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看来,大学里当医生十分清闲。与大医院相比,也许真的如此,但若遇上特殊时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甲流”那年的某一天,我接诊了三百个病人。
九月一日,新生开学,我被安排在报名处,和一名护士一起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入校生测量体温。那几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可是风很大,新生从全国各地来,都戴着口罩,大部分学生的体温是正常的,有一小部分人的体温超过了37.5℃。对于体温超标的学生,会被拦在校门口,而后由专人领到校医院重新测体温。报名持续了三天,我也在校门口打了三天的体温枪。
九月的南京,天气极热。我原本想着只是站着打个体温枪,不会是什么艰难的任务。可是三天下来,一万两千名师生,在我和另一个护士两个人总共打了一万两千次体温枪之后,烈日下,我开始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紧接着嗓子就哑了,并开始全身疲惫,力不从心。刚休息了一个暑假,上班还没几天,是没有理由说累,也没有理由请假的。我买了药,默默地服用。
领导对发热病人十分重视,正值开学季,他们时不时会来检查。我们临时增设了发热门诊,主任派我到发热门诊坐诊。最初几日,发热病人不算多,可是没过几天,新生开始军训后,发热病人就突然成倍猛增。
“非典”时期,我还是学生,对于“非典”的记忆,只停留在媒体的报道上,那一切曾经离我很远,只是一个概念。当“甲流”来临,我仍旧和以前一样,以为那只不过是网络上和电视上的事。
发热咳嗽的病人越来越多,但临床医生却只有两个,忙碌的时候,连吃饭上厕所都没时间。我每周上6天班,每天上12小时,开处方和写病历都需手写,有时会连着写上好几个小时,手腕和胳膊就像得了关节炎,疼得麻木。我嗓子哑了,吃了几天药,毫不起效。没过几日,又腰酸背痛,紧接着开始咳嗽。
校医院的楼道、诊室和大厅里每天都会喷洒消毒液,每次喷完后,我都会不停地流泪打喷嚏,咳嗽也变得更加剧烈。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什么药都没用。拍了胸片,查了血象,都没发现什么问题,但症状却一日比一日重,我担心自己得了怪病,就托人去问大医院里的呼吸科主任。主任看完我的检查单,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转告让我每天多喝淡盐水,说他曾经有段时间也这样,吃什么药都不见效,喝了一段时间淡盐水后,逐渐康复。我听了他的话,备了几瓶生理盐水,喝水时掺着喝。学生们来看病,我挨个问诊,嗓子干哑,忍不住要咳嗽时就赶快喝几口淡盐水,说来也有些神奇,温热的淡盐水顺着喉咙下去,干痒的嗓子果真会滋润很多,咳嗽竟然也会被暂时压下去。
相关部门公布的“甲流”数据每天呈几何式翻倍,我们的发热门诊,备着两套防护服,但谁都没有穿过。我们不具备检测“甲流”的有效手段,也没有真正地做过防护,那两套服装只是用来应付检查的。几包口罩,只有想起来时才会戴。对于初次接诊发热的病人,或者疑似的病例,我们会建议转诊。有一部分病人愿意转走,但大部分病人不接受,哪都不去,就想让我给他挂挂水。
我每天接诊的发热病人数以百计,他们都是来看“感冒”的,我会为他们测体温、看嗓子、摸颈部淋巴结、检查血象。他们中的很多人,体温都超过了40℃。我知道感冒会传染,也知道“甲流”会传染,但又常常想不起来戴口罩,学生们更是没有这个意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还没有形成戴口罩的习惯,没有人告诉我必须要戴口罩,我自己也缺乏防护意识,就那样每天暴露在发热和咳嗽的病人面前。
我每天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胸痛背痛,什么药都用过了,但就是不见任何效果。那些发热感冒的学生中,到底有没有“甲流”病人,我不知道,学生也不知道。我们没有检测“甲流”的手段,也没有治疗“甲流”的药,对于呼吸道感染的病人,我们基本全都按普通呼吸道感染来处理。
某个星期天,门诊上班的医生只有我一人。从中午开始,病人突然增加,原本周末空荡荡的校园,随着学生外出归来,医院大厅里逐渐排起了长队,并且越排越长。眼见到了午饭时间,病人太多,我无法出去,就麻烦同事从食堂顺带了一碗米线回来。我在诊室里匆匆吃了几口,就被排队看病挤进来的学生打断了。
往常排队,都是一字型,但那天的队伍是蛇形,弯弯曲曲绕了好几道。中途,我从满是人的大厅挤过去,小跑着去了趟洗手间。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足足有百余人,外面还有人在往里挤。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从早上八点开始上班算起,我已经足足工作了13个小时。可是,病人丝毫不见减少,大厅里还有那么多人在排队……他们看着我从诊室出来,跑进洗手间;又看着我从洗手间出来,往诊室走去,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看病。那时我看到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觉得自己像远赴沙场的孤独勇士,心里有些悲壮。
那天晚上,药房里的同事看我太忙,就帮我带了一碗粥,但是,坐诊的医生只有我一个,病人在诊室里挤作一团,我根本没办法吃饭。我马不停蹄地询问着每一个病人,做检查、开处方、写病历。时间越来越晚,外面排队的学生有些不耐烦了,发生了争吵,因为推搡,因为插队,还因为前面的队伍移动得太慢。有人冲到诊室门口,一边往里面看,一边骂:“里面到底有没有医生在看病,为什么这么慢,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有人开始骂医院,说病人这么多,为什么只安排一个医生;还有些等在门口的病人,听到我咳嗽,就发牢骚:“医生都病了,还能给我们看病啊!”
晚上十点多,我有些头晕,低头甩体温计时眼前一阵发黑,肩膀、胳膊和手臂都十分酸痛,我已经很难写字了,问诊时也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我想倒头就睡。可是,门外还排着那么多的病人,该怎么办呢?难道扔下他们不管,或者劝退他们?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在遥远的郊区大学城里,在交通不便的山脚下,在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任何医院的大学校园里,在周一正式上课的前一天晚上,劝退这些发热的学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更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我开始坐不直身体,问诊的声音,也比上午小了很多。有些病人听不清,我就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忙碌的时候,偏偏事多,那晚凑巧我来了例假,迫不得已,又跑了趟洗手间。我再次出去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我有些走不动了。大厅里仍旧排着很多人,吵闹声比白天更大了。临近深夜,等候的人越来越烦躁,时不时有人插队。大部分学生是守规矩的,劝说几句,就会出去重新排队。但有个别人,你让他去排队,他就会上纲上线对你进行人身攻击。
快十二点时,突然有个女生冲进来,大声骂道:“医生,快要死人了,你还是不是人!”我被她尖锐的声音惊住了,抬头望了一眼,一屋子排队的人也都回头看她。只见那女生搀扶着一位男生进来,男生弯着腰,一副疲乏无力状,女生大声嚷道:“医生,你到底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医德,他都烧到四十度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认得她,在她第一次插队进来时,说有人发高烧想先看,我就给了她一支体温计,让她先测体温,但她不罢休,说病人发烧,病情特殊。我说:“这里全都是发烧的病人,大家都一样,得排队。”她就拿着体温计出去了。没想到十五分钟不到,她就又骂骂咧咧地插队进来了。
那时候,我十分疲倦,已经连续工作了16个小时,而且来了例假,不停地咳嗽,也没有吃晚饭,一刻不休地在看诊。她骂的时候我正在低头写处方,猛然抬头,看到她已经站在了我眼前。她怒目圆睁,气势汹汹,我顿时觉得十分悲伤,眼眶突然有了泪。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在,排队等候的多数学生都是明事理的,他们帮我把那位女生赶了出去:“你还有没有素质,医生一刻不休地给我们看病,你不但插队,还骂人家,那你到底是不是人!”那女生看到好几个同学说她,便扔下体温计,骂骂咧咧地走了:“什么破医院,不看了。”她搀着那男生出去,“破地方,再也不来了,我们去外面医院看。”
凌晨两点钟,我终于看完了所有的病人。黑压压的大厅突然变空了,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处方,总共少了三沓,整三百张。我顿觉全身散了架,瘫在椅子上倒头就想睡。
这时,突然有位男生进来,提着一份宵夜,放在我的桌子上,说:“医生,我看你都忙得没有吃晚饭,先前我来过一次,人太多就走了,这会儿没人,你赶快吃点儿吧。”我认得他,他叫许贝,在读大三,他上大一那会儿,额头上长了一个脓包,我给他切开引流过。
许贝将饭盒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想说声谢谢,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已经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