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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伊莎

八月,我收治了一位病人,名叫阿伊莎。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回族小姑娘,四岁,扎着两个高高的羊角辫,圆圆的小脸蛋上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像极了童话里的洋娃娃。

阿伊莎的家人在扬州的一家清真面馆打零工,她从小跟着家人,从青海来到了扬州。

半个月前,阿伊莎像往常一样,在面馆后院的水泥地上玩耍。那块水泥地背对着街道,旁边有一堵砖头墙,墙上有水池,水池里有洗菜盆,旁边是菜篮子,里面装着蔬菜。水池旁边的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盛着刚熬好的牛肉汤,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阿伊莎踮起脚尖,够到水池上,拧开水龙头,将两只小手放进去,学着爷爷的样子洗菜。突然,她一个趔趄,没有站稳,从水池上翻下来,掉到了旁边的铁锅里。

阿伊莎的爷爷正在前面的锅台上扯拉面,听到后面传来孩子凄惨的叫声,连忙回头往外看,这一回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扔掉手中的面,从厨房里冲出去。

悲剧已经发生了,孩子整个掉到了滚烫的汤锅里。

阿伊莎伤得太重,来时有败血症和休克症状,全身45% 皮肤三度烫伤,创面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看到医生,她就不停地哭,哭声很大,但眼窝里流不出一滴泪。他们来这之前,已辗转了两家医院。先在当地医院治疗了三天,三天后,医院说孩子伤得太重,怕出意外,建议他们最好转到上一级医院。阿伊莎一家就从扬州到了南京。他们首选儿童医院,住院十天后,钱花光了,孩子还没有好,他们听人介绍,又转来了我们这里。

每次我去给阿伊莎换药,她一看到我,就惊恐地哭着跑到奶奶的怀里去。阿伊莎的奶奶常年戴着黑色的头巾,她不会说普通话,和我交流,经常用手比画。阿伊莎的爷爷是个阿訇,戴着一顶白色的小圆帽,留着山羊胡。虽然他年龄还不到六十岁,但因为着装打扮的问题,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很多。每天午饭前,我经过楼道,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总会看到阿伊莎的爷爷跪在一条深色的大毯子上,对着白色的墙壁,双手合十做祷告,祷告完了,再磕头作揖,随后收了毯子,才开始吃饭。

阿伊莎不会说普通话,她的奶奶也不会。每当阿伊莎的爷爷不在时,我的同事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阿伊莎一家都是西北人,我也是西北人,所以她们说话,我连猜带蒙,有时候也能懂一些。

阿伊莎的爷爷听到我的口音和他们相似,就觉得格外亲切,对我比对其他同事更信任。有一天我去查房,他说:“陈医生,你是我半个老乡,能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碰到我们那边的人,真是不容易。”我一边查看孩子的病情,一边回答:“是的。”他用普通话跟我交流,虽然不太标准,但我都能听得懂。我问孩子的情况,他便跟我说了很多关于阿伊莎烫伤的事,说着说着眼里全是泪,然后停下来用袖子去擦。阿伊莎坐在她奶奶的怀里,怯怯地看着我。等阿伊莎爷爷平静了,我继续听他说:“希望你能够看在半个老乡的分上,对阿伊莎多点儿关心,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就是我和她奶奶带着的,她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她几回……”

南京的夏天,十分闷热,腐败的死皮溶解得很快,阿伊莎的身上不停地往外渗着液体,棉垫湿了一层又一层,气味很重,每天都得换。阿伊莎太小、太娇嫩,我每次花费在她身上的时间比一般的成年病人要多。起初几天,她一看到我,总会大哭,但后来,渐渐地就不哭了。也许是她觉得换药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痛,也许是她已经耐受了这种疼痛。

他们常常欠医药费,常常补交,但每次补交都不会超过两三千元。烧伤科的敷料用起来很费,尽管千省万省,但一万多块钱还是很快就用完了。

在阿伊莎住院的第十天,他们又欠费了,同事提醒他们赶快补齐。那天晚上,正好我值夜班。

晚上九点多,我去病房挨个看病人。到了阿伊莎的病房时,房间里黑着,我按了开关,问他们怎么没开灯,三个人没有一个回答我,阿伊莎的爷爷坐在床边上,盯着地上的几包行李发呆。我看到地上打包好的行李,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陈医生,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院,我们没钱了。”阿伊莎的奶奶抱着阿伊莎靠墙坐在床上。阿伊莎看到灯亮了,忙把小脸埋到奶奶怀里。奶奶亲了她一下,轻轻地拍她,她就又把头从奶奶的怀里探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钱突然要走,但已经治疗了这么久,放弃有些太可惜。我试着想留住她们:“孩子目前的治疗效果很好,如果按这个速度,再有10天左右就能痊愈。但如果这个时候出院,创面还没愈合,要是感染了就前功尽弃!”

听到我这样说,阿伊莎的爷爷从床边起身,走到我跟前,哽咽着说:“我们也不想走啊。可是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能借的亲戚朋友,我们全都借了,就连南京的清真寺——才认识的穆斯林那里,我也都借过了。”他每个周末都会去清真寺做礼拜,在那里认识了不少穆斯林,“我们再也找不来一分钱了。”

看病没钱,是个硬伤。这样的出院理由,任谁也无法再劝说。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就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外面黑魆魆的,路灯暗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到不远处的树梢上浓浓的叶子遮住了半边天。

阿伊莎的爷爷不再说一句话,阿伊莎的奶奶开始掉眼泪,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阿伊莎比往常安静了很多,依偎在奶奶的怀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沉默地离开病房,回到办公室静坐良久。

窗外拉响警报,不知是哪里又起了火灾。消防车哇呜哇呜地叫着,从医院楼下的车库里驶了出去。

我忽然回想起大学时代。

实习第一年,泌尿外科有个小女孩,学习成绩十分优秀,得了肾病,需要换肾,家里没钱。我的老师——女孩的主刀医生——为了给那女孩筹费用,就通知了当地媒体。媒体报道后第二天,女孩很快就收到了大量善款。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希望。老师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我激动地回到阿伊莎的病房,“我帮你们想办法!现在就去帮你们!如果我的办法能行得通,能帮你们筹到钱,明天你们就不要走了。如果行不通,真的筹不到钱,你们再出院。”

阿伊莎爷爷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你肯帮我们……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等阿伊莎长大了,我们一定会告诉她,是你救了她。”

我说:“你先不要谢我,我是想告诉你还有一线希望,但到底能不能成功,还得等待。”

和阿伊莎的家人沟通完,我把想法和当晚的值班干部做了汇报。得到值班干部的默许后,我翻开手机,搜到当地的一家媒体。那位接电话的记者对我说的内容十分感兴趣,答应我马上联系本市的各大媒体。他告诉我,著名的“彭宇案”就是从他们这里开始的。他和我聊了好长一会儿。结束对话,已是夜里十二点。一想到第二天就有可能马上为阿伊莎筹到钱,我一整夜都兴奋地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交完班,我正在查房,突然接到领导的通知,他让我停下手头工作,马上到办公室接受采访。前一晚,我和那位记者说好了,只采访孩子和领导,但他们为什么突然会来找我,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楼下就上来了一群记者,长枪短炮,看来本地的媒体都来了。

他们已经采访完了领导,在了解了阿伊莎的基本情况后,征得领导同意,就来找我。

“你是医生,为什么会为一个病人求助?”有人问我。

“我希望她能治好,但他们没钱。所以我希望能通过媒体,让爱心人士帮孩子渡过这一关。”

话筒和摄像机齐刷刷地对准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问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不会令他们满意,但我相信他们都是为了帮助孩子来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接下来,他们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我的脑袋上敲闷棍。

“你们的领导和医院做了些什么?你们是公立医院,国家拨款,难道不能为穷人免费治疗吗?难道你们就只想着赚病人的钱吗?”

“孩子的父母在哪里?孩子病得这么重,只有两个老人陪着,他们是孩子的亲爷爷和亲奶奶吗?”

“孩子这么小,是不是被拐的?你查看过他们的证件吗?”

“孩子烫成这样,会不会有人故意这么弄的,想通过孩子残疾的身体赚一笔钱?”

……

有一位记者拿出手机,给我看网上的报道,有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他问:“你多次在谈话中都强调你是一个小医生,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点什么,又怕受威胁?”

网上的那篇报道,暗讽此事是医院和领导不作为,我这个“小医生”看不下去,才铤而走险找媒体。

本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记者,我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表现不够好,会影响给孩子筹善款,但当我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如我所想时,我反倒一下子没有任何顾虑了。明白这一点后,我知道,担心自己在媒体面前表现得好不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脱下白大衣,放在桌子上,激动地说:“今天,我请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帮助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你们问的每一个问题,全都和帮助孩子无关。”我转向前一天晚上和我联系过的那位记者:“我是一个小医生,不错,我是这样说过,并且不止一次,那是因为孩子治病没有钱,我无能为力。于是我才请你们来,希望你们能够帮忙。你答应了,做到了,大家都来了,我很感激,但现在你们问的每一个问题,全都和帮助孩子无关。”

那位记者说:“我们没说不帮她,但这些问题,必须得先了解清楚,免得到头来被恶人利用。”

我从椅子上起来:“恶人?您觉得谁是恶人呢?”我情绪有些激动,“您答应我号召媒体一起帮助这个小女孩,但现在你怀疑病人家属,暗讽医院领导,又在网上写了一篇这样的爆料,您这是在帮谁呢?”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看着我,有人录音,有人做笔记。我接着说:“你喜欢彭宇这样的新闻,但我请您来,只是希望能帮帮这个孩子,而不是要做别的。”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过了好久,沉闷的空气被一位晚报的记者打破了。

“您真是少见的好医生,处处为病人着想……”他微笑着说。

他们不再问那些让我如同挨了闷棍的问题,转而问一些孩子的情况。那篇网上的爆料很快也被那位记者删除了。

当天晚上的电视、网站和报纸上,出现了很多关于阿伊莎的镜头和报道,善款像雪花般翩翩而来。

阿伊莎的爷爷高兴得眉开眼笑,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镜头,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有了善款,孩子的用药有了保证。很快,阿伊莎就痊愈了。她出院那天,之前采访过的记者也来送她。

我抱着阿伊莎,送他们到医院门口的斜坡上。

半个月后,阿伊莎的爷爷带着扬州的大阿訇来找我。那天中午,太阳很烈,两位戴着白色小圆帽的老人,捧着锦旗,出现在二楼的医生办公室。阿伊莎的爷爷说:“陈医生,我回到扬州后,把你为我们做的事告诉了大阿訇,大阿訇代表我们穆斯林,专程来感谢您。”大阿訇把锦旗交到我手上,我受宠若惊,赶快让他们坐下。那位扬州的大阿訇说:“陈医生,您做了一件有利于民族团结的大事情,阿伊莎会感谢您一辈子,她的家人会感谢您一辈子,我们穆斯林同胞都会感谢您,记着您,真主会保佑您!”

那位我第一次联系过的记者,再次来找我,希望能做个访谈:“我想把你树立成典型,让所有的医生都向你学习。”我婉言谢绝,比我高尚的医生太多了,我只不过是凑巧做了一件让媒体知道的小事情。虽然那天我当着众多记者的面回怼了他,但在他的带动下,整件事还是走向了光明。阿伊莎成功地募捐到了医疗费,也痊愈出院了。她出院一周后,我邀请那位记者在新街口的地下广场见面,请他吃了一碗拉面,算是替阿伊莎感谢他。

四年后,我离开F医院,来到了现在的这座小岛上。我从烧伤科的医生转变成了全科医师。

一天中午下班,我从全科办公室里出去,一边想着午餐该吃点儿什么,一边哼着轻快的调子穿过光线暗淡的走廊。出了门诊楼,户外阳光灿烂,满院飘着桂花的香味。我站在门口,迎着阳光,老远地看河岸上的花园。突然,我看到桂花树下,蹲着一位回族老爷爷,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老爷爷看到我,马上从桂花树下站起来:“陈医生,我们来看你了!”

阿伊莎的爷爷没有变,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阿伊莎变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八岁的大孩子。她和我见过的西北乡下女孩儿一样,黑黝黝的脸蛋上,长着两团红苹果。

我认出了他们,很诧异:“你们怎么找到了这里?”阿伊莎的爷爷说,他们辗转打听,先去我原先的单位,听说我走了,然后打听到我在这里工作。

他把阿伊莎推到我面前:“喊娘娘,是这位娘娘救了你的命。”阿伊莎害羞地从他身后走过来,怯怯地喊了一声“娘娘——”

正午的太阳正烈,桂花树上飘来沁人心脾的花香,小鸟鸣叫着从空中飞过,天空蔚蓝得一尘不染。我撑开伞,要牵阿伊莎的手,阿伊莎腼腆地把自己的小手递到我手里。我说:“走,我带你吃饭去。”

阿伊莎上学了,她已经学会了说普通话。

我们沿着河道,在一条长长的水杉林荫路上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了个弯。我们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最后在丽岛花园门口的一家清真面馆里吃了牛肉面。

阿伊莎懂事了很多,我问她什么,她就微笑着回答什么。我考了她几道算术题,她掐着手指,沉思一下,就告诉我答案。我问她会不会背诗,能不能背一首给我听。她就抿着嘴害羞地微笑。我说:“来,我提一首,我们两个人一起背。”她点点头。我说:“锄禾日当午……”她立刻抢在我前面,快速地背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问她平时最喜欢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她说:“我喜欢画画。”我带她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几个画本和一盒彩笔,她高兴地拿在手里,不停地看。

四年前她烫伤过的地方已经彻底愈合,前几年断断续续起了些疤痕,有点痒。涂过一些抗疤痕的药,现在看着已经萎缩,只留下一些陈旧的印记。

现在,距离阿伊莎第一次来找我看病,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但她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贴着退热贴的照片,依然留在我的手机里。有一次,女儿看到我盯着手机,就好奇地凑过来问:“妈妈,这是谁呀?”

我摸摸她的头说:“这是你出生前几年,妈妈的一个病人,她叫阿伊莎。” 7CMh2nbQnim1lQeJUlm4yf11LV7os/QUz3XlQyRLvDa+VQ8ASn4BVgWzirq176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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