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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是那只最后得胜的黄雀

张居正当了庶吉士,食君禄、吃皇粮,进了人人都羡慕的清要之地翰林院学习,似乎是应该趁着新鲜出炉的劲儿,加紧去拜谒权贵,编织官场关系网了。可是,从各种记载来看,他偏偏在这以后,有过一段漫长的沉寂期。

与他后来执政时的敢于任事、杀伐决断比起来,这一段时期的忍耐,简直就是奇迹。

当然,这也不奇怪,从来就没有天生的政治家。古代的官场,演员有时候的登台表演,到最终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因此,要活着并活得比别人快乐的话,韬晦、平衡、隐忍,这些看上去不怎么磊落的本领,没有是不行的。

张居正这时是在冷眼旁观。翰林院冷冷的孤灯下,他在学习——屠龙有术,不学不行啊!

他这几年所忙的,是研究典章制度和前朝旧事,也就是学政治的法则,学执政成败的案例。他的潜龙之志,就表现在这里。

在明代,知识分子标榜才华是一种时尚。人们渴望能像唐人宋人那样,凭一首好诗词就流芳百世。这种标榜名气的小团体也空前地多,什么“前七子”“后七子”“十才子”“八俊八杰”……都是些志大才疏的人。其实,唐宋诗文传到后来,谁还能记得住这些名堂?不须墓草一枯荣,只怕是浮名早已消散,连影子都没得一个了。

张居正有了少年时代的教训,对那些花架子不屑一顾。三年的苦读,心得不少,他果然就学好了屠龙术。这一点,从他后来执政时的游刃有余,就能看出来。

三年以后,他庶吉士毕业,因为是二甲进士及第,所以照例点了翰林,任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毕业那一年,他上了一道议论朝政的奏疏(给皇帝的建议、报告)。这是他在嘉靖一朝中仅有的一次。

他说:天地间的财富,是有数的,如果用得克制,天下百姓就比较宽裕。如果穷奢极欲,天下就会匮乏。然而现在民力有限,税费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权贵征索,欲壑难填。总之,说的就是上流社会对老百姓的搜刮太厉害了。

民何以堪啊?——这个年轻人,毕竟还是有血性的。

这个关于理财的题目,跟他在科举时做的八股文,内容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次说的更多了些。

奏疏上去,如石沉大海。张居正也就不再说了。他知道,还没到他说话的时候。此时,朝政正纷乱如麻,估计沉稳如张居正者,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他入京的第二年,嘉靖二十七年(1548),内阁首辅,也就是相当于当朝宰相的大学士夏言,一个不小心,被著名的大奸臣严嵩构陷,让嘉靖皇帝下令给杀了。

死得惨哪!是弃市,也就是在西市(今北京西四牌楼)给砍了脑壳。一代名臣,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张居正看到了:血,阴谋,绞杀,你死我活!

他不能不面对朝堂内斗的残酷,也不能不体会到权谋的重要。这是大明帝国史上,从朱老皇帝杀宰相胡惟庸以来,一百多年间,头一个首席大臣被皇帝杀掉。昏君如虎,权臣似鹰,他张居正就甘心做一只兔子吗?

此时,朝中的顶级人物究竟在干些什么呢?

绞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是一场静静的谋杀。在热带雨林里,有一类树,就叫绞杀树。它们是附生植物,寄生于其他的大树树干上,慢慢长出纵横交错的根,包裹着寄主树,一面盘剥寄主的营养,一面与寄主争夺阳光雨露,迅速壮大自己。当它的无数条根伸入土中,就形成了自身强大的根系,能独立生存了。这时,密布于寄主树树干的根便急剧扩张,紧紧缠着寄主,直至寄主窒息而死,哪怕你是参天大树。

嘉靖一朝的内阁,就是一场不断有参天大树倒下去,又不断有新的参天大树矗立起来的连台好戏。内阁里捉对儿厮杀的,都是当朝声名显赫的大学士、国家重臣,货真价实的首席宰相和副宰相。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里,国家兴不兴,国家亡不亡,那都是很次要的事;而个体意义上的成败,即我兴不兴,我亡不亡,才是天地间第一要务。即便官至万人之上的宰相,也摆脱不了这种惯性思维。

当然,在这里,“宰相”只是个借用的说法。明朝从朱老皇帝的洪武十三年(1380)起,就没有了宰相。个性皇帝朱元璋,亲手把秦、汉以来延续了约一千六百年的宰相职务给灭了!

自古以来,宰相辅佐帝王,乃天经地义之事,乡绅大地主还需要一个管家呢!在政务系统中,宰相之权,仅仅略低于皇帝。皇帝最高,宰相就是次高。

古来有不少明君贤相、政通人和的美谈,从管仲到耶律楚材,那也是一颗颗璀璨的明星。但是也有君臣互斗、反宾为主的例子,如霍光、曹操、司马懿、桓温……都是一手遮天、压倒了皇上的霸道宰相。

可是像曹操这样有帝王气质的“相”,毕竟两千年才可能出一个。宰相在大多数的历史时期里,还是听吆喝的多。由于出了一个曹丞相,历代新朝在调整典章制度时,总是在不断加强皇权、削弱相权。到了朱老皇帝坐天下的时候,皇权之高,已经根绝了宰相“篡汉”而代之的任何可能性。

但是,朱元璋是个很强硬的开国皇帝,他和宰相老是搞不好关系。他的个性,似乎也有遗传,断断续续遗传了下来。前面说过,在很多时间段里,大明的皇帝与权臣,关系总是别别扭扭的,不大和谐。

朱元璋和很多刚愎自用的一把手一样,都有共同的毛病——对待副手太苛刻。用个窝囊废吧,嫌碍事;用个精明强干的吧,总猜疑小子没准儿有野心,让人家左右都不是。

早在大明朝成立之前,老朱自称“吴王”那时候,他就有宰相。那时老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农民做皇帝,知识分子来辅佐,不是正好吗?明代宰相的名称是丞相,分左、右两个。明代尚左,以左为贵,所以左丞相是第一丞相,右丞相居次。

大明的第一代丞相,是两位开国功臣:左丞相李善长,右丞相徐达。一文一武,挑选的人还是不错的。后来又有汪广洋、胡惟庸先后为相。有明一代,当过宰相的就这么四个人。

可是他们的结局,那就太悲惨了。四个人,除了徐达干了两年多,得以善终以外(也有人说,是老朱用一只蒸鹅害死了他),其余的三个,都因为所谓谋反案,或被诛,或被赐死,甚或被灭门!所谓谋反案,历时数年,株连蔓引,竟陆续杀了三万多人。

这就是明初震动一时的李善长、胡惟庸案。实事求是地讲,李善长、胡惟庸都是很有才干的人,政务也不能说处理得不好。但他们越是多谋善断,老朱就越不舒服。

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要我皇帝干什么?你们周围聚集了一批死党,他们怎么不来走我的门路、拍我的马屁?就这么,老皇帝跟权臣赌起了气。史载,胡惟庸谋反是有证据的。不过,都是来自告发者之口,或是同伙在刑讯之下的口供,很难说是否真有其事。

追究胡惟庸,并不是老朱先发现了有谋反迹象。而是有谣传说,元勋刘伯温因病暴死,是吃了胡惟庸私人医生开的药。根据这不靠谱的谣传,就要整肃一个大臣,这分明就是找碴儿。老皇帝一放出风来,人人都知道胡惟庸要倒台了,其中有想撇清的、想立功的、想报仇的,那还不纷纷起来,不弄出谋反的名堂来才怪!

杀胡惟庸时,是洪武十三年。老朱越想越气:丞相还要谋反,要之还有鸟用?于是撤销了这个官职,连同丞相的办公署中书省,也一并砍掉。我宁愿不要诸葛丞相为我做军师,也不想将来有曹丞相逼迫我儿孙下台。

我老朱要自己干!

皇帝嘛,就是要上管天,下管地,中间再管些个乱七八糟的……

有人统计过,老朱自从灭了宰相之后,自己每天要看二十万字的文件,处理事务四百二十三件,等于一天到晚不睡觉、不吃饭,每小时要阅读八千多字,处理近二十件各项政务。

这下,老皇帝可吃不消了。

老朱这么苦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古人讲究君权神授,皇帝的权力来之不易,不把它发挥到极致,岂不是亏了?在这方面,秦始皇就开了个好头儿,他不分昼夜操劳公务,白天断狱,夜批公文。即使这样拼命,也还不满足,还给自己规定了更高的目标,不批完一石公文,绝不休息。这就是史载的日阅公文一石。

那时候的文件,是用竹简写的,一石(读作“担”)就是一百二十斤,还是蛮重的。

老朱亲自上手那年,才五十三岁。按理说放过牛、上过战场的人,身体素质应该不错,但是脑力劳动好像更辛苦,干了九个月,老朱顶不住了。他只好从各地找来几个老儒,创立了“四辅”(或是受张良启发),让他们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协赞政事。

乡下来的老学究,哪干过这个?两年后,这个办法无疾而终。为什么不实行了,史书上未载,估计是干得牛头不对马嘴。

但是,参谋人员还得要,否则建章立制、拟旨批文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于是朱元璋又从翰林院调了一些学士(中层文吏)来,充当秘书。不定编制,也没有固定称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夺了位以后,就把这办法固定下来了,这批人也有了编制、有了定称。

这就是所谓的阁臣,学士也改称大学士。在哪个殿阁办公,前面就冠以该殿阁的名字,如中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等。

皇上则一概把他们叫辅臣。自然了,当大臣的不能主宰,只能辅佐,皇帝才是天下的总舵。民间老百姓对这些秘书,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称之为阁老(不老混不进去呀)。

尽管阁臣的权力比宰相小得多,只能上传下达,但毕竟执行了一部分原来宰相的职权,所以大家还是把他们看成宰相,入阁就相当于拜相。后来官场上也不忌讳这个了,谁入了阁,大伙儿就纷纷写诗给他,祝贺入相。

不过,两者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门的,过去叫中书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职的官员。

而现在,阁臣手下仅仅有些文书,抄抄写写,跑跑腿。办事机构也含含糊糊地被称为内阁。什么“内阁”?意思不就是宫内的房子嘛,没法跟中书省这个堂堂正正的名称相比。

过去,宰相怎么也得是一、二品大员,现在的阁臣是从翰林院来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还有从七品的——芝麻官了。然而到了后来,阁臣就越来越尊贵了,经常是先当礼部侍郎或尚书,才能兼任大学士入阁。

内阁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明文规定的制度还要严。比如,进内阁的人有个名次上的排列,在这方面,是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的。打头的一个,叫首辅,第二人叫次辅,余下三、四、五不等,就叫辅臣了。首辅,也就是宰相班子的大领班。名次的排序,是要论资排辈的,要是首辅离职或者死了,则由次辅顶上。如果原任首辅离职后又复职了,现任首辅的资历要是不如原任,那就得让位,退居次辅。

内阁开始的时候,还不拘一格用人才,到后来则是非进士不可了,想着“学而不优”也能当大官,那不灵了。

进了阁,就要争当首辅,因为首辅是和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因此,朱老皇帝设置的这个内阁,后来就演化成了“掐架院”。你不下去,我就上不来,那我能让你好吗?各种手段一起来,打小报告的,无中生有诬陷的,拉拢言官(监察官)掀起政潮的……只要能搞死你就行。和衷共济的班子,越到后来,就越少见。

等到了嘉靖这一朝,内阁的戏就太多了。因为嘉靖皇帝从执政第二年起,渐渐地喜欢上了修道成仙那一套,妄想长生不老。到嘉靖二十年(1541),干脆搬出紫禁城,躲在西苑(地点至今成谜),跟方士们混在一起,不视朝了,很少过问一般的政事。但他对政务处理又要求得很严格,因此对首辅的挑选也就很苛刻,既要能办事,又要听话。嘉靖放了很大的权给他们,把阁臣的地位明确提到六部之上,为文官之首。

阁老们的位也高了,权也重了,有的人就誓死要保住位子;有的人呢,则恨不得明天就把对方撵下这位子。因此,从嘉靖年间开始,阁臣们的内斗,也就出奇地精彩。

按理说,一群饱学之士凑在一起共事,应该是互谅互让,但事实上做不到。何故呢?问题出在首辅的权力没有规定,也就等于几乎没有边界。

首辅平常的工作,是审阅各部院送来的文件,然后把自己觉得妥当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票上,分别贴在这些文件的封面,进呈给皇上。这个工作,叫作“票拟”,也就是代皇上写处理意见。皇上看了要是同意,就用红笔画个圈圈,批两个字,这叫作“批红”。

按照潜规则,首辅在拟定意见时,不必征求其他阁臣的意见,一人独大,其他人只有唯唯诺诺。

即使旁人代拟文件,也是按首辅的意思来下笔。这个票拟制度,初看起来,不过是皇帝借首辅的脑子用一用。另外,首辅也可以拉大旗做虎皮,巧妙地影响皇帝的看法,想办法蒙蔽住皇帝,在票拟中“偷运私货”。

皇帝的生杀予夺之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渡了很大一部分到首辅的手中。

这一点,连朱老皇帝也没料到:潜规则的能量,不仅比制度大,而且也比皇帝大。

这时的首辅,不仅是名位在六部九卿之上,其权力之大,有时甚于过去的宰相,等于半个皇帝。

这样一来,在他的面前,谁能不战战兢兢?

张居正踏上仕途之后不久,前任首辅夏言冤死,内阁里剩下的是现任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这是赫赫有名的两位重臣,张居正后来的经历,与这两人都有较密切的关系。

严嵩的名气之大,后世无人不知。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作为白脸的奸臣,大概除了曹操之外,名气最大的就是他了。虽然严嵩处理政务的能力一般,远不及同时期的另外几个阁臣,但由于贪婪和专权,却留下了“万世之名”(可惜不好听)。

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与夏言是老乡,年长夏言两岁,进士及第比夏言早四科(即早了十二年),诗文、书法的水平堪称一流,就是处理政务水平太差。他入阁时,已是五十六岁,还是夏言把他提携起来的。

夏言这人,机敏决断,相当自负,朝中大臣谁也不在他眼里,就更没把由他一手拽起来的严嵩当回事。严嵩拟的文稿,常被夏言改得一塌糊涂,还常常掷还,责令重写。

严嵩不知为何,就是怕夏言。夏言的个性极强,经常触怒嘉靖皇帝,在政坛上竟然四起四落。

不过只要一返回内阁,就总能死死地压住严嵩。

——恨便由此而起。

能记住一饭之恩的人不多,能记住一箭之仇的人却不少。严嵩经过几个回合的暗斗,终于明白了:只要夏言活一天,自己头上就有挥不去的一片阴霾。

想要出这口恶气,就得让他死!

严嵩用来对付夏言的诀窍,是以柔克刚。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软弱,而是包藏着鳄鱼牙齿的微笑。他对夏言,永远是忍气吞声,心里虽然在骂,见面却毕恭毕敬。据说有一次,他在家中举办生日宴会,恭请夏言大人屈尊赏光。夏言不屑于来这套,没有到场。严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给夏言预留的座位之前,为英明的首辅大人遥遥敬酒。

不顾尊严,竟至于此。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以说,也完全能做到百毒俱全。

严嵩背地里使了手腕,终于把夏言挤下了台。在夏言落马的空当儿里,他在皇帝面前一人专宠,甚至一度成为“独辅”,也就是说,整个内阁只有他一个人。此时,他就是上传下达的唯一管道。大臣要想给皇帝留下好印象,没有严嵩成吗?于是,给严嵩送红包的大小官员,车子挤满了严府门前。严大人收下贿赂,然后回报以高官厚禄。以至于嘉靖皇帝也有所察觉,赶忙把夏言再度召回内阁,让夏言来制约一下严嵩这个老滑头。

夏言也不是白给的,他知道自己失宠是严嵩搞的鬼,这次回来,当然要报复。他一归位,仍视严嵩为无物,把严嵩提拔起来的亲信尽行扫除。严嵩仍旧怕他,一声也不敢吭。

有一次,夏言拿到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渎的罪证,准备上本参劾。这个严世蕃,是个混世魔王,贪声在外,无恶不作,自我感觉却超级良好,称自己占有天下才华三分之一。

严嵩久经沙场,知道这一次小儿的丑闻要坏大事,便带领严世蕃来到夏言家中求情。夏言听闻仆人通报后,装病不见。严氏父子竟强行进入,跪在夏言榻前,泪如雨下,恳求夏大人给一条活路。不耻于向仇人示弱,也是小人的一记狠招——我已经服了,你还非让我死吗?夏言见此,于心不忍,遂置不发,把奏本压下了,当了一回“东郭先生”。

严嵩对皇帝,也是柔媚以事之。在古代,邀宠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政治。马屁永远是僚属讨上司欢心的法宝。看千载史书,无能之辈为何屡屡得宠?因为在昏暗时期,最拙劣的马屁本领,就是最高明的政治权术。

文雅一点讲,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嘉靖皇帝痴迷于道教,经常让值班的阁臣替他撰写“青词”,也就是写给玉皇大帝的效忠信。写好了,就拿来焚化祭天,至于玉皇大帝收不收得到,反正心诚就好。以至于后来,竟有了因擅写青词而入阁的“青词宰相”。嘉靖一有了什么灵感,就急吼吼地喊来阁臣,吩咐照他的意思写一篇青词。遇到此事,严嵩总是兢兢业业地写。而那个夏言,虽也是青词高手,但总觉得写这东西纯粹无用,有时候就叫人代写,有时候则把以前写的改头换面拿去充数。

两相对比,皇上当然喜欢献媚献得好的那一个。

此外,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可见出两人的秉性不同。嘉靖皇帝在醮天时,要戴“香叶冠”,也就是一种道士帽。某日,他一时高兴,分赠给五位重臣每人一顶,让他们也戴着赶赶时髦。夏言不听那一套,从来不戴,有人问起来,就答:“这东西并非法定官服,大臣如何能随便用?”

严嵩则不同,每次去西苑入见,都要把香叶冠戴得端端正正,上面还精心地笼上一层轻纱。嘉靖帝很好奇,问他:“典出何故?”严嵩含笑答之:“天子所赐,恐染灰尘。”

两下相较,柔弱的一方焉能不胜?

皇帝也好,权臣也好,哪个舵把子不喜欢奉承?哪个高高在上的不喜欢顺耳之言?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虚荣和愚蠢,也看透了夏言的疏阔与执拗,那么,想要上下其手,置对方于死地,就差一个必然要出现的机会了。

机会说来就来,这就是后来震动朝野的复套事件。

何谓“复套”?套,是指河套,即黄河流经甘肃、宁夏、陕西的这一块地方。这里是明朝北边的战略防务要地。朱元璋开国时,对这一带的布防做了精心筹划,在北方一线设置三大卫所(军事据点),修边墙(即当今所称“明长城”),让诸王坐镇,严防“北虏”入寇。这一招很有效,曾经使三十余年里,胡马不敢南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老皇帝一驾崩,防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就反了,南下夺了位,名正言顺地成了天下的主子。这位明成祖,为防止类似自己干的事情发生(我可以,但别人不可以),将大宁都司、东胜卫两处军事重镇,内徙或后撤,使北方防务出现两处缺口。唯余开平一处,孤悬蒙古高原三面受敌,后在宣德年间,也不得不撤往内地。从此,京师和内地门户大开,原先防务的最后底线,现在变成了防务前线。

一些饥寒交迫的蒙古部落(明人俗称为“鞑靼”),就是趁这个机会,陆续进入河套来找饭吃的。后来他们在这一带安下了家,渐渐成了气候。起先,不过是千余骑骚扰,到后来竟能聚起十万余骑,攻入大明的边镇杀掠,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套虏”或者“套寇”。

夏言最后一次当政时,陕西的三边总督(地方非常设军事主官)曾铣,上奏皇帝,认为“套虏”问题不难解决,只要朝廷添一点儿兵力,由他调度,便可一举摆平。这个曾铣,是个有胆略、有办法的将才,对边患如何根除看得非常透彻。

恰好夏言也想在此事上建立一番功业,就极力向嘉靖皇帝保荐曾总督。嘉靖为夏言的话所打动,下令褒奖曾铣,并指令兵部开始操作,筹划军饷。

夏言是个实在人,很认真地与曾铣书信往还,讨论起了复套的步骤。皇帝既然下了决心,此事就有十分把握了。

他万想不到,一转身,皇帝就反悔了。为何呢?是中了严嵩的诡计。

政坛老滑头严嵩,早已窥测多时。复套不复套关我鸟事,但彻底干垮夏言,才是正事!

严嵩策划得很周密,在宫中鼓动近侍,在外廷勾结言官,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可万万不能复套啊!老祖宗都惹不起的鞑靼人,咱们怎么能惹呢?于是,一种倾向性的舆论,渐渐就包围了皇上。

嘉靖一想:没错呀,万一惹上大麻烦怎么办?前车之鉴,离得还不远呢,英宗皇帝就是因为轻易出兵示威,被鞑靼骑兵在土木堡抓住的,当了多年的战俘,险些永远丢掉了皇帝帽子。

然而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如何收回才好?要是收回的话,天子的颜面何在?嘉靖苦思无计,又不好明说,便时常发一些无名之火。他甚至已经想到,万一鞑靼杀过来,自己杀掉曾铣求和,是否就能把这些入侵者摆平了?

这皇帝的心思,也真是难测。曾铣不过是个有抱负的军人,复套也是为朱家天下着想,却不料自己的脑袋,转眼已经是皇帝手上准备用来讲和的筹码了。

嘉靖每日绕室徘徊,正是下不来台的时候。聪明的臣子怎么办?就要给他递个梯子让他下来,为他找一个替罪羊。

在严嵩的授意下,有心怀叵测的言官便开始发难了,说边衅不可轻启,不能让边将为立功而把国家推向险境;又说曾铣交结阁臣,无非是大言欺君……严阁老更是偏偏选在嘉靖一心一意斋醮之时,把上报山崩、沙尘暴等异象的报告,和曾铣的复套建议一起呈递。当天,恰好是正月初一,嘉靖看了,当然感到晦气,太晦气!于是,他公开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嘉靖下令,将曾铣下诏狱(由皇帝直接掌管的最高监狱),并削夺夏言一系列官职,仅以礼部尚书的职位退休。

大正月的,正当锦衣卫前往边关捉拿曾总督之时,总督大人正领着数万大军夜袭“套虏”,颇为得手。

悲剧啊,太熟悉的剧情。史载,曾大人被捕后,三军大恸,声闻百里。手下亲军五千,日夜磨刀称反——想不通,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首战得手,严嵩又连连进击。此时有个叫仇鸾的边将,由于受曾铣弹劾,正在狱中,严嵩便教唆他上疏,诬告曾铣掩盖败绩、克扣军饷,最致命的是——还贿赂了首辅夏言!

曾铣本来还不至于丢命,这么一告,风云突变。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月末,曾大人终于以隐匿边情、交结近侍官员的罪名,被斩首于西市。夏言在归乡路上,听说了曾铣的罪名,竟吓得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噫!吾死矣。”

正人君子,从来难斗过阴险小人。当年四月,夏言果然被逮回京城。十月,脑袋就搬了家。一代人杰,落得这么个下场。

严嵩笑到了最后——哼,你蔑视我,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dfBSzuPI1cJ9Z7w++JHkgAXWwJL6rJJDO0pth8GfujX1qWtwQM+SA6DYe35YI5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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