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词大会》上,王立群说,中国古典诗歌写到秋天都是悲凉的。可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霜打了的枫叶,比春天的花还要鲜艳,这还是悲秋吗?王先生、蒙曼出错也许不可苛求,主持人董卿随错附和,亦不足为奇,毕竟术业非专,阅读量有限,轻率做全称判断,乃是思维从感性向理性飞跃的普遍的规律性现象。明眼人发现种种硬伤不难,但纠正非易事。令人忧虑者,其一,乃是明星崇拜,粉丝盲目,声势浩大,溢美之词泛滥于网络;其二,清醒者对于某些明星的错误,亦无相应平台进行商榷;其三,冰冻三尺,积重难返。明星崇拜之积极方面乃是情绪性的狂欢,然其消极方面则是思想上的麻木性。欲从根本上肃清随意解读古典诗歌的弊端,第一,当从理论上做中国式的系统建构,非区区一文所能尽言;第二,即使理论建构成立,仍然要回到文本中进行检验。由于篇幅所限,笔者暂取“秋”之母题,做细胞形态解剖,对文本和文化资源做尽可能全面的把握和分析,千虑一得,期与专家、主持人共勉。
春和秋,在国人生活中,是最好的两个季节。春天东风应律,万物昭苏;秋天更好,春华秋实,春种秋收。故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叫作《春秋》,好像没有夏天和冬天似的。歌颂春天的诗比比皆是,歌颂秋日的经典脍炙人口,如“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黄鸡啄黍秋正肥”(李白)。古代帝王如唐太宗、乾隆等多有祈庆年丰之作。在欧洲,秋天亦为收获季节,由于受《圣经·诗篇》传统影响,欧洲作家往往以颂歌抒写秋天,如济慈有《秋颂》:“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雪莱的《西风颂》也是颂歌。西风是融合着悲凉和豪迈,带着哲理性的。它虽然使树叶凋零,但是又催促新芽;它是悲伤的,但又是甜蜜的(sweet though in sadness)。雪莱说:让我变成你,像你一样轻灵,像你一样的强壮,像你一样的雄浑,像你一样的不驯啊,不受约束,甚至还可能借助诗人的嘴巴吹响预言的号角,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但是中国古典诗歌不同于欧美之颂歌传统,审美性质大幅度超越秋收的实用功利,所以悲秋主题源远流长,悲秋的杰作比比皆是。从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到曹丕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燕歌行》)和曹植的“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赠白马王彪》),悲秋逐渐成为传统母题。杜甫的《登高》把“悲秋”之情渗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建构了很强的经典性,悲秋的经典性被强化到某种弥散性的程度。诗人们写悲情,往往要跟秋风扯上关系。李贺诗曰:“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战士的牺牲并不完全在秋天,但是,李贺觉得抒写壮士的牺牲,不用秋风就没法表达悲情。
男性悲秋如此,女性更是普遍。女性作家很喜欢写闺怨,丈夫远征,她们独守空房,年华消逝,无奈凄凉,故而此类杰作比比皆是。在这方面,李清照最为典型,“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秋天的西风,对李清照是萦损柔肠的。“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此情此景,怎一个“愁”字了得?当然更有超越闺怨的豪情,比如辛亥革命前夕,巾帼英雄秋瑾在刑场上面对刽子手,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命词,然后从容就义。
由此可知在现实中,国人对秋天的感知是非常丰富的。而其中占主要地位的并不是悲秋,而是喜秋。秋风和春风一样是美好的,春日是东风送暖,与之相对的则是金风送爽。因而颂秋诗歌也可谓源远流长。
我国古典诗歌中的秋天,有两大审美亮点。第一,秋月。先民赋予它一个节日,中秋节。人逢喜气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美在合家团圆,是全民性节日。把秋月作为节日的诗歌的母题,是中国特有的。这是由于我们传统的历法,是太阴历,根据月亮运行的周期制定,而西方则是依照太阳的周期推算,所以叫作阳历。秋天的美是多方面的,故汉语中有清秋、金秋、秋高气爽。歌曲《秋水伊人》中的典故就出在《诗经》里的《蒹葭》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美人在这么明净的秋水中,而“君子”来来去去,奔波追求,美人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并没有悲秋。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更是小学生都会背诵的。王维在《山居秋暝》中把秋天的傍晚写成“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是明净,一点也不冥暗。
诗人的心灵有多丰富,秋天的诗意就应该有多丰富。
李白写过悲秋的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但是,也公然反对悲秋。
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
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
鲁酒白玉壶,送行驻金羁。
歇鞍憩古木,解带挂横枝。
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飙吹。
云归碧海夕,雁没青天时。
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这是送别友人杜补阙、范侍御的诗。一开头就和离愁别绪唱反调,秋的感兴是“逸”,飘逸,潇洒。李白直率得很,用了反问语气:谁说的?这是不是太傲气了?这是送别,一般说,为了强调感情深厚,就往悲里写。而李白却说,我这里送别的情绪是逸,飘逸。“山将落日去”,黄昏了,太阳下山了,一般预期是心情黯淡下来,但是,李白的感觉是“水与晴空宜”。面前的水与晴朗天空上下连成一片。与朋友在天水之间,尽情举杯。马停在古树下,衣带解开,享受歌鼓之乐。朋友远去,一如云归大海,又如雁入青天。这和他在宣州饯别叔叔李云的情调异曲同工:“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当然远去万里,来日会茫然思念,但是,眼下还是很飘逸的,很潇洒地饮个痛快。他还有一首,《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秋城的景观美好如画,水如明镜、桥如彩虹,色彩很富丽,就是橘柚在寒冷中,还有人间烟火,梧桐老了,不是黄叶凋零,不是梧桐更兼细雨,不是一滴滴都是忧愁之声,而是在秋色中怡然自如。这一切让他怀念他所崇敬的前辈诗人谢朓。在另一首诗中,他对这个善于写景的前辈表达了仰慕之情:“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其实李白这种秋兴并不来自谢朓,而是来自陶渊明的《饮酒》诗: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秋菊,这就是秋天的第二大审美亮点。
本来秋菊在楚辞中“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高贵的内在品性,到了陶渊明这里,变成了超脱世俗的,忘却尘世功利的意象。菊花的颜色,仅仅是“佳色”,并不夸张地形容它鲜艳,只是比较好看而已,这种美是优雅的美。如果是换一个人,就免不了要写得色彩华贵了。例如唐太宗的《秋日》:
菊散金风起,荷疏玉露圆。
将秋数行雁,离夏几林蝉。
云凝愁半岭,霞碎缬高天。
秋天,菊花、金风、玉露、大雁、林蝉、云霞,都很美好,一味耽于客观景观的美,主体的心态被淹没,哪里有一代英主的雄姿英发?而陶渊明只说“佳色”,带一点露水,“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让我忘记忧愁,什么忧愁呢,精神为世俗所束缚。“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一个人孤独地饮酒,不要世俗的呼朋唤友,也不像李白那样,明明独饮,还要想象与月亮和影子相伴,还要傻乎乎地对着影子跳舞。陶渊明就一个人很平静地喝了一杯,自己再酙一杯。自由自在就好,没有任何牵挂。日暮了,一切动物都休息了,鸟归来了。没有光阴似箭之感,就是唱唱歌,也是给自己听,“聊复得此生”,这样才是自己的真正生命的复活。
给陶渊明一写,秋天的美,就集中到菊花上去了。他所表现的,不是全民的团圆节日,而是个人超越尘世功利的飘逸。李世民当皇帝是伟大的,开拓了贞观年代的辉煌盛世,但写诗就只会组装华彩字眼,很是小儿科。陶渊明写诗是天才,开拓了一代超凡脱俗的诗风,流芳百世,当个五斗米工资的小官,送往迎来,鞠躬折腰,累得要死,干脆弃官而去。造化对人的才能分配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千古不朽的名句,品位极高,后世没有争议。但是,好在哪里,历代诗却说得并不很到位,还有一些争论:
“悠然见南山”的“见”,在《文选》《艺文类聚》中曾作“望”,苏轼在《东坡题跋》中对这个“望”字很恼火,严加批判曰:“神气索然矣。”“望南山”和“见南山”,一字之差,为什么却有这样大的反差?在我看来“见南山”是无意,也就是他在《归去来兮辞》中所强调的云一样是“无心”的,它暗示诗人悠然、怡然的自由心态。“望南山”就差一点,因为“望”字隐含着寻觅的动机。陶诗的特点,随意自如,有心寻美,就不潇洒了,不自由了。
还有两个意象,一个是“篱”(东篱),一个是“菊”(采菊)。“篱”和“庐”相呼应,简陋的居所和朴素的环境,是统一的、和谐的;但是,朴素的美凝聚于菊花。这个意象,有着超越字面的内涵,那就是清高。没有自我炫耀的意味,而是悠然、淡然、怡然、自然的生命。司空图《诗品》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列为“高雅”的准则。在陶渊明当年,诗坛上盛行的是彩丽竞繁,富丽的辞章配上夸张的感情是主流。但是,陶诗开拓的是淡雅之美。语词越是简朴,心态越是平静,越是高雅,相反越是华彩,越是激昂,就可能陷入俗套。在这里,越是无意无心,越是自由,越是淡泊,品位越高。
其实,菊花本来并不是这样淡雅的,在《群芳谱》中,菊花光是名称就有几百种,大都是华丽贵气的。饰之以金玉者:金芍药、银锁口、金孔雀、玉牡丹、金杯玉盘、玉楼春;饰之以美人者:西施白、蜡瓣西施、玛瑙西施、二色杨妃。其色彩之富丽,可争奇斗艳,光是紫色就有众多名堂:紫牡丹、绣球紫、鹤翎紫、玉莲玛瑙盘紫、蔷薇紫、罗伞紫、鸡冠紫、福州紫、紫袍金带、紫霞觞、紫骨朵,等等。菊花的美名不下数百种。但是,陶渊明用一个“佳色”,就使这么缤纷的美名,在文学史上淡出了。
由于陶渊明的伟大成就,淡雅的菊花,象征着精英诗人心灵中独特的、高品位的精神境界。
秋菊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成了国人心目中颂秋的形象大使。
这是一个很富有中国特色的美学现象。
在日本,菊花也是美的意象,但是,它是天皇家的标记,一般就把它当成国花,与武士的刀并列为日本国民性强悍与柔弱的统一的象征。而在欧美国家,菊花是墓地之花,在法国,黄色有不忠诚的意味。而在拉丁美洲,菊花是妖花。
当然,陶渊明笔下的菊花形象也不全然是独创,而是经历了漫长而曲折的积淀的过程的。中国古典诗歌中,早就有了菊花的形象,屈原以“夕餐秋菊之落英”来表现他内心的高洁。但是,在长达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屈原式的菊花意象并没有得到广泛的继承。写菊花的诗很少,有些是赋、铭之类的体裁,有些是四言的,虽都是赞美的,可不少是说明其药用,属于实用价值:“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一般色彩都相当富丽:“煌煌丹菊,暮秋弥荣”。只有极个别作品说它:“在幽愈馨”,突出其处幽僻之地而愈保持其馨香。晋朝的袁山松的《咏菊》:
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飙。
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这个袁山松比陶渊明起码大二十岁,他强调的是菊花在“秋霜”之中,不变。可能对陶氏有某种影响,也或者是所见略同。但是,陶渊明把他的品格赋予了菊花。而袁山松只是把菊花当作观赏的对象。
经陶渊明这一写,菊花的形象就稳定为清高隐逸之美。他不仅创造了一种诗的品位,而且创造了一种人格的品位,从这以后,菊花便成了人品和文品的载体。在唐代以后,几乎每一个比较有名气的诗人,都要以菊花为题材表现一下自己的情怀。元稹在诗中说自家的菊花“秋丛绕舍似陶家”,显然是在攀附陶渊明的品位。写得最为痛快的,是苏东坡:“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因为艳丽的荷花顶不住寒霜而残败,菊花却在严酷环境中傲然独立。
这说明秋菊的意象在代代相传并成为审美精神不断增值。
当然,这是精英文士的创造,但是,不是这一类的人,就有不同的精气神。唐朝末年的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写菊花的诗只有两首,但是其气度不凡。其《题菊花》曰: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就不是消极地等待大自然的恩赐,而是主动地对大自然发令。这种气魄属于陶渊明以外的精神世界,他还有一首《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考不取,很恼火,壮志难酬,待到我的菊花开放了,所有的花都会完蛋,整个长安城都是我冲天的气势,我的黄金甲将占领整个城市。这种风格,堪与汉高祖的《大风歌》比美。后来的历史说明,这个考试不及格的家伙,果然弄得天下大乱。千秋功罪,留给后人代代评说。
可惜的是,作为诗,这样改天换地、不可一世的诗风,从黄巢开始,也以黄巢结束。毕竟好诗皆以生命写成,没有他这样的人,也就没有他这样的诗。中国古典诗歌中秋天的美,对秋菊的颂歌,后来还是集中到高雅的、超凡脱俗的精神品位上。诗人们赏菊、访菊、对菊、问菊,女诗人们甚至簪菊。它与兰花被合称为春兰秋菊,二者在品位上并列。虽有空谷幽兰之说,但就诗作而言,却无陶渊明那样的经典诗作。而欧阳修《秋晚凝翠亭》拿菊花与兰和竹相比较:
萧疏喜竹劲,寂寞伤兰败。
丛菊如有情,幽芳慰孤介。
强调菊花比之劲竹和兰花更让他感到亲近,其“幽芳”最能抚慰他的孤高耿介之心。
有一种权威的理论,说是内容决定形式,这样的命题是应该加以分析的。其实,在不同的形式中,由于工具和材质的不同,内容会发生巨大的变异。在诗歌里,兰和竹没有菊花的优势。但是绘画里,幽兰比之秋菊要更加清高。秋菊的诗学境界,经过唐诗的高峰以后,宋诗已经不可能超越,时代的才华和智慧转移了,秋菊的神品转移到画中去了。在诗歌中秋菊已经定格为“黄花”。文人多为水墨画,色彩更为淡雅。宋代画家李唐感叹淡雅色调难为民众所认同,平民更喜欢鲜艳的色彩,乃为诗曰:“云里烟村雾里滩,看之容易画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千年以后,齐白石等画家笔下的菊花,性质已经转移,与环境抗衡、傲寒意味消失,齐白石的菊花几乎一律是鲜艳的红色,喜气溢满画面,文人水墨菊变成了平民的彩菊。文人隐逸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是陶渊明采菊东篱的高雅仍然是不朽的审美的丰碑。
把传统文化如此丰富的秋色之美,稍稍领略一番,热情的粉丝们也许会减少一些盲目的明星崇拜。
2019年12月13日
2020年1月4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