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叫声从黑色的山影里传来,好像这凄惨的叫声不是源自别处,而是直接生于黑暗本身。
——科马克·麦卡锡《穿越》
父亲教哥哥挤羊奶。父亲端一钵子盆,盆里盛清水。父亲给哥哥示范,如何给奶羊洗奶头。父亲用手将水撩到羊的奶头上,清洗上面的灰尘。要洗干净,父亲说。父亲让哥哥试试,哥哥学父亲的样子撩水、清洗。好,干得不错,父亲说,你看,很简单。父亲让哥哥挤奶。哥哥攥住羊奶子,捏了捏,不出奶。父亲说捋,用力捋。哥哥用力,还是不出奶。看好了,父亲说,这样,用力捋。随着父亲用力,一股羊奶箭一样激射而出,清脆地打在钵子盆里。就这样,你再来,父亲鼓励哥哥。哥哥像父亲那样攥住羊奶子,用力,出来一点羊奶。奶水沾到哥哥手上。好,再用力。哥哥再用力,一股羊奶激射而出,射歪了,射在钵子盆外面……哥哥学会挤奶后,挤奶的活儿基本上就是哥哥的。哥哥沾上奶羊的膻味后,我对哥哥更亲近了。哥哥在身旁,我就感到踏实。哥哥离开,我就莫名地烦躁不安。
作为婴儿的我,整天待在摇篮里,很少哭闹。有羊奶后,我就更安静了。我只在尿湿尿布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妈妈对这声音很敏感,她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对哥哥说:快给你妹换尿布,她又尿了。哥哥不管在干什么,立即丢下手中的活,跑来给我换尿布。洗尿布也是哥哥的工作。他不等父母吩咐,就将尿布洗好、晒干,放到摇篮旁。哥哥做这些事,从没怨言。
我的秘密没人发现,不可能有人发现。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怎么做到的。有时我觉得是我的魂儿游离出身体,在外边闲逛,偶尔还会进入别人身体里,探听一些秘密。有时我又觉得不是这样,我的魂儿还在我躯体里,没错,还在那儿,但我却能看到别处发生的事情。我仿佛是一团空气,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但很多事情我如同在场一般,知道得很详细。真是怪哉。
另外,更奇怪的是,我能嗅到人们的想法。嗅到,的确是嗅到。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像气味一样,难以掩藏。我只要吸一下鼻子,就能捕捉到空气中飘荡着的许多想法或者念头。我的鼻腔能准确地将气味转换成声音。
有一天,父亲抱我逗我,非常开心。他说,这是我们的小天使,会给我们带来好运。小宝贝,小宝贝,他逗着我说,快快长大,长大了爸领你去昆明,去重庆,去美国。可是,这只是表象。因为我嗅到了父亲身上死亡的想法。这想法气味浓烈,直冲我的鼻腔,我打了一个喷嚏。会打喷嚏了,父亲又逗我说。我心里说,爸,你别骗我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心里说,唉,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也许不能养育你陪伴你见证你,直到你长大,我……他的想法也会哽咽。你看,他心里都快哭了,他还在逗我笑,很快乐的样子。
我的问题是,我什么也干预不了。一个我,躺在摇篮里。另一个我,比较自由,但像空气,无所作为。第一个我还能哭闹,第二个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父亲想死的念头持续地挥发着浓烈的气味,别人都没嗅到吗?
我敢肯定哥哥没嗅到,哥哥忙着喂羊挤羊奶,照顾我和妈妈,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多年后,我向哥哥求证此事。哥哥说你是胡编乱造,爸没想过要死,爸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只是你没“嗅”到而已,或者你“嗅”到了,不敢承认,你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拼命干活,吩咐的你干,没吩咐的你也干,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敢正视现实,用拼命干活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哥哥说你不可理喻。我怎么不可理喻了?我说。哥哥说,你写什么我不管,但最好不要编派咱爸咱妈,更不要把没影儿的事硬塞给他们。我说,我只写我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乱写,但我也不会为尊者讳,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哥哥不相信那时候有两个“我”,他说我是神经病。童年时的哥哥还有点灵性,长大后,脑袋里像被灌进了水泥似的,越来越僵化,对自己理解能力范围外的事情一概斥之为胡说,坚决不信。我不和哥哥争辩,争辩也不会有结果。我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反正他也管不着。这是我的“真实”。
母亲也像哥哥那样麻木吗?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我和母亲之间的敌意,我不愿钻进她的内心,“读”她的想法。我怕“读”到更可怕的东西。这次,为了父亲,我稍稍了解一下母亲,马上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和母亲,他们俩,没有商量,已经达成默契,那就是:他们会一同迎接死亡。母亲知道父亲有想死的念头,她不说破,也不阻止,只是下定决心:你死我也死。父亲知道母亲是这种态度,他不说破,也不劝解,因为他知道劝解是没用的。不能说他们没想过我和哥哥,但死亡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已经缠绕住他们了。我?有哥哥呢。哥哥呢?他已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这就是那时候父母心里的想法。
我和哥哥差一点儿成了孤儿,而哥哥什么也没感觉到,真是奇怪。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噩梦找上门。一到夜晚,天黑下来,从浓重的黑暗里钻出一群怪物,形状像老鼠,个头像黄鼠狼,贪婪像猪崽子,灵活像猫,直扑我的摇篮,来咬我的脚指头和手指头。它们从这些部位开始,要一点一点吃掉我……我大哭不止,哭声极其恐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这孩子怎么啦?父亲将我抱到怀里,我渐渐不哭了。放到摇篮里,我就又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父亲手一伸向我,那群怪物就逃之夭夭。父亲把我放进摇篮里,那群怪物就又扑过来。如果你曾经做过噩梦,也被噩梦攫住,陷入过灭顶之灾,你就能理解我的处境和恐惧。我不敢闭上眼睛。不敢离开父亲的怀抱。可是,我还不会说话,我没法对父亲说:爸,别放下我,我害怕……我只会哭,哭,哭。一个人哭多了,让人讨厌。最先讨厌我的是母亲,她说我存心不想让大家睡觉。她让父亲把我放下,让她哭去,哭累她就不哭了。她多么残忍啊,要把我丢给一群怪物,让怪物把我吃掉。父亲终是不忍心,他说,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哭。父亲抱着我睡觉。
我一直不明白我那段时间为什么经常做噩梦,后来,几十年后,当我读到弗洛伊德的著作时,我灵光乍现,突然想:潜意识,是潜意识在作怪!
试想,一个初生的婴儿,怎样才能够挽救危机中的父亲,她有什么手段可使?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哭。是的,哭,除了哭,她没有别的手段。只有哭得伤心,哭得揪心,哭得可怜,才能让父亲心疼,让父亲感到你是多么需要他,多么离不开他。哭,哪个婴儿都会。但婴儿哭一会儿会累,会懈怠,会睡着。不要指望一个婴儿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怎样哭,才能哭得父亲舍不下你?潜意识,注意,潜意识开始发挥作用了。它在黑暗中创造一群怪物,魔杖一挥,怪物向我扑来,群起而攻,咬我吃我……这种情况下,我哭起来……
扯远了,我们还回到那些可怕的夜晚。我饱受噩梦折磨,哭起来凌厉凶猛,但说到底,对家庭来说这不算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父亲面对的困扰,即:是否出任伪职。说白了,就是当不当汉奸?
该来的终归要来。
上午,太阳一竿高的时候,门外脚步杂沓,空气不安地颤抖。家中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谛听外面动静。父亲端一杯水,正要进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在那儿,侧耳倾听。哥哥正在扫地,腰弯着,扫帚不动,他在听。母亲坐在床上织毛衣,手的动作慢下来,最后不动了,好像毛衣针的碰撞摩擦会妨碍她捕捉由空气传导过来的声音。正在墙根儿觅食的母鸡,突然伸直脖子,警惕地听着动静。芒果树上的几只麻雀“呼”一下飞走了。院里的奶羊伸长脖子,警觉起来。
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来到我们家门口,布下岗哨。
这阵势,吓得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关门打烊,门板的吱扭声此起彼伏,大白天听着特别刺耳。
人们躲起来,从门缝里偷偷张望,揣测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耳朵贴门板上偷听外面动静。
腾起的尘埃,朝四周弥漫。
最先登场的是钟春秋,他在前边引路。接着登场的是一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这匹马仪表堂堂,颇具威严,它代表的不但是身份地位,更是权力。与坐骑比起来,马背上的军官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毫无威仪可言。如果不是在马上,如果不是他那身军服和腰里挎的军刀,谁会多看他一眼呢。栗色大马非同一般,你看,它四肢坚实有力,走路多么从容,姿态多么优美。你听,它钉有铁掌的蹄子,叩击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悦耳。有这样一匹马,谁不想炫耀呢。
钟春秋在我家门口停下来,等着日军军官指示。栗色大马在他身后停住脚步,四条腿像四根插入地里的木桩。日军军官扬一下下巴,示意钟春秋敲门。
敲门声响起,父亲没去开门。
敲门声再响起,父亲过去将门打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什么,怕也没用。
钟春秋闪开,父亲直接面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
父亲定格在那里。
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也定格了。
这个场面,就像照相机“咔嗒”一声,把时间凝固下来,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就连上升的尘埃也在半空停住,不再运动。白花花的太阳。一直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的蝉突然不叫了。
日军军官跳下马,缰绳交给马弁,朝满脸惊愕的父亲走过去,说,方渡君,别来无恙?
父亲一开始没认出日军军官,听到日军军官叫出他名字,他还恍惚,直到日军军官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他才猛然记起,这不是“小土豆”吗?!
“小土豆”是父亲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父亲对他的长相印象不深,但对他的个头和外号记忆犹新。如果不是看到他嘴角那颗醒目的痦子,父亲还不敢认他。不说岁月对人的雕刻,也不说职业对人的改变,单说军服会怎样装扮一个人,就知道父亲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同学情有可原。一个人穿军装与不穿军装差别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父亲搜肠刮肚,总算想起了他这个同学的大名——田岛。田岛是他的姓,他叫什么,父亲实在想不起来。
田岛君,是你!父亲说。
想不到我们在此相遇,哈哈。
是啊,没想到。
你的家乡真是美丽如画,难怪你要回来。
即使不美丽,我也要回来,这是我的家。
我来了,方渡君,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你不请老同学进屋喝杯水吗?
父亲侧身,请田岛进门。卫兵跟着要进院子,田岛命他们守在门外。老同学叙旧,你们进来干什么?
树荫下有桌椅,父亲拉过一把椅子,请田岛坐。
田岛没有坐,仍然站着说话。他问,嫂夫人在家吗?
内人在坐月子,不便见人,请谅。
山口晴雪?
她现在叫方晴雪。
你的,厉害!田岛朝母亲紧闭的房门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用拳头捣捣我父亲的肩膀,表达他的羡慕嫉妒恨。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但他很快掩饰起来。
父亲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田岛以为我父亲是拘谨和胆怯。他居高临下,假装热情,放下身段,就差拥抱我父亲了。父亲呢,却没给予他想要的回应。田岛有些尴尬。这次会面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他想象中的会面是这样的:方渡看到老同学欣喜若狂,惶恐不安,哎哟,从此有靠山了,得好好巴结,于是手忙脚乱……当然,还得有感激涕零,还得有受宠若惊,还得有蓬荜生辉……可是都没有。有的只是寒暄和疏离,以及,不受欢迎。田岛待不下去,他只站那儿说几句话就离开了。我在司令部,田岛说,有事可去找我。随即又补充说,没事也可去,我们叙叙旧。
父亲能说什么呢?
晚上,父亲和母亲讨论田岛这个人。母亲对田岛毫无印象,尽管田岛是山口教授的学生。父亲应该很了解田岛才是,实际上,父亲对田岛所知有限,除了他的个头、外号,还有那个醒目的痦子,别的一无所知。这不能怪父亲,父亲那时的心思全用在学习上,很少与日本学生打交道。后来,父亲爱上母亲,你知道的,爱情让人发昏,他眼里心里头脑里全是爱人的影子,别的一概视而不见……
翌日,钟春秋又来了。
他掏出委任状展开在我父亲面前,说这是田岛司令官的意思。
父亲看一眼,上面写的是“兹委任方渡为腾冲县维持会会长”。父亲没有接。他说,你回去告诉田岛,就说我不干。
田岛这是抬举您……
我不识抬举!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哪个意思,你回去告诉田岛,我不当汉奸!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通融余地。“汉奸”这两个字很刺激钟春秋,他怔了一下,放下委任状,走了。
父亲抓起委任状,撵出去,塞给钟春秋,这东西拿走!
钟春秋将委任状扔地上,说,你自己去还给田岛吧。说罢,扬长而去。
两个鬼子来“请”父亲去日军司令部喝茶。这两个家伙,正是我出生那天闯进我家院子的大鬼子和小鬼子。他们当时差点把手榴弹扔进我们屋里。如果不是集合号响起,我们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们说第二天再来,并不是随口一说。他们打算杀我父亲和我母亲。在他们眼里,一个是睡了日本女人的中国人,一个是让日本蒙羞的贱货。他们不会手软。可以想象,杀了我父母之后,他们会留下我哥哥和我吗?第二天,他们没来,不是他们心软了,而是他们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他们刚回来,这么巧,领的第一个命令竟是来“请”我父亲去喝茶。
父亲没认出他们俩,但他们认出了我父亲。
他们说明来意:田岛司令官请方大夫去司令部喝茶。
看架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父亲说,现在吗?
大鬼子说,现在。
好吧,这就去。父亲说。
父亲示意两个鬼子可以走了,他随后就到。父亲不想和鬼子走在一起,那样别扭。
两个鬼子没有走开的意思,父亲只好朝门口走去,那好,走吧。两个鬼子却不挪步,他们想干什么?
你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大鬼子说。
父亲一惊。他没和他们说太太是日本人啊,他想,肯定是田岛告诉他们的。
是。父亲说。
能让我们见见吗?
她剖腹产,还在恢复期,不能下床。
噢——
两个鬼子交换一下眼色,不敢造次,随父亲出门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既冒昧又无礼,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得罪父亲。他们心里想,走着瞧吧。
两个鬼子背着三八大盖,走在父亲身后,不疾不徐,一步之遥,看上去怪怪的,说不清是跟班,还是押解者。他们故意这样。
父亲加快步伐。两个鬼子也加快步伐,仍是一步之遥。别想摆脱他们。他们可不是那么好摆脱的。
到了司令部,大鬼子在门外喊:报告,客人请到了。
田岛出现在门口,看着老同学,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田岛说。
父亲看看两个鬼子说,我敢不来吗?
田岛摆摆手,让两个鬼子下去。
他将父亲让进屋。茶已泡上,熟普洱。汤色纯正,赛如琥珀。
田岛说普洱是他的最爱,有了普洱,他就再也不喝别的茶了。他边说话,边冲洗杯子。这些活他不愿让别人代劳,他喜欢这个过程。工夫茶,工夫茶,就是要花工夫。花了工夫,茶喝着才香。或者说,喝茶就是喝工夫。至少给人感觉如此。杯子本来就是干净的,冲一冲,是仪式,同时给杯子加热。热杯子手感好。他给父亲斟一杯,自己一杯。尝尝,田岛说,你是行家,说说咋样。
我不懂茶。父亲说。把喝茶仅看作喝茶,未免天真。把同学仍当作同学,也未免天真。父亲头脑清醒,也有思想准备。他掏出委任状,放到桌子上。
田岛君,这个……恕我不能接受。
田岛看都没看,喝茶喝茶。
我是个大夫,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
先不说这些,方君,喝茶。接着,田岛又说,今天我们推心置腹聊聊天,我们还从没在一起好好聊过呢。
推心置腹,父亲想,狼和羊能推心置腹吗?羊和狼能推心置腹吗?他们岂止没有好好聊过天,根本就没聊过。
田岛说,你不了解我。
父亲承认,他的确不了解田岛。瞧,他看上去一团和气,让你想到他在学校里的外号“小土豆”,但不要这么幼稚,觉得他真是“小土豆”。他现在是日军军官,一不小心,目光中就露出腾腾杀气……此外,他还是个话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最后,田岛说,腾冲,你也看到了,就是个地狱,水深火热,每天都在死人……这是谁造成的?你会这样说;我的回答是,我们。这是事实,不用回避。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腾冲一直这样下去,你也不希望吧?说把腾冲变成人间天堂,那是胡扯,自欺欺人;但变得比现在好一点,让人们安稳地过日子,是可能的。我不想做一个魔王;我想做一个好的统治者;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容易变成魔王;我需要你来帮我做个好的统治者,而不是魔王。
田岛的逻辑是:你来帮我,我会做一个好的统治者;你不帮我,我就会成为魔王。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好的统治者,而想要一个魔王?
父亲不接受这样的逻辑,他抱定一个宗旨:不做汉奸!
你帮我,其实也不全是帮我,是帮腾冲人,难道你不想为腾冲人做点事吗?田岛说。
我看病,如果还允许的话。
看病与救命,哪个重要?当然是救命重要,如果你当这个维持会会长,你会救很多人的命。
看在同学的分上,放过我吧。
你不肯给我面子?
我干不了。
你只挂名。
名也不挂。
你爱惜自己的名声?
是。
田岛说:你爱惜同胞的性命吗?一边是你自己的名声,一边是你同胞的性命,你如何选择?
又说:从明天起,我日杀一人,直到你同意当会长为止。
又说:每天一条人命,都是你的同胞,你犹豫一天,多死一个,再犹豫一天,又多死一个。
又说:我还会让全城人都知道,这些人是因你而死,你本可以救他们,而你……见死不救。
父亲回来时魂不守舍,看到母亲、哥哥和我,好像没看见一样。他在屋里转一圈出去,在院子里转一圈又回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句话不说。母亲看着父亲进进出出,用眼神询问:出什么事了?父亲明明看到母亲询问的眼神,却又似乎没看到,没有反应。哥哥站在我摇篮旁,目光追随着父亲的身影。
父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那么小个地方,蚂蚁都让他踩死完了。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目光空洞、黯淡,一点儿光都没有。这表明他不是在纠结,而是——怎么说呢——心死了。他是怎么回来的?大街上人们怎么看他?有人和他打招呼吗?他一概不记得。他像一头牲口,靠本能自己走回家。如果不是家里有老婆,有儿子,有女儿,他说不定已经去投河了,大盈江、饮马河都不远。
哥哥扒着门框看父亲。父亲看到哥哥,就像看到一截木头,没有反应。他又转一圈,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儿子。他停下来,与哥哥对视。哥哥不敢看父亲的目光,躲进屋里……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给哥哥打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父亲从田岛司令部回来的情景。哥哥说他当然记得,父亲回来时还是他开的门。父亲像李玉和一样,正气凛然,决定和田岛斗争到底。我说父亲失魂落魄,看上去像被人揍了一顿,打傻了……
哥哥马上跳了起来——这是我猜测的——打断我的话,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失魂落魄。父亲是满腔怒火,义愤填膺。
我说,你知道父亲心里有多痛苦吗?
父亲不是痛苦,是斗志昂扬。
我说,你是样板戏看多了。
哥哥非常生气,啪地将电话挂断。他觉得我不可理喻,不想和我说话。那么,好吧,你生你的气,我写我的书。
父亲在院里发呆。如同一只蚊子被蛛网粘住,脱不了身,怎样挣扎都没用,一切都是徒劳。
他回到屋里,面对母亲询问的目光,他什么也不想说。委任状还给田岛了?父亲点头。田岛没说什么吗?没说什么。
田岛会善罢甘休吗?母亲这句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一下子跳起来,他不知在生谁的气,总之,情绪失控,一脚将垃圾桶踢飞。他能够善罢甘休?!垃圾桶轰响着滚到门外,那动静就像一头大象被扔出去了似的。哥哥吓得缩作一团。我吓哭了。母亲也很惊诧,她就这么一问,闯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