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空是一位大三在读男生。他跟很多同学都不一样。他的大部分同学相貌俊朗,生活优越;但田空不同,他外貌普通,个头不高,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穿着朴素。
学艺术需要很多钱,大部分学生家庭很优越。田空是数媒系的,这个专业,相对花钱少,多做的是幕后工作,对容貌的要求相对也较低。田空是那些朴素的学生中,更为朴素的一位。他常常勤工俭学:刷碗,打扫卫生,也给他的同学送餐。
他的大部分同学都把时间花在化妆、演出、艺术活动或者交际上,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泡图书馆和勤工俭学上。他常常来看病,因为扁桃体发炎和发高烧。
他比一般的学生都吃苦耐劳,所以对于他,我格外关注。他每次来看病,都是因为发高烧,也大多是由扁桃体化脓导致。他的扁桃体已经肿大增生到了悬雍垂,一不小心,中间那条狭窄的缝就会被挡上;缝一挡上,就有窒息的危险。所以,每次他来我都会告知他这个风险。
但他总说:“先挂挂水吧,等过几天我挣点钱了,再去做手术。”他每次来,只挂青霉素,因为青霉素最便宜。大部分时候,输液四五天,他的高烧会退去,扁桃体会消肿一半,脓液也会消退一些。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扁桃体总是反复感染,隔三岔五就来医院。他的身体比较强壮,并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我觉得这很反常。
有一天晚上,大概11点多,他从图书馆回来,又发高烧了,我为他量了体温,接近四十度。距离他挂完水还没几天,又这样了。我说:“你是不是太劳累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我告诉他,对于他常常发高烧这件事,我觉得有些反常。他放下体温计,欲言又止。我说:“你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告诉我。”
他向门外看了一眼,见没人来,就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我等他开口,但他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说:“你有什么疑问,尽管可以告诉我。如果我能做到,我会尽量帮你。”
他犹豫不决,似乎在跟自己做斗争。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焦虑地看着我说:“医生,我想问一下艾滋病会有什么症状?”
听到他问这个问题,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我以为他要问与发烧相关的其他问题,早已做好了回答的准备,但他说起艾滋病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问我艾滋病会发生在哪些人身上,什么样的人会被传染。
我思索了一下,告诉他:“同性恋的男性和吸毒的人是高危人群。艾滋病的传播方式主要有三种:血液传播、性传播和母婴传播。对于长期不明原因的发热,应该排除一下艾滋病的可能性。”
他听完我的话,面色沉重,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淳朴而又勤奋的学生,我实在无法把他和艾滋病关联。他既不是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学生,也不是那种乱交女朋友的男生,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怎么会有感染艾滋病的可能。
他现在大三了,自从他大一的时候就经常来找我,我为他看诊已经有三年了,自以为对他是了解的;但是,当他不言不语地沉默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也许只浮于表面。
他要告诉我一些事情,要我为他保密。那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好多学生已经休息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再来病人了,但他还是起身将诊室的门关上。关好门后,他再次坐到了我对面。
“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希望你不要惊讶,也不要吓到你。”
我猜想,难不成他还会吸毒?但是我没想到,他说:“我有一个男朋友,三十三岁,经常去国外。”
听到他这样说,我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我很快调整好情绪,平静下来继续听他说。
“他常常去国外出差,在我之前,他交过几个男朋友,其中有一两个是黑人。前几天他才出差回来,每次和他见面之后,我都会发高烧,这次也不例外。所以我想问问你,我有没有可能感染艾滋病?”
我听他说完这些,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是一个阳刚的男生,是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生。我很难把他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我很难想象,二十二岁的他和三十三岁的男友在一起,他们担当了彼此的什么角色。
那时候,对于同性恋和艾滋病,我了解得不多。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大学生远远比我想象得更开放。大学里,男女之间谈恋爱,更是司空见惯。我常常在夜里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只不过是来的人想开一盒紧急的事后避孕药而已。
当田空跟我说完这些时,我快速地回想了一下平时在校园里的所见所闻,就很快平静了下来。我建议他到上级医院做一个HIV的检测。他担心做这样的检测会留下不良记录影响前程,也担心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觉得他可耻、下流,所以他迟迟不敢去,也不敢咨询其他人。他这次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告诉我的。
我完全能理解他的顾虑,也知道有些人可能会用有色眼镜看待同性恋和艾滋病,但我还是告诉他:在我眼中,你仍旧是一个勤奋好学、积极上进的好学生,只是现在,因为你常常发烧,也因为你的个人史确实存在感染艾滋病的风险,所以我建议你以最合适的方式尽快去做HIV检查。
他听完我的建议,沉默良久,然后说:“好,明天我就去做检查,若是我没问题,明天晚上,我就继续来找你挂水。但如果我真有了艾滋病,那明晚我就不来了。我会默默离开学校,从此不再来这里,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密。”
第二天,星期六,很多同学出校了,校园里比平时冷清,看病的学生也少了。晚上,校医院里静悄悄的,一个病人都没有。我一边看巴尔扎克,一边往门外看,十一点过后,我有些焦躁不安。往常这个点,田空就会从图书馆回来,到这里来打点滴,但这天晚上他没有来。我想大概他是因为星期六才不来的吧,他该不会真的患上艾滋病吧。
第三天,星期天,很多外出的学生回来了,晚上,诊室里又挤满了来看病的学生。十一点过后,学生陆续少了。我在等田空,我希望十一点半的时候,他像平时一样走进我的诊室门,然后和我说:“医生,我又发高烧了,扁桃体又化脓了,我要输青霉素……”可惜,我没有等到他。
第四天……第五天……我一连等了他一周,他都没有出现。
第二周,他们班有位同学来买感冒药,我问:“你今天看到田空了吗?”那位同学说:“他好几天都没来了,听说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田空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