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一位35岁的中年神父告别了孤寂的教会生活,离开了耶稣会在徐家汇的住院,走进了正在蓬勃发展的上海洋场。这位神父一身儒雅,十分了得,当时已经精通法、英、拉丁、希腊、意大利文,后来在外交场合又学会了日文、朝鲜文。这位中年“下海”的神父、天主教会培养的江南才俊,实际上是被急需洋务人才的李鸿章用强硬手段挖掘出来的。举目清朝十八行省,很难找出第二个“精通七国语文”的人,除了他的弟弟马建忠。李鸿章搞洋务,办外交,最需要这样“一以当十”的“西学”人才。从此,李鸿章的幕府人才库中,又多了一位全才人物,他就是和“五口通商”以后中国之命运相终始的马相伯先生。
马相伯活了一百岁,被称为“人瑞”,实在是当代中国的“百年之子”。1840年,马相伯诞生在江苏省镇江府丹徒县的一个天主教商人家庭,原籍是同府丹阳县的马家村。那一年,林则徐开始在广州禁烟,鸦片战争即将爆发;1939年,马相伯参与抗战,从上海辗转到越南谅山,在一座荒凉山洞里逝世。那一年,中国东部的大片疆土沦陷在日军的炮火中。按中国传统的记岁方法,马相伯整整活了一百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百岁老人”,称得上是“人中之瑞”。但是,中国人受着清朝以下的专制统治,拖着辫子艰难曲折地走向世界,道途并不顺利。在内忧外患的环境中长寿,对本人来说并不全是一件幸事。马相伯常常不喜欢自己的高寿,自陈是“寿则多辱”。1939年,抗战大后方的《中央日报》《扫荡报》《新华日报》用大幅版面为这位“人瑞”祝寿,历经沧桑的马相伯却自嘲地说:“我是一条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
拿破仑有一个著名预言,说“中国是一头睡狮,醒来将震动世界”。马相伯生活的一百年里,中国文化发生了剧烈的变动,但是没有“苏醒”,更谈不上“振兴”。一百年里,变则变矣,皇帝、总督和巡抚不见了,变之以军阀、省长和大总统;县学、书院和翰林不见了,变之以中学、大学和科学院;秀才、举人和进士不见了,变之以学士、硕士和博士……不断的社会运动,并没有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贫困、混乱、腐败、贪婪,不公正、不负责任的现象到处都是,中国仍然是一盘散沙。但是,“多难兴邦”,“乱世出英雄”,激荡的一百几十年里,中国出现了一大批仁人志士,他们担当起“振兴中华”的大任。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特立独行,艰难问学,最终卓然成家。
说实在,作为一个学者和思想家,马相伯完整的著述并不多。尽管《马相伯集》是厚厚的一本,但与他学富五车的中西学问相比,实在还是太少。作为学者,他留下的系统作品只有一部哲学教材《致知浅说》,还有就是几部圣经翻译作品。1903年,他创办的震旦学院开学,即行编写了这部西方哲学的教材。从《致知浅说》来看,马相伯确实是二十世纪初难得的一位真正理解“哲学”含义的中国人。他借用朱熹《大学章句集注》中对“致知”一词的定义,来翻译“Philosophy”:“‘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殆即西庠所谓Philosophia,译言‘爱智学’者欤。”按Philosophy的本义“爱智慧”,明末李之藻翻译的《名理探》用了“爱知学”。清末学者倾向于用“格致学”来对译“科学”(Science)而不是哲学,如英国传教士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在《万国公报》上把培根的《新工具》翻译为《培根格致新机》,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主编《格致汇编》,收入的是声光化电的新技术。马相伯受天主教耶稣会训练,他能区分科学和哲学。“格物”是科学,“致知”是哲学。马相伯是按照《大学》“格物致知”的顺序,主张先练习科学,后研读哲学,哲学是科学之母,是高级阶段。马相伯对Philosophy的理解比较传统,具有经院哲学的印记,但在今天“科学主义”思潮过后的哲学史观点来看,倒是比较全面,比较深入,因而也蛮有意义的。
1851年,马相伯从家乡江苏丹徒来上海,先是投亲在姐夫朱家,当年就进入了刚刚创办的上海天主教耶稣会举办的“依纳爵公学”。这所学校对外也称“徐汇公学”,后来就发展为有名的“徐汇中学”。此前,除了马六甲、澳门和香港有新教传教士举办的西式学校之外,中国内地的西式中等学校以“徐汇公学”为最早。按耶稣会的本土化策略,也为给天主教会储备人才考虑,徐汇公学让中国孩子参与科举考试。因此,公学除了研习“西学”之外,也积极教授“经学”。马相伯在家乡已经发蒙,“四书五经”有些功底,便在那里带教其他学生。值得一提的是,他最亲近的老师,意大利耶稣会士晁德莅(Angelo Zottoli,1826—1903)是一位汉学家。晁德莅精通中国经典,一生的功业就是把“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中的重要作品翻译成了一套拉丁文《中国文化教程》( Cursus litteratur sinic ,1879—1882)。马相伯帮助晁德莅解读“四书五经”,晁德莅也教会了马相伯从欧洲学术传统来理解中国经典。这种跨文化的学问互动增进了师生间的友谊,两人是一生的朋友。马相伯、马建忠之所以能够比其他学者更早地会通中西学问,写出《马氏文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1862年,马相伯升入徐家汇耶稣会神学院,成为修士,决心投身教会事业。经过了20年的通商、传教,上海人已经注意到“坚船利炮”背后的“西学”。据后来的回忆,这一时期的马相伯和三弟马建忠仍然尝试举业,但学问取向已经西化。法文、拉丁文、希腊文、意大利文打下基础,神学、哲学和科学方面的知识也是造诣不浅。按教会资料,徐家汇的耶稣会神学院办学水准相当高,课程水平已达到巴黎标准。上海徐汇公学和耶稣会神学院训练的欧洲哲学和科学知识,在远东没有第二家。马相伯的高水准“西学”,并非个案。他的同班同学李杕(字问渔,1840—1911)神父后来在徐汇公学、震旦大学都担任科学、哲学教习,同光年间也做了大量“西学”研究、教授和传播工作,只是外界很不了解。
1876年,马相伯在按立为神父之后,终于因为各种原因脱离了教会,离开了徐家汇,转而投身到淮军系统将官们主持的洋务事业。此前,马建忠已经于1874年脱离教会,加入李鸿章的幕府,留学巴黎,看上去前程远大。马相伯的学问兴趣,也在这几年里从抽象的神学和哲学,转向了天文学、几何学和力学等应用学科。马相伯刻苦钻研,到了夜不能寐,昼生幻觉的程度。“同光中兴”时期,科学是“新政”的学问,可见马相伯的思凡之心已萌,经世之志已定。他决计步他兄弟的后尘,加入如日中天的淮军系统,充当幕僚。
在淮军系统当幕僚,马相伯到过神户、平壤,也去过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所有工作,就是写公文,办洋务,处理中外纠纷,推动新式事业,不需要著述做学问。马相伯够得上大学问家和思想家的标准,他的长处在于能够从欧洲古典文明的脉络来理解西方的崛起,还能够从近代欧洲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不同经验看清朝的现代事业,这在当时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美国学者柯文(Paul Cohen)把马相伯列为与王韬、郑观应、马建忠、伍廷芳同列的“沿海型改革家”(Littoral Reformer)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如果按后来的教科书,把他们称“早期改良派”,落在康有为、梁启超思想的后面,则完全扭曲。他们是同光年间少数真正懂得世界事务,又对改革有切实主张的几个人。可惜的是,作为一位大学问家,马相伯这一时期留下的著述很少。作为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他出众的洞察力和广阔的世界观也没有得到应有发挥。与马建忠《适可斋记言记行》类似的著述,马相伯只留下了寥寥数篇。1896年之前的作品,我们暂时还只有方豪先生收集到的《上朝鲜国王条议》、《致朝鲜京畿道金宏集书》、《改革招商局建议》(残稿)三篇。马相伯投入李鸿章及各淮军将官幕府之后,和三弟马建忠一起经历过无数风浪,《中法新约》(1885)、《马关条约》(1896)、《辛丑条约》(1900)的签订都和两兄弟有关。1895年,马建忠将自己拟过的游记、日记、奏折、条陈、电稿、书信集中,刊印了《适可斋记言记行》,马相伯却没有留下自己的“记言记行”。据说马相伯也有一部出使高丽日记,1937年在丹阳县相伯图书馆毁于日军战火。
马相伯“述而不作”的个性,大概和耶稣会中注重口头宣道,不鼓励著述立说的神父训练有关。但是,马相伯早期著作缺失的更重要原因,恐怕还在于天主教会与清朝士大夫社会悬隔太深,耶稣会的学问社会上不需要、不理解。同光年间,西方教会和中国社会之间还隔着一堵墙,马相伯的“西学”只能在教会研习,它的社会传播却被隔离了。上海是“五口通商”以后“西学”传播最充分的城市,但在1870年代江南制造局翻译西书之前,“西学”并不流行。英、美基督新教传教士的医疗、学校、出版、新闻等“间接传教”事业早就举办,也只是在“戊戌”前后才普及开来。所以,马相伯或有著述,但没有刊刻并留下早期著作,和这样保守的大环境有直接关系。
1893年以后,马相伯连遭厄运。当年,他的妻子携襁褓中的幼子回山东娘家探亲,因海轮失事罹难;1895年,虔诚信教的母亲沈氏去世,对他离开教会深有责备;1896年,《马关条约》签订,马氏兄弟再次被“清流党”舆论指为汉奸。外患内忧,马相伯很是沮丧,终于决定在离开耶稣会22年以后,回到徐家汇,息影在土山湾孤儿工艺院老楼。这时候的马相伯,决心抛开红尘,一心著述。马相伯的归来,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西隔阂的这堵墙,他可以把“西学”传播到社会,也可以把外界对“西学”的需求引入教会。可惜,马相伯这样的著述开始得太晚!更可叹者,60多岁的马相伯,不久又复出了!人在徐家汇,心在愚园、张园、福州路,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立宪”、“光复”运动。辛亥革命以后,马相伯又北上参政,经年不归。种种活动中形成了不少政论文字,但也令他不遑教课、写作,很遗憾没有写成更多的学术作品。
马相伯深厚的中西文化学养,未能充分彰显,这是中国学术的重大缺憾。马相伯是一流学者,这一点既可以从《致知浅说》中看到,也可以在他审定、刊印的《马氏文通》中印证。学界对记在马建忠名下的《马氏文通》评价甚高,认定是汉语言学的奠基之作。我们相信,马相伯是本书的作者之一,马氏兄弟的感情、经历、学问和思想,几乎一致。马相伯的学识,不在他弟弟之下。马氏“难弟难兄”(王韬语)的学识,如当时学者承认的“严马辜伍”(章太炎语)一样,均属于第一流。
原是想避开红尘,避静、反省、著述,终老于此。然而,“风动”、“幡动”,终而“心动”,马相伯并不能逃离政治。无论是住在市区梅福里附近的马家豪宅,还是躲在土山湾慈母堂附近的一座三层楼房里,一直都有青年学生来叩门,向他求教“西学”。到八仙桥、法租界、徐家汇跟马相伯老人学拉丁文,听他讲“西学”、“洋务”掌故,谈未来中国社会的理想,这是从“戊戌”到“辛亥”,乃至“抗战”前上海学界的时髦。从梁启超、蔡元培、于右任、王造时、史良等,连续有二三代人向马相伯执弟子礼,拜这位老人为师。1902年,蔡元培主持南洋公学(今交大)师范“特班”,带领全班24个学生,天天到徐家汇来跟马相伯学拉丁文。清晨五点,蔡元培带着学生从公学步行来到土山湾,等候马相伯醒来,做完晨祷,跟着老人的口型练习外文。无论寒暑,毕恭毕敬,当得上“程门立雪”的故事。这批学生中,有后来彪炳中国文化史册的黄炎培、胡敦复、胡仁源、李叔同、谢无量、于右任、邵力子等。为了给这些教外学生传授拉丁文,马相伯编写了《拉丁文通》,应该就是中国第一本通行的拉丁文教材。
1898年春天,康有为、梁启超骤得光绪皇帝的信任,6月11日发布《定国是诏》,开始了“百日维新”。曾经在上海跟马相伯学习拉丁文的梁启超,从北京急电徐家汇,邀请已经退隐的马相伯出山主持议定了的“译学馆”。马相伯搭架子,以年老为由不愿北上,要求把译学馆迁来上海,与徐家汇的耶稣会合作,居然也在书信往返地商议着。梁启超向光绪皇帝推荐这位奇才,主持全国教育、科学、文化领域的新学科建设。因为“百日维新”的夭折,这些事业没有成功,否则马相伯就是第一任的“中国科学院”院长了。1907年,梁启超在日本东京筹办立宪团体“政闻社”,特请马相伯前往担任总务员,主持社政。清末民初,严复是“西学大师”,章太炎是“国学大师”。这两位“学界泰斗”,都尊敬马相伯的中西学识。章太炎是“革命文豪”,谈起“西学”,他只佩服“严、马、辜、伍”四个人。“严”是严复,“辜”是辜鸿铭,“伍”是伍廷芳,“马”就是马相伯。马相伯是西学大师,“戊戌变法”前后,梁启超办《时务报》(1896),张元济办商务印书馆(1907),都曾到市区马寓,甚至驱车到徐家汇,追随马相伯的“西学”。
60岁之前,马相伯把自己的才智贡献给了清朝。为了一个扶不起的清朝,马相伯贴进去二十多载的壮年生涯。1900年天下大乱的时候,马相伯已经不在漩涡中心。马建忠卷入太深,签订《辛丑条约》的时候,又被李鸿章找去,和八国联军代表没日没夜地谈判。陷在翻译不完的英、法、德、俄、意、日文的谈判文件堆中,累死在案桌前。甲午战争前,朝鲜危亡。李鸿章曾对马相伯说:“大清国我都不敢保他有二十年的寿命,何况高丽?”清朝从内里腐败掉了,快要灭亡,李鸿章、马建忠、马相伯这样参与机密的官员看得最清楚。60岁以后,马相伯决计离开官场,为中国的年轻人,为民族的新文化作一点贡献。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对于古代君主来说,军事和宗教是根本大事。强大的军队,宏大的宗庙,就是王朝强盛和繁荣的象征。但是,中国要走出专制制度,步入文明社会,需要王朝之外的公共领域。十九、二十世纪的中国万事待兴,开辟、继承和传播现代知识的学术机构――大学才是最为重要的。大学是民族之魂,国家之本。现代社会的基础是文化和教育,而不是军事和宗教。没有大学的引导,中国走不出传统的王朝社会。在传统的私塾、书院和县学里,背“四书”,查“五经”,不学外语,不读数、理、化,国家没有出路。更重要的是,没有大学,不培养专业精神,不鼓励独立人格,青年人蒙昧、成年人颟顸、老年人固执,正在把这个传统文化深厚的民族拖入深渊。大学之道,是使中国摆脱困境的正途,老马识途的马相伯,是最早认识这一点的中国人。
中国最早的新式高等教育,起源于基督教传教士举办的教会学校。1903年,马相伯决心举办自己的大学时,他的周围已经有了几所“私立学校”。1879年,美国圣公会从本国募来巨款,在上海创办了“圣约翰书院”。1901年,美国循道会传教士合并了几所中等学校,在苏州创办“东吴大学”。此外,在北京、武汉、杭州、长沙等地都陆续出现了一些“教会学校”,成立了中国最早的“私立大学”。另一方面,面临崩盘的清朝政府为了挽救局势,不得不在甲午战败后创办新式高等教育。1895年,由李鸿章策划,盛宣怀筹办了天津的“北洋大学堂”;1896年,盛宣怀又筹建了上海“南洋公学”;1898年,为了落实“维新”条例,朝廷创办了“京师大学堂”。这些学校,只能传习一些简单的英、法、俄、日文字和零星的“声光化电”知识和洋务、商务、师范课程,程度不高,但已经算是最早的“国立大学”了。
十九世纪以后,欧洲国家是由政府接手举办高等教育,美国则是以私立办学为主。从官场上退出来的马相伯深知朝廷做事,十九不成功。历次挫折,他对清朝早已失望,便决心以一己之力创办大学。马相伯要办一所欧洲样板的私立大学。搞实业赚钱,办学校烧钱,大笔资金哪里来?中外人士目睹了一场令人惊诧的豪举:1900年,“即光绪庚子又八月一日”,马相伯立下了《捐献家产兴学字据》,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献了出来,作为办学基金:“愿将名下分得遗产,悉数献于江南司教,日后所开中西大学堂,专为资助英俊子弟资斧所不及……”这笔财产不是小数目,它们是位于松江、青浦等地的三千亩良田,上海法租界的十几亩地产,还有其他零星的工商业资产。用这些基金,办一所“私立大学”绰绰有余。马相伯是震旦学院的出资人,复旦公学的筹款人,也是两校的首任校长,称他为“震旦之父”、“复旦之父”恰如其分。马相伯一本淡泊名利的教友性格,没有留下多少二校文件作为自己的荣耀。除了捐献字据之外,我们只收集到1905年震旦、复旦分裂之际发表在报纸上的《前震旦学院全体干事中国教员全体学生公白》和《复旦公学章程》二份资料。此外,马相伯在北京参与了辅仁大学的筹建,也有不少捐助,他还一度代理北京大学校长。这些他都寡淡视之,只在别人保留的书信中偶尔提及,自己并不炫耀。
马相伯是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当修士和神父的时候,穿道袍,吃食堂,手不摸钞票。“下海”后虽然给李鸿章当幕僚,参与“洋务”,却从来不掌管经济实权。马相伯是富家子、士大夫和出家人的洒脱性格,无心为自己私蓄财富。他晚年得到了巨额财富,但并不是他自己赚来的。财富来自家族,来自他父亲、大哥和大姐继承的善贾家风。马氏兄弟中,二哥马建勋从太平天国动乱时期就给李鸿章的淮军采办军火、粮草,是淮军的“粮台”。战乱期间,马家在上海八仙桥地区开商号,财富不下于在杭州为左宗棠“粮台”的胡雪岩。大姐嫁给了董家渡朱家,马相伯的外甥朱志尧,是上海最大的民营机器业主求新造船厂的老板,担任过上海总商会会长。马家、朱家,为同光时期上海商界翘楚。二哥去世后,没有子嗣,全部财产都分给了二位弟弟。在官场,马家兄弟是淮军的智囊,深入到朝廷机密;在商场,马家是上海开埠后少有的成功者,富甲一方;在学界,马相伯、马建忠是公认的人才,在外语、洋务和西学方面罕有匹敌。马相伯完全可以留在政界、商界,充分享受权力和金钱带来的俗世快乐。但是,就在人人都为财富奔忙,个个都嫌收入太少的上海,马相伯拿出巨额的财富,抛却洋场的繁华,毁家兴学,重归教会。
马相伯是“裸捐”,财产捐光后,留下儿子马君远在法租界独立生活,只身回到徐家汇,重过隐修生活。息影徐家汇,马相伯开始翻译《圣经》。天主教会对《圣经》的翻译比较谨慎,巴黎外方传教会的白日升(Jean Basset,1662—1707)曾翻译过一部《四史攸编》,耶稣会士贺清泰(Louis de Poirot,1735—1814)也曾有过一部《古新圣经》,但是都没有公开出版,只供神父自己参考用。二十世纪中,罗马教廷对《圣经》的翻译逐渐放松,马相伯带着中断教会生活二十多年的补赎心理,发愿以他的中西学识来完成这项事业。从1897年开始,历时十数年,他翻译的《新史合编直讲》终于在1913年由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印行。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由中国人翻译、出版的中文《圣经》。马相伯忠诚于教会,这是无疑的。1897年,他撰写了《利玛窦遗像题词》《徐光启遗像题词》《汤若望遗像题词》《南怀仁遗像题词》。1915年,土山湾工艺院用此题词,创作了中国天主教四大人物画像,参加了旧金山巴拿马世界博览会,真迹尚存在旧金山大学图书馆阅览室。
本想推却尘缘,在郊外教堂的钟声中摩挲《圣经》,了此残生。但是,马相伯没有料想他会长寿,还有相当长的四十年生命路程要走。1900年以后,中国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把他这位老人又拉了出来,卷到冲突的中心。徐家汇的土山湾离市区有七八里路,上海不断引进西式马车、轿车,交通已不是问题。张謇办江苏教育会、中国图书公司,蔡元培办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都来请教马相伯。《中国图书有限公司招股缘起启》(1906)中透露出马相伯和辛亥革命前的上海精英人物融合在一起。在中国图书公司的股东中,除了发起人张謇(状元、实业家、江苏巨绅)之外,严信厚(中国通商银行总董,总商会会长)、周晋镳(总商会会长)、曾铸(总商会会长)、李平书(上海县自治运动领袖)、席裕光、席裕成、席裕福(均为银行家)等之外,马相伯把外甥朱志尧(开甲,总商会会长,实业家)拉进来,可见他在“地方自治”和“预备立宪”运动中有实质性的参与。中国图书公司的股东结构,和1909年预备立宪后建立的江苏谘议局高度重合,可以证明马相伯在1905年兴办复旦公学以后,又回到了上海的“维新”运动中,而且越来越卷到运动的中心。
我们在上海《申报》等报刊的报道中知道,马相伯在张园、福州路、南市有很多演讲。例如:1904年5月16日,在上海商学会演讲,主题为“商战”;1905年8月6日,在务本女塾演讲,主题为“抵制美货”;1905年秋,在南京两江总督府演讲,主题为“宪法精神”;1907年11月9日,在上海张园江苏铁路公会集会演讲,主题为“路权”;11月20日,在上海愚园预备立宪公会集会演讲,主题仍为“路权”;1911年6月11日,在上海张园中国国民公会总会成立大会上演讲,主题为“尚武”、“民治”,准备光复。非常可惜,马相伯的个性太潇洒,真的是述而不作,这些“第一流”的演讲,生前都没有整理成文,乃至不传。
1903年,用马相伯捐献的基金,法国耶稣会派出师资,借徐家汇天文台旧址开办了“震旦学院”。马相伯自订章程,自任校长,这是一所后来以“Aurora”闻名于世的精英大学。“震旦学院”的开办,正逢中国教育史上的大事变。清朝“废科举”的议论,已经搅得天下读书人一片惶恐。士大夫们一肚皮的“四书”功夫将要烂在肠子里,对就要开考的“新科”知识却一窍不通。很多人急忙从各地赶来上海,到新式学堂进修数理化,恶补“西学”。马相伯说,震旦招收的一年级新生中,居然有“八个少壮的翰林(进士),二十几个孝廉公(举人)”。马相伯曾参加过科举考试,得过学额,是个秀才。四十年之后,科举制崩溃,大批进士、举人们,反而投在他的“震旦”门下。1903年的震旦,法国耶稣会还没有介入,办学方针由马相伯自己决定。按马相伯自订《震旦学院章程》,“分文学Literature、质学(日本名之曰科学)Science两科”。“两科”内容,都由马相伯担任教授,就是外语和哲学,外语学拉丁文,哲学学笛卡尔。震旦初期的马相伯,还在犹豫是按明末“西学”传统,把Science翻译成“质学”(方以智用“质测”),还是按日本近世“蓝学”传统,翻译成“科学”。无论如何,震旦的课程在学子中普及了“科学”精神。辗转相传,遂在十多年后衍为“新青年”口中的“赛先生”。
震旦学生中,有南洋公学转来的一批精英学生。当时,正逢南洋公学的学生闹学潮,一大批学生退学。退学学生们一部分跟随辞职的蔡元培,加入了新成立的“爱国学社”,另一部分则来到震旦学院,其中就有成为中国第一个留美博士的胡敦复,还有后来的民国元老于右任、邵力子。二十世纪的头几年,上海学生们动辄闹学潮是有原因的。科举制废除前后,上海和江南读书人先期醒悟:这将是英文、法文和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主宰的时代。于是,赶快弃“四书五经”如敝屣,一等有钱留“西洋”(欧美),二等有钱留“东洋”(日本),三等有钱就到上海去,挑一个公立、私立的新学堂,算是“小出国”、“穷留学”。于是,上海传教士和洋务人士冷冷清清办了几十年的新式学校,忽然遇见了“黄金时代”。学生们对新学堂缺乏认识,对旧学问又恨爱情仇,心理浮躁。入学、退学,出国、回国均可成为时髦,一遇不满,就闹学潮。大量年轻的秀才、举人抛弃“旧学”,涌到上海补习“新学”、“西学”。他们其实是清朝一次次失败改革的受害者,在内地积累了很多不满,遇到上海的学校里鼓励独立自主,租界里保障言论自由,就天不怕地不怕地爆发出来。
1905年,胡敦复、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带领学生向掌管教学的法国耶稣会士抗议。这一次,学生们不是要脱离学校,而是要占领学校。学生们带走了部分实验设备、动植物标本和书籍等,赶走法籍老师,独立举办“震旦”。按马相伯后来的解释,争端的起因是震旦的“教授及管理方法与我意见不合,遂脱离关系而另组一校,以答与我志同道合的青年学子的诚意,这就是复旦”。根据档案,当初情况比马相伯回忆的要复杂得多。上海学生不愿意学法语,法语在洋场不及英语那样有用。震旦学潮,并不起因于中、法民族之争,而是英、法文何为“一外”的问题。马相伯选了耶鲁毕业的李登辉来做教务并掌校,而后来的复旦以商科为主,就是这个道理。接手校务的法国巴黎省耶稣会士难以接受学生们的要求,于是,胡敦复、于右任、邵力子等人带领学生,再度造反,脱离震旦。
学潮不是马相伯发动的,甚至是有点冲着他去的。学生要学实用的英语,不愿学法文,更不用说拉丁文、欧洲哲学等古典学科。从经典转为实用,并不是不可以商议,但与当初的震旦章程相违背。胡敦复、于右任、邵力子和担任教务长的法国耶稣会士南从周就法文教学闹翻后,带着学生们来见马相伯,要求校长脱离法国人,自办震旦。马相伯捐款给教会的时候,立下了不得反悔的死约,学校基金不可能收回。在震旦和学生的僵持之中,学校难以为继,学生将要失学,马相伯急得哭泣起来。胡敦复、于右任和邵力子,是马相伯最好的学生,他们要走,马相伯只好奉陪。最后,校长站在了学生造反派一边,把“震旦”留给法国耶稣会管理,自己另起炉灶。花甲之年的马相伯再创办一所大学。为创办“复旦公学”,马相伯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得到淮军老友两江总督周馥,以及张謇、袁希涛等江苏士绅的大力支持。马相伯在“震旦”与“复旦”之间吃了三夹板,最终却难能可贵地再创了一个后来愈显重要的大学。可惜的是,这一时期的马相伯也没有保留任何正式的文章、文献、日记和Memo,只在晚年一番云淡风轻地在《一日一谈》中提到。
从“戊戌”到“辛亥”,这一时期的相伯先生为全国变法、立宪和革命思想界“马首是瞻”,他发表的观点、谈话、演讲和文章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南北议和”的时候,一位暗探在和马相伯谈话后,密报惜阴堂主人赵凤昌,作为代表南方共和派人物主张的《辛亥政见》。马相伯的中西学识确实比他人高明,在非常复杂的宗教问题上尤其如此。戊戌变法以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等人都以不同方式把宗教信仰与政治制度联系起来。康有为提出要建立“孔教”,谭嗣同把佛学、儒学和神学融合为“仁学”,章太炎则提出了一种以佛学唯识论为根底的“建立宗教论”。1907年,梁启超在东京筹建政闻社,他采用了马相伯的“神我宪政说”作为社纲。我们还没有“神我宪政说”的完整文本,只是通过章太炎的《驳神我宪政说》了解到这一学说的基本看法。按马相伯理解,人性有本于动物性的“形我”,有本于精神性的“神我”。人类基于“神我”的结合,是有信仰、有精神的结合,马相伯宣布:“吾侪以求神我之愉快,故而组织政闻社。”马相伯用“形我”、“神我”的概念表达宗教信徒的社会理想:以“神”的名义组织人间社群团体,而不是蝇营狗苟搞党派。按现代政党理论来判断,这种带有信仰背景的政党主张,还比康有为、谭嗣同、章太炎和孙中山在“宪政”运动中的政教关系论述公允得当一些。
辛亥革命以后,“共和”体制建设中出现了纷繁的宗教问题。例如:国体层面的“政教关系”问题,伦理层面的“信仰自由”问题,不同宗教之间的“宗教宽容”问题,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袁世凯要恢复帝制,搞着“尊孔”、“读经”、“祭天”等国家宗教活动;康有为执拗地筹建着“孔教会”,企图一面借着孔教组织的影响来参政,一面以孔教思想抵御基督教信仰;不少维新人士延续“戊戌变法”时期“移风易俗”、“教产兴学”的主张,打击佛教、道教的生存空间;还有更多的一般民众则感觉到时代更替中的道德沦丧,不断呼吁宗教信仰的回归,“大声疾呼曰:提倡宗教!提倡宗教!”(马相伯《宗教在良心》)中国古代思想家对现代国家制度中的“政教分离”、“信仰自由”、“宗教宽容”原则并没有系统的理论,而徐家汇出来的马相伯在这方面正好有着长期思考。比较起来,清末民初的思想家谈宗教,马相伯既理解中国古代传统,也懂得世界近代思潮,最站得住脚。
1913年6月22日,袁世凯发布“尊崇孔圣令”;冬至日,袁世凯到天坛亲自祭天。马相伯当然知道康有为、夏曾佑在背后鼓捣“孔教”,并且识别出这是一种“政教合一”和“国家宗教”的作法,有违中华民国设定的“信仰自由”和“宗教平等”宪法精神。马相伯坚持现代国家原则,在《一国元首应兼主祭主事否》中明确坚持“信教自由”。中国历代固然是“天子祭天”,但“信教自由”的民国,元首与主祭不得一人相兼,因为“元首者,乃五族五教人唯一元首,非一族一教人所得而入主出奴之”。马相伯比一般人更加机智的是:他采用了儒家传统的“君师相分”原理来说明“政教分离”,“不惟不兼主祭,而君与师之职亦不相兼焉”。按儒家原理,师者,儒也。君主接受儒教,君主不得为导师。既不得为导师,便不能为教主,更不能为偶像崇拜对象,儒家确实是这样坚守的。马相伯懂得儒家精髓,向康有为、袁世凯的“孔教”反戈一击。
马相伯同一时期的文章《信教自由》(1914)、《宪法草案大二毛子问答录》(1916)、《书请定儒教为国教后》(1916)、《保持约法上人民自由权》(1916)、《代拟反对孔道请愿书五篇》(1916)、《宪法向界》(1916)、《约法上信教自由解》(1916)、《信教自由》(1916)都是他抗议袁世凯、康有为等人的“孔教”、“国教”行为,为“政教合一”方案辩护的文章。1916年的马相伯似乎真是急了,写了那么多的抗议文章。我们看到,身为中华民国总统的高级政治顾问,马相伯反对袁世凯恢复帝制的主张。他的抗议态度,固然是出于自己的信仰和天主教教会的利益,但是,细看马相伯的分析,他主张中华民国的儒、道、佛、回、耶,无分本土,还是外来,“五教”都要与政治生活分离。“五教平等”,相互之间则容易建立宽容、平等、对话和共融的关系。这些主张,无疑都更符合现代中国的宗教格局。
中华民国不应该建立一个国家宗教,但是,一般人群的生活是否还需要宗教?世俗社会的伦理建设是否还要用信仰来支撑?宗教信仰在中国人的民众社会中应该起怎样的作用?二十世纪初的大部分中国思想家,都是仓促考虑这些问题。马相伯当过神父,他是从徐家汇耶稣会神学院毕业的神学博士,因而对此问题有着长期的思考,回答起来也是很从容。在北京从政期间,他在《宗教在良心》(1914)、《宗教之关系》(1914)、《青年会开会演说词》(1916)、《圣经和人群之关系》(1916)一系列演讲和论文中阐释了自己的主张。马相伯和大家一样,也把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风气概括为:“风俗浇漓,纪纲废弛,世道人心,大坏大坏!”作为一个神学家,他也和大家一样,认为:“思从而补救之,以为非有宗教不可。”但是,当时“提倡宗教”的“大伟人”、“大名士”、“大政客”、“大官僚”都认为,“宗教者,为下等社会而提倡”,言下之意是精英人士并不需要宗教。把宗教当做社会控制的工具,用以管理愚夫愚妇的下等人,这种陈腐见解为马相伯所不屑。马相伯的说法很简单,无论贫富、贵贱、智愚,“宗教在良心”,人人都可以从宗教信仰中获得道德资源。这种说法被后来的“新青年”们忽视了,他们在“反迷信”的时候用“科学”打击宗教,主张彻底的“无神论”。终不能淹没的是,一百年后“马相伯问题”又似曾相识地归来了。马相伯留下的作品,以1914年到1916年在北京发表的宗教论述最有思想价值。同时代的思想家中,章太炎、严复、梁启超、蔡元培等,也数马相伯的观点最能明心见性地切入信仰本身,最为全面地涉及宗教与中国近代社会的关系。
对国、共两党的政治家而言,马相伯的生命意义有所不同。按他们的看法,马相伯的价值不在于从事洋务、主张立宪,也不在于创建震旦、复旦,参与辛亥革命,更不在于他反对国教、提倡宗教、竖立良心,而在于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在日本侵夺中国之际挺身而出,发表了众多的“抗战言论”。本来,马相伯“八十后厌闻时事,宗教书外,间阅科学各月刊”,不打算过问政治。但是,1931年“九一八”后,各方为党派利益争执不下,仍然置日本入侵于不顾。马相伯的救国主张,是呼吁“民治”、“自治”,以归还地方权力的方式组织全民抗战。于是,马相伯只得又一次走出徐家汇,在上海的会场、剧院、电台、学校拼命演讲,奋笔挥毫,主题都是“还我河山”!奇怪!一个民族,因为陷入内战,无法协商政治、发展经济,不能建立现代国防,坐视领土沦丧,民众逃亡,居然还需要一位耄耋老人出来大声疾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本身是件很不人道的事情!1937年“八一三”以后,马相伯以九八之年,跟随“西迁”的洪流,经广西桂林,辗转到越南谅山的一个山洞里躲避。颠簸流离,马相伯于1939年11月4日遽然去世,良可叹也!当年的4月5日,是马相伯的百岁诞辰,国民党中央发来了褒奖令,内称“民族之英,国家之瑞”;中共中央的贺电则为“国家之光,人类之瑞”。马相伯生命的最后意义,就是让国人有一个搁置争议,凝聚国家、民族和人类共同利益的和解时刻。
马相伯的抗战言论,1933年有马相伯秘书徐景贤编辑的《国难言论集》,由上海文华美术图书公司刊行。1936年又有马相伯口述、王瑞霖笔记的《一日一谈》,由上海复兴书局刊行。前书辑录了马相伯在上海、香港、天津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内有演讲、访谈、报道、题词、回忆录等等,不能完全算是马相伯的亲笔作品。后书是年轻人对相伯老人往事回忆的记录,有些地方似乎并未得到核实,存在误差。这两部作品,均存于朱维铮主编,李天纲、陆永玲、廖梅等编校的《马相伯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中,读者可以自行参看,本次《马相伯集》因篇幅限制,不加收入。另外,这次在《申报》等处找到一些确定属于马相伯自己撰写的抗战通电、文章,如《二老宣言》(1933)、《三老宣言》(1933)、《申报发行港版感言》(1938)、《精诚团结一致对外》(1938),则加以收入。
这一时期的马相伯,为“救国会”等组织的年轻人推崇,更加地被人“马首是瞻”。因为支持抗战政治家的活动,马相伯与宋庆龄、杨杏佛、沈钧儒、史良、王造时、邹韬奋、章乃器等人有交谊,他甚至还是鲁迅治丧委员会的成员。然而,这一时期和马相伯在国家、民族和国学方面最为投契的,却是过去为立宪问题有过争论的章太炎。章太炎的抗战言论和马相伯非常一致,他们在国家、民族、政体、党派、国学和宗教等方面存在共识。反对独裁,停止“党治”,政治协商,厉行地方自治,组织国民政府,挽救中华民族,两人联署了很多文件。章太炎去世之前在苏州国学传习所讲学,马相伯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在《申报》专门发文《赞许章太炎讲学》(1935),称赞他“朴学鸿儒,当今硕德,优游世外,卜筑吴中。……值风雨如晦之秋,究乾坤演进之道。体仁以长,嘉会为群。网罗百家,钻研六艺,纲纪礼本,冠冕人伦。……”这样的赞语,挑剔如章太炎,也是应该满意的。
现代学者追求“著作等身”,古人却推崇“述而不作”,我们以为马相伯基本上是个述而不作的思想家。孔子、苏格拉底、朱熹、王阳明,大都是靠“聚众讲学”和“身体力行”留下自己的思想和学问。从此情景来看,马相伯没有留下很多“专著”或许是可以理解的。马相伯办了震旦、复旦大学,称他为“老师”的后来都成了“大师”:梁启超、蔡元培、于右任、邵力子、黄炎培……马相伯似乎应该就是“大师的大师”了。问题在于,这些晚辈大师们虽然都爱他、敬他,受他的兼容、会通的人格影响,但都没有传承马相伯的学问。然而,思想确实也是可以口传的。清末的上海,言论开放,谁都可以发表政见,表达思想。政客要人、文豪大家,热血青年中,总是马相伯的演讲有理有据,还最具表现魅力。梁启超听过马相伯的演讲,佩服地说:马老是“中国第一演说家”。辛亥革命前后,上海报纸曾经把两个“反串”角色评论为:“马相伯演讲象唱戏,潘月樵唱戏象演讲。”那是指“海派”名角潘月樵喜欢在唱京戏时高喊革命口号,马相伯的政治演讲则绘声绘色,诙谐有趣。幸亏马相伯还能演讲,晚年尤其如此,这才让他留下了一些作品。马相伯的晚年作品,很多都是演讲稿。
马相伯不是一个强人,35岁以前的耶稣会士训练,使他养成了豁达、服从的个性。60岁以前给李鸿章做幕僚的生涯,更发展了他敏锐、谨慎的个性。马相伯的诙谐幽默,超然豁达,让他能够透视中国之问题,成为超然于党派政治之外,为中国社会的长远利益考虑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马相伯不是那种争勇好斗的强辩性格,也没有明显的党派色彩。马相伯固然是一个未能尽职的神父,其实也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从根本上来看,他只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的学问家。
历史学家总是把“鸦片战争”看作是中国文化由盛转衰的“关节点”。一百年间,大师辈出。以年龄论,生于1840年的马相伯正可以说是这“鸦片战争”后涌现的几代杰出人物中的第一位大师。马相伯出生以前的“儒者”,可能饱读经书,旧学精湛,但是对西方文化终究隔膜;马相伯逝世以后的“学者”,留学欧美,熟知新学,但是与中国文化传统渐行渐远。马相伯和他的学生们,夹在“古今中外”当中,既熟悉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又刚刚经受了西方文明的洗礼。在同代人中间,最能融会中西方文化,深究人类文明精髓的,就是马相伯等少数几位学者了。他们开始了中国“新文化”的传统,马相伯,真的是“大师”中的“大师”。
本文原为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拍摄《大师·马相伯》(2004)一片的策划稿,加以补充后作为新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相伯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代序。本文中的引文和注释未能一一附上,细节可参看朱维铮主编,李天纲、陆永玲、廖梅编校:《马相伯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