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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羊

我们的问题

无可奈何地增殖。

——伊丽莎白·毕肖普

腾冲,是中国西南的门户。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派兵在此屯扎,为了稳定军心,特许这支军队可以带家属,可以就地娶妻。渐渐地,兵营变成集镇,集镇变成城市。明朝后期,腾冲已是繁华的边贸重镇。尽管周边全是少数民族,腾冲城却是汉人居多。清朝因袭明朝,继续屯兵,发展边贸,这里愈发繁荣。英国人最早看中这个地方,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民国时候,军阀混战,这里却从没被战火波及,经济文化依然发展良好。如今,这块肥肉落到了日本鬼子嘴里。

日军占领腾冲后,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城门,不许人员出入,再就是修筑工事加强城防。他们张贴的布告文字粗暴、野蛮、杀气腾腾:

布告

中国军人不降者,杀!

藏匿中国军人者,杀!

敢于反抗者,杀!

不听指挥者,杀!

带武器者,杀!

通敌者,杀!

奸细,杀!

为了强调布告的严肃性,鬼子在南城门枪杀了七个人。这七个人是鬼子沿路抓捕的,其中,四个缅甸华侨,三个华人。虽说都不是腾冲城居民,但弥漫的血腥味还是带给这个城市极为恐怖的气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恐怖。第一天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感受到的恐怖是表面的、外在的,好像恐怖与自己还隔着一条街、一堵墙、一扇门的距离,还可心存侥幸。第二天就不一样了,恐怖像空气,随处弥漫,无孔不入,什么也挡不住,越过墙壁,越过门窗,越过衣服,越过皮肤,渗透进人们心里。人们躲在家里,躲在角落里,躲在草垛里,躲在房梁上,躲在水缸里,躲在棺材里……可是,怎么躲都躲不开恐怖和战栗。腾冲城像是死去一般,阒寂无声。偶尔有鬼子叫嚣,像尸体上的苍蝇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更衬托出城市的死寂。逃亡的人远走高飞了,没有逃亡的人都在地狱中。街上,除了鬼子,一个腾冲人也看不到。

第三天又比第二天恐怖。南京大屠杀的幽灵在街头巷尾徘徊。人们害怕鬼子屠城。在南京鬼子大开杀戒,在腾冲为什么不能呢?四门紧闭,插翅难飞。鬼子说不定正在磨刀呢。为了节省子弹,鬼子会用东洋刀砍杀。必要时,再用枪炮。城门上和交通要冲都架着机枪,那可不是摆样子。要屠杀的话,一个也跑不了。人们恐惧到了极点,西街的汤二婶吓得屙稀屎死了,东街的吝啬鬼葛老抠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交待了。还有几个女人手握剪刀紧盯房门,只要鬼子进来,她们就把自己扎死……

我们家是另一番景象。

我和母亲共同实施一项阴谋:扼杀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母亲是在谋杀,我是在自杀。母亲因为我差点丢了性命,所以恨我。我呢,也并不想来到这个乱世。母亲觉得生下我是个错误,我也觉得我的诞生不合时宜。母亲的策略是不生产奶水,让我没吃的,饥饿而死,或者营养不良而死。我的策略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个婴儿还有什么别的自杀途径。父亲将我放到母亲怀里,刚接触到母亲的皮肤,我就感到深深的敌意。我没有去寻找母亲的乳头。我不要吃她的奶。父亲将母亲冰凉的乳头塞进我嘴里,母亲的大乳头堵得我几乎不能呼吸。我不吸吮。我知道吸吮也没用,吸不出乳汁。后来我仿佛要验证母亲的敌意似的试了试,果然什么也没吸出来。随后几天,父亲想方设法让母亲下奶,可是所有办法试了一遍,一点儿用都没有。母亲拒绝让我再吮吸。她说疼。她说我会把她乳头咬下来。父亲心疼母亲,没再勉强。据说喝鲫鱼汤最管用,可是父亲找不来鲫鱼。父亲冒险到菜市场看看,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没有。莫说鲫鱼,连片鱼鳞都没有。

我饿了三天,生命力依然旺盛,哭声嘹亮。父亲喂我红糖水。这最初的甜,像一个顽皮的精灵,和我做游戏,捉迷藏,作弄我。最重要的是,迷惑我,给我假象,让我觉得多活几天也没什么不好。父亲出门后,哥哥偷偷舔盛红糖水的碗。他没因我看着他而感到害羞。他舔碗的动作让我见识了他舌头的灵活,像猫一样。猫可能还会发出声音,哥哥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他最后打了一个嗝。他看到我看着他,冲我做个鬼脸。

母亲总是在睡觉。不睡觉时她也闭上眼睛,避免看我。母亲的刀口需要愈合,父亲不允许她下床。母亲睁开眼,首先是寻找父亲,找不到父亲,她就叫小山。哥哥大名叫方凤山,父亲因为怀念家乡(腾冲城外有一座山叫来凤山),所以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但在我们家中没人叫他凤山,都叫他小山。母亲说,小山,我渴了。哥哥就去给她倒水。母亲说,小山,我饿了。哥哥就去为她做饭。母亲说,小山,我要尿尿。哥哥就去给她端来尿罐。她说,出去。哥哥就出去。母亲说话的风格与平时判若两人。“尿尿”只有乡下人才会说,她从没说过。现在她却说得理直气壮。她的声音和腔调也与平时大相径庭。她像讨债人。哥哥欠她的,她要讨回。她撒尿很笨拙。因为疼痛或怕伤口绷开,她小心翼翼地将屁股挪到床沿儿。两条雪白的腿从薄薄的被子下伸出来,想找一个可以放脚的地方,比如凳子之类,没有找到,只好悬着。尿罐在地上,她看了看,判断一下,不可能准确地尿进去。她将哥哥叫回来。她说,尿罐递给我。哥哥端起尿罐递给她。尿罐很沉,她一只手拿着吃力。她另一只手要支撑身体。她把尿罐塞给哥哥,拿着。哥哥捧着尿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看着哥哥,苦笑了一下。近一点,她说。哥哥胳膊往前伸。再近一点。哥哥胳膊又往前伸。尿罐差不多要碰到她屁股了。母亲很响地撒尿。一些尿液溅到哥哥手上。热气腾腾,尿味弥漫。好了,母亲说。哥哥将尿罐端出去倒掉。

父亲在家的时候,伺候母亲是父亲的专利,不会让哥哥沾边儿。父亲去哪儿了?说起来和我有关。我不可能靠喝红糖水维持生命,又没有奶粉可买,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奶妈,一个哺乳期的妇女,给我喂奶。可是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找奶妈。替代方案是找一只奶牛或奶羊。父亲出去就是为这件事。

父亲在城里转悠几天,什么也没找到。棺材铺老板对他说,到乡下去吧,乡下说不定有。他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婴儿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个婴儿算什么,再生就是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没有人会为死婴买棺材,这不是一笔买卖。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

第四天,城门开。鬼子信心满满,要让腾冲恢复生机。滇缅战役的成功,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得意。一个外号叫“魔术师”的鬼子在变戏法,他要将一支香烟从手掌中穿过去。众目睽睽,看他如何耍手段。他左手按住一个空罐头盒,右手用香烟在掌背上敲击,一下,两下,三下,走!香烟不见了。他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左手手背,用力往下压,如同按进一枚钉子。然后,打开罐头盒,香烟在罐头盒里,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纷纷要求他再来一次,他不答应。戏法不能变两次,他说。

父亲出城时没遇到麻烦。守门的鬼子仍在琢磨那个戏法,对出城的人没怎么盘查,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走出鬼子的视线后,父亲长出一口气。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道往哪儿去。他沿着脚下的路,走进一个村庄。

村庄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没有。但他确定村庄里有人,他能感觉得到。也许是气息,也许是光影,也许是细微的声音,让他坚信自己的判断。门都上着锁。他从门缝朝里张望,看到的是空荡荡的院子。有的院里有新鲜的鸡屎,再看,发现鸡子在墙头上,警觉得像哨兵。他感到有目光粘在他背后,可是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有一家院里拴着一头山羊。绳子很短,拴在紧靠院墙的一棵碗口粗的芒果树上。树上结着稠密的青芒果。院门锁着。他推推门,门缝变大,他看到那是一头公山羊。也许还会有母山羊吧,他不想放弃,想进一步查看。转过身他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汉站在身后,手里拎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他们的鼻尖快碰到一起了。干什么?父亲说想买只奶羊。

父亲牵着黑色的奶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进城。他看着城门关闭,无可奈何。

在城外待一夜,没什么大不了。外边一点不冷,空气凉爽、新鲜,沁人心脾。仰望浩瀚的星空,银河闪闪发光,非常美丽。父亲感到银河那么近,他站在岸边,手伸到河中,能掬起一捧星星……

唯一烦人的是蚊虫太多,让人无法入睡。

奶羊要及时挤奶,挤得不及时,一回奶就麻烦了。羊的奶子很大,沉甸甸的。乳头粉红,鼓鼓的。如果不把奶挤出来,会把奶子胀破。父亲握住山羊奶子,感到又热又胀。他试着用力捏一下,奶水箭一般地射出来,打在草叶上,溅到父亲脸上。可惜啊,没有盛奶的工具。父亲早就口干舌燥,这会儿奶味一刺激,嗓子直冒烟,咽唾沫都困难。父亲手指并拢,弯曲成勺状,接奶水喝。接了几下,父亲嫌麻烦,直接跪下,调整角度,让奶水直接射嘴里。父亲想不到一只羊会有这么多奶水,他竟然喝饱了。

母亲和哥哥一夜未睡。母亲怕自己睡着,要哥哥听着动静,随时准备好去开门。其实大可不必。即使他们都睡着,敲门声也能把他们惊醒。母亲给哥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哥哥心惊肉跳。母亲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一个男子汉,你能行的。哥哥尽管没有完全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话语的分量。母亲又说,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做个好人。哥哥不说话。母亲又说,你会撑起这个家。哥哥还是不说话。母亲又说,你是长子,你有这个责任。哥哥咬着牙不说话。母亲想的是,如果父亲出事,她就不活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让自己长眠的药。活着除了痛苦,毫无意义。哥哥五岁,照母亲说的,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应该撑起这个家。至于我嘛,她会仁慈地将我“带走”,不让我活活饿死。那样太残忍。这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只觉得世界灰暗,人生灰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城门一开,父亲就牵着奶羊进城。守城的鬼子拦住父亲盘问。鬼子说日语,父亲能听懂,但鬼子以为父亲听不懂,连说带比画。父亲说汉语,鬼子听不懂,父亲也连说带比画。

鬼子:你来卖羊?

父亲摇头。

鬼子:这羊多少钱,我要了。

父亲紧紧攥住绳子不撒手,朝鬼子摇头。这个鬼子大概只有十几岁,脸上稚气未脱。父亲想,他应该在学校里读书,而不是扛着枪跑到这里。父亲又想,我在日本留学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呢。

鬼子伸出一根手指,父亲摇头。鬼子伸出两根手指,父亲摇头。三根,父亲摇头。四根,父亲摇头。五根,父亲摇头。鬼子说,你好贪心啊。父亲又摇头。鬼子哈哈大笑。这一笑引来昨天变戏法的“魔术师”。“魔术师”对父亲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山羊。他用食客的目光打量着山羊,嗯,不错,不错。他注意到山羊奶子鼓胀,问羊羔在哪儿。父亲摇头。他学一个吃奶的动作,指指羊的奶子,手又往下压压,比画这么高的小羊。在哪儿?父亲摇头。父亲很紧张,手心沁出很多汗。他一怕鬼子将奶羊抢去,二怕不小心从嘴里蹦出日语。两个鬼子逗一会儿,没什么意思,准备放父亲过去。小鬼子说,让他走吧。“魔术师”说,走吧。这时,冒出一个鬼子少尉,手中拿着布告和糨糊。“魔术师”问,什么内容?少尉说,征劳工,修工事。少尉将布告贴到城门旁的墙上。父亲瞄一眼,大意是:为了腾冲的繁荣与稳定,皇军征劳工修工事,管吃住,还有报酬。

父亲扽扽绳子,鬼子松开手。父亲赶紧牵着羊,离开是非之地。奶羊经过一夜和父亲相处,也许是消除了敌意,也许是认命了,这时很听话地跟着父亲走。刚走出几步远,“魔术师”蹿过来,抓住羊绳。他指指布告,父亲摇头。修工事,他说。父亲又摇头。必须去,他说。父亲摇头。“魔术师”猛一扽,夺过羊绳。父亲旋即又重新抓住羊绳。父亲这样做触怒了“魔术师”,他一脚将父亲踹倒在地,接着又砸父亲一枪托。枪托砸下的一刹那,父亲夹紧手臂护住胸膛。枪托砸在胳膊上,快把骨头砸断了。“魔术师”再次夺过羊绳。他将奶羊拴到一棵小树上说,干完活来牵你羊。他将父亲拽起来,把父亲交给少尉。少尉带父亲去修工事。父亲回头看一眼奶羊。“魔术师”说,丢不了。不少人驻足看热闹。马上,他们就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鬼子将他们集中起来,把能干活的挑出来,赶去修工事。

母亲看到一条赤练蛇从窗子爬出去。她最怕蛇,吓得浑身僵硬。哪来的蛇?在屋里待多久了?她不敢多想,越想越害怕。再就是屋里莫名其妙出现许多苍蝇,她用苍蝇拍打死几个,剩下的嗡嗡嗡飞一阵子,销声匿迹,不见了。

母亲让哥哥将屋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哥哥每个旮旯都查看了,没什么东西。闻闻有什么臭味吗?母亲说。哥哥抽动鼻子闻了闻,没有臭味。关好窗子,别让蛇进来,母亲说。哥哥关上窗子说,不会有蛇。

傍晚时候,敲门声响起。母亲和哥哥不吱声,谛听外边动静,等着敲门人说话。敲门声突然中断。可以想象,敲门人手还悬在空中,但最后一下没有敲下来。母亲和哥哥互相看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通常这个时候情绪最为低落,此时却突然挺直身子,叫道:快去开门,你爹回来了,快去!

父亲干了一天活,傍晚时被放了。所幸,黑山羊还在。这年头,这简直算得上是一桩奇迹。黑山羊又饥又渴,叫声干涩。父亲解开羊绳,牵上黑山羊就走。有个鬼子看着我父亲,但没说什么。父亲忐忑不安地朝前走,非常紧张,不敢看鬼子,生怕鬼子叫他停下来。走出鬼子视线,他才松口气,发现一身冷汗已将衣服溻湿。

父亲回到家门口,看到一个穿绸衫的男人正在敲门。那人看到方大夫,不敲了(这就是我母亲和哥哥听到敲门声突然中断的原因)。父亲认识他。他叫钟春秋,城里的阔人。他曾经派人来请我父亲上门给他看病,被我父亲婉拒。父亲并非不出诊,但针对的是卧床不起的病人。能行动的人,父亲都让来诊所就诊。父亲不会为富人破例,他们出再多的钱也不行。钟春秋说话尽绕弯子,说什么这都是为了腾冲人民,说什么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说什么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是您应该出这份力,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从权,说什么我也没想这样但是不这样不行,说什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等等。其实不用这么啰唆,他一撅屁股,父亲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无非是让父亲当汉奸,出任伪职。父亲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我是医生,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钟春秋说,不耽误你看病。父亲说,我只会看病!钟春秋说,这一城的百姓……父亲说,我没那本事,我拯救不了。

哥哥打开门,父亲将奶羊交给哥哥,让他将奶羊牵回去,拴树上。父亲没有请钟春秋进院的意思。钟春秋说,方先生,你只是挂个名。父亲说不必。父亲干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想赶快回家休息。父亲进院子,钟春秋要跟进来。父亲站住,对钟春秋有些不客气。我再说一遍,我干不了!父亲接着又补充道,就是能干,我也不干,你另请高明吧。钟春秋见话不投机,有些愠怒,但强忍着,继续劝说。父亲生气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当汉奸,请吧!“汉奸”这个字眼刺激了钟春秋,他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钟春秋碰了钉子,恼羞成怒,撂下一句威胁的话走了。

这句话是:你可以拒绝我,但拒绝皇军你可要想好了。

父亲看着钟春秋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去你妈蛋!父亲一向文质彬彬,从来不爆粗口,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tirdIXtf6HFtIeNlakj4WqtRegAZqPK5yaYM348NsIse1LSS3TpZqVUXitPVn5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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