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膜拜你这心尖的微神。
——西渡《微神》
和顺镇的历史和腾冲一样久远。据说腾冲建城时,和顺已有人居住,小河绕村而过,取名“河顺”,后取“士和民顺”之意,更名为和顺。西南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人口渐多,遂成小镇。白墙碧瓦的房屋鳞次栉比,古香古色。河边一溜古樟树都是几百年树龄,树枝如手臂般张开,远望如千手观音。日军占领后,和顺不似原来繁华,但仍然比别的集镇热闹。店铺营业,买卖照旧。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
寸绍锡与刘满仓在水塘边分手。刘满仓去腾冲,他来和顺。和顺街很奇怪,没有鬼子。这个小镇被鬼子遗忘了吗?人们照旧做着买卖,吆喝,讨价还价,小孩哭闹(要吃冰糖葫芦,家长不给买)。得,得,赔钱卖给你……唉,别走啊,你再看一眼,这成色,一分价钱一分货,一点儿没跟你多要……你再添点儿,让我够本,得,送你了,拿走吧……这年头有今儿没明儿,还把口袋捂那么紧啊?……寸绍锡张开耳朵,捕捉所有信息,但有用的不多。人啊,怎么样都要活着。突然,他被人粗暴地推到一边。让开,让开!几个男人从他身边过去,一个手里拎一小桶,一个手里拿一摞布告,其他人背着枪,耀武扬威。拎小桶的男子用刷子往墙上刷糨糊,拿布告的将一张布告贴到墙上,用手抹平。这是一张安民告示,大意是说皇军到来是推行大东亚共荣,不会骚扰百姓,让大家安居乐业。新成立了维持会,专门为大家服务,等等。落款:腾冲维持会会长方渡。
看到方渡的名字,寸绍锡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敲进一枚钉子。他感到难过。完成侦察任务后,他让刘满仓先回去,他说他去会一个朋友。刘满仓和他开玩笑,是去见相好吧?他说是。刘满仓不信,你骗我的吧?他说是真的。当真?当真。刘满仓看着他说,你撒谎不脸红,厉害。他说,跟你学的。刘满仓说,不想让我跟,我就不跟了,不过,你要注意安全。他说,我会的。他哪有什么相好,他是要去见方渡。
恍恍惚惚。走,不知走向哪里。看,什么也没看见。听,什么也没听见。他如在梦中。当街上突然出现混乱时,他猛然一惊,醒了过来。此时,街两头已被鬼子堵上。人们惊恐,不安,害怕,交头接耳,到处张望。寸绍锡问身边的人,鬼子要干什么?不知道,抓人吧。抓什么人?不知道。
鬼子将街上的人都赶到洗衣亭前的空地。他们让和顺人站一边,其他人站另一边。不得乱站。如果站错,杀!鬼子吆喝道。
和顺人这边人数众多,大概占到四分之三。另一边人数少得多。寸绍锡在少数人这边。
鬼子有二十多人。又矮又胖的那个家伙是头儿。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凶狠,但眼珠一转,马上放射出狡黠的光芒。鬼子叫他尾原少尉。
尾原少尉让和顺人互相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人。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都扭头看来看去,然后摇头,安静下来。尾原少尉走过去,近距离审视每一个人。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去,仿佛要在那些面孔上读出些东西来。他的目光,毒,尖,能刺入人心里,读到人心里所想。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他将所有人审视一遍后,叫来保长,问他:都是和顺人?保长说都是。尾原少尉说,你喊名字,喊到名字的站到前面。保长一一喊名,一会儿工夫,整个和顺人的阵营向前移动了几米。保长一头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现在该另一队了。
尾原:你们中间当过兵的,向前一步。
没有人动。
尾原:不是腾冲本地的,向前一步。
没有人动。
尾原少尉走过去,审视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又毒又尖,看得人心里发毛。人们表情木然,眼皮耷拉,如同木桩。尾原在寸绍锡跟前停下来。寸绍锡感到尾原的目光像放大镜聚积的太阳光,灼烧着他。尾原满腹狐疑,像狗一样嗅闻着。寸绍锡低着头。他目光落在尾原的腿和脚上。尾原扎着绑腿。所有鬼子都扎着绑腿。不热吗?他的鞋子合脚吗?看他的身高,他穿的鞋子不应该这样大。也许没更小的鞋,他只得将就吧。鞋带要系紧,要不然鞋子会掉的。他的鞋带系得够紧……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帮寸绍锡很好地转移了注意力。他刚才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现在好了,他平静下来。尾原的脚先改变方向,接着是尾原的目光。终于尾原从他面前走过去。
尾原审视一遍后,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尾原:我们排查远征军士兵、游击队员、间谍。自己站出来,我当你是俘虏,皇军优待俘虏。被查出来,杀!
尾原紧紧攥着刀把。
一片死寂。
尾原面向和顺人:有亲戚,有认识的,你们又愿意担保,可以去把他领过来。
凡来和顺赶集的,离和顺都不远,祖祖辈辈,亲戚摞亲戚,相互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尾原发话之后,保长先行动,他去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拉出来,说是他侄子。一个老大娘去将她闺女和外孙领出来。杂货铺的寸掌柜去将他亲家翁领出来。寸绍锡这边的人越来越少。一个头上有疤的汉子怯怯地喊,黄掌柜,我给你挑过货。黄掌柜去将他领出来,说他是蝎子沟的,靠力气吃饭,他愿担保。之后,又有几个人去将认识的人担保出来。
一会儿,这边就只剩下三个人——寸绍锡和另外两个汉子(他们的真实身份是预二师侦察员)。没有人再过来认领。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尾原很得意,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笑意。他马上要收网了。
还有认领的吗?尾原问。
一对姐妹花挺身而出,去将两个侦察员拉过来,说是她们的未婚夫。
尾原没那么好糊弄,他伸手将他们拦住,说:我怎样才能相信你们?
两个姑娘说他们已经订婚。尾原要求他们当众亲嘴,亲了就信他们。他知道中国人保守,没有接吻的习惯,更不用说当众了。
两个姑娘稍稍犹豫一下,上去亲了两个侦察兵。人们肃穆地看着。
尾原笑笑,一挥手,放过他们。
现在,只剩下寸绍锡一个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太阳下,佝偻着腰,脸色稍黄(他后悔把脸洗成这样,要是听满仓的话保持蜡黄就好了)。他在想自救办法。 我是一个病人。我有传染病。我来这里是看病的。我住山里面, 离这儿很远。我在和顺没有亲戚。我不是当兵的。我不是游击队员。我不 是间谍。 尾原会相信他吗?即使尾原相信他说的,会放了他吗?尾原要杀一儆百,哪会在乎他的性命。
尾原站到寸绍锡面前,再次打量他。寸绍锡想,他不怕传染吗? 要是刘 满仓在就好了,他会有办法的。 他知道情况危急。他偷偷观察人群,看哪一个人善良、心软、有担当,而他又能喊出他的名字,他会叫他:某某,我是谁谁谁(胡诌个名字),我们一起去过缅甸,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是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善良心软的人很多,他看得出来。但,冒认得有胆。他们都在回避他的目光。再者,他也叫不出一个名字。如果他贸然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人说不认识他,他就完了。他希望有人能主动来救他。他不信神,但仍然在心里祷告。 上帝啊,主啊,祖宗神灵,救救我吧!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往往希望神灵存在并能出手搭救。他清楚指望神太过渺茫。那么,还有什么能救你?和鬼子说日语,用日语和鬼子交流,鬼子就不杀你吗?再说了,交流什么?说你在日本留过学,你喜欢日本,你愿意为大东亚共荣出力吗?或者,干脆点,你要当汉奸吗?不!不!不!既然死亡在所难免,那就死得像个男子汉吧。
尾原问他:你,什么人?
寸绍锡:种地的。
尾原:哪个村?
寸绍锡:蛇尾沟。
尾原:来这里干什么?
寸绍锡:看病。
尾原看看寸绍锡稍黄的脸,后退一步。
尾原:你是间谍?
寸绍锡:不是。
尾原:游击队员?
寸绍锡:不是。
尾原转过身,对人群,也对日本兵大声道:我们抓到一个间谍,他是游击队员,为了惩罚,就地枪毙。
听到“枪毙”,寸绍锡大吃一惊。如果尾原真的认为他是间谍和游击队员,他肯定会把他带回去审问,而不是匆匆枪毙。看来尾原并不认为他是间谍和游击队员。尾原只是要杀一个人,吓吓大家罢了。
尾原吩咐两个鬼子将寸绍锡带到大樟树下枪毙。
两个鬼子走到他身旁,被他蜡黄的脸吓到了,不愿碰他,用枪示意他到大樟树下。
慢!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一个姑娘从人群里出来。
天使!寸绍锡头脑里蹦出这个词,非此词不足以形容她。她是来救我的,他想,祷告发挥作用了。
姑娘走到尾原面前,指着寸绍锡对尾原说:他,是我未婚夫。
尾原:他叫什么?
姑娘:大名叫蔡东阳,小名叫黑蛋儿。
尾原:你叫什么?
姑娘:我叫瞿莹莹。
尾原:你住哪儿?
姑娘:我住腾冲城。
尾原:哪条街?
姑娘:白果巷。
尾原:几号?
姑娘:八号。
尾原:你父亲叫什么?
姑娘:瞿天元。
尾原:做什么?
姑娘:玉器生意。
她回答所有问题都从容不迫,自然而然。她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惧怕。她后面说的全是真的。最初那句“他是我未婚夫”是谎话。她不知道寸绍锡叫什么,不得不给他临时起一个名字蔡东阳,还顺便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她意识到小名起得不恰当,黑蛋,可他并不黑。好在鬼子没有起疑。
尾原将寸绍锡叫过来,问:她是你未婚妻?
寸绍锡点头。
姑娘对尾原说:你不会乱杀人吧?
尾原刚才起了杀心,他的确想杀寸绍锡。现在,因为这个姑娘,他要改变主意吗?杀人需要氛围,那种恐怖的、野蛮的、如一团黑云包裹着的氛围。这个姑娘破坏了这种氛围。她让杀人变得“不合适”。
尾原:我从不乱杀人。
姑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尾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他打量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问寸绍锡脸为什么这么黄,寸绍锡说有病。什么病?寸绍锡说不知道。这两个人般配吗?尾原冷笑。他说寸绍锡可以走,姑娘必须留下。
姑娘:我们一起走。
尾原:你,不能走。
姑娘:为什么?
尾原:我要去你家看看,你带路。
姑娘对寸绍锡说:你回去吧。
寸绍锡看着姑娘,她为了救他惹上麻烦,他哪能一走了之。姑娘微蹙双眉,眼睛传递给他的话是:还不快走,你跟去就穿帮了。寸绍锡还不愿走。他不想当懦夫,让小姑娘替他顶雷。
姑娘又说:你回吧,我不会有事的。
姑娘的眼睛说你快走,再不走,我们俩都完蛋。又说别让我救人之举变成徒劳。又说快走,别让鬼子看出来。
寸绍锡读懂了姑娘的目光。姑娘是对的。他必须走。趁鬼子没有反悔,赶快离开。如果鬼子将他也押到姑娘家,姑娘家人不认识他,岂不要坏事。走是上策。他冲姑娘点点头,离开了。人群闪开一条缝,让他过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