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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记忆

如果这是一所离家不那么远的学校,我愿意一直待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育龄期的女性,生儿育女也是一堂必修课。C大学离家实在太远了,总是住校,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这个缘故,我再次换了工作,去了市中心的F医院。F医院最著名的科室是烧伤科,我在这个科室做住院医师。

那一年七月九日中午十二点,我从病房出来,正准备去食堂,手机突然响了。

那天上午,从八点钟开始,我一直为烧伤的病人换药。我总共管理着八个住院病人,每个病人的伤势都比较严重,处理起来需要半小时以上的时间,我来这里才两个多月,对于看烧伤病来说,还是一个新手。在C大学时,我整天待在校医院里,每天工作12小时,除了和看病的老师学生打交道,也没其他交际圈。但他们大部分人只是偶尔来一两次,所以没什么深厚的交往。我以为离开了学校,大概没什么人会记得我。但是,那天我的手机响了。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许贝,他说毕业了要离开南京,想来和我告个别。离开学校前,他去校医院找我,去了几次,没遇见我,打听之后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于是,他跟同事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找到了这里。

我没想到他还记着我,更没想到他会穿越大半个南京,从城南一直找到城北,特意来和我告别。

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空,空气热腾腾的,人像在蒸笼里。我从二楼下去,看到他站在大院的斜坡上。许贝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四年时光过去,他已经二十二岁了,长大了,成熟了。来跟我告别,他非要请我去外面吃饭,我们便去了路边的一家简餐店,我们各自要了一杯清茶。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笑了笑,有些害羞,用手指按了一下眉弓上的疤痕。他长得很英俊,要不是额头上那道疤痕,会更加帅气。他说:“你给我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记,我怎么会找不到你!”

我有些惭愧,说这是我的错。

他笑了笑说:“好啦,我逗你的,别当真。我毕业了,也许会离开南京,所以来和你告个别。”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C大学校医院里值夜班。那晚病人很少,我一直在看书。八点左右,来了一个男生,穿着白色的T恤衫,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在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开着的门。我抬起头望了一眼,他腼腆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我点点头说:“好啊。”

他进来了,走到我跟前,指着额头上蚕豆大的一个脓包说:“我这里长了个东西,你可以帮我看看吗?”他说话时声音很轻细,小心翼翼地,一看就知道是大一才来的新生。

我把凳子往旁边推了一下,让他坐下来。他额头的脓包长在眉弓上面,正好处在危险三角区。我让他把头抬一下,他就轻轻仰起头闭上眼睛。那个脓包是由三个疖肿融合在一起形成的痈,还没有完全成熟,又肿又硬。我让他先吃点阿莫西林消消炎症,等过几天包变软了再来医院,那时候就可以切开引流脓液了。

他离开前,我再三嘱咐长包的地方不能按压。他问我为什么,说:“额头上长个东西,总会忍不住去摸。”正说着,便用手又去碰。我说那是危险三角区,血管连着大脑,按压之后毒素和细菌很有可能会沿着血管流进大脑,会得脑炎,脑炎是要命的病,会抽筋,会昏迷。他一听,吓得连忙把手放下来。

过了几日,他额头的包块变软后,就来找我。那天,他说话比第一次见我时从容了许多:“医生,麻烦你再看看,前几日你开的药,我快吃完了,今天我感觉这里变软了,里面好像有东西。”

我摸了一下,痈成熟了,我带他去隔壁的换药室,准备切开脓包引流脓液。我备好清创包,让他躺到治疗床上。他看到我手里拿着手术刀,十分害怕,问我要不要打麻药。我说:“你这个包,上面是个白头,已经破了,我只不过是把那个破了的地方再稍微划大一点,好让脓液流出来,不会太疼的。”他信了我的话,躺在无影灯下闭上了眼睛。我便在那个包上划了一道口子,塞进去一条细纱条。

他很怕疼,当清创工具划到他的皮肤时,他突然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头,幸好,我的速度比较快,两三分钟就弄好了。引流完毕,我在他额头的伤口处贴了一块纱布,包扎起来。他问我有没有镜子,想看一下,我说没有,但可以去洗手间的镜子照照,他便去了洗手间。他很快回来了,跟我说纱布块太大,有点遮眼睛,让我稍微叠一下,给他包小点。我按照他的要求,重新包扎伤口。结束后,我说:“明天这个时候来换药。”他道了一声谢,就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许贝准时来了。他很害怕,让我给他打麻药。我说:“昨天切开引流的时候都没有打麻药,换药的时候,更没有打麻药的必要了。”他只好听之任之。在我准备敷料时,他紧张得一言不发。我让他躺下,他仍旧有点紧张,上床时差点把检查灯踢翻。我用钳子夹了一块碘伏棉球,准备清洗他额头上引流后的那个囊腔。他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钳子,等我接触到他的创面,他哆嗦了一下。我看他太紧张,就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让他放松点,这才舒缓下来。一连几天,他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换药。

那时候,我拿到医师资格证才几个月,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感到很多事情都能搞定。我觉得我为他处理额头包块的方式没有一点问题,但不知为什么,那个伤口长了大半个月还没有愈合。直到有一天,我给他换药时,被主任看到了,才知道之前处理的方式存在问题。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让许贝做好准备,就用碘伏棉球在囊腔里清洗。清洗完毕,用生理盐水一冲,放根细细的凡士林纱布条引流,而后就在伤口处盖上纱布,再包起来。主任看到我把引流条往那洞里塞,问道:“这是你切开的伤口吗?”我说:“是的。”主任不说话了。等我换完药许贝走后,主任才说:“你在人家的脸上切开这么长的一道口子,就不怕人长一个大疤毁容吗?你在切开之前,有没有跟人家沟通?”

听主任这样一说,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没有想到他的脸上可能会留疤。他是传媒专业的学生,未来很大可能会“靠脸”吃饭,我根本没想到,那小小的一刀划下去,有可能让他毁容。主任走后,我心思不安,总想着这件事,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许贝再来时,面对他迟迟没有愈合的伤口,我就把可能会留下疤痕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诚恳地向他道歉:“我经验不足,没有预料到可能会留疤,就贸然切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希望你能谅解。”

他听了我的陈述,有些沮丧,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没有怪我,并反过来安慰我:“任何事情都会有第一次,你就当是练手吧,我是男生,长了疤也没关系。”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给他清洗创面,看到他能这样不计得失,我不由手里停顿了一下,内心十分感动。他已经不怕换药了,从容地说:“换药也不怎么疼,就是开始几天我有些紧张,现在习惯了,就不害怕了。我是男生,没那么娇气。你放心。”听到他这样说,我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后来,他依旧每天来换药,整整一个月,那道口子才合上。愈合之后,那里就渐渐地长出了一条胖胖的“毛毛虫”。我觉得十分遗憾,每次看到他,都心有愧疚。但他没有怨我,身体有什么小毛病,一如既往来找我。时间一晃便是四年。有天夜班,他发高烧,吃了药一直不见退热,我就用冷水洗湿一块棉垫,给他敷上,半小时后,体温就降了。

“甲流”来了,很多学生出现发热咳嗽症状,他也生病了。我最忙的那天早上,他来过一趟,测了体温,有点低热,就开了盒药回去口服。中午,他去活动室时经过校医院,又进来一趟。他看到我忙,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晚上又来,想让我帮他详细看看,可当时大厅里挤着很多病人。他从人群里挤进诊室,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增加那么多病人。他想问我话,但我太忙了,根本顾不上理他。他听到我咳嗽,便问:“你是不是也生病了?”我应了一声,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他提着一份宵夜。那时候,我刚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正瘫在板凳上,无力地想睡觉。

他把宵夜放在桌子上说:“赶快吃点儿吧。”

我想跟他说声谢谢,但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离开了。

学生们喜欢熬夜,常常在午夜才休息,许贝总是在我看完所有的病人后才来。

又一个晚上,凌晨一点钟。接诊完所有的病人时,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我趴在桌子上小憩,许贝进来了,他拿着一份热饮,说给我当宵夜。他不发烧了,感冒已经完全好了。

我说了声“谢谢”,让他坐下。

他便坐下沉默不语。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来看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前面的桌子看。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看上去有点心事重重。

他显得有些局促,欲言又止。我以为他遇到了不方便说出口的事,就笑了笑说:“没事,你慢慢说……”

他犹豫了片刻,开口了:“我给你推荐一部影片——《爱情天梯》。”

“这部影片有什么特别的吗,讲述的是什么?”

“呃……也不算特别——”他吞吞吐吐地说,“电影里有一位男子,娶了一位年长她十岁的女人,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就躲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那山高不可攀。男人为心爱的女人修了一道天梯,一直从山底通到山顶,那条天梯就是爱情天梯。”他说到这里就停顿下来。

我没听出来这影片有什么与众不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推荐这个,就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接着说了一些影片中的细节,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电影中那位男子能做到的事情,我也一样能做得到。”

听到这儿,我猛然明白:他已经不是四年前上大一时的样子,他已经大四,二十二岁了。我突然意识到他早已是个成年男子,而不是小孩了,也突然意识到我恰恰大他十岁。这让我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我平时对病人的态度,让他有了什么误解!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再也不敢喝他送来的热饮。

我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对他说:“你应该早点休息,医院这地方容易疾病传染,没事不要总往医院跑。”

他看我突然变得冷漠,有点儿蒙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我装作没看到他的窘态,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好久,他说:“好吧,我知道了,我这就走。”说完,他快速地出门,没有回头。

那天之后,许贝再没有来过。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C大学。在我离开后的两个月,许贝毕业了。他要离开南京,走之前希望能跟大学记忆里的人和事做个告别。

他出现在我新工作的大院里时,我正好中午下班。

我们在马路旁边的简餐厅里吃了午饭,聊了一些在学校发生的事。分别时,他说:“要离开南京了,加个好友吧。”

几天后,我看到他的QQ空间里,多了一个相册——《大学记忆》。那是一个音乐相册,照片滚动播放时,背景音乐响起,是一首优美感伤的歌曲。相册里都是校园照,大部分是他打球时的单人照,有少部分是合影。歌曲响着,人物照和景物照穿插着滚动播放。我盯着那些照片看,突然跳出一张特写镜头的照片,我将其放大:那是一张我的单人照,照片里,我穿着白大衣,微微低着头,正在给学生看病。从拍摄角度看,他应该是站在诊室的门口,推算时间,那时他应该在读大二。 njIfPaxpM/988Nk4W2Mo0Kqzl7WyV0x+Mzq6PvsDo9lz+Lc1DyduRCNHGj0x3Y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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