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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晴了，又是一个周末。
一到周末，校园里就会变得空空荡荡，诊室里偶尔来几名同学，其中一人我问他要什么，他轻声说：“我想开一盒避孕套。”那时候，校医院不像现在的社区医院有自助售货机，刷一刷身份证就可以掉落自己想要的东西。郊区的大学，离繁华的都市有些距离，外面的药店太远，想要安全套，还必须得来校医院。
周末，学生大多回家了，校医院格外清静。整整一上午，都没什么人来。我在图书馆借了套巴尔扎克的作品，看得有些入迷，遇到共情的部分，就忍不住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上几大页。
上午九点半，突然来了一个女生，说肚子疼，弯腰捂着小腹，被同伴搀扶着进来。我例行问了她例假的情况。女生说：“时间还没到，才二十七八天，也许再过两三天就来了。”她小腹的右侧疼痛，我怀疑有阑尾炎或者卵巢方面的问题，让她先化验血象，再做B超。陪她来的同学，一听要查B超，就不悦地说：“那个不是人家怀孕了、有了孩子才查的吗？她又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要给她查那个？”
我跟她们解释：“卵巢上若是有什么变化，比如长了囊肿蒂扭转，或者黄体破裂时也会出现疼痛，所以得排除这种可能性。”她们这才极不情愿地接受。
周末，校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比较少，我们医疗人员不足，轮到医技科室的同事休息，我就不但要坐门诊，还要兼做检验、B超和心电图。对于检验和B超，我虽然不是专业人员，但对于常规的操作和常见疾病的诊断，也都掌握一些。在校医院里，临床医生兼备这些能力，是可以派得上用场的。
那个女生没有发热的症状，血象检查指标属正常范围，没有明显的恶心呕吐腹泻等消化道症状，阑尾炎基本上排除了。但她到底是什么问题，单凭血常规是做不出初步诊断的。我把她带去B超室。我们的B超仪是个很小的老式手提机，是外院淘汰后低价买进来的二手货，分辨率很低，常常看得人眼花，很难判断病人肚子里的高回声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那天，当我把探头放到那个女生的小腹上时，我看到她的卵巢旁有一小片液性暗区，如果说那是炎性的盆腔积液，又有点不太像，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炎性积液。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宫外孕出血？也不可能，这个女生明明告诉我她才处在月经周期的二十几天，并且在我问她例假时，她也含蓄地表示，她是一个处女。但是，面对这样一片液性暗区，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让她的同学回避一下，她的同学出去后，我再次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和男生在一起过？”这一次，她告诉了我真相：一个月前，她网上认识了一位男生，那人在外地，十天前她去他的城市看过他，他们在一起了。听完这些，我让她验了小便，很不幸，试纸条显示是弱阳性，她怀孕了。
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建议转院，她不信自己怀孕了，也不信自己可能是宫外孕破裂，她不肯走。
我去找主任，把她的情况向主任做了汇报，主任听完后笑道：“才二十八天，你就能看出来人家是宫外孕？”主任不信我，觉得我才不过学习了几个月B超，又不是正式的B超医生，判断一定有误。她让那位女生留观，女生正好也不想转院，所以就待在输液室。她的小腹越来越疼，脸色也越来越白。我问她有没有事，要是真熬不住，就赶快去上级医院，但她摇摇头，表示自己能坚持。我不放心，十一点左右，再次把她领到B超室。这次，我看到那片液性暗区比先前更大了。她的肚子里全是气体，整个屏幕上看上去白花花一片，我找不到胚胎，但看到越来越多的液体出现在盆腔里，就觉得那肯定是异位妊娠破裂在出血。
那位女生不愿意联系家人，也不愿意去任何上级医院，主任也对我看B超的能力半信半疑，他们谁都不信我，但又不敢全盘否定，怕万一真是宫外孕出血的话，一直不去处理女生会有生命危险。主任和那女生再次达成共识，让她继续待在留观室里观察。我对他们这样的决定感到愤怒，但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成为执业医师才仅仅半年，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医师，病人和上级医师都不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午后，医院里静悄悄的，诊室里没有人来，我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做着栀子花香的美梦，口水流到了写满字的本子上。我身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阵阵微风，在我的后背上窸窸窣窣。我趴在桌子上，头压得手臂发麻，就从梦中醒来。我一醒来，就又猛然想起留观室的女生，赶紧去看。
到留观室时，那位女生正在吃东西，同学帮她买了泡面。我问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说和早上来时差不多。但我看到她的脸色比早上更加苍白了，就再次建议她去上面的医院看一下。她没有说话，她的同学就替她做了主：“医生，再等等看吧，若是真不行，我们再去。”劝说无效，我重新回到了诊室。
那天下午，再没有来一个病人，那位女生待在留观室里看电视，也没有来找我，我便一直坐在诊室里看巴尔扎克的书。
下午四点多，我想起她肚子里的那些暗液，放心不下，就再次去留观室喊她来B超室。我说：“我不收你钱，我免费给你看，若是有变化，你就必须去上级医院。”她没有说话，但默许我再次帮她查看。我让她躺到床上，她照着上午检查时的样子躺下来准备好后，我再次将探头放到她的小腹上。这次，我看到她的肚子里全都是液体，我惊出一身冷汗，知道那肯定是持续不停地出血。我放下探头连忙去找主任。主任正在无聊地看电脑，看到我怒气冲冲地进来，抬起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气愤地说：“你们非要等着人死了，才会信我吗？”
主任说：“到底怎么呢？”
我说那女生肚子里现在全是液体，肯定是积血，若不是宫外孕破裂出血，还会有什么！主任看到我神情严肃，意识到可能真出大问题了，就赶快跟着我到留观室。那女生面色苍白，神情有些萎靡，不怎么说话。我当着主任的面再次说：“我考虑你就是宫外孕破裂出血！”主任说：“你们还是听陈医生的，赶快去上面医院吧。”那女生不说话，她的同伴见主任突然变得严肃了，就替同学做了主：“那好吧！”
主任接替了我的门诊班，让我赶快打车送她去区医院。
到区医院后，我把她的大概情况跟妇产科医生描述了一番，急诊穿刺后，抽出了一管不凝血，那女孩马上被推进了手术室。她没有钱，也没有任何亲属在身旁，只有那位同学在手术室外等着。把一切住院手续都安排好后，我就返回了校医院。
第二天，那位陪她做手术的女生回来了，她是来向我道歉的：“医生，我们真不应该不信你，昨晚做手术的医生说，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她就没命了。手术中，他们说肚子里吸出来足足有一盆血，她右侧的卵巢也被切掉了。她不许我告诉家人，只给男朋友打了电话，可是，她的男朋友也没有来，手术的钱，也是我帮忙去借的……”
至此，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