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被贬官饶州,迫于吕夷简的淫威和“朋党”的嫌疑,多数朋友只敢到家中与其叙别。一个在范仲淹三次被贬后离京之前都来送别且喜欢戏谑的朋友说道:“希文第一次贬官河中府,我说此行极光。第二次贬官睦州,我说此行愈光。这一次,此行尤光。”范仲淹听后,哈哈大笑,说道:“下一次再送我,送上牢牢指祭祀时的用品,包括烤熟的牛、羊、猪等美味。就可以了。”在场的人听后,哄堂大笑,无不为范仲淹的旷达精神所打动。
此处“三光”,指一次比一次风光,范仲淹的声名也一次比一次盛,大有成为“反对派”政治领袖之势,成为挽救大宋政治颓势的不二人选。
贬谪左迁,一般都是对犯有职务过错的官员的惩罚。范仲淹对此却有不同的见解,他把职务犯罪或过错分为两种:一种是“公罪”,指主观上为维护公共利益所致;二是“私罪”,指主观上利用职务之便、维护本人或他人的私利所致。他认为作为一名称职的官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当官做事就要敢担当,不怕得罪任何人,才能做好事、干大事。否则当一名和事佬式的官员,是典型的坐食俸禄,干不成任何大事。
到东京城外为他送行的只有王质及其子弟和另外一个朋友。王质家族从唐朝以来就为世代显宦之家族。王质请范仲淹在城外的驿站再逗留几天,范仲淹为其真情所打动,二人于是又在驿站畅谈了几天,纵论天下利病,方留恋告别。范仲淹后来对人说:“子野(王质的字)寻常因为身体有病,弱不胜衣,可谈起忠义之事,神气好像官家的侍卫。”王质回到城里后,有大臣秉承吕夷简的旨意,恐吓他说:“你与范仲淹告别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喝酒时碰了几次杯,吕相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马上就要秋后算账,你就是被算账人中的第一人。”王质听后哈哈大笑:“我与希文所说的话,如果能够滴水不漏地汇报给官家,不仅是国家之福,也是我王质之幸。”而范仲淹此行从东京到饶州,坐船经过的十余个州县,没有一个官员出来迎送。范仲淹犹如一个传染病患者,谁也不敢沾边,唯恐染上“疫病”,唯恐成为“范党”的一员。范仲淹又一次饱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
范仲淹在饶州期间的主要政绩有以下两点。
第一,饶州盛产茶叶,唐朝时期就开始产鸟衔茶作为贡茶,从此之后百姓不胜其扰。范仲淹上奏朝廷废除了贡茶项目,减轻了民众的负担。宋人李深后为此赋诗一首,纪念范仲淹的德政:
一章奏免鸟衔茶,
惠及饶民几万家。
遗老至今怀德政,
为余谈此屡咨嗟。
第二,饶州属县德兴,此前产银矿。由于蕴藏量太少,早已经没有开采价值。但是,当地民众还一直在承担此项赋税,范仲淹也上奏朝廷废除了此项负担。
范仲淹为官饶州期间,遇到了他一生中最伤心的一件事——结发妻子李氏因病去世,时年范仲淹四十九岁。中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时年长子纯佑十三岁,次子纯仁十岁,三子纯礼六岁,都还未成年。官宦家庭出身的李氏,自打嫁给范仲淹之后,已经陪伴范仲淹经历了三次贬官生涯的打击,心灵的创伤自不待言,颠沛流离的生活对她的身体也是一次次的摧残。
范仲淹在饶州待了十八个月,景祐五年(1038年)正月,改知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
离任后,范仲淹写了一首《怀庆朔堂》的诗,全诗如下:
庆朔堂前花自栽,
便移官去未曾开。
年年忆着成离恨,
只托清风管勾来。
从南宋到清朝,在宋人及明清人的笔记中,连同对此诗的解释,逐渐衍生出范仲淹的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对这则故事,从南宋至今,有言之凿凿者,有坚决否认者。
南宋高宗年间的文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一书中作如下记载:
范文正为官饶州期间,创庆朔堂,官伎中有一年纪尚幼者,文正非常喜欢。离任之后,文正在写给友人魏介的这首诗中,表达了这段忘年之恋。
至晚从唐朝开始,就由官方机构乐部来管理官伎,官伎有专门的户籍档案,身份不自由,由专门的培训机构,练习歌舞词曲、琴棋书画等。有一些色艺俱佳的才女,引得一些士大夫或武将、富商心动,演绎出一场场风花雪月的故事,有的以喜剧收场,如韩世忠与梁红玉;更多的是以劳燕分飞收场。各地官府宴会,多以官伎来陪同与会者,或歌舞佐兴,或劝酒陪酒,将宴会烘托得高潮迭起,主人和客人都不亦乐乎。
范仲淹生活的时代,士大夫宠爱官伎,是公开的风尚。欧阳修得中进士后,尽管娶了恩师胥偃十五岁的爱女为妻,可新婚期间,还是携带歌伎出入公私宴会,毫不避嫌,旁人也不以为怪。黄庭坚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专门询问有无新到的官伎。
诸葛忆兵和陶尔夫先生在《北宋词史》一书中写道:“与其他士大夫一样,出入歌楼伎馆,偎红倚翠,也是范仲淹日常生活的一个方面。”
范仲淹有两首著名的婉约词,如果没有切身的感受,仅凭想象,很难想到谁能写出这样令人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景祐四年(1037年)十二月,东京及河东路的并州(今山西省太原市)、忻州(今山西省忻州市)、代州(今山西省代县)连续发生地震,灾民不少,房屋倒塌很多。在“天人感应论”盛行的时代,地震是上天对皇帝治理万民不满意的表现。地震发生后,仁宗派内侍到相国寺等寺庙治佛事,又到道观修道科,祈求上苍保佑万民。苏州出生的天圣二年(1024年)科考榜眼叶清臣则抓住这个机会,上书指出:“两年以来,范仲淹、余靖等人以言事被黜,天下之人,再也不敢议论朝政。地震是上天在代民发怒啊。”
叶清臣的札子上后没几天,仁宗让范仲淹改知富饶的润州。但是,朝廷中的“倒范派”眼见范仲淹又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害怕他再获重用之后对他们构成威胁,就极力诋毁范仲淹。有人又捏造出了范仲淹更大的罪名,说范仲淹在仁宗亲政后,曾经暗中联络皇叔赵元俨,以仁宗不具备做皇帝应有的素质为由,要求废掉仁宗。如果事情属实,范仲淹恐怕不止自己脑袋搬家,全家族都要被株连。亏得宰相张士逊极力为范仲淹辩解,仁宗让人细查了一下范仲淹此前的所有上奏,也没有发现此类文字,范仲淹才得以躲过了天大的灾难。
仁宗在此问题上的多疑源于真宗时期的一场宫廷疑案。真宗在位时期,太宗第八子赵元俨,因为其王府侍婢纵火,大火蔓延到禁中,被给予严厉处置。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慑于刘太后的淫威,赵元俨一度拒绝上朝,也不与王府外的任何人往来,装疯卖傻。仁宗亲政后,东京传言赵元俨要做天下兵马都元帅,仁宗为这捕风捉影之语,在东京城大肆搜捕,追查传言的来历及其背景,以查证是否属实。抓捕了几百人,也没有查出个头绪来。状元出身的御史大夫蔡齐认为这种无根之语根本不值得相信,也不值得去追究,此事才暂时按下。宋夏战争爆发后,赵元俨捐献公用钱五十万以助军费,仁宗不便拒绝他的良苦用心,接受了一半。
耳朵根子软且性格多疑的仁宗,在赵元俨去世之前,虽然表面上对皇叔尊敬有加,实际上还是暗中处处防范。吕夷简因为与赵元俨有过接触,被人告密后,一度也被仁宗怀疑不忠。
庆历四年正月荆王赵元俨去世后,正值庆历新政的改革派与守旧派斗争的激烈时期。仁宗一度授意将荆王暂时安葬于皇陵之外,这是严重违背礼制的行为,实际上是仁宗对荆王的报复行为。其理由有三:一是按照阴阳学说,当年年岁不利,不宜安葬。二是国家财政困难。三是皇陵所在的京西路此前盗贼活动猖獗,修建陵墓,骚扰百姓,会让盗贼活动更加猖獗。实际上这些理由一个也说不过去。范仲淹从四个方面予以有力反驳:第一,诸侯王去世五个月后安葬,这是自周代以来的规矩,今年年岁不利一说,不能超越周代以来圣人制定的礼制的要求。第二,国家财政困难,难道困难到连一个皇叔都安葬不起?况且皇叔是太宗爱子、真宗爱弟,皇叔生前,官家极力爱护皇叔,使他得以安享天年,岂能在他死后违犯礼制、不按礼制安葬他呢?第三,此前诸侯王的葬礼,花费很多,目今国家财政困难,官家可下特别诏令,要求适当节俭办事,如此才能孝德无亏,史书上也不会留下不良的记载。第四,官家所颁布的特别诏令中,严格限制送葬的人数,这样可以避免出现像此前诸侯王的葬礼花费无度的现象。此建议也可见范仲淹处处维护国体的忠心。
仁宗于是准备将范仲淹改官岭南。贬官岭南是当时对官员最厉害的处罚。参知政事程琳听闻后,急忙为范仲淹辩解,范仲淹才得以到润州任职。
景祐五年(1038年)正月,过完灯节,范仲淹带着三个孩子,由饶州乘船经过鄱阳湖,顺长江东下前往润州,路过彭泽(今江西省彭泽县)。唐朝名臣狄仁杰曾经担任过彭泽县令,所以当地有纪念狄仁杰的祠堂,祠堂中的碑文已经斑驳脱落,仔细辨认之后,也无法缀成一篇文章。征得祠堂管理人员同意后,范仲淹决定在此停留几天,为祠堂重写一篇祭祀狄仁杰的碑文。因为狄仁杰去世后被追赠梁国公,所以文章的题目定为《唐狄梁公碑》。
范仲淹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由于他对狄仁杰的生平事迹非常熟悉,自己以往的人生经历,与狄梁公相比,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忠君爱国,一样的刚直,一样的仕途坎坷。所以《唐狄梁公碑》实际上也是范仲淹的精神寄托,而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
范仲淹在润州只待了不足一年的时间。宝元元年(1038年)十一月,仁宗又调他知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第二年七月才到任。范仲淹对这次调动颇有好感,他在给文鉴大师的信中写道:“某赴越,没有谪宦之感,幸甚!幸甚!”
越州府衙坐落在卧龙山的南面,北面则有蓬莱阁和凉堂,凉堂西面的岩石下有一口废弃的水井。范仲淹命人将这口水井彻底清理了一下。井有一丈多深,井水永不枯竭且清白甘甜,冬暖夏凉。范仲淹让人把从井中打的水煮开后泡不同的名茶,味道真是美妙极了。他又让人在井旁边建了一个小亭子,命名为“清白亭”,将凉堂改名为“清白堂”,且写了《清白堂记》一文。在该文中,范仲淹把水井由废弃为污浊之地到成为甘甜水源的过程,比喻为治理国家由不治到治理出现成效的过程,强调人为的作用。当然,“清白”二字,更寓含了做官要清清白白的意思。
越州是春秋时期越国的国都,也是越国著名的政治家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的地方。范蠡后被尊为范氏远祖,作为范氏的一员,范仲淹自然对范蠡充满了敬意。翠峰院传说是范蠡的故居,他凭吊之后写诗抒发感慨:“翠峰高与白云闲,吾祖曾居水石间。千载家风应未坠,子孙还解爱青山。”时年已经五十一岁的范仲淹,诗中饱含了归隐之感。
但是,历史的发展不以范仲淹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他在越州仅待了八个多月的时间,康定元年(1040年)三月,鉴于宋夏战争爆发后的危急局势,朝廷接受了韩琦的建议,让范仲淹改知永兴军。这成为范仲淹仕宦生涯最重要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