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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寸绍锡和张问德

我必须保持戒备,我总是浮想联翩,这个地方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烟雾缭绕,最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塞利纳《死缓》

寸绍锡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张问德时,他是多么吃惊!腾冲沦陷,需要一个铁血县长,而上面任命的却是这样一个小老头: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体重不超过八十斤,又矮又瘦。他能领导抗日吗?在家照看孙子还差不多。寸绍锡别提有多失望。他满腔热血投身抗日事业,结果是跟着这个小老头打下手,你说窝囊不窝囊!他随即萌生退意。小老头看出他的犹豫和动摇,佯装不知,拉着他下馆子。照小老头的话说是,干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小老头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一个好去处,那里的红焖羊肉做得极好,保管你吃了一辈子忘不掉。

这是保山,一个算不上后方的后方城市。保山与腾冲比邻,只因怒江阻挡,日军才没有打到这里。寸绍锡一言不发,随小老头钻进一个古朴的饭店。店老板认识小老头,对他很恭敬,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雅座。小老头说,红焖羊肉,两碗米粉。好嘞!店老板边答应边拂拭桌凳。

坐下后,小老头说,吃个饭,干吗那么严肃?我没严肃。结婚了吗?没有。他本来想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和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县长说这些,岂不可笑。

圣人说食色性也,小老头说,吃和那个都很重要,要不,活着为了什么。又问,有未婚妻吗?没有,他硬邦邦地答道。有相好吗?没有。小老头看着他,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可能,你不要骗我老头子,我可不好骗。真没有。小老头故作神秘地说,你那方面没问题吧?他有些恼怒,强忍着没发作。小老头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愿说就算了。没问题,他说。这个话题让他尴尬,他想换一个话题,或者干脆沉默,等着上菜。没问题就好,小老头说,你要看中哪个女子,给我说,我给你当媒人。

谢谢好意,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心里想,这个小老头,哪有一点县长的样儿,倒像个拉皮条的。听说他当过云南省主席龙云的秘书,难怪龙云任命他当县长。不过,当一个沦陷区的县长,无人无枪,无钱无粮,光杆司令,也风光不到哪儿去。由此想到政府,不免失望。这龙云,先是把儿子龙绳武派到这个富庶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日军还没到,炮声还远在缅甸,龙绳武看势头不好,夹着尾巴跑了。运走的金银细软不知有多少,听说光驮大烟土的骡子就有五十匹。现在,又放这么个小老头当腾冲县长,唉!

红焖羊肉上来,小老头招呼一声,就率先下箸,大快朵颐。美食也没能占住他的嘴巴。他说,许多记忆都与吃相关,我敢打赌,以后你就是把我忘了,你也不会忘记这顿红焖羊肉。

寸绍锡想,就吃他一顿吧,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他夹一块羊肉送进嘴里,所有的味蕾都活跃起来,像一群斗志昂扬的蚂蚁,扑向这块羊肉,嗅、咬、啃、噬、嚼、咽……羊肉消失,化作无数鲜花在口腔里绽放,芳香四溢,争奇斗艳。他感到四肢百骸都通畅舒泰,所有细胞都欢呼雀跃。

小老头吃得满头大汗。他说,这是我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你小子有福气。又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你,还有我,我当上腾冲县长,还加封少将,也得庆祝一下。说到这里,不能没有酒。老梁,来壶酒。

老板姓梁,很快为他们拿来一壶酒。小老头拉住老板,老梁,你也喝一杯,庆祝我当腾冲县长。

您当腾冲县长了?老板很吃惊,旋即笑道,这个要庆贺,这个要庆贺。

小老头怕老板不信,从口袋里掏出县政府大印让他看,老梁,你见过县政府大印吗?来,你摸摸,摸摸。小老头拉过老板的手,按到大印上,感觉怎么样?真不真?老板连说,真,真。小老头扳过老板的头,对着他耳朵说,现在,你可要替我保密啊,记住,对谁也不能说。老板说,您放心,您放心,话进到我肚子里,就是沤烂也不会再出来。

寸绍锡觉得小老头真是厚颜无耻,竟然对饭店老板炫耀。一边炫耀,一边要求保密,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板将县政府大印恭敬地还给小老头,怯怯地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您的县衙在哪儿?

小老头不觉得这是个讽刺,客观地说,老板也确实没有讽刺之意,只是寸绍锡听着像讽刺。小老头将印仔细装好,拍拍口袋,得意地说:这不,县衙就在这儿,流动县衙,我到哪儿,县衙到哪儿。

老板说,好,好,口袋县衙。

老板嘀咕着走开,小老头对寸绍锡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当县长吗?我猜这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是啊,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干吗让老朽来当县长?两人碰杯,干!小老头有些微醺,眼角出现黄色的眼眵。他拍拍装印的口袋,这玩意儿,现在是烙铁,谁都怕烫手,他说,除非傻瓜,才会接手……到哪儿去找个傻瓜呢?他们想到了我……这个小老头,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傻瓜……除了这一枚大印和一个屁用也不顶的少将军衔,我一无所有……你说,这是肥缺吗?肥缺怎么能轮到我……我是傻瓜,以后你就叫我傻瓜县长吧……来,为傻瓜县长干一杯。干杯!

小老头喝醉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杯子,走出雅座,来到大厅。寸绍锡不知他要干啥,跟出来。大厅里全是人,说话声,碰杯声,吞咽声,碗筷敲击声,挪动凳子声,等等,响成一片,嗡嗡嗡,像蜂箱。小老头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声音不够大。他又用力敲,人们终于安静下来。他举起酒杯说:安静一下……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当上腾冲县长了,大家说,该不该庆贺一下?食客们将信将疑地看着小老头,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呢,气氛好不尴尬。老板也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不是还要求他保密,怎么转眼间自己就说出来了?如果不信,我让你们看看县长的大印。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印,让就近的人们看。千真万确,如假包换。他说,从现在起,我是腾冲县长,我是!我叫张问德,记住,张问德是腾冲县长,腾冲县长是张问德……别的,如果还有别的,那一定是假的,是汉奸!

老板向寸绍锡看一眼,寸绍锡冲他点头。他们给新县长面子,举杯庆祝。在他们的带动下,大伙都向张问德表示祝贺。

回去的路上,小老头说,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不能离开,你要离开就不仗义……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红焖羊肉,至少得跟我干几天吧……

寸绍锡不知道小老头到底醉没醉,保险起见,他送他回住处。小老头逼他答应,他敷衍了事地答应下来:好的,我不走,我跟你干几天。

小老头很开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

寸绍锡不知道他已经上了小老头的当,他被这句话套住了,再也脱不开身。

他们来到一个很简陋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小老头摸出钥匙,打开一间偏房的门。这就是腾冲县政府,流亡政府。小老头说,还不错吧,至少有床,能在床上睡觉。以后你会知道,能在床上睡觉该有多幸福。小老头坐到床上,指指凳子,寸绍锡坐到凳子上。

刚一坐定,小老头酒醒了,醉意全无,睛光直射,面露狡黠。他盯着寸绍锡说,明天,整个保山都知道我是腾冲新县长,奸细也会知道。奸细,寸绍锡早就想到了,他只是不明白张问德如此做的用意。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张问德,腾冲新县长,就是这个德行,一个沾沾自喜的小老头,一个酒鬼。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能干什么?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他们会这样想。好吧,这样想很好,谁会把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当回事呢,不当回事就好。

饭店一幕,原来是张问德故意导演的,为的是麻痹敌人。他可真行。张问德说,困吗?寸绍锡说不困。不困也得睡一会儿,我们黎明出发。

去哪儿?

我是腾冲县长,你是文书(寸绍锡就是这时候成为文书的),你说我们去哪儿?!

翻越高黎贡山,除了恐惧、疲惫、累,还有,就是单调,单调得要命。后来,突然,不再单调了。从石缝中蹦出两个人,大喝一声,拦住去路。他们各端一把土枪,像传奇小说中的剪径强盗。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钱。寸绍锡等着他们喊出这四句顺口溜,最终很失望,这两个家伙显然没文化,没能给他们的行为进行一番经典化包装。他们只知粗声粗气地呵斥,一点诗意也没有。

两个活宝押着他们向前走。张问德撂下行李,说背不动。寸绍锡也撂下行李说背不动。他们这会儿不只是背不动,还走不动。两个活宝用枪逼他们也没用。张问德一屁股坐地上,你打死我们吧,我们真走不动。他料定他们是要抓活的,才敢这样说。寸绍锡也说不想活了,与其累死,还不如让你们打死。他也坐地上不走了。

两个活宝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与他们商量,我们背行李,你俩走路,这样总行吧?又说,我们不可能把你俩也背上吧。

行。

张问德脚步轻快多了,他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寸绍锡感觉他们像是去赴宴,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真实无比,而且相信一定会应验。

当天晚上,寸绍锡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土司刀保民宴请他们,刀保民的弟弟刀为民、护寨队队长刀胜、副队长张学飞作陪。烤全羊,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一口热乎的东西了,不馋才怪哩。还有酒。酒香也让人浑身难受。四支火把照明。不断有飞蛾往火把上扑,翅膀烧坏,掉到地上,拼命挣扎。

张问德说我饿了,我先吃一口。他撕下一块肉送嘴里。好香啊,他说,真不错。吃,吃,尽管吃,土司说,你也吃,你也吃。后边是对寸绍锡说的。既然一块儿,肯定是一样饿,吃吧,吃吧。

张问德有这种本事,本来失礼的事,他做出来,不但不显得失礼,反而给人一种我们是一家人的感觉。在他,这不叫失礼,叫亲切随意。土司很喜欢张问德。张问德喝酒也爽快,和土司连干三杯。

酒,先是在口腔里燃烧,然后喉咙,然后胃,然后头脑,然后四肢百骸,然后在所有的细胞里燃烧。先烧灼肉体,再烧灼理智。十碗酒下肚,土司刀保民的嘴就没把门的了。不但把他的人枪交了底,还顺带着把远远近近他所知道的土司的人枪也交了底。此时的土司和他们刚见面时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可是高深莫测得很。

他们刚被押到土司面前时,土司看都不看他们,只管逗笼子里的八哥。什么人啊?他说,头都不扭一下。

管你的人。张问德说。

管我什么?他还没抬头。

管你做人,管你做事,管你活得像个人样,管你别当汉奸,管你别当软蛋,管你别当缩头乌龟。

嗬,口气不小,什么来头?

腾冲新任县长,加封少将衔,能不能管腾冲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土司?

土司刀保民愣住了。终于,他扭过头来,盯着张问德仔细看,好像他脸上有字。县长?少将?怎么证明?

张问德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官印。看看,这是啥?!刀保民接过官印,端详半天。看他疑惑,张问德又掏出委任状以及少将授衔书递给土司。接下来的一幕仿佛是从《水浒传》移植过来的:土司纳头便拜。张问德也进入情景,上前一步扶住土司:好汉请起。随之,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张问德和寸绍锡就这样成了座上客。土司吩咐:杀羊,上酒!

两个活宝没资格入席。他们在下边与队友一起吃饭,心情沮丧。他们站岗无聊受罪不说,挨饿也不说,还帮张问德和寸绍锡背半天行李,以为立功了,没想到是闯祸了,他们哪还有心情吃饭。队友揶揄说,你们抓了两条大鱼。一个活宝说,可不是。另一个说,够喝一壶了。

寸绍锡到外边小便时,又看到两个活宝。此时,他觉得他们挺可爱,想和他们说声谢谢,他们把脸扭过去,不看他。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两个活宝的名字,一个叫羚羊,一个叫牦牛。

最让寸绍锡吃惊的不是土司,而是张问德。他喝醉了,不断言语刺激土司。他说你就是个纸老虎,我用手戳一下就能把你戳个窟窿。他说着真的用手去戳土司。土司也喝醉了,眼瞪得像铜铃,恨不得用眼睛吃了张问德。土司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张问德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个纸老虎。寸绍锡拽拽张问德衣袖。张问德说,拽我干吗?他就是个纸老虎,不是纸老虎,敢杀鬼子吗?土司抓住张问德衣领说,你是县长怎么啦,就敢侮辱我?两个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寸绍锡赶快和解,他对土司说,县长喝醉了,喝醉了,说的是醉话,你别往心里去。张问德不领情,继续叫板,我没醉,我说的没错,他就是纸老虎。寸绍锡看到土司的弟弟冷眼旁观,嘴角挂着狡黠的笑。刀胜队长是彪形大汉,怒目金刚,一看就是火暴脾气,这时候他正在压制自己的怒火,与副队长交换眼色。副队长干瘦,沉默寡言,但从眼神中你能看出这是个狠角色,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致命。他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队长,你发话吧。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刀把上。 我可不想死在 这里。死在这里算什么。县长也好,文书也好,土司把你们杀了,埋了,一点 风声不走漏,你们岂不白死了。 想到这里,寸绍锡狠狠踩一下张问德的脚。

张问德扭头瞪他,你踩我干吗?我说错了吗?他是纸老虎,没错,是纸老虎……但那是之前,现在,从现在开始,我要他当真老虎,真老虎!我任命他为第一支队司令。他二百条枪,不出一个月,我让他变成两千条枪。那时候,是不是真老虎?

听到任命,土司的酒醒了一半,他说,当真?

张问德说,任命官员这等大事,岂能儿戏。

信得过我?

信不过你我就不到这儿来了。

此时土司的酒全醒了。他松开县长的衣领,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酒,酒,酒,上酒!

……

最后,寸绍锡喝高了,他感到屋里的人离他越来越远,一个个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房屋倾斜得厉害,随时都会倒塌;脑袋疼得要炸开;腿软得像面条,支不起身子。他还记得张问德与土司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他心想,张问德的手段真多,江湖这一套也用上了。不过,确实管用,张问德年长,当了大哥,土司才四十多岁,自然是小弟。小弟听大哥的,天经地义。张问德说,我们要干什么?抗日!土司小弟说,抗日,干他娘!记忆就到这里,后边寸绍锡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PY3W7vF3WDBzz8xga3dGbAX5hNtFkUDVW+XZcBJjfZSuiky+ekK45O6A9GKSZZ4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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