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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利己主义者的政治观

然而,张爱玲并不需要人替她辩护。在1943年、1944年,她对自己的选择就有所准备。据柯灵透露,张爱玲没有接受郑振铎等前辈的善意劝告。在她的价值观里,“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乃人生要义,这种“特别”,即便是“坏”也是值得的,因为有了“名气”可为万众瞩目。否则,一个“好”人,没没于世,又有何生趣。何况,写写文章,换点稿费过一种清清爽爽的生活,也不至于就是大“坏”大“恶”吧。她本来就有着“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所以,在可以预见的成名面前,她选择了“趁热打铁”。她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然而,成名的意愿哪个文人没有呢?但他们更不愿与日本人合作。抗战爆发之后,甚至在东北沦陷之时,已有大量文人决然离开日本占领下的国土,辗转于武汉、桂林、衡阳,最后退却到重庆、贵阳等僻远之地,如萧红、巴金等;或者投身延安,直接参与以笔抗战的行列,如丁玲、艾青、何其芳等。对于这些生于乱世的文人,由于“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这土地》),他们很自然地卷入政治性的抗争写作。甚至在香港这样的地方,年轻人也敏锐感觉到民族主义:

食堂很大,灯光昏黄,餐桌上堆满了报纸。剑妮折叠着,拿错了一张,看了看,忽道:“这是汉奸报。”抓着就撕。茹璧站了起来,隔着张桌子把沉重的双臂伸过来,二蓝大褂袖口齐肘弯,衣服虽然宽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张报两人扯来扯去,不过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经嗤嗤一撕两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边,事情发生得太快,一时不及吸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出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子才听见雷声。

“不许你诬蔑和平运动!”茹璧略有点嘶哑的男性化的喉咙,听着非常诧异。国语不错,但是听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时不大开口,而且多数人说外文的时候声音特别低。“汉奸报!都是胡说八道!”“是我的报,你敢撕!”(《小团圆》)

茹璧,据说是汪精卫的侄女。在维多利亚大学发生的这一幕,给九莉深的印象。事实上,据《小团圆》记载,在港战期间,她的不少同学即已转赴内地。而在沦陷的上海,多数文人都避走内地。即使留在上海的,也多取地下姿态,隐居缄默,并不积极参与日伪的“文坛盛事”。但这类民族主义行为对她触动不大。柯灵劝她发表文章慎重,甚至私下谋划帮她前往重庆。她都没有接受。这当然有谋生的顾虑在内,她与新文学界素无甚接触,她的写作又与他们相去甚远,到他们圈子里谋生,谋抗战,即便她有兴趣,恐怕也难以操作。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无兴趣。一般常人念兹在兹的民族意识、国家热情,在张爱玲不能不说极为稀薄,几近没有。这恐怕是较“做点特别的事”影响张爱玲更深的文化“遗传”。

对于日本这个国家,对于日本的侵华战争,张爱玲在文字中甚少提及。偶及几句,也极为淡然。如《私语》说:“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州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亲住处住了两个礼拜。”《私语》写于1944年,此时淞沪会战的惨烈,南京大屠杀的残暴,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荡去血迹,但在张爱玲寥寥几句中,仿佛有如谈论街道上一桩闲事,有如一个不爱足球的人提到一场球赛,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至于对侵略者的仇怨与憎恶,更无从谈起。不过,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沦陷区著文言论的不便。但看她晚年所著《小团圆》,可见她对日本的印象并不坏。其中一节提及日本兵在维多利亚大学出现:“比比回来了之后,陆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白脸,矮矮的,童化头发,像个日本小女学生,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着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里的故事。不知道是否因为香港是国际观瞻所系,进入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谈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而据胡兰成《今生今世》记载,他们恋爱期间,也时常很自然地谈论日本的绘画与文学,还与日本文人池田笃纪等保持密切往来。池田笃纪甚至认张爱玲为“姐姐”。毫无疑问,在私下感情上,张爱玲和胡兰成一样,也并不视日本为敌国,反而于之是亲切的,愿意多接触的。在日本投降后,她甚至建议胡兰成流亡到日本去。这与众多秉具爱国、正义之感的中国文人颇为不同。

这或许还是高门巨族对于张爱玲的“赐予”。张爱玲的家庭亲众主要是生活在相府门第的荣耀之中,李鸿章那种政治人物的视野和评断标准对后人影响颇大。中日交恶,由来已久,以甲午海战为最震骇国人之始。然在某些政治人物心中,国与国之间不论感情,只谈利益,不考虑民众的死难或欢悦,只顾及国家的战略需要。这在历史上看得很清楚。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被日军全线歼灭,死伤惨痛,但李鸿章并不与日本作不共戴天状,仍与日本谈判议和,并与伊藤博文等日本重臣保持私人关系。甚至据当时朝内大臣(如御史安维峻、洪良品等)弹劾称,李鸿章还通过盛宣怀,将白银1500万两交由某日商经营。后事未必属实,但李鸿章与日本关系密切确为事实。其情形有如诸侯争霸,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随势而变的利益。政治人物的这类眼光在随后历史人物上亦清晰可见。蒋介石数年如一日坚持“焦土抗战”之策,但也在数年之内始终与日方高层保持接触,谋求和谈可能。而抗战结束以后,与日本作战多年的国民党军纷纷吸收日本官兵,编入自己军队,以展开国内革命战争。这类做法,其实很难为满腔国仇家恨的基层官兵所理解。政治人物与普通军人对待日本态度的区别,就是张爱玲和一般爱国青年的区别。张爱玲并非政治人物,但她的家世与文化,使她较早地受到了政治人物历史眼光的影响。尤其在对待日本这个国家的态度上。作为李鸿章的后人,张爱玲也习惯于把日本看作一种可战可和可谈的政治力量,有如在合纵连横的诸侯时代,国与国处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之中。无论战争导致多大伤亡,它们都只是政治博弈的过程,而与正义或非正义并不相涉。

张爱玲不是政治人物,但家世文化使她沾染了政治人物的无情。不过,这种影响说到底还是影影绰绰的遥远的遗传,更切近地造成张爱玲的淡漠的国族意识的,还是她在旧家文化与上海弄堂文化中养成的不近人情的自私。杨东平先生指出:“上海市民大多对政治持敬而远之、与己无关的冷漠态度。……在北京和许多城市,老百姓的心态大致相同,但诸如平等、自由、正义之类价值理想的感召力总是存在的,哪怕它并不会带来眼前的实惠。而上海人却很难为这种抽象的价值和理想而激动,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除非他们的现实利益受到威胁。” 这类淡漠与自私,张爱玲极为典型,但她坦率言之,从不自以为异:

我向来很少有正义感。我不愿意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打人》)

唯一的遗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烬余录》)

他(荀桦)提起坐老虎凳,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么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像隔着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阴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小团圆》)

无疑,这类自私造成了张爱玲极度稀薄的国家关怀。据1947年金陵大学历史系教授贝茨的证词称,南京失陷期间,中国女性遭遇了“最粗暴最悲惨的景象”,“就在我的邻居家里,妇女被强奸,其中还包括大学教授的妻子……南京沦陷后一个月,国际委员会的拉贝先生曾向德国当局汇报,他和他的同事相信南京发生了不少于2万起强奸案例。在这之前,我仅根据安全区的报告,非常保守地估计总数为8000例。每天、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日军——15或20个一伙在城里游荡,主要是去难民集中的安全区找寻妇女” 。试想,如果张爱玲是一个充满爱心与道德热情的女性,她怎能不为日本人的残暴杀戮而刺痛于心,怎能不为国家破碎、同胞流离失所而同仇敌忾?又怎会和各色日伪人物怡然交往?显见,张爱玲的自私刻骨至深。生活在沦陷的上海,她不可能没有看见或听见各类各样的惨事,但她淡然而过,无甚表示。

那么,如此自私从何而来?其实,她的家族先人都是典型的忧患天下的士大夫。据《创世纪》记载,戚文靖公(以李鸿章为原型)虽然累积家私无数,但直到死也还系念着国家:“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的。”而张佩纶更为不能报效国家而“累欷不已”(《墓志铭》),有生不如死之慨。显然,张爱玲不可能从廓然有天下志的李鸿章、张佩纶那里承得如许自私。她的习性更多得自她的父母、她的表叔姑母之类遗老遗少。在时代淘洗中,这些高门巨族的子弟丧失了传统士大夫“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治平气度,视野所及,就只剩下自己身家安全了。《小团圆》称:“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而且,由于能力短促,都靠遗产过活,遗产尽管数目可观,但毕竟生齿日繁,生财无道,在这些高门巨族之内,尤其内闺之内,一种集算计、精明、势利于一体的旧家文化得以滋生。这些女性眼界狭窄,紧紧抱着自己的钱财,唯恐被他人算计而去,甚至丈夫、儿女都是提防、紧张的对象。七巧就如此教导她的女儿长安:“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金锁记》)生活在这种隐约焦虑之中的人,不可能不形成极端自私的思维定式。张爱玲虽然对这些旧家生活看得透亮,并在事实上谋取了独立生活,但自幼耳濡目染这种自私,她很难真正迈出这种思维的边界。她也经常援引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来解释自己的自私:“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小团圆》)当然,作为“失落者”,旧式家族中人对新时代的一切政治缺乏兴趣也是原因。恰如宋家宏先生所言:

我们不应该忘记了她是一个流着贵族血液的没落的千金小姐,这一身份决定了她最深层的政治意识:对现实政治的冷漠。试想,她还会对辛亥革命后的哪一种政治力量感兴趣呢?她是一个“失落者”,已失去了对新的社会理想的追求。……过去比将来亲切!当新的社会到来,翻天覆地的变革开始,以她的特殊心态来感受,也许是“更大的破坏”到来了。她感到格格不入,其实,换另一种方式,她仍然会感到格格不入。对她最适宜的是那充满了“沉落感”的社会环境,她一方面哀叹着生命的“荒凉”,同时又在品味着欣赏着这种“荒凉”,达到内心的满足与平衡。也因此,她需要不断地发现生活中的“荒凉”“惨伤”。

此外,由于作为旁观者,她对国家、正义在现实中的畸变也有清醒的观察。在《创世纪》中,她如此描写戚文靖公:“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而在其他小说中,她也明确对爱国的乖谬提出反讽:“小艾听他们说起来,大概有根是跑单帮发财的。她心里却有点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会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点不如他。同时又想着:‘金槐就是傻,总是说爱国,爱国,这国家有什么好处到我们穷人身上。一辈子吃苦挨饿,你要是循规蹈矩,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火起来我也去跑单帮做生意,谁知道呢,说不定照样也会发财。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过几天松心日子。’”(《小艾》)

而上海弄堂文化中无处不在的势利,又与旧式家族的内闺文化相互肯定,更使张爱玲无法逾出自私的藩篱。何况,缺乏父母之爱、深感着“惘惘的威胁”的张爱玲比任何人都更易坠入狭小的自我世界。不过,与家族中人自私而不自觉不同,张爱玲对自己的自私极是自知。她略有点羞愧,但终不能否弃它。于是她将自私发展为一种坦率干净的生活态度:她做不到同情这个世界,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她亦不渴望别人的同情;她不怜悯他人,亦不希望别人来怜悯她。在社会和道德的层面上,她承认并接受了自己的自私。而在文学层面上,张爱玲并不自私,而恰有一种悲悯。在世俗政治或道德的层面,张爱玲不关心周围的人。她后来说,“我小时候受我母亲与姑姑的privacy cult(尊重隐私)影响,对熟人毫无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奇怪”,“总有他(或她)的理由”。(张爱玲致夏志清信)而在生命的层面,她又极关注那些她不关心的人。她不介入,却深深地“懂得”。对此,吉田丰子有很到位的理解:“不乱碰别人的人生,尤其是不随便提旁人的苦恼。这是唯有很能理解别人痛苦者才做得到。张爱玲正是这种人;即她是不具有随便同情和安慰别人,而是能理解和分担这种痛苦之compassion精神的人。我认为,张爱玲文学之所以能扣住人心,广为人们所喜读,就是由于此种精神。” 宋家宏也有类似意见:“她对自我个人的生命与生存体验之外的事不感兴趣,或者说,外部世界的变化只有与她个人的生命与生存体验发生关系时,才能引起她思索和体验的兴趣。”

自私不妨碍张爱玲有关生命的文学表达,但在政治观念,自私的确构成了她迥异于同时代文人的特点。因为以自己的情感、趣好乃至利益作为立身处世的唯一标准,而将民族、国家端然忘却,她留在了上海,她选择一个聪明而有风度的男人作为情人。她愿意在那些以她作品为中心的场合出现,谈论一些有价值的文学话题。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汉奸文人”“清水浊水”的问题,但那于她,到底不是最重要的。何况乱世之中,一切都无从把握,又何必想得太多。 c5pJ81MqfoCVufY6KPdTtfyShljdoBu4ZKtIzzMmIXBojfSY7hkNEDnxqBhZvS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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