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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官场的食物链远远没有完结

夏言一倒,大事毕矣。严嵩以柔媚事皇上的办法奏了效,此后他又在朝中专权了差不多有十五年。

一个皇帝,乖僻多疑,很少干正事;一个权臣,狐假虎威,坐收贿赂。这一对宝贝君臣,败家就像别人创业那样锲而不舍。朝政眼见着,就这样一天天败坏下去了。

严嵩卖官纳贿,都是由儿子严世蕃一手操办。诸司衙门想办点儿事,老严就一股脑儿都推给小严,对下属说:“小儿识天下大体,可与商。”结果,等于严世蕃一人把持了朝政。

严世蕃是严嵩中年才得的一个独子。严嵩专权时,小严已经三十岁了,肥头大耳,一目盲。年轻时沾了老爹的光(父荫),读了国子监,毕业后,当了个五品小官。他确实有点歪才,代父处理政务之后,谁要是想求见,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不拿钱来?没门。

有那想跑官的,想搞点名堂捞好处的,皆奔走其门。一溜儿的礼物箱子,相望于道。

小严对内外所有官职的油水多少,谋求各种官职的难易程度,全都了如指掌。对跑官者索要贿赂,开的价码都正好,一分也不能少。有了这样的智商,想不成为古今中外第一贪也难。

最厉害的一个干法是,户部发给边防的银两,严世蕃必须得其大半。还没等银子出京,就缩了水;或者送到边关之后,边将再乖乖按一定比例返给严府。国防的钱缺不缺,管他娘的,敌人来了的话,可能连大刀都买不起了!

严氏父子中饱私囊,挣够了,当然要花掉。他们穷奢极欲,夜夜笙歌,所吃所用,在人间都非常罕见。搂着妖冶的歌姬,朝歌夜弦,左斟右舞,宣淫无度。诸臣恨恨道:这简直是玷污纲常!

自古以来,就没有像这样奢靡的。

上梁如此,下梁也就可想而知。嘉靖后期,严氏父子这一对妖孽,把现世当成末日来过,造成了贪风大炽,士风败坏,贿赂公行,简直到了随便抓一个来砍头,都不会冤。

国家财政哪里禁得起这么消耗?大明的天下,眼见已是千疮百孔了——国库紧张,入不敷出,军备废弛,民力不堪重负。一个世界第一的超级强国,到了此时,已是陡然转弯,一步步踏向夕阳了。

这个严大首辅,在内阁前后有二十年,父子俩到底贪了多少,真相可能永远是个谜了。史书上记载,他们严家的溺器,也就是小便器,皆用金银铸成妇人形状,粉面粉衣,栩栩如生。这还不算,往里面撒尿的那个洞洞,居然做成了女阴的形状。

猖獗之极啊!谁说我们的古人没有想象力?

他们父子以为圣眷从此不衰,认定了天下可以随意折腾,但就是料不到:此时此刻,有无数仇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其中,有这样一双眼睛,是他们绝不可以忽视的。

这就是他们将遇到的重量级对手——徐阶。

徐阶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松江区),为人聪明干练。早在嘉靖二年(1523)考进士,中了一甲三名,俗称探花。那一年,才仅有二十一岁,也是少年得志。

按规定,一甲当中的这三名,不用考庶吉士,可以直接进翰林院,当编修。

当年,担任首辅的名相杨廷和,曾经指着徐阶夸赞道:“此少年名位不下我辈。”——旧时老辈人奖掖后进的那股真诚劲儿,真让现在的孩子们只恨生得太晚!

徐阶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为人机敏,有权谋而不外露。在嘉靖初年,本该一帆风顺的,可是仕途刚一开始,就遭遇了坎坷。

嘉靖皇帝刚上台的时候,曾干过几件很不错的事,其一就是取消了加给孔老夫子的“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个吓人称号,仅封为“至圣先师”。这是比较符合事实的——抹去了先圣身上的官本位色彩。

但徐阶不同意这个做法,因而触怒了嘉靖和当时的首辅张璁,被外放到福建延平,做了个推官(县法院院长)。

这种基层的历练,对徐阶来说好处不少,阅历一多,人也就圆通老练了。他在下面的几年,政绩不错,从县到府,再到省一级,做到了江西按察副使,是负责司法的副省级官员了。

夏言很看重徐阶,对他多有提携。嘉靖二十年(1541),徐阶回到中枢,接连晋升,先当了国子监祭酒;两年后,调任礼部侍郎,随后又担任吏部侍郎,由于受部门一把手的器重,而成了实际上的人事部主官。

他待人和气,不耻于折节下问。下面来了办事的官员,总是满面和蔼地问人家风土民情。因此口碑非常好,人人皆愿为用——有事您就吩咐吧!

徐阶还一度出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院长),负责教导庶吉士,成了张居正的老师。他对张居正的最初印象与好感,应是始于此。张居正对徐阶,则是终身执弟子礼,恭敬有加。

这是张居正踏上仕途的引路人,是一颗能带来好运的吉星。张居正后来能搅起那么大的动静来,就是因为徐阶给他发了一个通行证。这些,我们稍后再慢慢讲。

夏言被杀的第二年,也就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徐阶已经回京八年多了,当了礼部尚书,这就很有入阁的希望了。果然,三年后,他顺利入阁。

诸位可能想不到,徐阶的蹿红,不光是因为他有才干,也与他擅写青词大有关系。在诸多词臣中,嘉靖就喜欢徐阶所撰的青词,认为玉皇大帝看了一定会满意。嘉靖因此而喜欢徐阶,喜欢得一日都离不开的样子。

徐阶入阁的时候,严嵩是首辅,李本是次辅,徐阶排老三。

看来,这颗新星晋升次辅,是指日可待了。在眼下,朝中能对严嵩构成潜在威胁的,也就只剩下这一人了。

严嵩虽老,可他的嗅觉还是灵敏的,他不能容忍有人在皇帝面前的地位超越他。他对徐阶想方设法地挤对,诡计百出——这好像是生物竞争的本能。

所谓楚人无罪,怀璧其罪,也真是说得有道理。徐阶的罪过,就在于他得了皇帝的宠信。

大明的官场纵横术,无非就是争宠、邀宠、固宠那点儿事。因为王朝晚期的领导当中,理智的不多见,糊涂的居多。欣赏谁,谁就什么都好,怎么干都行,无须顾忌。受宠的下属,闹翻了天也没有关系。因此,像严嵩这样的政治老手,自有他的原则——上级的宠爱,决不容他人分享。

如此受到严嵩的压迫,徐阶当然郁闷。但他是目睹了强悍的夏言是如何覆亡的,不可能傻到去重蹈人家的覆辙。

徐阶所使用的对策,也是柔术,跟严嵩相似,只是目的不大一样。

他内心早已经清楚——他的使命或者说宿命,就是有朝一日干翻严嵩,挽回政局的清明。而在此之前,只能先保住自己。

严嵩的攻击来得相当凌厉。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右翼土默特万户的首领俺答汗因边贸问题与大明闹翻,发兵拿下蓟州,突破古北口,铁骑直薄北京城。明军在京郊溃败,九门被围,京师震恐。这就是著名的“庚戌之变”。当时防守北京的京军,在册的只有六万人不到,半是老弱,强壮一点儿的都给派到高官家里服役去了,而且里面还不知有多少是空额。仓促间召集了约四万武举生员、街头流氓等防守。此辈从未经过战阵,登上城头,一看蔽天的烟尘,早吓得哭成一片。

严嵩在这个事件过程中,两次给徐阶下套,都被徐阶侥幸躲过,没有蹈夏言的覆辙。

兵临城下时,嘉靖曾征询严嵩和徐阶的意见,严嵩借故这是边贸问题,把责任推给礼部(也就是徐阶)。徐阶没办法,只好献上了一条缓兵之计。他认为鞑靼兵孤军深入,不会久待。不妨先问俺答要什么,咱们就答应给什么,拖一拖再说。

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条缓兵之计,居然奏效了。不久,在各地开来的勤王军队压力下,俺答退走了。徐阶也因此安然无恙,还在皇帝面前赢了几个点数。

徐阶还有两件事也很悬。一是请求早立太子事,二是安葬已故皇后事,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险些被驱逐。严嵩已兴奋得在那儿摩拳擦掌了,但徐阶的认识转得非常快——天子圣明。皇上您说的,那才是对的!

柔术到底还是有用的。嘉靖见此,也就不再追究了。

不过风浪也实在是太紧,徐阶只有万分小心。于是他更加兢兢业业撰写青词,将功补过。他很清楚,做这些于国于民没用的事,反而比做有用的事更能让皇帝高兴。此外,他毕竟不像夏言那般刚直,平时宽以待人结下的善缘,也使他有了一层无所不在的保护网。无论嘉靖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有人说:徐大人这人,为人不错啊!

事情就这样不可理喻——嘉靖有时候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对下级的评价,并不是出自观察。他喜欢听舆论,随便什么赶车的、端水的、送文件的小角色,说一句某某人好,就能影响他对一个人的看法。

徐阶便因之得福了。皇帝的气总算消了,危机得以度过。

严嵩当初扳倒夏言,用了十年光景;如今徐阶与严嵩暗斗,也用了十年工夫。徐阶的法子,是佯作浑噩,把最终的政治目的深藏起来。对严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玩起了太极推手。

面对咄咄逼人的严首辅,徐阶只是虚与委蛇,与智退俺答的办法异曲同工。

也许是由于官场太险恶,也许是夏言的教训太惨痛,徐阶在一些事情上做得有些过,几乎是奴颜婢膝。对此,后世总有人不以为然。

比如,徐阶看准了严嵩极重乡谊(夏言除外),就以避倭寇为由,特意在严嵩的原籍江西南昌建造府第,然后把户籍迁到江西,与严大老爷攀上了乡亲。他还把自己的孙女送给严世蕃做小妾(一说是送给了严世蕃之子),用起了和亲政策。这样一来,风险就大大降低了。两家既然成了姻亲,严嵩对徐阶的冉冉上升,便坦然不复疑——老滑头也有中招的时候啊!

徐阶比较喜好经世致用之学,是有一番大抱负的。当日朝野,正流行阳明之学,徐阶虽不是王阳明的学生,但他的朋友中不乏王阳明的弟子,从他们那里耳濡目染,外示人以名节,内兼之以权术。这一套,玩得很圆熟。

孙女做了妾!这屈辱,暂且咽下,来日再与他算总账。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苛责古人。

当今在世上谋生的各位,环境再恶劣,还不致有斧钺加颈(掉脑袋)的危险,可是能有多少人敢直言,敢疾恶如仇?各位还不是要常常动用脸上的微笑肌肉?

况且徐阶面对的,绝不是一般的对手。

严嵩的奸诈与蛮横,是史家给予定评的。他要取仇家的脑袋,或以他人的性命做赌注,不过是举手之劳。

俺答兵犯京畿这一回,就有人为他送了命。由于明廷采纳了徐阶的意见,与俺答周旋,待勤王大军陆续到达后,明军实力增强,嘉靖便命兵部尚书丁汝夔发兵。丁汝夔向严嵩请示如何办,严嵩授意:不要动真格的。天子脚下,如果打不好,交不了差,瞒也没法瞒,还不如不打,待“北虏”抢够了,自然会退走。

丁尚书照计而行,让各营停战,京兵更是乐得不战,于是任由俺答纵兵烧杀。敌兵在城外杀掠够了,果然退走。

那时宦官的家产多在城外,损失惨重,因此他们围着皇帝哭天抹泪,要讨个说法。皇帝听罢,不由得震怒,追究下来,逮捕了丁汝夔。

丁汝夔慌了,连忙嘱咐家人去向严嵩求救。严嵩告诉来人说:“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

丁汝夔于是宽了心,把停战的责任全部揽下。

却不料,严嵩在嘉靖面前谈起丁汝夔,嘉靖勃然变色:“汝夔负朕太甚,不杀汝夔,无以谢臣民!”

这几句话,吓坏了严嵩。他只得踉跄而出,不发一言——天要下雨,这我可管不了啦!

待到弃市的圣旨下来,丁汝夔被绑赴法场,才知大事不好,不禁大哭道:“贼嵩误我!贼嵩误我!”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严嵩这老贼,误的岂止是一两人的性命。 OIi8cqdfyQ8USqqNkBiQu5FiGKA1A2Ljx2ZgYlU0zFnJmKCSL1Aw3gF7B7dUwx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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