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姐,坐压车;压不动,哥哥送;送到家,去纺花;脚蹬蹬,手拧拧,压花车儿上过营生。烙油馍,擀蒜面,吸溜、吸溜两大碗。
——选自祥符歌谣
叶焚月当然明白“你睡了吗”是啥意思,可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在二半夜与男人互通短信的女人。
三十大几的叶焚月虽说冇结婚,但她在新加坡有一个开饭馆的男朋友,两人扯了许多年结不了婚的原因,是那个马来男人有家室。新加坡马来族的男人最多可以娶四个老婆,但法律明确规定,在娶了第一个老婆之后再要娶老婆,必须得到第一个老婆的书面同意。可那个男人的第一个老婆死活就不同意,无奈之下,叶焚月提出分手,那个马来男人同样是死活不同意。两人毕竟也有了感情,一刀两断不是那么容易,只有这么疲惫地拖着。
那个马来男人是个香客,是通过常买叶焚月的香两人结识并相爱的,在此之前,从没有男人能走进她的心里,她之所以喜欢上了那个马来男人,貌似香缘却并非是香,而是那个马来男人会打手鼓,那手鼓打出的韵律和节奏能让叶焚月灵魂出窍。马来男人每次在打手鼓之前,都要在面前焚一炷香,自从开始用了叶焚月做的香之后,他打的手鼓已经不再仅仅是手鼓了,变成了一个能使他灵魂出神入化的神物,尤其在打鼓时闭上双眼好似能听见真主的声音……
叶焚月冇给马青回短信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马青和那个马来男人同为穆斯林。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在与马青几天短暂的相处中,似乎也跟她当年认识那个马来男人一样,有好感,却不是那种一见钟情的好感。她虽然人在国外,但在对男人外貌的审美上偏向华人。压小她就听俊妞儿奶奶说,祥符城里有穆斯林族群,长相跟汉族有区分,因为祖源,他们保留着波斯人、阿拉伯人的特征。当她第一次知道“马家烧饼”是清真食品,她就开始注意起马家人的长相,除了肤色较白以外,并没有明显的祖源特点,尤其是马青细嫩光泽的皮肤,甚至有点像个女孩儿,和她那个会打手鼓的马来男友相比较,会刻木雕的马青似乎显得文气和沉稳。
第二天中午,马青与叶焚月约好去寺门买沙家牛肉吃,可过了约定时间,也冇瞅见马青的影儿,叶焚月发短信询问,也不见回复,于是,叶焚月决定自己去品尝传说中的寺门沙家牛肉。当她在沙家牛肉亭子前正排队的时候,只见马青行色匆匆压远处快步走了过来。
马青:“对不起,来晚了。”
叶焚月:“瞅你的脸色,出啥事儿了?”
马青:“这事儿麻缠了。”
叶焚月:“啥事儿麻缠了啊?”
马青:“拆迁的事儿。”
叶焚月:“咋啦?”
马青把晚来的原因告诉了叶焚月。
上午,拆迁办许主任去了徐府街,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上面的回话来了,三进院虽然紧邻山陕甘会馆,也算是个老建筑,但不足以按国家文物对待,更不在文物的保护之列,会馆面积不容造假,必须实事求是,绝不允许利用文物保护来获得自身利益,任何随意改动或擅自增加保护面积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马家人在许主任面前据理力争,许主任说他是吃公家饭的,跟他说啥都冇用,他只负责转达区领导的意思。区领导已发话,如果再看不到二红家的老房契,一周之内,强拆势在必行。听罢许主任这话后,马青陪着他爹马老二一起到区里找区长理论,冇说几句话,马老二就在区长办公室里拍起了桌子,一下把区长给惹恼了。区长放出狠话,把一周之内强拆改成了三天之内,不服恁可以去上访,就是上访到北京都奉陪到底。马老二也再放狠话,俩煤气罐,炸死一个够本,炸死俩赚一个。在马青看来,双方已经没有再回旋的余地。
听罢马青的话,叶焚月不知说啥是好,心里清亮,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强拆不强拆跟自己的关系也不大了,许主任不是已经流露出了那个意思吗?即便是看到那张新加坡寄来的老房契,也不可能阻挡拆房。
两人情绪黯淡地在寺门吃罢晌午饭回到了徐府街。一进院,他俩就瞅见马老二 骨堆 ( 蹲 )在那里嚓嚓磨着菜刀,雪玲站在一旁抹着眼泪。
马青走到马老二跟前,满脸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中了,爸,别 带样儿 ( 做作 )了,你以为煤气罐和菜刀就能阻止他们拆?开啥玩笑呢。”
马老二:“我可不是开玩笑,我可是真跟他们玩命!”
马青:“玩命也是白玩儿,房主贵还是命主贵?”
马老二斩钉截铁地:“房主贵!”
马青:“命都冇了,要房有啥用?”
马老二:“我不能让祖业毁在我的手里!”
雪玲抹着眼泪说:“祖业,祖业,这徐府街上拆掉了多少祖业,谁也冇像你这样认死理儿啊。”
马青:“俺妈说得对,别说徐府街上被拆掉多少祖业,瞅瞅整个祥符城,鼓楼被拆掉过吧,曹门、北门、宋门、大南门,不是都被拆掉过吗?老街道就更别说了,依我看,冇能力保护还不如拆掉呢!瞅瞅咱家这个院子,破破烂烂的,有啥可心疼的,拆掉就拆掉,眼不见心不烦。”
马老二站起身,抬起握着菜刀的手,指着马青吼道:“你就是个败家子!”
马青:“咋?老头儿,你还想用菜刀砍我不成?”
雪玲:“中啦,恁爷儿俩就别再掐了,死啊活啊的管啥用,民不跟官斗,胳膊啥时候也拧不过大腿……”
马老二冲着雪玲嗷嗷道:“总得讲理儿吧!我也不想跟他们斗,是他们找上门来跟咱斗,我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那我跟他们鱼死网破总可以吧!”
马青:“我可不想死。”
马老二:“你以为我想死啊?房子是咱的,咱在这儿卖烧饼活得好好的,他们说拆就要拆,逼得咱走投无路!”
马青:“咋走投无路?拆迁赔偿不是挺高的吗?去新城那边买个小别墅,往里一住,多得劲的事儿,你这叫有福不会享。”
马老二:“说得轻巧,烧饼不打了?”
马青:“不打了,咱家又不缺钱。”
马老二:“你说的那叫屁话,祥符城里多少人爱吃咱家的烧饼,我马老二不打烧饼那就是对不起祥符人民!”
雪玲:“别说的恁好听,祥符人民吃啥不中,非得吃咱家的烧饼?不吃咱家的烧饼,祥符人都得饿死,还是都得上吊?说句难听话,再来一回1960年,啥都吃不上,祥符人不照样也得活。跟你过了一辈子,我还不了解你,说到根儿上,你就是要面子,每天一大早,门外头排大队买烧饼,恁瞅着心里舒坦、得劲儿,你不是经常说嘛,徐府街上第一有名的是山陕甘会馆,第二有名的就是你打的烧饼,别管是会馆还是烧饼,都是恁老马家人做的活儿。”
马老二:“我说错了吗?是不是俺老马家人做的活儿?”
雪玲:“所以啊,你活着是为你的面子。”
马老二:“那也冇错!不是我说难听话,冇俺老马家的人,就冇山陕甘会馆;冇山陕甘会馆,就冇祥符的面子!眼望儿要拆俺家的房子,那就是卸磨杀驴!”
……
一家人吵了老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马老二说的有一句话,叶焚月听着是那个理儿,山陕甘会馆和马家烧饼在徐府街上确实是数一数二。她不由得想,如果张老板不那么小心谨慎、故步自封,愿意与她合作,源生茶庄做的香能不能在全世界数一数二不敢说,至少可以在全中国数一数二。想到这里,叶焚月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清楚张老板做的香是不是来自宋代香谱,是不是与那传说中的“香严三昧”有关。此时此刻,她的这个决心,就像政府要拆这座三进院的决心一样大。
叶焚月听着马家人的吵吵闹闹,心里想着张宝生的香,好像这座三进院已经跟她爷爷二红冇一点关系。直到马青在一旁询问她能不能抓紧时间让新加坡那边儿再找找老房契,她才迷瞪过来。她答应晚上回“在梁君宿”后再打电话问问。
原本,叶焚月与马青说好,在寺门吃罢晌午饭,下午去孙李唐庄瞅瞅,尽管眼望儿的孙李唐庄已经不是一千年前孙李唐庄的模样,甚至连个瓦片都找不到了,可是叶焚月还是想去看看。情况有变,马青又被拖入家里拆迁的头疼事儿中,叶焚月只有自己去了。既然来到了祥符,要不去李后主当年制香的地方瞅瞅,就对不住那首家喻户晓的《虞美人》。
叶焚月坐上一辆出租车,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诵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到孙李唐庄后,叶焚月下车,她站在孙李唐庄林立大楼下面的马路边上,在现代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之中,想象着孤灯光影中李煜当年制香的模样,想象着逃离南唐的李天和带着李氏香谱去到湖南安化制香的情景,越想心里越往源生茶庄那间小香坊里靠近,越想越觉得张老板那款香的神秘……手机在提包里一个劲地响,她根本就冇一点儿觉察,直到她想打电话向马青询问一下孙李唐庄周边有没有卖香的店铺时,她掏出提包里的手机才发现有两个马青打给她的未接电话。于是,她把电话打了过去。
马青在电话里告诉叶焚月,情况又有了新变化,三进院的拆迁再一次暂缓……
就在叶焚月来到孙李唐庄的同时,齐馆长领着一拨人去了三进院。这拨人是北京一家较有影响的影视制作公司的拍摄团队,在一位著名导演的带领下来祥符选景。他们要拍摄一部与祥符有关的电视剧,民国题材,其中有部分真实的情节就发生在抗日战争时的山陕甘会馆里。原来在日军占领祥符城的时候,日军谍报机关的头目吉川被山陕甘会馆里面的木雕吸引住了。于是,吉川决定把谍报机关的选址定在山陕甘会馆内。后来他们冇想到会馆被国军发现,便派特工潜入会馆将吉川击毙。这段真实历史在祥符志书里有记载,祥符人也都知道,还曾有剧作家以这段历史为背景创作出舞台剧演出过,在相国寺后面的评书场冇被拆掉之前,从评书演员的嘴里也曾听到过这段评书。现在这段历史又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就这样,导演便带领着主创人员来到山陕甘会馆看景。齐馆长在陪同导演看景的过程中,无意说到了会馆隔壁的三进院,导演立马让齐馆长领着去看看。冇想到的是,导演一进三进院俩眼就放光,当即拍板定下了这个场景,说要剧中地下党的接头地点放在这个三进院里。齐馆长为难地告诉导演,市里已经决定,三进院这个礼拜必须拆迁,恐怕拍不成电视剧了。导演听罢齐馆长的话后,扭脸对身后市委宣传部派来陪同看景的副部长说道:“这个院子我至少要用三个月,等我拍完戏你们再拆吧。”就这,著名导演一句话,谁也不敢打别,因为这部电视剧的协拍单位是祥符市委市政府。妥,这下三进院又能多活仨月了。
晚上,“在梁君宿”的露台上,马青和叶焚月喝着茶,叶焚月问:“三个月以后咋办?不是还得拆嘛。”
马青:“走一步说一步吧,拆不拆咱又不当家。”
叶焚月微微点头:“嗯,也只能是这样。”
马青:“你呢?咋办?”
叶焚月:“我啥咋办?”
马青:“啥时候回新加坡?”
叶焚月:“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马青:“我才不愿意你走,可是,你来祥符的两个目的一个都冇达到,三进院拍完电视剧后要拆,张老板又把你拒之门外。”
叶焚月淡淡一笑:“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仨月以后再说吧,俩目的真要是都泡汤了,我就彻底不走了。反正我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过,我祥符话说得又不比你差,不中就在相国寺门口支个香摊,饿不着吧?”
马青:“别 打缠 ( 说没用的话 )了,我才不相信你是一个人。”
叶焚月:“你以为我相信你也是一个人啊?”
马青停顿了一下,说道:“我不是一个人,但跟是一个人也差不多。”
叶焚月:“能讲讲你的故事吗?”
马青:“你就这么想听?”
叶焚月:“爱讲不讲,无非是你把人家甩了,或者是人家把你甩了。”
马青笑了:“天下所有的故事都被你讲完了。”
叶焚月不再吱声,瞅着天空那轮圆月,空空荡荡的眼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只有天上那轮月亮……
马青呷了一口茶,开始给叶焚月讲他的故事。
大学毕业去西安上班之前,马青谈过一次恋爱,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伤害。因为喜欢木雕,他常去安远门外一家叫“一品木雕”的展厅里看那里摆放的各种东阳木雕。虽然那里陈设的东阳木雕以时用家具为主,但他喜欢的是那几扇用沉香木精雕的屏风挂件,每一次去,他都流连忘返。去的次数多了,就认识了展厅里的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儿。这女孩儿名叫吕鑫,她就是这家“一品木雕”展厅老板的女儿。起初,马青对吕鑫并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觉得她很热情,马青每次去,她都喋喋不休地跟马青介绍东阳木雕上的事儿,马青压吕鑫的介绍中得知,吕鑫父亲也算是东阳木雕的传承人,虽说东阳木雕与山西木雕不一个流派,历史也不比山西木雕悠久,但东阳木雕的那种精致、细腻,似乎更加受人追崇,这也是最吸引马青的地方。就这样,马青把对东阳木雕的喜爱错当了爱情。在之后他和吕鑫的相处中,他越来越感到吕鑫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儿,吕鑫要强、任性,两人经常为琐碎小事儿一言不合就赌气吵架。马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爱情与木雕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于是,他决定与吕鑫好合好散。可好合容易,好散却冇那么简单,吕鑫放出了狠话,只要马青跟她分手,她一定会让马青吃不了兜着走。起先,马青还琢磨不出吃不了兜着走其中的含义,不就是两人恋爱不合适分手嘛,有啥可以让自己兜着走的?直到两人彻底拉倒后冇几天,警察突然把马青当作嫌疑人抓进了局子,这下可把马老二和雪玲给吓得劲了。老两口跑到局子里一问才知,“一品木雕”展厅里的那几扇“清明上河图”屏风挂件,夜里被人用斧头砍毁,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马青……当然,警方很快就破了案,那个犯罪嫌疑人不是马青,而是监守自毁的吕鑫。对于吕鑫来说,爱的起因是那几扇屏风挂件,恨的来由还是那几扇屏风挂件,不爱则恨,于是,吕鑫就来了个监守自毁,然后嫁祸到马青头上,说马青不愿意和她分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二半夜压展厅天窗爬进去,用斧头毁掉了“一品木雕”展厅里的精品……
叶焚月问道:“那姑娘受到法律制裁了吗?”
马青:“冇。”
叶焚月:“为啥?”
马青:“砍毁的是自家的东西,她爹摆上一桌酒,送上几条好烟,跟公安局的头头儿一拆洗,完事儿。”
叶焚月大为不解地:“一拆洗就能完事儿?”
马青不以为然地:“咋?你以为这是在恁新加坡?我问你,新加坡有拆迁冇?”
叶焚月:“冇。”
马青:“这不妥了吗,在俺这儿,拆洗比拆迁简单多了。”
叶焚月问马青,大学毕业后选择去西安上班,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马青说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但最大的原因是,自从出了吕鑫这事儿之后,他爹马老二宁可让他打烧饼也不允许他再刻木雕。马老二警告马青,当年他爹马小旺,也就是马青的爷爷,摊为木雕还出过一档子吓人的事儿,山陕甘会馆差一点儿被人给烧掉。
叶焚月催促着马青:“啊?啥事儿啊,快讲讲,是咋回事儿?”
马青一瞅叶焚月上杆子想听,故意 拿糖 ( 摆架子 )说道:“冇啥可讲的,‘文化大革命’那点破事儿,想你也能想象得到,真的冇啥可讲……”
叶焚月:“你讲不讲?”
马青:“咋?我不讲你还能吃了我?”
叶焚月:“我才不吃你,俺做香的人鼻子好,会闻,一闻就知你是个啥人。”
马青:“那你闻闻我是个啥人呗。”
叶焚月:“你先把恁爷爷马小旺的事儿讲罢,我再用鼻子闻闻你是个啥人。”
马青:“中,你说话可要算数。”
叶焚月:“谁说话不算数谁是个鳖孙、赖孙、王八孙。”
马青扑哧一声笑了:“你用祥符话骂人真好听。”
叶焚月:“快讲吧,讲罢我再骂给你听。”
马青:“连闻带骂。”
叶焚月:“中!连闻带骂,你等住。”
马青开始给叶焚月讲“文革”期间,他们马家与山陕甘会馆的一段往事儿。
五十年前,马青的爷爷马小旺也就是四十岁左右,在祥符市第一木器厂上班,这个第一木器厂当时是祥符市最大的木器厂,以做家具为主。“文革”那个时期到处“破四旧”,祥符城里很多老式家具和房廊门窗都遭到红卫兵的破坏,特别是那些公共领域,老建筑上那些雕梁画栋的木质装饰被毁坏的尤其多。山陕甘会馆在那股“破四旧”浪潮中自然成了红卫兵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木雕上表现的内容更是切中“破四旧”的主题,且不说那些历史人物、花卉山水、楼台亭阁、水禽瑞兽,还有三国故事里的“古城会”“长坂坡前救阿斗”“刘备访庞统”,还有什么“孟宗哭竹”“九师戏绳”“放牧八骏”“刘海撒钱”“和合二仙”“樵子遇仙”“帝俊八子”“八仙庆寿”等等,哪一个木雕所表现的内容都在“四旧”之列。马小旺压小就被他爹马大旺扯着手三天两头在会馆里转悠,昂着脖子听他爹马大旺讲木雕上的故事,几乎每一次马大旺都要告诉马小旺,这些木雕全都出自马小旺的爷爷马鬼手之手。在马小旺的认知里,这山陕甘会馆里的木雕就是他们马家的山西木雕,尽管已经属于政府,但马家人对这些木雕的情感就像是对自家的物件,绝不允许外人玷污,更不允许遭人破坏。
在红卫兵要来山陕甘会馆“破四旧”的前一天晚上,马小旺得到了消息。给他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是同样喜爱会馆木雕的一个叫朱豫的人。这个朱豫也在徐府街居住,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冇正式工作,靠收购废品为生,但此人喜欢看书,会画油画,懂诗词格律。早在“文革”之前,这个朱豫就把会馆内的正殿和古戏台以及木雕内容统统画成了油画,在他一个人居住的那间 趴趴屋 ( 又矮又低的屋子 )里,挂满了他画的会馆木雕画。曾经有人出钱要买,他还不卖,还说就是收一辈子废品,也不会卖掉他自己认为的艺术品。那天下午,他在去鼓楼收废品的时候,正赶上一帮红卫兵 小蛋罩 ( 小男孩 )在鼓楼上开会,开会的内容被他听到了一耳朵,那帮红卫兵小蛋罩,要在第二天去山陕甘会馆“破四旧”。得到这个消息的朱豫,当天晚上找到马小旺商量对策,咋样才能阻止这帮红卫兵小蛋罩,不让他们把会馆内的木雕毁掉。两人商量了整整一晚上,商量来商量去,也冇商量出个好办法来。最后,马小旺脖子上暴着青筋发狠地说,不管咋着,也不能眼瞅着让那帮红卫兵小蛋罩把会馆里的木雕毁掉,不中他就跟小蛋罩们玩斜的!朱豫问马小旺准备玩啥斜的?马小旺说到时候你就知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红卫兵小蛋罩们果真出现在了山陕甘会馆里面。当他们手里掂着家伙什,架上梯子正准备爬上关公大殿的房廊檐儿捣毁上面木雕的时候,突然在他们身后的古戏台上出现了一个 赤脊梁 ( 光 膀子 )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是马小旺。只见他手里掂着一把唱戏用的关公大刀,大声吼道:“小蛋罩们!恁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胆大包天,自不量力,敢拆俺马家的山西木雕,先问问俺手里这把大刀同意不同意!”马小旺的这一声吼,让那帮小蛋罩红卫兵一起回过身来,目光统统转向了古戏台。小蛋罩们也冇料到,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不顾死活的人来。这时,小蛋罩红卫兵里一个头头儿模样的小蛋罩,冲着古戏台上的马小旺大声喝问道:“你是个弄啥嘞,在那儿瞎歇喝啥啊?!”
马小旺大声说道:“我说恁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瞅见俺手里这把大刀了吗?俺这把大刀就是关老爷的大刀!”
小蛋罩红卫兵们全都笑了,正当他们一致认为,古戏台上那个乱歇喝的男人肯定是个神经病的时候,只听马小旺继续大声歇喝道:“小蛋罩们,先听恁爷爷给恁讲讲关老爷是个啥人。关将军生前,诛颜良杀文丑,过五关斩六将,人人都服,只有一个人叫周仓的不服,于是这个叫周仓的货找到关公门前,指名道姓要跟关公比武。起先,关公不搭理他,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周仓却认为关公害怕,不敢跟他较量,便说关公是胆小鬼。这一下把关老爷给惹火啦,顺手掂了一条长枪,以枪代刀和周仓比试起来。周仓哪是关公的对手,被关二爷拨拉了一溜跟头,那货这才知啥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压那儿以后,周仓就给关二爷扛大刀了,‘关公门前耍大刀’这句话就是压那儿来的。听明白了冇,小蛋罩们?”
小蛋罩红卫兵们的脸齐刷刷地变了颜色,那个头头儿模样的小蛋罩冲着古戏台上大声喝问:“说了半天,你是个弄啥的?”
马小旺:“小傻孙们,还不知我是弄啥的吗?我就是那个给关老爷扛大刀的周仓,对付恁这帮小蛋罩根本用不着关老爷显身,俺周仓显身就足够了!”
这一下小蛋罩红卫兵们全明白了,古戏台上那个自称是周仓显身的光脊梁男人,是来阻止他们“破四旧”的。这还了得,他这是要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唱反调啊,这样的人比“四旧”还可怕,还可恶。于是,小蛋罩红卫兵们把木雕放到一边,必须先解决这个人。
小蛋罩红卫兵们手里掂着家伙什,一窝蜂地扑向了古戏台,可当他们拥到古戏台跟儿一瞅,登上古戏台的两个窄砖楼梯都被破桌子、破板凳和一些杂物给堵上了,想登上古戏台还得花一番工夫。小蛋罩红卫兵们再一瞅,那个“周仓”是有备而来,那股劲头是要决一死战。他除了把俩楼梯堵上之外,还在古戏台上预备了许多砖头,小蛋罩们要是敢强攻古戏台,那些砖头冇准会落到谁的头上。这可咋办?决不能让古戏台上这个人如此猖狂。
小蛋罩们见压楼梯去上古戏台有点费劲,于是就把准备去毁大殿木雕的梯子架到了古戏台正面,可是几次架上,几次被马小旺用脚蹬掉。小蛋罩们急眼了,就往古戏台上撂砖头,想把马小旺给砸翻,可是,马小旺居高临下,压戏台撂下的砖头比小蛋罩们撂得更猛。小蛋罩们一瞅,这可不中,决不能让此人占了上风,于是,小蛋罩们向市民兵指挥部请求增援。不一小会儿,来了一帮头戴柳条帽的工人纠察队,这帮货都是成年人,孬点子多,他们准备把堵在楼梯上的桌椅板凳用火点着,火攻古戏台,这样马小旺一准儿架不住。当工人纠察队那些货正准备点火的时候,围观的群众不愿意了。这些围观的群众大多都是徐府街上的住户,这要是把古戏台给点着了,一旦火势控制不了,那可就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山陕甘会馆就恁大点地儿,古戏台一点着,火势很有可能蔓延到东西两侧的厢房和钟鼓楼,那要是一着了火,紧临着会馆的住家户肯定遭殃,徐府街上一家挨着一家,一户靠一户,那还不把整条徐府街给点着了啊。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就是朱豫,看热闹的人紧跟着吵吵起来。群众这一吵吵,工人纠察队怯气了。
听到这里,叶焚月说:“就是,山陕甘会馆的面积确实太小,真不比咱的三进院大多少,这要是着火了,太可怕。”
马青:“可不是嘛,要不徐府街上的人心会恁齐,一起跟工人纠察队挺。”
叶焚月:“幸亏保住了古戏台,要不我这次来还看不到了。”
马青:“你眼望儿看到的古戏台,可不是每章儿那个古戏台了。”
叶焚月迷惑不解地:“咋回事儿?眼望儿这个古戏台是赝品吗?”
马青摇了摇头:“也不算是赝品。”
叶焚月:“那是咋回事儿啊?”
马青:“咋回事儿,咋回事儿,你就恁想知道咋回事儿?”
叶焚月:“俺家也是徐府街上的人,山陕甘会馆的历史俺当然要了解。”
马青撇了一下嘴:“典型的祥符人,好事儿。”
叶焚月:“典型不典型,俺就是要好这个事儿。”
马青笑了,又开始接着往下讲他爹告诉他的那段往事儿。
爷爷马小旺在山陕甘会馆保卫木雕那年,马青他爹马老二才十二三岁,那一幕却让他记忆深刻。当朱豫带头反对工人纠察队火攻古戏台的时候,马老二就在朱豫的身边。在马老二眼里,平时见谁都温良恭俭让的朱豫,此时此刻就像变了个人,在他的带领下,徐府街上的老少爷们儿都显得那么奋不顾身。工人纠察队一瞅这个架势,用火攻不成了,就换了个更狠的招儿,恁不是不让放火烧吗?中,咱就完全彻底干净全部解决问题,把古戏台给拆喽!让这人和“四旧”一起彻底灭亡,这恁徐府街上的人可冇啥说了吧。很快,工人纠察队就调来了一台推土机和一台挖掘机,前后夹击,压古戏台的底层下手,连挖带推,冇出半个时辰,古戏台的下部就被挖掉了一个大豁口,随之就坍塌了一部分。正当古戏台摇摇欲塌、徐府街上的人们都在为马小旺生死担心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了山陕甘会馆的大门外。压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那个穿军装的是整个祥符城的人都认识的市革委会主任何俊生,另一个年龄偏大穿着军便服的男人很陌生,冇人认识。这两人的到来冇保住古戏台,却保住了马小旺的命。
“文革”那会儿,祥符跟全国一样属于军管,每个城市的革委会主任都是现役军人,其实也别管是不是军人,当时的革委会主任就是一个城市里最大的官,说话牛气,一言九鼎。当何俊生喝止住了挖掘机和推土机之后,让跟随他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宣布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决定。内容大概是,“四旧”也要分别对待,有的“四旧”必须彻底铲除,有的“四旧”具有史料价值,要保留下来进行历史研究,经过祥符市革命委员会的分类,山陕甘会馆属于要保留下来进行历史研究的一类。也就这么巧,这个来自北京的决定刚下发到祥符,还冇来得及传达到基层,山陕甘会馆发生的这一幕就让那个穿军便服的人压会馆门前经过时给瞅见了。这个穿军便服的人是市文化局的革委会副主任,他失急慌忙地跑到市革委会,硬把何俊生给拉到了山陕甘会馆,才阻止了一场悲剧的继续发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会馆里的木雕被保留下来了,可那个古戏台已经冇法恢复,马小旺刚下来,古戏台就“轰”的一声彻底坍塌了。也可以这样说,虽然古戏台冇保住,但马小旺救了会馆木雕的命,同样会馆木雕也救了他的命。
叶焚月带着疑问瞅着马青说道:“按你这么一说,眼望儿的古戏台就是赝品啊,你咋说不是呢?”
马青:“我说不是,是因为眼望儿的古戏台确实不是新建的,是后来把祥符城东南火神庙,那座建于清代光绪年间的古戏楼,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山陕甘会馆。”
叶焚月:“那也不能算是原汁原味吧。”
马青:“这个我不懂,但听老人们说,基本上是一模一样,原来的古戏台和压火神庙迁移过来的古戏台,同建于清代的光绪年间,也都是明清楼式建筑,砖木结构,规模面积一模一样。不管咋说,是个老物件。”
叶焚月沉默着。
马青:“你咋不吭气儿,想啥呢?”
叶焚月:“我在想,古戏台的精彩不在于它是不是老物件,而是你爷爷马小旺的这个故事……”
马青:“后来我听张老板说,在古戏台被挖塌之前,俺爷爷一点儿也不怯气,掂着那把唱戏的关公大刀,还站在古戏台上连唱带比画唱关公戏呢。”
叶焚月:“你爷爷还会唱戏?”
马青:“用俺爹的话说,俺爷爷唱戏比刻木雕还好,尤其是唱关公戏。俺爹压小不愿意跟俺爷爷学刻木雕,却喜欢跟俺爷爷学唱关公戏。俺爹说,拆古戏台那天,俺爷爷唱的那段关公戏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镇了,就连那帮去拆古戏台的,一边往古戏台上面扔着砖头一边还为俺爷爷叫好。俺爷爷一边往古戏台下面扔着砖头一边全身心地唱着关公戏。后来,俺爹还把俺爷爷唱的那段关公戏教给了我。”
叶焚月好奇地:“你也会唱?”
马青:“会啊。”
叶焚月:“那段关公戏咋唱的?你唱给我听听呗。”
马青:“快拉倒吧,压小我就五音不全,用俺爹的话说,还不如让我刻木雕呢。”
叶焚月:“唱一段呗,咱俩半斤八两,我压小也五音不全,听不出来你唱的全不全。”
马青:“那你还听个啥劲儿啊,别听了。”
叶焚月哀求道:“可我就是想听听,恁爷爷那天唱的是啥关公戏,唱吧唱吧,唱两句就中。”
马青:“好吧,我唱两嗓子给你听,看能不能把你给吓窜。”
叶焚月:“放心吧,我有心理准备。”
马青:“俺爷爷那天唱的是山西梆子《战长沙》,我唱得不好,你凑合听吧,别吓着你就中。”
叶焚月:“山西梆子?”
马青:“对呀,山西人不唱山西梆子吗?”
叶焚月:“我还以为是唱京剧呢。”
马青:“别忘了,山陕甘会馆是山西人盖的。”
叶焚月:“你唱吧,山西梆子也中。”
马青直起了腰,清清嗓子,昂起头唱道:
黄忠阵前失了机,
要与某家比高低。
我把老儿好一比,
绵羊见虎把头栖。
将身且坐虎皮椅,
细听探马报端的。
叫人牵来赤兔骑,
要与黄忠比高低。
……
这一段山西梆子《战长沙》让马青给唱跑了调,也把叶焚月给唱无语了。待马青唱完,她仿佛还冇缓过神儿来。
马青瞅着叶焚月的脸说道:“我说不唱吧,你非让我唱,咋样,吓住你了不是?”
叶焚月:“不是。”
马青:“那是啥?”
叶焚月:“我闻到了一股味儿。”
马青:“啥味儿?”
叶焚月:“闻香认香,闻人识人,你我算是闻过了。”
马青:“啥意思?”
叶焚月:“这你还不明白吗?”
马青:“我明白啥?”
叶焚月:“我已经闻出了你爷爷、你爹,还有你,你们马家人相同的味道。”
马青:“啥味道?”
叶焚月:“山陕甘会馆里木雕的木头味儿。”
马青:“张老板也说,俺马家人长得都像木雕。”
叶焚月:“张老板这话说得很准确。”
马青:“俺马家人长得像木雕,张老板长得像啥你看出来冇?”
叶焚月:“张老板长得像啥?”
马青:“他长得像山陕甘会馆里的石雕。”
叶焚月颇认同地点了点头……
整个一晚上,这两人的闲聊虽说都围绕着山陕甘会馆,但他俩彼此心里都清楚,昨天在会馆大门外,张宝生那句话的含义是啥,还有马青深更半夜发的那条“你睡了吗”的短信,虽说叶焚月冇回短信,但回不回已经无关紧要,只是那一层纸捅破不捅破、何时捅破的问题。要说好感,两人彼此都有,越过好感进一步发展,两人也都愿意。可是,为啥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两人却都停住了脚步呢?自然是个人有个人一本难念的经,并不是那么简单。就马青而言,表面上看,他和那个叫吕鑫的女人已无任何瓜葛,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吕鑫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很难说还会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他大学毕业后选择去西安上班,也有吕鑫的因素在里面。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母亲雪玲把电话打到西安告诉他,吕鑫一大早就去马家烧饼店买了三十个烧饼,买完烧饼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徐府街,而是把刚买到手的三十个烧饼全部扔在马家烧饼店门前的地上,使劲地用脚碾碎之后,又压环卫工人手里借来笤帚,把碾碎在地上的烧饼清扫干净倒进垃圾桶后,扬长而去。吕鑫的这一举动说明了啥?不言而喻了吧,是由爱转变成恨。但只有马青心里最清楚,这种恨里依然埋藏着爱,如果不是这样,就冇必要再去买三十个烧饼发泄,而且故意在他的生日那天……
叶焚月这边情况类似,那个马来男人根本不可能把她娶作二房,更别指望大房开恩,那大房已经放出了话,只要她不死,就绝不可能给叶焚月这个机会。叶焚月早就把话给那个马来男人说清楚了,她不可能去做二房,让他断了这个念想,他俩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可是,那个马来男人仍不死心,还想和叶焚月保持情人关系,遭拒绝之后,理性表达尊重,可过不了几天,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站在叶焚月的香店外面,隔着玻璃含情脉脉地向店里张望……
不管咋说,有一点马青和叶焚月是一致的,两人的心都太软,不愿意伤害曾经相爱过的人。其实,这也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张宝生在山陕甘会馆大门外的那句话,虽说在他俩各自内心都引起了波澜,蠢蠢欲动,但,要继续发生什么,他们却都不敢想,也不愿意多想。因为,目前各自心里装着各自的大事儿,马青想的是三进院的拆迁,叶焚月惦记的是张宝生的那个疑似宋代“香严三昧”的香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