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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家世影响:“失落者”的观察视角

相府门第的煊赫,张爱玲只赶上了一个末尾。1920年她在上海出生时,不但李鸿章、张佩纶已弃世多年,就连本应健在的祖母李菊耦也已辞世。尤其是,使李家、张家获得高门巨族身份的清王朝也已瓦解多年。清王朝的灭亡,实际上为李家、张家这样的高门巨族画上了句号。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沦为遗老遗少的高门巨族仍在前代余荫下继续着富贵精致的生活。1920年张爱玲出生前后,动荡的中国车轮正在滚滚向前。陈独秀、胡适等时代巨子正在猛烈抨击中国传统文化,年轻的毛泽东正在北京大学旁听,甚至朱德、刘伯承这样的青年将军,也在出国寻求中华民族的出路。而在租界的各样公寓里,前清大家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仍在延续,只不过混杂了越来越多的消费性的洋场情调。在张爱玲的童年记忆里,不时浮现着这样的优美场景:

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私语》)

年幼的张爱玲甚至梦想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私语》)这当然融合了她母亲和姑姑随时出洋留学的新式做派。

然而,或许是家族破败的速度在加快,或许是年岁渐长,有了透过现象看取本质的能力,到了少年时期,世界在张爱玲眼中逐渐变了颜色。相府门第的煊赫精致,仿佛被时代狂风一吹,蓦地露出千疮百孔的底子。小说《创世纪》主要以李菊耦之妹李经溥为原型,是观察高门巨族衰败的极佳文学材料。与李菊耦23岁才嫁给年届41岁的张佩纶一样,李经溥也是22岁时由李鸿章做主,嫁给了李鸿章门生之子任德和。也是年龄很不般配,张佩纶年长李菊耦近20岁,任德和则是小李经溥6岁,才16岁。李鸿章选婿重世谊和才学,但事实证明,他为两个女儿选的夫婿都颇失算。张佩纶“官海潦倒”,任德和知书而无能,在舅兄提携下都不堪当官职,庸庸一生。当然,依合肥李氏之嫁资,即便夫婿无能,李鸿章女儿仍然会富甲一方、荣华终身。然而,李鸿章有料到王朝倾覆、军阀内乱、日本入侵吗?在这样的频年内乱中,连合肥李氏本身都在衰落。李鸿章死时,三个儿子皆官居道台、侍郎之职,到民国时期,其孙子李国杰仍把握招商局大权,但实力大不如前。到1932年,其招商局实权被新贵宋子文所夺,李国杰甚至被上海市政府扣押查办。李氏如此,其嫁出去的女儿们就更不济了。《创世纪》暗写李经溥的晚年寥落(人物紫微以李经溥为原型)。在小说中,匡家(以任家为原型)一大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靠着紫微的嫁妆过活,几十年如一日。谁的嫁妆能支持这么久!但终于到了难以支持的地步。李菊耦死得早算是幸运(她的继子张志潜、儿子张志沂、女儿张茂渊、孙子孙女张子美、张子闲、张爱玲、张子静等几十年来同样靠着她的一份嫁妆过活),可她的妹妹李经溥长寿。这长寿未必是好事。小说有两个细节,极令人感叹: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

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

谁能想到,拥有家产4000万两白银的李鸿章的幼女会有一天连一罐核桃糖都来之不易、舍之不得,连几个煤球都怕人偷去了呢?绍兴周氏作为一般大户人家,它由“中道”到“破落”都足以使周树人铭记终生,何况李经溥这样的人生际遇!倘若李鸿章泉下有知,看见自己幼女晚年的生活,那会是怎样的痛彻于心呀。

这是高门巨族衰败的一个缩影。不过具体来看,李菊耦的后人似乎比她妹妹的后人衰败得要慢一点。到张爱玲读中学时,她父亲还拥有汽车,还能和她继母(孙用蕃)对抽鸦片。不过在张爱玲看来,这仅是她父亲自私的结果:他要把钱留给自己花,而不愿在子女身上投资。她回忆说:“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私语》)后来张爱玲一怒之下,投奔了已经离婚的母亲,母亲黄素琼(逸梵)是南京黄军门黄冀升之孙女。黄冀升因镇压太平天国有功,1862年获授代理江南水军提督,1868年获授三等男爵。黄家门庭虽不及相府煊赫,但也算家底非凡。黄逸梵和她弟弟黄定柱继承了黄家遗产。但到30年代,以卖首饰、古董(遗产)为主要生计来源的黄逸梵也时感困窘。张爱玲也敏锐感觉到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童言无忌》)

眼见的和亲历的李家、黄家、张家等旧家族的无可抵挡的衰败,给少年张爱玲以巨大影响。不仅仅是“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身世之感,而且是她观察社会、理解历史,面对新的文学经验的特殊立场。对此,宋家宏先生总结为“失落者”心态,“她早年的身世影响了她人格心理的发展,进而影响到她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和体验;不幸的童年,没落的家庭,动荡的现实环境使她成为一个‘失落者’,造成她复杂的心理矛盾,‘失落感’是她基本的心理状态,从而导致了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她对人性是悲观的,对历史文明的发展也是悲观的,构成了她的人生悲剧意识” 。此说相当精辟,但有些地方还可以做更细致的分析。比如,宋先生认为张爱玲的政治意识在于“对现实政治的冷漠”,这固然是事实,然而,这到底是张爱玲对政治问题对国家历史无看法呢,还是有看法但不宜于公开表达呢?在这方面,我们应设身处地地想象张爱玲,一定要切记家庭出身的差异。林语堂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由个人主义者所组成的民族。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家庭而不关心社会,而这种家庭意识又不过是较大范围内的自私自利。” 家庭、家族的利益和立场,很容易构成政治潜意识。高门巨族的青年子弟和平民家庭的青年子弟,即使生在相同的时代,读相同的书,对现实政治的看法也往往有根本性差异。原因在于,高门巨族是既得利益者,甚至直接是高层政治的现实参与者,在其中有着复杂的情感、利益与价值的现实纠葛。而像孙中山、鲁迅、毛泽东这类普通绅士家庭出身的雄杰人物,没有这层纠葛,自然容易从纯理性的立场表明自己的态度。这种差异,在在皆是,比如对清朝廷的态度。孙中山、鲁迅、毛泽东辈自是疾之不已,以之为国家富强的障碍,但高门巨族就完全不同。他们“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花凋》),他们对前清充满留恋之情。据冯祖贻考订,张爱玲伯父张志潜,1919年为父亲张佩纶编刻了一部奏稿,“序言不仅在格式上每逢遇到‘孝钦皇太后’(慈禧)、‘德宗’(光绪帝)、‘列祖列宗’字样均抬头,而且年份用的竟是‘宣统十年’,这一年按民国纪年应是民国八年了”,甚至“他们还一遵清俗,头上留着辫子,每逢朔望、元旦及宣统生日都要点上香,向北遥拜,拜后则痛哭一番,虔诚的还亲自上京,冀望一见圣容,获得若干封赠”。 堂伯父张人骏给幼年的张爱玲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前两江总督张人骏在辛亥革命后逃到天津,做了寓公,对前清王朝充满无限感情。张爱玲回忆:

一个高大的老人家永远坐在藤躺椅上,此外似乎没什么家具陈设。

我叫声“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了?”他总是问。再没第二句话。然后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

还是我母亲在家的时候教我的几首唐诗,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字音。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对照记》)

此情此景,足以使当年扬州、嘉定的抗清义士们悲愤莫名。有如此不肖子孙,当年还抵抗满洲人做什么?中国历史多的是这类滑稽与悲哀。不过,遗老遗少们留恋前朝并非由于思想“愚昧”,关键在于利益,以及因利益而产生的价值认同。设若没有清王朝,合肥李氏又从哪里去创下数千万家资,极人间之荣贵?所以,在此类既得利益的大家族里,很难形成国家、公义的观念。若我们后世读者都逐日流连于“贵族”的荣华与奢靡,而无意反思其背后集权政治对民族现代化的戕害,又如何能指望“贵族”后裔不去“遥拜”皇上呢?人性的弱点多半相似。至于遗老遗少们对于辛亥革命以后新的政治力量的“不感兴趣”,更在不言之中。一般平民青年会在新政治中寄望民主与自由,大家族子弟可能更切身地感受到的是地位的丧失,利益的被损害。甚至对于日本人,一般青年都会有爱国义愤,但大家族子弟更易把它看成天下分合之争中一个新的参与者,甚至看到家族重新崛起的契机。正如抗战期间清朝皇族寻求日本人支持以重建帝国一样,李鸿章孙子李国杰在1937年也努力活动,意欲加入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府,以重振合肥李氏的家业。他有自己合理的逻辑,虽然这逻辑已与国家价值严重对立——他本人于1939年被国民党军统刺杀亡命。

张爱玲自幼就生活在这样狭小的“贵族”世界里,成年以后她亦时时讥讽这个世界。她以否定性的口吻描述自己的家:“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私语》)但是,她的政治观念难道与这些旧家族子弟毫无共通之处?譬如,张爱玲会不会对清王朝抱有亲切的好感,会不会对民国世界抱有轻微的嘲讽,会不会对日本人抱有并不排斥的“平常心”……这些政治态度,出于“失落者”张爱玲是正常的,但是把它公开地表述出来,就未必适宜了。所以张爱玲很少直接谈论政治。尤其,“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小说家张爱玲的“帝王”是高门巨族以外有着力量的大众。此类因素,使张爱玲对政治更加淡漠。但这并不表明她完全无政治观念,至少,在不会成为热血的爱国青年、对前清或入侵者缺乏仇恨等方面,她和她经常讥讽的遗老遗少颇为一致。

“失落者”心态还影响了张爱玲对于文学传统的选择。在张爱玲阅读并真正尝试写作的年代,由鲁迅、郁达夫、巴金等人创造的“新文学”传统业已形成。他们从事写作,不再同于古代文人那样抒发命运感叹,而在于通过文字的手段疗救社会。柄谷行人将这类叙事追求称为医学式的:“这个社会是病态的,必须加以治疗这一‘政治’思想亦由此产生。‘政治与文学’不是什么古来对立的普遍性问题,而是相互关联的‘医学式’的思想。” 张爱玲也广泛阅读了这些作品。但终究,她并不喜欢。对此,她解释为自己不喜欢写人生飞扬的一面,而愿意写人生安稳的一面,不愿写纪念碑式的事物,而愿意写日常事物,“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自己的文章》)。这个解释倒不失为真实,但并未说透,难道《故乡》《孔乙己》写的不是“日常事物”?其实关键在于,新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否定性的破坏力量” 。鲁迅诸人写小说,实际上是通过有意设置的各种不同的人生故事,将旧的社会、政治、家族和文化讲述为“不正常的”“不健全的”,从而确立新的政治、文化和人生的合法性,其中包含着服务于国家现代化的伦理改造和认同生产。而张爱玲,虽然也未必那么喜欢旧的,但对新的社会理想却无那般大的兴趣。新文学力图成为民族国家共同体想象的一个部分,而张爱玲对建立一个新民族国家并无热情。所以,她可能会欣赏老舍的幽默、赵树理的质朴,但整体上对新文学的“破坏”企图并无共鸣。她写小说,起笔时好像和鲁迅等人有相似(如揭露金钱的奴隶、男权的枷锁等等),但讲到结尾却拐到其他方向去了。她感伤,但并不批判;她讽刺,但并不摒弃。 c5pJ81MqfoCVufY6KPdTtfyShljdoBu4ZKtIzzMmIXBojfSY7hkNEDnxqBhZvS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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