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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广大到相忘的知音”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说到底,这场乱世之恋,无论“好”还是“不好”,都是出于张爱玲自己的选择。胡兰成无论怎样不堪,但对自己感兴趣的女人,他从不屑采用强迫的手段。那么,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很不相宜的男人呢?“不相宜”约在两点。一、年岁差别太大,且胡兰成早有妻室子女。张爱玲1920年出生,胡兰成1906年出生,足足长张爱玲14岁。对于下层阶级的女孩子来说,若有幸生得美,可以去给权贵人家做填房或姨太太,年龄差10岁20岁又有什么关系?然而张爱玲是张佩纶的孙女、相府的后裔,不可能嫁给一个年龄大十几岁的人,何况还只可能做继室!按照高门巨族的婚姻通则,她最适宜的婚姻似应与她父母一样:两个世族青年的联姻。二、胡兰成是南京汪伪政府高官,虽然当时刚在汪伪内部的派争中暂时处于下风失去了宣传部政务次长的职位,但他是人人羞之的“汉奸”无疑。即便在沦陷的上海,与“汉奸”交往也肯定不宜。张爱玲的父亲虽是遗少,但抗战爆发后,他也主动辞去了有日本背景的洋行工作(这是他为时短暂的第二份工作),以免汉奸嫌疑。张爱玲和胡兰成恋爱时,已经和她父亲无往来了,仅偶尔她弟弟上门看看她,不知她父亲闻知此事后会如何表示。张子静在回忆中没提及此,但说到了舅舅黄定柱(即《花凋》中那位被讽刺为自民国纪元起“就没长过岁数”的“酒缸里的孩尸”)的反应。黄定柱听说胡兰成事情之后,明确表示不妥,说小姐怎么能与汉奸在一起呢。(《我的姐姐张爱玲》)

然而,张爱玲终究是在很短时间内就接受了胡兰成,前后大约也就是一个多月。这中间当然有张爱玲年少无知的成分,有她想谈恋爱的成分。《小团圆》中有一段说及九莉的这种心情:“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但更重要的,还是胡兰成与旧家族的择偶观并无根本冲突。一、高门巨族的女性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但凡有出息的男人必然会拥有许多女人,妻妾成群本是常态。无论你愿或不愿,在肉体上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终究会是事实。所以,在这种极低的心理预期与家族经验之下,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妻室、外遇并不那么排斥。二、高门巨族的女性对于男性,最看重不是相貌、才识、年龄等,而是家底、身份。张家、李家靠的都是遗产,和他们相比,胡兰成更见优势。虽然胡兰成出身农家,但他以一介布衣,跻身“南京政府”权要之列,足见其魄力和手腕。在传统社会,一个人只要能在官场上打出一片天地,家底、钱财自然不在话下。当年合肥李氏的发达不是借着太平天国的动乱而跻身政界的吗?而现在到了民国,到了伪满洲的时代,旧的家族早已败落,新的“乱世英雄”正在崛起,较之李家、张家那些坐吃山空的“贵族”,胡兰成自然算得上是颇有前途的新贵了。至于政治声誉,顾虑是应当顾虑,但究其底他们并不太看重。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就直接做了汉奸。日本人进入中国,对中国各种旧的高门巨族采取合纵连横的手段,而不似对平民那样屠杀与镇压。许多家族甚至还可以利用日本人重新恢复旧有权力和利益。所以,这些家族中人对日本人的态度很为复杂微妙。在如此家族风习之中,张爱玲对日本人并没有一般青年那种民族主义的愤怒。自然地,她对胡兰成的汉奸身份也无任何芥蒂,完全能接受。但这些,只是使张爱玲在接受胡兰成时遭遇的心理障碍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但不可以反过来说,这些会成为对张爱玲的吸引。此前张爱玲虽然没有经历过恋爱,有点儿想谈恋爱,但不是非胡兰成不可。事实上,此前她倒也有一个追求者。据《小团圆》记载,有个绪哥哥对九莉很有好感,且是姑姑告诉她的,“沉默了一会儿,楚娣又低声道:‘他喜欢你。’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九莉诧异到极点。喜欢她什么?除非是羡慕她高?还是由于一种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从来没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会说的,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不能再问了,唯有诧笑。她不喜欢他,倒不光是为了维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领略他那种苦儿流浪儿的楚楚可怜。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绪哥哥年轻,相貌好,同是旧家出身,门第相当,显然是比38岁的胡兰成是更适宜的恋爱对象。但九莉终究没有回应绪哥哥:“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后她有时候为了别的事联想到他,总是想着:了解又怎样?了解也到不了哪里。”(《小团圆》)所以,张爱玲对男性也有她自己与旧式家族既相同又不同的选择标准。年轻的绪哥哥不符合这一标准,年长的胡兰成反倒引起她的崇敬和欢喜。这表现在另外两点上。

张爱玲在旧家族子女中有一点显得特异,那就是她天资聪颖,在香港大学念书时门门功课都拿第一自不必说,更令人惊异的是她自幼便喜书善画,7岁时就开始写小说,“从9岁起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了”(《存稿》),中学时代就屡在校刊上发表文章。所以,尽管她对自己的相貌不尽有信心,但对文字却自感为“天才”。故与母亲那种将十分注意力都放于容貌之上的世家女性不同,张爱玲特别注重才识。在这一点上,她倒接近于她的先人,以才学脱颖而出的李鸿章和张佩纶。这也影响了她对男人的看法。混杂的性关系,家底财资,这些方面或许与她的表姊妹们无甚大异,但她把才识放在男人魅力的第一位,大异于家族中人。比如,她母亲与姑姑一向认为张佩纶年老貌丑,实在与李菊耦不能般配,但张爱玲就认为祖父才华丰溢,与祖母相得益彰。在她看来,一个有才识的男人,见之于日常行事,便是聪明,便是理解、感应、体会对方的能力。这是她接受胡兰成的最重要原因。胡兰成虽然自私,虽然不愿意替对方考虑问题,但恰如他自己所言,他擅于“知”人。20世纪60年代,张爱玲在美国曾对好友爱丽斯表明过自己接受胡兰成的原因,“她说自己对丈夫的情感,多半也因丈夫欣赏她之文才,又给她文学上的挑战,他又会欣赏她四十年代的华服” 。胡兰成天资较高,第一次读到张爱玲的文章时便为她的笔力震动,并在拜访张爱玲之前,就写了一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打动了张爱玲。《小团圆》亦载有此事: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枪冲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比比,以张爱玲同学炎樱为原型,文姬的原型则是苏青。这段记载说的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初始印象。先是文章极美,九莉“有点舍不得寄回去”,接着是对人的印象“英秀”。而且,《小团圆》未说得太清楚的是,胡兰成下狱期间,张爱玲还同苏青一起去拜访了周佛海,希望营救胡兰成出狱。可以说,张爱玲对胡兰成多少有些一见钟情的成分。那么,胡兰成那篇令张爱玲爱不能释的书评是哪篇呢?现存胡兰成撰评论张爱玲的文字有三篇,一篇是《评张爱玲》,一篇是《张爱玲与左派》,以及一篇小文章《评〈封锁〉》。第二篇显然是两人同居以后的作品,张爱玲最早看到的一篇应该是《评〈封锁〉》。这篇书评写得华丽流彩,张爱玲很是喜爱。稍后认识后胡兰成又写了长文《评张爱玲》,文字更见明亮。胡兰成评价张爱玲说:“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 胡兰成还称从她的作品中“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的力的挣扎”,比如《金锁记》中的长安,“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终于被她的母亲加上了一个难堪的尾巴”,胡兰成还对小说描述她与童世舫告别的场景评述道,“是这样深的苦痛,而‘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没有一个荷马的史诗里的英雄能忍受这样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处所结合了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她是属于希腊的,同时也属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尤其是,胡兰成还将初出茅庐的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胡兰成极力强调张爱玲作品“爱悦”的一面,实则可以商榷,但他将张爱玲的寻求定为“真实而安稳的人生”,不能不说十分到位。不久后张爱玲著《自己的文章》一文反驳迅雨(傅雷)的批评,其将自己与主流文学相区别的基本概念(“飞扬”/“安稳”)实即源于胡兰成的这篇文章。

胡兰成的知解,尤其《评张爱玲》这篇文章体贴犀利的分析,令张爱玲大有知音之感。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个人能把她所思所感说得这么微妙、精确,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欣赏她。这不能不使张爱玲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大加注意。而对他的其他情况疏忽过去,譬如他的汉奸身份。当然,她本来也不排斥汉奸或日本人。聪明,知交,因此成了张、胡之恋的主要原因。对此,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也曾提到。胡回忆,自己与张爱玲恋爱后,她也曾惊叹他的聪明: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后来我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地笑了。

聪明,对文学具有精细鉴赏力的胡兰成给张爱玲提供了全新的感受。她的机智与幽默,她的嘲讽与悲悯,她对“不相干的细节”的莫名爱恋,现在都忽然有了一个欣赏者,一个爱恋者。这不能不让她感到快乐,深感到人世的安静与美好。尽管有诸多不适宜,但她知道,“这个人是爱我的”(《色·戒》)。她也深爱着他,空前地陷入了热烈的情爱。《小团圆》记载九莉对邵之雍的爱说:“她狂热地喜欢他这一向产量惊人的散文。他在她这里写东西,坐在她书桌前面,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雕像。‘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晚饭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迎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胡兰成对此也有清晰的回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还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惊,连声赞道好句子,问她出在哪一部旧小说,她亦奇怪,说‘这是常见的呀’,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今生今世》)

这种知交之感,应是张爱玲接受胡兰成的最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一层缘由亦不可不提。作家蒋芸曾为胡兰成的“始乱终弃”所愤慨,叹息说,“她才初入情场,就遇见这样一个没有停止过利用女人的男人。……这样的两个人如此不配,却来电了。如果说张倾心于胡的学问,那也不见得,心高气傲的她,心甘情愿地让他在她那里来来去去。既没有烛光晚餐,也没有共同朋友。生活狭窄到只剩下一间屋,一张床。在她那里他只是一味地取,她只是一味地给,是不平等的对待方式”,甚至感叹,“好的男人难道全死光了?那也未必,在她那个时代,在上海,在香港,在美国,在台湾,同期的,长辈于她的,后辈于她的,与她有过来往的,通过信,见过面的,柯灵、傅雷、胡适之、夏志清、陈世骧。你看胡适之这样赞她,看重她,前后三次见面,两人都没几句话。张讷讷不言,她不懂得如何与好的男人沟通,却惯于给坏的男人欺骗。好的人,只要求见她都不肯开门,坏的男人,见一次面便倾心相许,吃足苦头”。 这种叹息足见蒋芸女士对男人其实也不太了解,至少柯灵、胡适之、夏志清三位,在感情上都未必称得上“好的男人”。甚至对张爱玲,蒋芸女士的了解同样不免有限。其实,对于男女关系,张爱玲有一段不太为人注意的议论: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来的。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作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谈女人》)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此句甚为关键。“善良的男子”,诚实可靠的青年,是一般平民少女可能心仪的对象,为什么女人(实主要是大家族里的女性)竟不喜欢呢?关键在于这类青年不懂得“调戏女人”,不懂得上等社会里的“高等调情”。在上海文化中,“善良”之类本来就很为人轻看。杨东平先生指出:“在上海人的价值系统中,憨厚老实是没有地位的。它被称为‘戆’。上海方言中有一套不断更新的丰富的词汇,是专门挖苦讽刺这种不聪明、不精明的人:戆大、洋盘、阿木林、十三点、猪头三、冤大头、不懂径、搞七廿三、脱藤落攀、拎不清等等。” 而在张爱玲成长、生活的上等社会里,男人的魅力更直接来自善良、老实的反面,譬如《小艾》说:“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的男人,表现于男女关系上,就是极善调情。有关调情的描写,张爱玲在现代文人中首屈一指。她的小说如此为现代都市男女所喜爱,与她对上等调情的精妙描写颇有关系。可选数则,略见男人调情能力之一斑。一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对王娇蕊的挑逗: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一是《金锁记》中姜季泽对七巧的调情:

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应该说,这类男人张爱玲写得最好,也最受女读者欣赏。

当然,范柳原、佟振保也好,乔琪、哥儿达、姜季泽也好,这类人物在张爱玲小说中,往往是讽刺的对象,但你以为张爱玲对他们的态度就只有讽刺吗?若真这样想,那就错谬万里了。张爱玲经常在小说中戏弄这类人物,但那是会心的一笑,半是喜爱半是讨厌的一骂。因为这类人物最大的一个特点是聪明。一个眼神,一个姿势,一句语义双关的话,一个似假非真的动作,都会被他们弄得生动活泼,充满机趣。一个善良诚实的或者说是木讷笨拙的青年,会不出别人丢来的眼风,品不出微妙的言外之意,那岂不是“无味”至极?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喜欢的男人,从来都是“精刮刮”的。在她面前,蒋芸所以为的“好的男人”恐怕也激不起她的交谈的欲望。说到底,张爱玲还是高门巨族里的“高等文化”的产物,她注意的、喜欢的、动心的男人,都是那类善于“高等调情”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生活中,那种诚实的忠厚的青年男性,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许有吧,但她没有留心到。

胡兰成恰恰还是一个极善调情的男人。一部《今生今世》,与其说记载了他丰富的爱恋史,不如说记载了他屡有所获的调情史。仅据《今生今世》所载,先后与胡兰成有婚娶事实或发生性关系的女人多达八人:玉凤(发妻)、全慧文(续弦)、英娣(妾)、张爱玲(由情妇而结婚)、小周(护士,情妇)、范秀美(情妇)、一枝(情妇,日本人)、佘爱珍(汪伪女特工,由情妇而结婚)。而据《小团圆》透露,邵之雍与文姬(以苏青为原型),与逃亡时暂时寄居的日本主妇都有肉体关系。甚至,《小团圆》还暗示邵之雍与其侄女秀男不无乱伦之嫌。以上所述,皆良家妇女。而胡兰成还有出入妓家的习惯,其数量就难以统计了。由于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有意塑造自己与一众女人的相知相惜,涉性内容不多。但仅据有限内容,亦可见胡兰成调情手段远在一般男人之上,足以与范柳原、乔琪等公子哥媲美。譬如39岁的他对待17岁的小周:“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后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后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地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今生今世》)仿佛还很天真。对寡居多年的范秀美,则以言语相挑:“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而她则是糊涂了,她道:‘哎哟!这我可是说不出话了。’”(《今生今世》)对日本女人一枝,就是赤裸裸的勾引了:“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后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今生今世》)而对于张爱玲,胡兰成也兼用调情手段。他们第一次见面,胡兰成就开始使用暧昧语言:“后来我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今生今世》)胡兰成为什么觉得“非常好”呢,因为这是一句调情的话。本来,张爱玲长得高或不高,对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但胡兰成说“这怎么可以”,实际上是说,我的女人,长这么高,那怎么可以?张爱玲听懂了,但到底没有起反感,又不知怎么应对,只好沉默。胡兰成对分寸把握得非常准。对付女人,他是太有经验了。他对张爱玲的心思看得很分明,一个没有多少人生经验的女子,面对勾起自己好感的男子,很难抵挡得住猛烈的纠缠式的进攻。

这件事情《小团圆》未做记载。但这种调情手段对于张爱玲具有强烈效果。表面上看,在遇上胡兰成之前,张爱玲已在小说里写过乔琪、葛薇龙、梁太太之间的紧张调情,似乎是个老于情场的女人。实际上,她的这种笔法多是从《红楼梦》中学来的。张新颖也注意到这一点:“张爱玲小说与一般世情小说的表面上的极大相似性,给大部分读者造成一个印象,以为能够写出如此情景故事的人一定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这多半是个错误的假象。《传奇》世界表面上的涉世之深,并不得自于作者的深谙世故,实际上倒是常常依赖于从《金瓶梅》《红楼梦》到《歇浦潮》《海上花列传》等传统小说的帮助,影响张爱玲创作的这些‘潜在文本’,同时也使创作小说时的她显得比实际上更富于人生经验。” 她的现实的幼稚在爱情上最明显。一旦遭遇现实,她仍不过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孩,封闭,寡言,连和人打交道都感紧张。胡兰成看得分明:“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今生今世》)这样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哪里禁得住久经风月的胡兰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调戏”?况且,她还喜欢他的才识,他的聪明,何况他清秀儒雅,还给人安全感。在此前的小说中,张爱玲曾经写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茉莉香片》),胡兰成恰具有这等风姿。《小团圆》专门记述了邵之雍(以胡兰成为原型)的相貌:“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张爱玲喜欢这样“英秀”的男人。况且,她还耳濡目染了那么多的性混乱。所以,短短一两个月,张爱玲就被胡兰成带入性的世界,委身于他,是不足为怪的。不过,在胡兰成的调情史中,这可能已经是最慢的了。关键的一次变化是在一次告别,“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揿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她笑着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只方方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着放了手。”(《小团圆》)

张、胡之恋在这种基础上开始了。张爱玲很快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捡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小团圆》)这是怎样的爱恋呵。晚年的张爱玲在《小团圆》中以无比亲切的回忆再现了当年灵魂的荡漾: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他揽着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着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么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尔有两句清晰的。

“嗳,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着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着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胡兰成带给她的,正是一种放恣,一种飞扬的喜悦,一幅人世完美的图景。然而她或许没想到,这是一场不平衡的爱情。张爱玲全身心投入,胡兰成虽觉新鲜、喜悦,但究竟他已经历众多女人且不甘于在政治上长期雌伏,所以,胡兰成的投入还是有限。他回忆:“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么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今生今世》)“亦不过是爱悦”,也就是喜欢,和张爱玲期望的“爱”毕竟不同。的确,怎么可能相同呢?即使在这样“从尘埃里开出花”的时候,胡兰成至少同时拥有四个女人。除张爱玲外,还有他的非正式太太英娣,张爱玲是见过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准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小团圆》)英娣住在南京。同时,他的第二任太太全慧文因为给他生了几个孩子,也未离家,而是与胡兰成的侄女青芸一同住在上海。另据沈寂(谷正櫆)透露,胡兰成还有一个情人佘爱珍,是“76号”(汪伪特工总部)里的要人,以残杀抗日青年而令人胆寒。张爱玲一次与胡兰成在公园里游玩,偶遇佘爱珍,当场被佘爱珍扇了个耳光。 此事《小团圆》《今生今世》皆无记载。但从1949年后佘爱珍赴香港与胡兰成相会并结婚等事看,沈寂的说法未必是猜测。此外,胡兰成还与苏青(《小团圆》中文姬的原型)保持着性关系。在这种局面下,要胡兰成和张爱玲一样发生强烈的爱情不太可能。何况,张爱玲并非美女,其容貌、身材较之英娣、佘爱珍都不能相比。不过,他们还是结婚了。按《小团圆》的记载,这是九莉不断要求和绯雯伤心主动出局的结果。

胡兰成给了张爱玲婚姻,并在婚书上写了“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这场不对等爱情的性质并无变化。然而张爱玲对此却无察觉。其实送走英娣不到一年,胡兰成又利用在武汉办报的机会,诱惑了17岁的护士小周。小周的年轻、美与温柔,更非张爱玲可比。张爱玲仍一概蒙在鼓里,直到1945年3月胡兰成亲自告知她,她才如梦初醒。对于在她之前的女人,她可以容忍。对于在她之后再出现的女人,她不能不痛感自己那千万年中、千万人中唯一的爱突然失去了根基,直往下坠。当然,对于胡兰成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他的爱是“知”,“知”怎么可能唯一,世上可“知”的女人多啦。其实,这一点九莉的姑姑楚娣早提醒过九莉:

终于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着“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启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启事”,看着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只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发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她后来告诉楚娣:“邵之雍很难受,为了他太太。”楚娣皱眉笑道:“真是——!‘衔着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小团圆》)

到底姑姑阅人无数,而张爱玲还是有很多事情不能看透。按说,胡兰成调情技术虽高,但初期的新鲜刺激之后,他的不愿为对方考虑的自私还是很容易暴露出来的。但张爱玲仍是那么沉醉在自己的爱情里,事出有因。此“因”则是与一般初恋女子无异的经验。张爱玲后来在《色·戒》中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用语虽极无美感,却也道出基本事实。对于毫无性经历的女子来说,第一个占有她身体的男人将构成她的世界的大部,引起她强烈的归属感,甚至重塑她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胡兰成对于已经成名的张爱玲的影响当然没那么大,但全部占据了她的感情空间则是显然的。胡兰成提供给她的性经验的震撼性,在《小团圆》有关九莉与邵之雍性爱细节的清晰记述中可见一斑。女人从第一个男人那里获得的震撼性的深彻灵魂的性体验与生命经验,往往是其后经历所不能相比的。 SV564/6qeyP3wEcmpZyM3zpv40MHlhBwOQMEM2IS4TLnAgwK7MwkCo1f4SHSEE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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