刀保民把情况给他们说了,向他们表示哀悼和慰问,然后问他们要不要将尸体运回来。家属们进屋时已经看到老巫,他们知道刀保民的意思,简单商量一下,就回话说:不用。刀保民说,这样也好,已经入土,就让他们安息吧。他对老巫说,老巫,你辛苦一趟,去把他们的魂儿接回来。老巫答应下来。六个家庭都向老巫合掌,拜托啦!老巫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候寸绍锡才觉得他像个巫师。刀保民又让管财务的二叔给每个家庭发放抚恤金。
这件事对寸绍锡震动很大,他总觉得是他害死了六名游击队员。那天他要是把河野砍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他真该把河野砍了。镔铁大刀在他手中,县长也发话了(县长本意如何,可以不管,可以装傻,装作没领会),他完全可以狠下心,一刀将河野砍了。让《日内瓦公约》见鬼去吧!日军在南京屠城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鬼子在栗柴坝屠杀难民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日内瓦公约》只是让好人遵守吗?坏人为所欲为,你能追究他的责任吗?他多傻呀,牦牛上路时,他还特意交代牦牛,对河野好一点。好个屁呀!河野,是怎么报答你的善意的?把六个押送他的人残忍地杀害了。即使不是他杀的,他也可以阻止啊。他没阻止,就等于是他杀的。寸绍锡恨自己幼稚,看错人,蛇就是蛇,不因你救它,它就不咬你。他多会伪装啊,眼中还流露出可怜巴巴的依恋,像是你的弟弟在恳求你一样。你呢,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愿他活着,一直活到战争结束,然后回去与家人团聚。你多善良啊,对抽象的鬼子你恨之入骨,对具体的鬼子你却下不了手。你觉得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也许还有他喜欢的女孩,他还是个孩子,有许多事他还不懂,如果不是打仗,他可能正在学校里读书……你,怎么能忍心将他的头颅砍下来呢。一念之仁,后果却是……如此不堪。他不敢面对羚羊。牦牛死了,羚羊特别孤单,总是一个人待着,不和别人来往。羚羊和牦牛一块儿烧马蜂窝的愿望永远实现不了了。且不说羚羊不知道蜂窝在哪儿,即使他知道,他会一个人去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