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诗先作于武昌黄鹤楼,李白后来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感叹,遂引发孰优之争,从北宋一直争到清末,为了两首诗之优劣,争讼近千年,这也许是世界文学史上少有的佳话。
不少论者以为崔颢诗更好。理由是,崔颢诗是原创。严羽《沧浪诗话·诗评》甚至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当然,这是有道理的。
从艺术成就来看,这首当属上乘,虽然平仄对仗并不拘泥规范(如第二联),但是首联、颔联古风的句式,反而使情绪起伏自由而且丰富。沈佺期也有被一些诗话推崇为“七律最佳”的《独不见》,崔诗与之最大的不同在于,并不在古风式的概括式抒情主人公的直接抒发(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而是纯用个人化的即景抒发,情感驾驭着感官意象,曲折有致。
此诗属于人生苦短的母题。第一联,是“黄鹤”已经消失而“黄鹤楼”,则“空余”地感叹。乘黄鹤而去,是传说中生命的不灭,然不可见,可见的是黄鹤楼,因而有缥缈之感,隐含着时间无穷和生命有限的感叹。第二联,第三次重复了“黄鹤”,是古风的句法,在律诗是破格的,但是与律诗句法结合得比较自然。胡震亨以为“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指的可能就是前两联。时间流逝(千载)的不可感,大自然(白云)的不变的可感,生命迅速幻变的无奈,变得略带悲忧,意脉低降,情绪节奏一变(量变)。第三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把生命苦短,放在眼前天高地阔的华美空间来展示。物是人非固然可叹,但景观的开阔暗示了诗人立足之高度,空间高远,美景历历在目,不是昔人黄鹤之愁,而是景观之美,正与黄鹤之缥缈相反衬,精神显得开朗了许多,因而,芳草是“萋萋”,而不是“凄凄”。情绪开朗,意脉为之二变。意脉节奏的第三变在最后一联:“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突然从高远的空间,联想到遥远的乡关(短暂生命的归宿),开朗的情绪低回了下来。但言尽而意不尽,结尾而有持续性余韵。这感喟的持续性,和绝句的瞬间情绪转换不同,富有律诗的特征。
这首诗之所以被许多诗话家称颂为律诗第一,而不像沈佺期之作那样争议甚多,原因就在沈氏之作仅仅为外部格律形式之确立,而崔氏之作,好在律诗内在情绪有节奏,意脉三度起伏,加上结尾的持续性,发挥出律诗体量大于绝句的优长。正是因为这样,这首诗才得到李白的激赏,有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佳话。
后来李白到了南京作了《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很明显,在构思上和意象的经营上有模仿崔诗的痕迹。贬李白的认为模仿就低了一格。最极端的是王世贞。他在《艺苑卮言》中说:“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清毛奇龄、王锡《唐七律选》说:崔颢《黄鹤楼》“肆意为之,白于《金陵凤凰台》效之,最劣”。但是,也有论者以为,正是因为崔颢有诗在前,李白不但用人家的韵脚,而且写类似的景观,难能可贵,诗作的水平,旗鼓相当。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说:“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若他人必次颢韵,或于诗版之傍别著语矣。”认为二者各有所长的意见显然没有反对李白的人那样意气用事,一般都心平气和。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说:“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崔郎中《黄鹤楼》诗,李太白《凤凰台》诗,高著眼者自不应强分优劣。”但是,平和之论似乎并不能令诗话家感到满意。明高棅《唐诗品汇》说:李白诗“出于崔颢而时胜之”。但,简单的论断,并未有很强的说服力。二诗各自的高低长短,须要更精细地分析。把生命奉献给注释李白诗文的王琦,在他注释的《李太白全集》中对这两首诗这样评价:“调当让崔,格则逊李。”这个立论出发点比较公允,崔颢在意象、想象上毕竟是原创,李白是追随者,在这一点上,崔颢是高于李白的。然而,在“格”上,也就是在具体艺术档次上,李白比之崔颢要高。理由是:“《黄鹤》第四句方成调,《凤凰》第二句即成调。”在近千年的争讼中,王琦的这种分析充分显示了我国古典诗话以微观见功夫的优长。
崔颢的确四句才成调:光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情绪不能相对独立。只有和“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联系起来,意脉才能相对完整。而李白则两句就构成了相对完整的意脉了:“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崔颢的意象焦点在白云不变、黄鹤已逝,李白的意象核心在当年之台已空、江流不变,二者均系对比结构,物是人非,时光已逝不可见,景观如旧在目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二者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但是,李白诗两句顶四句,比之崔诗精练,而且空台的静止与江流(时光)的不断流逝,更有时间和空间的张力。其实崔颢后面的两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在意味上、情绪上,都没有增添多少新内涵,等于是浪费了两行。而李白却利用这两行,把时光之不可见、之流逝与景观可视之不变之间的矛盾加以深化——“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在表面不变的空台和江流中想象繁华盛世的消隐,这种历史的沧桑感的深沉,是崔颢所不及的。接着下面的两行,崔颢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李白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从意脉上说,都是从对生命短暂的感喟转向眼前的美景。但是,很显然,汉阳树之历历,鹦鹉洲之萋萋,纯为现实美景的直接感知,比之半落青天外之三山,虽然属对更工(李白“青天外”与“白鹭洲”,对仗不工)。但是,“半落”的“半”字,“青天外”的“外”字,暗含云气氤氲,不但画面留白,虚实相生,而且为最后一联的“浮云”埋下伏笔,想象的魄力和构思的有机,不但崔颢,就是比崔颢更有才气的诗人也难能有此境界。
从这里可以看出李白之优,优在意象的密度和意脉的统一和有机。
至于最后一联,崔颢的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的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瞿宗吉(瞿佑)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以封建皇权观念代替艺术标准,实在冬烘。连乾隆皇帝都不这样僵化,倒是比较心平气和。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曰:“崔诗直举胸情,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至谓白实拟之以较胜负,并谬为‘捶碎鹤楼’等诗,鄙陋之谈,不值一噱也。”(这是指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中的诗句“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是伪托之作。)故这个瞿宗吉在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被嘲笑为“头巾气”,可能并不太冤枉。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艺术上判断李白这一联优于崔颢。崔颢和李白同为直接抒情,崔颢即景感兴,直抒胸臆,而李白则多了一层,承上“半落青天外”,引出“浮云”,加以“蔽日”的暗喻,语带双关,由景生情,情深为志,情、景、志层次井然,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从语言质量上看,占了优势。其次,崔颢以日暮引发乡关之思,和前面两联的黄鹤不返、白云千载,意脉几乎完全脱节。故王琦说它“不免四句已尽,后半首别是一律,前半则古绝也”。这就是说,前面两联和后面两联,在意脉上断裂,在结构上分裂,前面的四句,是带着古风格调的绝句,后面的四句,则是另外一首律体,但又不是完整的律诗。这个评论可能有点偏颇,但是,王琦的艺术感觉精致,确实也点出了崔诗的不足。而李白的结尾则相反。首先是视点比崔颢的“晴川历历”更有高度,其次,浮云蔽日,提示使三山半落青天之云,半落半露,显示云雾所蒙。从云雾蔽山,联想到蔽日,从景观到政治,自然而然。再次,与第二联所述吴宫芳草,晋代衣冠,景观中有政治,断中有续,遥相呼应。在意脉,笔断意联,隐性相关。在结构上,虚实相生,均堪称有机统一。
总的来说,从每一联单独看,除第一联,崔颢有发明之功外,其余三联,均逊于李白,从整体观之,则崔颢的意象和意脉均不如李白之有机和谐。
2011年3月9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