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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承父业

这是我在夜班急诊值班室里做的一个梦:

北风呼啸着,从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上吹过,天空弥漫着黄沙,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山川草木。我站在一座空荡荡的院落里,看着头顶上雾蒙蒙的天空和飞过的小鸟。黄土筑就的围墙,久经年月,长满了褐色的青苔,牢牢地把我圈在了里面。沙尘吹过,眼前一片模糊,嘴里沾满了黄沙。我想从围墙里出去,可是门却紧锁着。猛然,一阵响雷,空中开了道口子,露出半片蔚蓝的天空,我突然站在了长满绿色植物的山林里。可是一瞬间,我却又出现在悬崖上。我拽着一根藤条悬在半空中,悬崖深不见底,周围耸立着奇形怪状的青石。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爬。我用尽全力,四肢酸痛,全身是汗,可是怎么也爬不上去……

猛然,一阵铃响,我从梦中惊醒了。

门外有人说话,是凌晨两点的急诊,有人来看病,我连忙穿衣出去。

病人是个老太太,发着高烧,又吐又拉,老伴儿陪着,想要输液。

“医生,打扰了,这么晚把你喊醒来,我们真的是没办法了。”老太太晚饭后就肚子不舒服,但始终忍着,直到忍无可忍,老伴儿才开着三轮车把她送过来。

这里是江南长江里的一座小岛,我是这小岛上唯一一家医院里新来的家庭医生。现在是凌晨两点钟,我从一个焦虑不安的梦中,被病人惊醒了。

医生值班大多是24小时,这里也不例外。白天我看了八十多个门诊病人,但到了晚上,病人寥寥无几。岛上的人们大都知道这里的夜晚只有一位值班医生,也知道这里的夜晚药房不营业,挂号处不开门,医保卡用不起来,一些辅助检查也做不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在深夜来医院的。

我从梦中醒来,看着苍白的灯,心跳得很厉害。我带着病人从走廊过去,穿过大厅,来到诊室。我让老太太躺到检查床上,给她做了体格检查。询问过一些情况后,初步判断是食物引起的急性胃肠炎。我怕她又吐又拉会脱水,就开了三瓶药,让她去二楼找护士输液,两个老人就相互搀扶着上了楼。

我又重新回到了值班室,此时已是夜间两点半。我又累又困,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我回想方才的梦,也回想刚才送走的病人。

成为一个医生,已经数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做与童年有关的梦,以前每次回家,总有人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我是医生。对方就会无比自信并有先见之明地说:“子承父业,果然不出所料。”以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医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但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我选择从事医疗行业,是被父亲潜移默化影响,水到渠成的。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父亲风华正茂,记忆中他总是背着药箱,不是跟着病人的家属要出去,就是才从病人家里回来。那时候,他身后总是跟着几个病人。

我记得在那黑暗的房屋里,每天早晨,当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时,就会感到十分懊恼。我跑到院子里,一边叩门,一边哭喊,我希望通过哭喊能把大人唤来。但高高的院落围着一片小小的天空,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人应答,只有呼呼的北风从指头宽的门缝里吹进来。我哭了好久,冷得发抖,仍不见人来,就擦干泪,抬起头看院子上面的天空。

我看到鸟儿从摇摆的树梢上飞起来,扑扇着翅膀划过天空。那是院子外面的白杨树,叶子很茂密,风吹过,总是哗哗地响,成群结队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一阵一阵从树上落下来,落到院子里吃地上的篦谷子。我跑过去,想在它们中间玩,也想跟着它们飞起来。可是,我刚一过去,它们就齐刷刷飞走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院落,我听得见外面的狗吠,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也听得见不远的校园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我看得到隔壁人家的烟囱里飘起来的炊烟,也闻得见别人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一切离我都很近,但一切却都与我隔绝。那时候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永远都刮着北风,永远都黄沙漫天。我在院子里累了,就靠着小狗睡觉。外面传来说话声,有人敲门,我就醒了。

父亲回来了,他背着黑色的药匣子,那个药匣子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圆圈,印着鲜艳的红十字。我打开门,父亲进来,后面跟着两三个人。父亲给我和妹妹一人半把白砂糖,放在装过药的空纸盒子上,我就伸着舌头尖,几粒几粒地舔。父亲的病人看到我们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哭也不闹,就说:“你家的孩子真乖!”父亲默认,脸上笑了,嘴上却说:“乖什么,淘气得很。”

那时候,父亲的诊室就在家里院子最西北的一个角落里,那是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房子,一半住人,一半放着药柜。药柜上有很多方格的小抽屉,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不同的中草药;柜外漆着乳黄色的油漆,用红色的小字写着药名。偶尔有几个药架子上面摆着注射剂和口服的中成药,也有几个大的玻璃瓶子里装着黄色或者白色的、椭圆形的大药片。

父亲给乡亲们抓药,是用废旧的报纸将称好的草药,一包一包地裹起来的。如果是西药片,他就会将药片从玻璃瓶里倒出来,两片三片地数好,然后分开包装在裁好的旧纸片里。父亲是附近方圆二十里之内唯一接受过正规医学教育的医生。有时候几十里以外的地方,都会有人来叫父亲去看病。父亲翻山越岭,常常在清晨出发,深夜才回来。

乡亲们看病,大都是没有钱的,他们常常赊账。父亲有一个用麻绳钉起来的黄色麻纸小账本,密密麻麻记了几十页。有些人欠账,一年到头还一次,还有些人两三年还一次,而有些人,是永远都还不来的。

父亲的药卖出去,收不回本金,就把家里的粮食卖了用作进药的钱。母亲有些怨言,父亲就赔着笑脸不说话;母亲埋怨几句,就算过去了。等母亲的气消了,父亲就会讲一些“舍生取义”的大道理,母亲听不懂,我们几个孩子也听不懂,但我们都认为,父亲做的肯定都是对的,所以每次父母争吵,我们总会站在父亲一边。那时候,我觉得父亲很伟大:舍己为人,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舍小家为大家……父亲在认真践行医生的价值观。我信他,认可他,支持他;但代价是,关于儿时的记忆总是空空的院子、高高的墙壁和寂寞无边的寒冷。

后来,我们的价值观发生了一些变化,让我对父亲有了看法。我渐渐地认为,在这个家里,他的责任是缺失的。我记得,父亲每次跟着来叫他的人出诊,临走前总会用手摸一摸我和妹妹的头,然后轻轻说:“在家里乖乖的,我回来给你们糖吃。”然后锁上门,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跟着出去,但最后都是含着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锁上门转身离去。

父亲出诊去了,他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去给人看病。

乡亲们尊称父亲为“先生”,因为我是“先生”的女儿,在学校或者别的什么场合,常常会受到优待。那时候,父亲不仅仅是一名看病的医生,也是一个调节者。邻里之间,谁家发生了矛盾,有解不开的疙瘩,都会请父亲去说和。父亲一去,三言两语,两家就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握手言和了。

那时候,治好一个病人,常常只需要几块钱。但也有时候,钱花了,病没好,他们也不会埋怨父亲,因为大家都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也普遍能接受不可逆转的事实。

在我们渐渐长大后,父亲的诊所变得更加窄小了。家里的房子不够住,父亲就把诊室搬到院子外面。院子外面重新盖了一排房子,一间用来住人,一间用来看病。新房子前面,是个大园子,父亲种了很多花草树木:太黄、七叶花、牡丹花、芍药花、大理花、菊花、月季花、竹子、苹果树、李子树、杏树、柏树、松树……

我上小学后,走出了那个紧锁的院落,灰蒙蒙的天空好像突然变得明媚起来。父亲的诊所门前总是花香鸟语,蜜蜂和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每天清晨,诊所门前的花园里、树底下、围墙边、小路上,都站着远道而来的乡亲,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排队看病。父亲起得比较晚,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病,他们一般不会去敲父亲的门。他们静静等着,怕打扰父亲休息。

雨后的清晨,天空最为美丽,是蔚蓝色的,鸟儿清脆地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远方炊烟袅袅。我站在父亲的花园里,听他的病人说各种乡间趣事。湿润的泥土里钻出蚯蚓,我一边用树枝挑起,一边看旁边的七星瓢虫。父亲的病人愉快地聊着天,挨个去就诊。那美好的时光,就像潺潺的流水。有时候,母亲也会过来和病人聊聊天。若是有人想叫父亲去出诊,家属便会留下来给母亲帮忙。

有些健谈的乡亲,会问我:“你今年几年级了?考了多少分?在班里第几名?”我就一一回答他们。他们一听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就猛夸父亲。也许父亲的心里是自豪的,但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悦,他只是淡淡地说:“有什么行的,顽皮得很。”然后看着我说:“出去玩吧!”我就默默地从他的诊室里出来。

那时候乡村的医疗条件十分有限,乡亲们从来不去医院。遥远的镇上,医院里冷冷清清。只有快死的人,才会去医院,但是即便他们去了那里,也仍然免不了一死。我常常听他们说:“若是先生看不好的病人,到了哪里都看不好。”他们说的“哪里”是指街镇,但更远的“哪里”,比如县城或者省城,他们是从来都没有去过的,所以也从来不会想到那些地方。父亲的诊所里,永远都热热闹闹。

那时候,农民没有医疗保险,看病基本都在乡下的诊所里,因为只有乡下的诊所才可以赊账。那时候很少听过有医患矛盾,很少有病人会埋怨医生,医生也不会提防病人。哪怕有些病人的病情恶化了,父亲无能为力,他们也不会责怪父亲。乡亲们尊重父亲,也惦念父亲的好,逢年过节,常常会有人给父亲送来鸡蛋、猪肉、小米这些自家的土特产。

我上大学后,有一年暴发了“非典”。父亲的诊所又搬动过几次。大概就在那段时间前后,农民有了合作医疗保险。这对常年没钱看病、只能靠赊账在乡间诊所里看病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当父亲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我正在操场边走路,激动得觉得雨天里都能看得到太阳。我想,从此之后乡亲们看病,就不用再欠着药费了。父亲说,党做了一件无比伟大的事情,我们都无比感恩。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父亲的诊所是医保定点单位。原本,我们都想,乡亲们有了医疗保险,日子肯定会比以前更好。事实是,物质方面的确比以前改善了,但有些方面,比如人情冷暖、是非曲直,却有了变化。

大学毕业时,我回到家,发现父亲突然老了很多,来他诊所看病的人也比以前少了很多。我看到偶尔来的几个病人,也都是陌生人。他们对我不再像从前那般热情,不再称呼我是“先生的女儿”。有一位乡亲,在我小的时候他常常来家里,那次我在路上遇见他,像小时候一样和他热情地打招呼,不料他却看着别处冷冷地说:“不就是考了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回到家问父亲:“月月爷爷为什么说话怪怪的?”父亲说:“前几日深夜,他来敲门,说月月发烧了,让我去一趟。那天我正好也感冒发烧,全身酸痛起不来,就让他拿点药回去先吃吃,如果效果不好,第二天我再去。他就开了点药回去了,但没到第二天,他就把我投诉了,说我拿着公家的钱,报销着公家的费用,却不给老百姓去看病……”父亲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和我说了一些其他病人的事情:有些人来看病,希望每次都能报销,但报销有额度,不可能无限度,但他们不信,说电视上、报纸上都说了看病全报销,为什么到了父亲这里,就有时候能报销,有时候却不能。父亲解释,他们听不进去,认为之所以报销不了肯定是父亲在里面故意做文章。

那时候正是冬天,父亲的房间里生着火。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和我说这些事。从前,他从未那样跟我聊过天,他总是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出去。现在,找他看病的人少了很多,自从乡亲们有了医疗保险之后,他们就嫌弃父亲的诊所小、药物不全、不能做检查。他们变得一生病就想输液,父亲的诊所里是不允许输液的,他们就觉得父亲过时了。一旦生了病,无论轻重,就都想到更好的医院去挂水。

父亲跟我说这些时,我脑海里闪现的全是我还小时,他背着药匣子出诊的背影,还有他那一沓一沓用麻绳钉起来的写得密密麻麻的记账本……

我大学毕业后,到了江南,如今的我,也成了一名基层医生。父亲老了,退休了。但他总是对曾经的事业念念不忘,总是惦记着他那些病人。我们长大后,都离开了家,很少能回来照顾。后来,父亲多次生病,我回去过一两趟,但路途遥远,请假不便,就又匆匆回来了。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他一个人生活在家里,总是会让大家不太放心。后来,在我和妹妹再三的请求下,他终于放下家乡的一切,跟随我们来了江南。

父亲来了后,我家里的事情,便基本都交由父亲打理了。我常常夜班,也常常加班。有时候,我回到家里孩子已经睡着了。父亲说:“孩子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说你很快就来,她就听着故事睡着了。”

我回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孩子,沉默良久。猛然间,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仿佛这个小人儿就是当年的我,而我,就是那当年的父亲。 pShYg/11R8chH1r3mQZBUpOgReDbYZYZ0EKc+w6RJf7CQIpyx4HN7x4JsqOdpZ2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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