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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世人皆目张爱玲为足资“传奇”的作家,除了其高门巨族的家世之外,另一关注之点就是她的情恋生活了。其实,张爱玲的感情生活不算丰富,也未见有多么曲折。至少与上一代的林徽因、丁玲等女作家相比是如此。与她正式有婚约或登记手续的有胡兰成和费迪南·赖雅(Ferdinand Reyher)两位男性,其他则不甚详细。而据《小团圆》载,在邵之雍(以胡兰成为原型)之前,对九莉(以张爱玲为原型)有过“意思”的是亲戚绪哥哥,邵之雍之后,与九莉同居过的有导演燕山(以桑弧为原型)。同时,邵之雍流亡后,荀桦(以柯灵为原型)曾在公车上对九莉调情,令她很不愉快。《小团圆》的记载,是否一定真实,当然可以存疑。但纵观张爱玲一生,她爱过人,但似乎没有被人切切实实地爱过。其事实着实让人唏嘘。然而尘世男女多数更愿意将它们想象成、再述为“倾城之恋”,传记作者、电影导演也多迎合这类心理需求,不能不让人叹息大众消费的力量。

一、脆弱又脆弱的“爱”的期待

少女时代,张爱玲是否期待过爱情,或期待过怎样的爱情?对此问题,我们万万不可以己度人。切记的是,张爱玲出身高门巨族,她的环境、经验与观念都与平民子弟有甚大差距。张爱玲自己对这问题似乎很模糊。一次胡兰成问她,她回答说:没有怎样去想象这个问题,因为在以前她也没想过要和谁去恋爱,也好像没有人来追求她,可能有,她是不喜欢,总觉得一切尚早,等到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也不挑三拣四,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他。(《今生今世》)但这不等于张爱玲对于爱情、婚姻连模糊的意念都没有。即便她没有,旧式家族亦会赋予她某种“集体无意识”。那么,旧家族里的女性,期许着怎样的爱情呢?

这首先要取决于高门巨族里男女关系的实际状况。从字面上看,这些家族历来以“诗书传家”相标榜,但那只是说给某些头脑幼稚的读书人听的。实则在这些家族里,男人可获取的性资源相当丰富,往往只把女人看作性的对象,性关系亦比较混乱。就合法渠道而言,他们多数妻妾成群。《小团圆》载:“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母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除了合法的性对象外,男人往往随时猎取性的目标,主要是在青楼歌院。携妓冶游,饮酒、跳舞,这是当时大家族男人基本的生活内容。这种混乱的性关系多数还延伸到家内。比如妻子陪嫁来的丫鬟,家里年轻的女佣。在《小艾》中,景藩强暴了帮佣的小女孩小艾。而《小团圆》中的龚家简直称得上淫乱:

“他们那龚家也真是——!”

“嗳,他们家那些少爷们。说是都不敢到别的房间里乱走。随便哪间房只要没人,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青天白日。”

这种男权主义式的性传统造就了深宅大院中女性的无穷的痛苦,也遍布于张爱玲的小说。这种风气,有时也激发女性朝相反的方向走。在《小团圆》中,九莉的母亲蕊秋和姑姑楚娣在性方面相当“解放”,甚至被论者讽为“性享乐主义者” 。蕊秋多次出国,她离婚前离婚后的恋爱对象/性伙伴多达十余人,譬如英国商人劳以德,九莉在香港碰到的一个英国军官,等等。蕊秋和楚娣在一起,也丝毫不忌讳谈论这些事,楚娣有时也和九莉谈起二婶的情事(九莉名义上过继给了伯父,所以她称母亲为二婶)。《小团圆》提及几次这样的情景: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蕊秋)常向楚娣笑着说。他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速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他们都受军训。怕死了,对德国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说他一定会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随口问了声。蕊秋别过头去笑了起来。“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着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仑石像。

“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还有马寿。还有诚大侄侄。二婶这些事多了!”

事实上,楚娣“这些事”也很多。据《小团圆》暗示,她和蕊秋在国外留学时,姑嫂二人曾同侍一个男人(简炜)。而据蕊秋对九莉的抱怨,楚娣在国内甚至还和本家一个侄子乱伦,“身败名裂”,并为这个侄子荡去大半钱财,“把人连根铲,就是这点命根子。嗳哟,我替她想着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么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系。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后来两人关系破裂,这侄子又搭上了自己美貌的表嫂,楚娣又吃起醋来,“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气。’……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类似事情,九莉在离开父亲的家和母亲、姑姑同居以后,知道甚多。她甚至了解到她的母亲和父亲在性方面十分不和谐。九莉的经历是否完全是张爱玲自己家庭的实写,当然有讨论余地。但作为高门巨族内性关系复杂与混乱的一种反映,无疑是真实的。不难想象,旧家族内这些合法的和不合法的性混乱(主要是男性),必然给浸润于此环境中的女性以巨大的影响。她们对于自己的爱和婚姻对象有着怎样的预期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和胆量像蕊秋那样走到“性享乐”的道路上去,至少张爱玲终其一生皆未如此。但这些耳闻目睹的男女情恋/性混乱给予她的影响却不可磨灭。1945年,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留情》),代表着旧家族女性的普遍共识,在这一前提下,类似张爱玲这样的旧家少女,对于情恋会有怎样的期待与共识呢?

这类共识的第一点就是天底下无好男人,是男人就必然三妻四妾、眠花宿柳。在张爱玲的亲戚中,出入妓院、讨姨太太、养外室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父亲自是如此,娶的姨太太是位绰号“老八”的妓女,他在不断的风月游戏中偶然动了心,就出了钱把她买回来做了姨太太。她的伯父张志潜则偷偷将太太的一位漂亮丫鬟养在外面,生了一个儿子,全家都不知道,后来还是一位亲戚偶然写信问两侄好,家里不过一个夫人一个儿子,何来“两侄”呢,因此才知道。她的舅舅黄定柱也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李鸿章孙子李国熊,则接连娶了几个姨太太,仍然吃喝嫖赌不改,终至将家产败光,最后竟然算计生有软骨病的哥哥李国煦(《金锁记》中姜家二少爷的故事原型)的遗产。这种从来如此的现实,迫使女性将一男多女的性关系看作常态,将男性对异性肉体无停息的追求看作人性的一部分。《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那段名言——“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怎么看,都是对两性现实的清醒而经典的认识。其实,不单有条件的高门巨族的男性如此,就是无条件的现代都市的小资男人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在此现实面前,旧式家族的女性们,知道自己至多只能在妻妾名分上占有优势,但这于爱又有几何意义呢?她们不甚谈论或期待爱情。这是世家“家风”使然。当然,她们实际上也把所谓的女性“贞节”看得比较淡然,远不像小说家们写得那样严肃、紧张。至少从《小团圆》看,九莉本人对这一层并未十分在意。

共识的第二点是,男子以貌取人乃不易之则,“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而“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是不可不讲究的”,连张爱玲也如是说。她还表示:“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红玫瑰与白玫瑰》)按照男性的眼光与需求,女性不能不用身体来评价自己。这造成了特殊的自夸与自鄙。像张爱玲母亲那样的美貌妇人,相信单恃相貌,即可在男人中间谋得永远。而像张爱玲这样的不自信的女子,即便已成为上海滩名作家,在情恋上也不能不自处弱势。

共识的第三点是,既然爱是那么不可遇求、男子“纯粹以貌取人”,那么,女子就只能以财取人,寄望通过嫁人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仅大家族如此,小户人家更不例外。这类婚恋观在张爱玲小说中甚是普遍。在《怨女》中,女孩子银娣在自己婚事上的反复考虑可见一斑:“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在这种价值观下,一个男人相貌如何,知识如何,工作是否勤勉,说到底并非是最重要的。最要紧者是家底与身价。在《沉香屑·第一炉香》(简称《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对英俊倜傥的乔琪(乔琪乔)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但结果怎么样呢?

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薇龙虽然最终还是“傻傻”地嫁给了乔琪,但那到底是个案,是被姑母、乔琪联手设套兼之她自己深陷情色的结果,而她和睨儿说的,才是上等社会的通行婚恋规则。事实上,像薇龙姑母梁太太那样的家长也是不多见的。她为了满足自己的变态情欲毫不怜惜侄女的未来,而一般家长并不如此。他们会时刻提防女儿乱了阵脚。在《琉璃瓦》中,姚先生对女儿曲曲的婚事就坚持通行规则,“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同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

旧式家族女性的这些共识当然不能完全代表张爱玲的看法,但能说她和母亲、姑姑、表姊妹们的观念相去甚远吗?恐怕也不能够。在理性和事实上,她都能接受或容忍男人复杂的性关系,胡兰成、桑弧都是例子。同时,很难设想她会和一个缺乏“自给的力量”的男人恋爱。据《小团圆》记载,邵之雍曾经两次给过九莉钱财。当然,后来邵之雍落难了,她也反过来寄钱给他。但她终究相信他是有能力的。这不是说张爱玲重视男人的钱财,但一个连钱财都无力源源挣来的男人,在她心目中恐怕亦无甚“魅力”。然而,张爱玲与她的表姊妹到底又有不同。她一生都在讥讽那种“女结婚员”的人生,冷嘲那种仅为“谋生”的“爱情”。她出生时,中国已经开始了席卷传统的新文化运动,少年时代她又广泛阅读过冰心、丁玲等人的小说(中学期间甚至写过关于丁玲《在黑暗中》的评论),个性解放、女性觉醒、自我独立等时代浪潮在她心里也激起过层层涟漪,这使她在某些方面又脱出了她的表姊妹们的认识视野。情恋方面亦然。她的确相信“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但那到底是别人的故事。于她自己,却还是有着小小的期冀。1944年,她发表了一篇散文《爱》,将那种脆薄如诗的美表达得非常真切: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在荒凉时世中脆弱又脆弱的愿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上的诗句,穿越千古而在张爱玲这里有了弱弱的回响。这种单纯的梦想,与那种看破人世婚姻乱象的低落认识共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张爱玲少女时期关于爱的主要看法与向往。遭遇胡兰成时,这种期望起了作用。 SV564/6qeyP3wEcmpZyM3zpv40MHlhBwOQMEM2IS4TLnAgwK7MwkCo1f4SHSEE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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