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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首《木兰诗》看经典本《木兰诗》的思想和艺术

《木兰诗》(亦作《木兰辞》)从南北朝至今,一千余年,艺术生命不朽,多次被改编为电影,还成为地方戏曲的传统节目,影响甚至远达美洲,成为美国女权主义者的偶像。美国已经第二次将之搬上银幕。至于国人更是家喻户晓,中学生出口成诵。去年出现在《中国诗词大会》上,全民得以重温这一经典艺术瑰宝,堪称《诗词大会》上一大亮点。

为什么这首诗的艺术生命千年不朽呢?

在《中国诗词大会》上,明星专家蒙曼解读说,这是一个女英雄,英雄在哪里?其内涵是什么?蒙曼说:1.民族融合,木兰是少数民族的,是府兵制的产物;2.是对国家的忠义;3.对家庭的孝道;4.其义烈之气;5.勇武的精神。她的意思是说,花木兰把封建时代的一切忠、孝、义、勇等美德集中表现出来了。

带着问题分析文本,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花木兰这样一个女性形象,能够成为这样宏大观念的载体吗?如果她真的具备这么全面的美好的品性,那这位女英雄和男英雄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

《木兰诗》出自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的《横吹曲辞》,原来的标题是“木兰诗二首”。如今家喻户晓的只是其第一首,我们简称《木兰诗》。另外一首,为行文方便简称《木兰诗2》。

为什么《木兰诗》千年不朽,至今家喻户晓,而《木兰诗2》却为历史所遗忘了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

我们就带着这两个问题进入文本具体分析。

《木兰诗》整篇文本着重渲染的是不是“勇武的精神”“义烈之气”呢?一开头,光是写叹息就是八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为什么要写上八句?一般地说,这不是显得很重复,而且堆砌吗?但是,读者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木兰诗2》的开头是这样的:

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欲闻所戚戚,感激强其颜。

只用了四句,读者是不是感到比较精练呢?似乎没有。为什么?从思想上说,作为女性,本无从军之义务,因家无长男、父老不能从军而忧思,这才有了代父从军的深思和酝酿。“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蒙曼说这是“府兵制”,至少是粗疏。《木兰诗》是南北朝的,国家征兵,出征自备马匹,归来授勋,系北朝的兵役制

从艺术上来说,用八句写叹息,是民歌体的铺张排比,风格与南北朝时期文人诗歌的华丽辞藻相反,另有一种朴素的风格、天真的趣味。而《木兰诗2》虽然简练,但是,基本是说明因果,缺乏情趣,而且语言也不够顺畅。“借问复为谁”的“复为”,没有来由。“欲闻所戚戚,感激强其颜”,“感激”意思是感奋,和“戚戚”不相符合,“强其颜”,强颜,词不达意,木兰并没有强颜,而是在不断叹息。从语言质量来说,比之《木兰诗》相去甚远。

这说明,省略了语句的复沓就失去了情感的辗转反侧的思索,这毕竟女扮男装,要相当严密才不致暴露,这样破天荒的事情,是相当冒险的啊。特别是,两首《木兰诗》都属于乐府诗中的“梁鼓角横吹曲”一类,此类都是歌词,郭茂倩有按语曰“按歌辞有《木兰》一曲”,歌曲中复沓,是一唱三叹的基本手法。因而写买马具: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四句,如果按所谓写实为上的观念来衡量,就可能生出疑问:当时真有这样四个分工严密的市场吗?其实,这不但是民歌的趣味,而且表现女性获得男性身份四方奔忙的昂扬意气。《木兰诗2》是这样的:

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

文字简洁了,但是,基本是叙述,语句复沓,情绪叠加的分量没有了。从军以后,于黄河、黑山之间,《木兰诗》又是八句: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由五言短句,改为长句,七言,乃至九言,表现情绪的递增:在奔赴疆场的过程中,情思不在戎旅之艰险与女性之不便,而是聚焦于亲情这思念。这样的排比,不但是艺术风格的表现,而且是主题的重点所在。《木兰诗2》则是这样的:

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

这样的句子精练了,还是对仗的,木兰深厚的亲情却毫无表现。分析这个区别对于读懂《木兰诗》的主题思想、理解《木兰诗》的艺术风格很关键。

写到行军,“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戎马倥偬,就这么四句,只有思亲的一半,如果主题是“勇武的精神”“义烈之气”“对国家的忠义”,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可是这还只是写到行军,全诗几乎没有正面战场的凶险的搏击,其“勇武”“义烈”,从何处得知?《木兰诗2》倒是写了正面战场:

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

用的是对仗句——写到了夜袭,特别是写到了“更携于阗羌”,“携”,《说文解字》曰“悬持也”,是把在于阗的异族活捉的意思,应该说,这两句相当不错,表现了木兰的英勇,但是,《木兰诗》并不着意这样正面表现花木兰的英武,而是回避了正面战事,“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人战死了,自己得胜回朝。

当然,“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写了她功绩非同小可,但只是侧面带一笔,并不正面描写,说明主题不在此。就是写天子接见,本该是多么盛大、豪华、隆重的场面,于情节也是重要的转折,但是,“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轻轻一笔带过。要知道,明堂,不是一般的宫殿,而是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只有朝会、祭祀、庆赏、教学等重大典礼,才在这里举行,可是这里连一点氛围的渲染也没有。“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和皇帝的问答,居然也只有四句,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叙述,只有名词和动词,连形容词都没有,根本没有描写,也没有比喻,更没有叹息、思亲那样的大幅度铺排。

与此相反的,以平民身份归家,受到爹娘、姐弟的热烈欢迎,一写就是六句: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这不但有一连串的排比,而且有了动作描写:“出郭相扶将”“磨刀霍霍向猪羊”。《木兰诗2》写木兰归来是这样的:

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

这不仅仅是语言的差异,更是主题的不同,《木兰诗2》主题不在亲情,而《木兰诗》中花木兰功勋的价值乃是,恢复了和平的生活,家庭得以幸福地团聚,拥有欢乐和幸福。如果像蒙曼所说的表现的是“孝道”,那就该对父母表现一下了。但是,没有。倒是《木兰诗2》有所表现,“木兰能承父母颜”,语意有点含混。“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这完全是直接议论,比较干巴,大概是《木兰诗2》的主题了,意思是女儿和儿子一样,能够尽忠尽孝。但是,《木兰诗》的主题远远高出于这种俗套。

接下来的重点是恢复自我:要大笔浓墨了。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这还不够,还要慎重其事“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是很少有的描写。比见天子的场面还要慎重。脱了戎装,还要化妆,不是一般的恢复女孩子身份,而是显示女性的美。

这充分显示了木兰英雄的内涵,不是什么忠孝,不是什么英勇,也不是像男性那样建功立业,为官作宰,衣锦还乡,青史留名,而是作为女性主动承担起男性的保家卫国的责任,恢复女儿身份,平民生活,享受亲情的温馨,故写恢复女儿身,从“开我东阁门”到“对镜帖花黄”,一共用了十句。最关键的是下面这几句: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关键是“火伴皆惊忙”。用今天的话来说,男性这时显得有点傻帽了,木兰的胸有成竹和男性的“惊忙”,表现了其心理精细胜于男性,平静地享受女性的淡定自如。

《诗经》的传统,本来是讲究比兴的,《木兰诗》全诗却没有比兴(只有“关山度若飞”,可能是例外),全诗几乎都是叙述。但是,在最后来了一个复合性比喻:“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是点题之句,至今,“扑朔迷离”还成为口头成语。但是,一千多年的重复,人们都感觉不到其深邃内涵。蒙曼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口头上说她是女英雄,陈述的内涵却与男英雄无异。全诗主题的深邃就在对男性英雄的传统文化观念的颠覆。英雄,英雄,在传统观念中,英雄就是雄性的,就是岳飞、武松、关公,木兰却是一个女英雄,并不是男性,而女性,严格地说,应该是“英雌”。而当时乃至如今汉语中却没有“英雌”这样的词语,把木兰称为英雄而不知其中的悖论。

封闭在《木兰诗》的文本深层的内涵的深刻性,就在于潜意识中对男性英雄观的颠覆。这就是花木兰为美国女权主义者所赞赏的原因。阅读就是要真正直达文本的核心,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从艺术分析深化到文化分析的深层。

《木兰诗》这样明白如口语的诗句,其“英雌”的内涵之所以长期不被揭示,原因还在于,读者心理有开放性的一面,同时也有封闭性的一面。一般读者从文本看到的往往并不是全部,而是部分,他看到的往往是自己已经熟知的那些部分。《周易》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意味着仁者不能见智,智者不能见仁。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绛洞花主〉小引》),自发的阅读,读者看到的,不完全是作品,更多的是自己。男性英雄的观念已经被词语和文字固化了,读者就很难看到与男性英雄不同的“英雌”。

阅读之难就在于,不但要与自身先入为主的心理的封闭性搏斗,而且要与文本的封闭性搏斗。

表面上看,《木兰诗》的文本是开放的,没有任何秘密,而英雄的内涵,却不在字面上,是在字里行间,或者说在表层以下,在第二层次,是隐性的。因为文本是天衣无缝的,水乳交融的,因而是更加封闭的。读者凭直觉为表层形象感动,是无法进入形象的深层的,这就要具体分析。而分析的对象存在形象的差异或者矛盾,成千上万的所谓作品分析之所以无效,就是因为分析者习惯于作为读者去接受作品,只看到作者已经写出来的成品。满足于这样的接受是被动的,而要揭示文本深层的矛盾,则要突破这种被动性。关于这一点鲁迅有这样一段很深刻、又很具操作性的话: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

鲁迅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要在大作家们一部作品的定稿本和未定稿本的差别中,看出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个矛盾是要读者去发现的,不管国内学者还是西方大师都忽略了,许多一线老师就更加束手无策了。其实,要看出作品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并不难,只要在作品内外,主动地进行比较。提出问题,也就是找出差异、矛盾,想象一下,为什么这样写,而没有那样写?而这背后更深刻的原则在于,不仅仅把自己当作读者,而且把自己当作作者,设想自己和作者一起进入创作过程,这样就不是一味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创造了。其实,西方大师海德格尔早就有过如下的论述:

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

他的意思很明白,仅仅被动地阅读作品本身,是“行不通的”,只有设想自己和作者一起进入“创作过程”才能“把握”作品的精神实质。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把自己当作作者,摆脱被动性,主动地进入创作过程。不但看到作者这样写了,而且想象出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种想象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作品的内在的差异就摆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发现,比如说,《木兰诗》这部作品写战事、功勋很简单,而写女性亲情和自得很丰富。如果更进一步,还可以发现矛盾——诗歌语言风格由两方面有机组成,一方面是大幅度的排比铺陈,完全是民歌风格,另一方面则是极其简练,如“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连平仄对仗都很规范,完全是唐诗的成熟风格;还有,开头明明说“可汗大点兵”,这是少数民族才有的称谓,后来却说是“天子坐明堂”。这些明显的漏洞,说明这首民歌不是一人一时写出来的,而是经历了许多年,许多人修改、加工的。文本中潜在的矛盾,如果能够紧紧抓住,就不难提出潜在的深刻的问题,启发调动读者主体深入思考。

当然,把矛盾从文本中分析出来,须要有坚定的对立统一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没有这样的准备,对于矛盾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摆在眼前的资料,也发现不了其和作品的矛盾,从而进行分析。例如,有一则民间传说,载明邹之麟《女侠传》:

木兰,陕人也。代父戍边十二年,人不知其为女。归赋戍边诗一篇。君子曰:“若木兰者,亦壮而廉矣。使载之《列女传》,缇萦、曹娥将逊之,蔡姬当低头愧汗,不敢比肩矣。”

这个素材歌颂木兰,主题是“亦壮而廉”,而且认为把她和《列女传》的缇萦、曹娥并举,都有点牵强。缇萦出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汉文帝时缇萦的父亲淳于意被告受贿,判了肉刑,押赴长安,他最小的女儿缇萦跟着到长安。上书文帝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妾原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书闻,文帝悲其意,当即除肉刑法。这个传说的主题明显是“孝”。

至于曹娥,其父溺于舜江中,数日不见尸体,曹娥年仅十四岁,昼夜沿江哭寻。十七天找寻无果,投江,五日后其尸体抱父尸体浮出水面。后人改舜江为曹娥江。这样的逸事,主题也是孝道。

把花木兰当作孝道的模范,是明代人的观念,这和出于南北朝时期的《木兰诗》时代背景不同,主题也是不一样的。

《木兰诗》产生于南北朝,文字记载均晚于南北朝,故事可能早就流传。但是,后来的文字记载,从思想上说,可以看出《木兰诗》的情节雏形。《凤阳府志》:

隋,木兰,魏氏。毫城东魏村人。隋恭帝时,北方可汗多事,朝廷募兵,策书十二卷,且坐以名。木兰以父当往而老羸,弟妹俱稚,即市鞍马,整甲胄,请于父代戍。历十二年,身接十有八阵,树殊勋。人终不知其女子。后凯还,天子嘉其功,除尚书,不受,恳奏省觐。及还,释戎服,衣旧裳。同行者骇之,遂以事闻于朝。召赴阙,欲纳之宫中。曰:“臣无愧君之礼。”以死拒之。帝惊悯,赠将军,谥孝烈。昔乡人岁以四月八日致祭,盖孝烈生辰云。

这个素材的主题是表现木兰代父从军,不接受授予尚书的封赏,更接近《木兰诗》的情节,拒绝帝王纳妃,且以死相拒,则为《木兰诗》所未有。此文出于《凤阳府志》,最早的版本是明代的,通行的是康熙版,说木兰是隋朝人,而《木兰诗》产生于南北朝,早于隋,经过多少时代、不同身份人士的加工才成经典。看来是后人,感于其人,添枝加叶,目的是拔高木兰的形象。作者的潜意识似乎认为,帝妃是女子最高的荣誉。但是,木兰既连尚书这样部长级的官阶都拒绝了,哪里还可能甘当闭锁深宫的众多宫妃中的一员。《木兰诗》的主题就是以平民的女儿身份,完成超越男子的保家卫国的任务,最后成为享受恢复女儿身份的“英雌”。

后世文人以其拒为宫妃为烈,则是画蛇添足。

解释作品不能满足于作为读者,接受作品,人家写什么,你就读什么,这样是被动的,真正的解读应该把自己当作作者,想象自己进入他的创作过程,不但看到他怎么写了,而且看出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写。不但看他强调、渲染了什么,而且看他舍弃了什么,他提炼了什么。

一般老师之所以苦于解读作品之无效,其根本原因乃是,甘心被动接受作品,和作品对话,而不是主动参与,同时和作者对话。

本文提供了几种素材,目的就是便于老师们从中看出其主题之不同,分析出为什么唯独《木兰诗》成为千古不朽之经典,而其他诗作、散文皆湮没无闻。

2020年9月7日 znZkCbFT4FKk6JZkweneckJkEodlmulKV0uwhi01htC/+9qOp/SuT5ljxjCr8d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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