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刚过零点不久,有人敲开了值班室的门。我开门出去,看到一个清瘦的男生,个头不高,脸上的皮肤古铜色,典型的闽南人模样。他站在门口,用一种怪怪的腔调说:“医生,我这里痛!”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要看这里。”
我把他带进诊室,询问了一些情况,做了检查,初步判断他是受凉感冒,于是开了一些治发热的感冒药,让他先度过这一夜,若是明天头还疼,就再过来做个血象检查。那男生道了一声谢,就出去敲药房的门。
他出去后,我坐在诊室里,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人猛然间在深夜被惊醒,大脑里就会突然一片空白,心脏也会跟着狂跳,像打鼓似的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在学校上班,24小时一直都在校医院里。虽然白天学生上课时医院里比较清闲,但到了中午和晚上,学生们下了课,这里就会变得格外忙碌。学生断断续续来,我们就断断续续接诊。持续的工作,让人极度疲劳。尤其是在夜里,当人正在沉睡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就会觉得身体极度不舒服,有时候甚至会头晕和胸痛。
那个男生去敲药房的门时,我的心跳还没有平静下来。我坐在板凳上,看着雪白的墙壁和苍白的灯,木然发呆。他出去后大概不到五分钟,又回来了;但当他再次来时,充满了怨气。他站在门口,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说:“你们这还是医院,还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你们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医德吗?你们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他怒不可遏,让我摸不着头脑。他看我不说话,接着说:“在你们眼中,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钱重要?你信不信我明天马上就可以让你们医院关门,让你们全都失业!”他站在门口,将一只手叉在腰间。
我有些愕然,不知道他出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想问问缘由,但不等我开口,他就接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他愤愤不平地走来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真不太知道你是谁,但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停下来,站在我对面。“你们难道不上网、不看新闻吗?”他失望地教训我,“在这所大学里,谁不认识我?就连校长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而你们——校医院里小小的医生和护士,居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来看个病,买个药,都要跟我要钱,我说没有带钱,你们居然想要我留下学生证或者身份证,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会为了这么一点小钱,去赖你们的账吗?”
那男生越说越气,我总算听明白了他发火的原因,就忍不住笑了,问道:“你是今年大一才来的新生吗?”他看到我笑,怒火就消了一半:“我是大一的不错,但我很有名,在这所大学里,没有人不知道我!”我说:“是我落伍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可是你现在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他神气威风地说:“我是闽南哥!”
我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先把药带走,等第二天再把钱送过来。他说:“这还差不多,像个医生的样子,算你有点良心!”
第二天,有学生和老师来看病,我问他们闽南哥是什么人,他们意味深长地笑了:“凤姐是什么人,芙蓉姐姐是什么人,闽南哥就是什么人!”我说:“他说在这所大学里,他非常出名,无人不知。”对方笑了:“的确,他是一个大红人,新生运动场上裸奔后,就一夜成名了。”
校园里常常举办文艺晚会,闽南哥很受追捧。有天,学生拿着海报,说晚上的演出有闽南哥的说唱舞蹈,隔壁大学的同学都闻讯赶来了,若是我有空,也去看一下。那天晚上,正好轮到我休息。晚上八点钟,下班路上经过活动广场的演播厅,我听到音乐响,就从那里走进去。那时,晚会才刚开始,但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只有最远处的边角旮旯才有两三个空位置。我沿着阶梯走上去,在那稀罕的两三个空位置旁,任意选了一个坐下来。
演出还没开始,会场里灯光通明,整个气氛闹哄哄的,大家都在说话。但很快,观众席上的灯光就熄灭了,舞台上闪起五颜六色的射灯,一束一束的光线变换着角度横七竖八地朝观众席扫过来。音乐响起,幕布拉开: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生率先出现在舞台中央,顿时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紧接着响起一阵阵口哨声和呼喊声,闽南哥亮相了。他是领舞,带着几个瘦高个的男生,跳了一段强劲有力却又毫无章法的热舞之后,在口哨声中退场了。
我看了几分钟,觉得了无兴趣,便悄然退场回了寝室。我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下学校的网页,那里面正在热火朝天地播放闽南哥演出的新闻,有他跳舞的大量照片,有些镜头是特写。下面有很多留言,既是吹捧,也是讽刺和取笑,总之,他如愿以偿——火了。他不但在C大学火了,也火到了周边的其他大学,甚至火到了山西路的演艺俱乐部。同学们对此津津乐道,就像谈论凤姐和芙蓉姐姐那样。
又一天深夜,他来看病,那时候大概是冬天。那晚天气很冷,我早已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但他来时穿得很少,白衬衣外只套着一件单薄的黑风衣。那天,他来时仿佛换了一个人,和第一次来时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低调了很多,礼貌地说:“医生,给我开盒感冒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出去演出,受凉感冒了,有些头疼嗓子疼。他还没有卸妆,脸上铺着厚厚的粉,还涂了腮红,茅草窝般的头发里散落着金丝絮,全身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他说嗓子疼,我就让他张开嘴巴给我看看,他“啊”了一声,配合地张大了嘴。他咽部充血,两个扁桃体肿到了软腭弓,上面布满了脓液。我给他测了体温,发烧四十度。我说:“你的扁桃体化脓了,得输点儿液。”他摇了摇头说:“算了吧,我没钱输液,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块干面包,我父母在闽南的乡下种田,他们也没有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就给他开了一盒八块钱的阿莫西林。他拿着处方,说了谢谢,就从诊室里出去了。那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我看着他的背影从走廊上消失,就回了值班室。
那一整夜,再没来过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