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与胡兰成的不适宜的婚恋,与日伪文坛的密切关系,尤其是日本军队的挫败,也不时使张爱玲感受到无以逃遁的乱世的不安。她描述这种心情说:
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我看苏青》)
抗战胜利后“汉奸文人”的舆论,恐怕已让她深深体会到“将来的平安”“已经不是我们的了”的感觉,然而,1946—1949年三年国共内战,是否令她有更大的不安?从《小团圆》中,不能看出这一点。三年战争(1946—1949)期间,她也曾经考虑过去留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香港大学恢复,来信要张爱玲续读,张爱玲没有去:“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着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美国人的事难讲。’楚娣总是说。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小团圆》)张爱玲有出国的考虑,但一直未能有把握,所以,最终留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中国。当然,这与她对共产党并不反感(当然也不亲近)的政治态度有关。这一点,或出许多人意外,九莉对邵之雍的评价可做参考:“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产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产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么,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小团圆》)不过,张爱玲怎样预想她在红色政权下的未来,《小团圆》未曾提及。应该不会太妙吧,共产党与国民党同为革命党,但共产党在清算“封建”“反动”等等势力方面,较国民党还是有很大不同。然而她究竟与国民党无任何关系,甚至她的家族,都已成为为人遗忘的陈年旧事,她已成为一个职业女性,继续“干她的本行”,总不会有大碍吧。
然而,这类预想有确切之处亦有未尽料及之处。在抗战后,舆论汹涌,她投稿变得困难。1949年新中国成立,汉奸问题倒不再受到关注,但她过去主要发稿的鸳鸯蝴蝶派刊物却突然全面停刊,共产党文人她能识者寥寥,发表文章更为困难。但另一方面,她似乎又迎来新的局面。夏志清曾描述张爱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生活:“一九五二年,张爱玲避居香港。在这一期间,她的生活情形如何,我们所知不详。沈从文和朱光潜是清算斗争的对象,张爱玲所受的麻烦,似乎远不如这两位教授那么大。原因是左派根本瞧不起她,并不拿她当作一股‘反动力量’看待。”
其实,这是夏志清在缺乏材料的情况下所做的猜测,实则情况大有不同。一个令张爱玲始料不及的变化是,进入了新中国的上海文坛对沉默有年的她表示了热忱欢迎。1950年年初,她的旧识、《亦报》社社长龚之方登门向她约稿。《亦报》1949年7月创刊,是上海解放后第一份以小市民为对象的小报。1949年5月解放军进入上海,时局动荡,各家小报相继歇业,众多小报老板和文人都南逃香港。为此,时任华东军管会文管会副主任的戏剧家夏衍,找到旧友龚之方、唐大郎,支持他们创办了这份以风格健康、有益于读者为旨的小报。与《亦报》同时创刊的小报,还有《大报》,启用的社长、主编多系鸳鸯蝴蝶派旧人。这为张爱玲提供了新的机会。
接受约稿后,张爱玲为《亦报》写了一部连载长篇《十八春》(1950—1951)。或出于对过去的忌讳,她使用了一个笔名“梁京”。张爱玲的好友宋淇曾解释,‘梁京’的由来是张爱玲借用‘玲’的子音,‘张’的母音,切为‘梁’;借用‘张’的子音,‘玲’的母音,切为‘京’,丝毫没有其他用意。《十八春》连载完毕以后,引起巨大轰动。有个女读者恰与小说中错失爱情的曼桢有同样经历,读了《十八春》后,痛不能抑,辗转打听到作者地址,找上门来放声大哭,吓得张爱玲不敢下楼,只好央求姑姑将那女人劝走。报社出版了《十八春》单行本,还专门组织了“与梁京谈《十八春》”座谈会。从各方面看,张爱玲都像是在经历了种种乱世的惶恐之后,又迎来了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她应该是欣悦的。而且,通过《十八春》,张爱玲向新中国传达了她的欢迎之意。在小说结尾,几对情爱错失的年轻人都决定前往解放区,重新开拓新的生活。这显示了对新生的政权的亲近。更令张爱玲意外的是,她的写作直接引起了身为华东文艺界负责人的夏衍的注意。抗战胜利后,夏衍由重庆重返上海,即闻听张爱玲才名,当即就搜寻《传奇》《流言》读过,留下深刻印象。《亦报》刊出“梁京”小说《十八春》后,不久即为夏衍注意到。他找来龚之方,打听“梁京”的文学背景,听说是张爱玲后,他异常兴奋,表示对这一人才应当重视。1950年7月24日,上海召开第一届文艺界代表大会。夏衍以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身份担任会议主席,梅兰芳、冯雪峰等担任副主席,与会者达500余人,为一桩文坛盛事。在夏衍指示下,张爱玲也接到了与会通知。张爱玲不甚关注时事,肯定没能深切了解到这一纸通知的意义。作为上海文艺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次文坛盛会,这次会议同时又是一个资格许可、经典认定的会议:并非所有有文艺成就的作家都能获得邀请。比如,在北京,京派小说沈从文、理论家朱光潜即未获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正式代表资格,而“汉奸文人”周作人,无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都未获得公开露面的机会。张爱玲作为汉奸之妻,写的又是十里洋场的非无产阶级故事,能出席此次主要由延安文人和左翼文人参加的会议,不能不说是中共的特殊青睐。“文代会”结束以后,夏衍还安排张爱玲随工作团下乡参加土地改革。与此同时,夏衍还计划将张爱玲正式调入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出任专业编剧(夏衍兼任该所所长)。
《十八春》连载结束以后,唐大郎又向张爱玲索要下一部新稿。1951年11月初,中篇小说《小艾》开始在《亦报》上连载。《小艾》写的要算是“无产阶级的故事”。本来张爱玲对所谓“无产阶级”的故事不太熟稔,以前也曾经有朋友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她回答说不熟悉:“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小艾基本上是属于这一社会底层的人物,这在张爱玲是初次尝试。但难能可贵的是,她这篇小说完全放弃了过去冷讽式的写作方式,而转向一种同情的立场。小说写了小艾几十年的辛酸经历。小艾几岁时因为家里贫穷被卖到席家当丫头,十几岁的时候又被席家老爷强奸怀孕,接着又惨遭席的姨太太毒打,流产,“冤仇有海洋深”,后来与排字工人金槐相爱结婚,并最终脱离了席家。随后两个人飘零与共,顽强地生存着。且与《十八春》类似的是,这部小说较正面地描述了1949年后上海一些新的变化,譬如“工会里有福利会的组织,工人家属可以免费治病”,对小艾住院的情形也写得比较详细,“到了医院里,时间已经很晚了,住院的医生特地把妇科主任找了来,妇科主任是一个程医生,一面给她施急救,一面询问得病的经过,问得非常仔细。说病情相当严重,但是可以用不着开刀,先给她把血止住了,然后施手术,要是经过良好,施手术后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小艾起初只是觉得那程医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两个看护也特别好,后来才发现那原来是个普遍的现象。她出院以后,天天去打营养针,不由得感到医院里的空气真是和从前不同了,现在是真的为人民服务了”。最后小艾感到世道真的变了,想着等待她的孩子的“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
然而,这似乎只是旁观者眼中的表象。1952年七八月间,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张爱玲突然离开上海,经广州到达香港。按小说《浮花浪蕊》的描写,张爱玲几乎是逃一般地奔离了内地的土地。小说中,女主人公洛贞(以张爱玲自己为原型)一出海关口,竟然兴奋过度,“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洛贞)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有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洛贞)跑累了也便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关于此段经历,60年代她到台湾时跟王祯和提到过:“她还曾提到她从广州坐火车经深圳到香港。民兵检查她时,她很紧张,因为她护照上用的是一个笔名。民兵问她:你就是写作的张爱玲?她很紧张地说:是。那民兵就让她出来了,没有留难。”
自此一别,张爱玲就永远离开了故土,远离了她熟悉并热恋着的上海的气味与情调。这是张爱玲一生中与政治的又一次交集。她为什么会离开内地,走向那不可知的未来?对此问题,论者纷纭。一种比较特别的看法是认为此事与她对胡兰成余情未了有关。沈寂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文学评论家,曾参加“《传奇》座谈会”,并到张爱玲寓所拜访过她,可谓张爱玲出走之举的相对知情人。他解释说,1949年后“胡兰成再也藏身不住,……求张爱玲一起逃往香港,这时从狂恋中苏醒过来的稍有理智的张爱玲心里明白,虽和胡兰成难舍难分,但如果被发觉与汉奸同逃,将会有何结果,何况自己还得到器重,便出钱帮助胡兰成逃跑,自己留在上海,化名‘梁京’,继续写作,还参加了‘文代会’。1951年11月出版长篇《十八春》。胡兰成潜逃到香港后,化名在报刊上大写反共文章,有人也看到他常出没公共场所,以‘逃亡文化人’自居,与一些反动文人混迹在一起。同时,他还不断和张爱玲联系,要求‘重归于好’”
。他认为张爱玲是应约而去,只是等她到达香港时,佘爱珍也到了香港,且是携款而来,胡兰成遂与佘爱珍同去日本,丢下张爱玲独在香港。此说不甚可靠,不大符合张爱玲干净决绝的处事方式。她既已与胡兰成割断旧情,就断难回头。而且,在《小团圆》与《今生今世》中,张爱玲、胡兰成都未提及此事。张爱玲不提或有可能,但胡兰成晚年一直以与张爱玲的风流佳话自炫,如有这么一节千里相投的佳话,他不可能不浓墨重彩娓娓谈来。他既无一字提及,可见此事子虚乌有。而且,沈寂所言并无确切证据,多属道听途说、街谈巷议。
事后推断,张爱玲的出走应基于两层考虑。一是有关文学写作前途的顾虑。上海解放后,张爱玲虽然获得个别文艺界负责人的欣赏,但她的写作前途已分明在望。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夏衍颇有意将她调入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但由于在文联内有阻力,迟迟未能变成现实。这表明,尽管夏衍个人爱才惜才,但由当年左翼文人掌权的文艺界,对张爱玲乃至她所属的海派写作,仍怀有极深成见。而对张爱玲自己,也是一个不安的信号。冯祖贻先生指出:“张爱玲在1949年后显然没有得到安排,今日看来算是个文艺个体户。在今天和1949年前都是平常事,但在1949年后一个很长时期内却是一件大事。政府没有安排工作,必然说明存在一些问题,是会被人另眼看待的。没有工作也就没有单位,就等同于里弄居民大嫂,要外出(离开上海市)就必须到派出所开证明(当时无身份证),也就是张爱玲所说的路条,平日也要参加里弄的学习,这对一向自傲敏感的张爱玲来说,更增加了她的疑虑和不安。”
与此同时,到1952年,已在市民中引起热潮的《亦报》和《大报》在党内却不断受到非议。提议创办这两份小报的夏衍一度也为两份报纸撰稿,但不久就引起纷纷议论,说夏衍为资产阶级报纸写稿。压力之下,夏衍不得不停止写稿。而《大报》和《亦报》亦于1952年相继停刊。上海滩从此再无小报。而自从事写作以来,张爱玲便以各类小报为主要写作阵地。这种变故,不能不引起她关于自己未来写作的现实估计。事实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艺界面临一场继五四以来又一次深度“洗牌”。如果说,新文学运动通过文艺论战将诗词曲赋逐出了文学“地盘”,将鸳鸯蝴蝶派逼退到文坛边缘的话,那么,新中国文艺界同样发生了文人群体和文类合法性的异动——左翼文人(尤其延安文人)成为“正确”的文学的代表,右翼文人(如“胡适派”文人)则退至边缘,至于本来就在边缘的鸳鸯蝴蝶派文学,就更在批评、出版查禁、舆论等重重压力下,几近消失。与鸳鸯蝴蝶派、小报传统紧密相关的张爱玲,怎么看都是不适宜的。说到底,她最擅长讲述的,还是上海滩那些破败家族的迷离往事,她的文字风格,亦是精致、阴丽甚至不乏颓废的。而在“延安文化”的新时代,解放区式的清新、健康、明朗,则开始跃升为新的审美成规,拖拉机手、志愿军战士、钢铁工人等等“新英雄人物”,则开始占领小说的人物舞台,还能到哪里觅得讲述范柳原、佟振保故事的空间呢?甚至,她的读者们,也被指责为“黄色”“堕落”的人物。她的上海“陷落”了。作为小说家,她与她的永远上演着有闲男女浮世悲欢的“上海”是共生的。随着上海转变为一个工人阶级的城市,张爱玲也必然迎来写作的末途。她过去的写作界的朋友已都星散。1949年以后,苏青加入了尹桂芳的芳华越剧团,改行做了戏曲编剧,并快快脱离上海文坛,退出了同行视线。这对张爱玲毋宁是一种暗示。她张爱玲该何去何从,不能不深费思量。她的确在有意调整自己(《十八春》《小艾》皆为明证),但她真的能把自己变成丁玲或者赵树理吗?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在这个时候,她再度忆起了少年时代的梦想,那“海阔天空的计划”,“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毕竟,她现在也才刚满30岁,未必就来不及。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她母亲一直认为她应该到香港读完大学。
张爱玲的另一层顾虑则应在于政治环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形势虽较和缓,但张爱玲出身高门巨族,又长期自异于左翼写作,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会是新政治的疏远对象。在这种情形下,她选择出走有她自己周全的考虑。柯灵认为:“以她的出身、所受的教育和她的经历,她离开祖国是必然的,不可勉强的……试想,如果她不离开,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一百个张爱玲也被压碎了。但是,再大的天才离开自己的土地,必然要枯萎。张爱玲的光辉耀眼而短暂。张爱玲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剧。”
这倒也未必。张爱玲既不会如傅雷般频频作“异端言辞”(甚至不甚露面),更不会如丁玲般与“文坛霸主”们争权,政治灾难倒未必有,但不自由的生活方式却无以逃脱。故假如1952年张爱玲不离开内地,她会注定寂寂无名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张爱玲出走之前,仅告诉姑姑一人,她的弟弟和其他亲人概不知情。文艺圈的朋友闻说之后,一片惋惜。据柯灵回忆,夏衍听说此事后,“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
。此后,夏衍还托人向张爱玲姑姑致意,希望张爱玲能为《大公报》《文汇报》写些稿子,姑姑表示“无以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