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复旦大学宗教学系的教授、研究生们一起,为徐光启—利玛窦做了两件重要的事情。5月,由我和魏明德(Benoit Vemender)教授一起,合作创办了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徐光启—利玛窦文明对话研究中心”(简称“利徐学社”)。这个研究中心,以徐光启和利玛窦的名字命名,其意义在于推动中西方之间的文明对话,以化解宗教冲突。但是,我们不擅长做抽象的“文明对话”。我们的工作是具体的,翻译出版专著,主办研讨会,开展宗教人类学研究,召请博士后,等等,也借此推动宗教学系的整体建设。
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我和我的老师朱维铮教授一起,编辑出版了《徐光启全集》。《徐光启全集》在2010年12月31日的最后一刻赶印出来,完成了出版社、学者和读者多年的心愿。全集共10册,我自己重新编辑了王重民先生的《徐光启文集》,增订了梁家勉先生的《徐光启年谱》,还收录了一些徐光启著译的、多年未有印制的稿本、印本,如《毛诗六帖》《灵言蠡勺》,成为迄今为止最为完整的一部徐光启集。
之所以用徐光启、利玛窦的名义做研究,是看重他们两人在400多年前开始的事业,是中西两大文明跨文化交流的先驱。在今天的世界上,用徐光启、利玛窦的名字命名的研究机构的有巴黎“利氏学社”、台北“利氏学社”、澳门“利氏学社”、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马切拉塔“利玛窦研究中心”。现在,上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文明对话研究机构,也以“利玛窦”的名义冠称,还加上“徐光启”,称为“利徐学社”,表明我们沟通中西文化交流的宗旨。在十六、十七世纪,徐光启—利玛窦的重大意义或许还没有被当时的中国人和欧洲人认识清楚,但在今天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的时代,在所谓“文明冲突”的环境中,两人在不同文化传统中寻找共同信仰,调和儒教和天主教的差异,发现人类在不同教义之间存在着的普遍精神,其意义越发显得重要。在“跨文化”中间追求“普世价值”,是“利徐”两人的先见之明。
徐光启(1562—1633),字子先,号玄扈,上海人。天主教徒,洗名“保禄”,中国天主教“三柱石”之一。另外两根“柱石”是杭州人李之藻(1565—1630,余杭)、杨廷筠(1562—1627,杭州)。在明代天启、崇祯年间,以徐光启为首,由上海陈于阶、嘉定孙元化、陕西王徵、山西韩霖、四川刘宇亮等天主教徒,组成了一个“西学”集团,治历、造炮,努力拯救明朝。对明代士大夫来说,徐光启在中国和西方互相隔绝的时代,开创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局面,打开了明清士大夫的精神境界,一直是个正面形象。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徐光启是科学家(天文、数学、农学、军事学等)、政治家(爱国抗清)、儒者(经学家、汉学家)。最近二十年,经过这一代学者和文史工作者的努力,徐光启的天主教徒身份又得到了重新的承认。他的姓氏,嵌刻在“徐家汇”、“徐汇区”的地名中,2003年,徐汇区为他建造了一个“徐光启纪念馆”,修复了墓地,墓前十字架也被重新安置。徐光启被称为中国第一代“儒家天主教徒”(Confucian Christian)。
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字西泰,意大利马切拉塔人,为四百多年前来华的意大利籍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对意大利、欧洲和西方人来说,利玛窦是“第二个马可波罗”,他带回了遥远中国的大量信息,使中国的文字、经典、思想开始为西方人了解。一个儒教的国度,被耶稣会士和欧洲思想家美化成“理想国”。对中国人来讲,利玛窦更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身前就获得了极大赞誉,身后也没有任何恶评,大家记得的只是他对中西文化交流的贡献。死后经过特别申请,安葬在北京大栅栏墓地。历史有过曲折,在1900年“义和团”、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利玛窦的墓地受到毁坏。但在中国再一次进入“全球化”运动的时候,利玛窦的重要意义逐渐显现。2008年,在北京市政府举办的奥运会宣传材料中,修复后的利玛窦墓地是一个重要亮点,它是中西文化和解的象征。利玛窦是一个确凿无疑没有负面形象的文化交流人物,至今还没有人能够取代。徐光启和利玛窦等人翻译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一系列著作,惠泽中国。中国人的近代观念从耶稣会士来华开始。同样,欧洲人对中国文化的爱好,也是从徐光启—利玛窦的关系开始。
近年来,利玛窦再一次在意大利、欧美和西方被发现,成为宗教界、外交界、旅游局的代表形象。利玛窦的家乡马切拉塔,向中国派遣耶稣会士的那不勒斯、威尼斯,都以利玛窦、马国贤、卫匡国和其他耶稣会士为媒介,做了大量工作。听说,利玛窦封圣的事情,也在筹备之中。在上海,1930年代,南京天主教主教区就启动过徐光启立品的程序,后因战乱变故而中止,这些文献,在我们编辑的《马相伯集》中有所披露,马相伯(1840—1939)著有《求为徐上海列品诵》(1933)。最近,上海教区又开始启动这项事业,为徐光启“封圣”。如果意大利、上海,以及中国、世界上的天主教徒,拥有“圣徐光启”、“圣利玛窦”,对他们来说是个福祉。同样,对于爱好和平、主张跨文化交流的一般民众和教外学者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信息。圣徐光启—圣利玛窦,可以帮助我们拉近不同文化之间的距离,友好合作,开启全球化时代的新友谊。
然而,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要不要继续文化交流,克服民族主义情绪,借鉴西方的科学、文化、宗教和意识形态?还有,要不要和西方文化和谐相处,避免“文明的冲突”?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课题。中国必然要转型为一个文明昌盛,对人类承担更多正义、平等、公正、自由和人权事务的国度,现在是个很重要的关节点。当前中国的意识形态,既有共产国际的“国际主义”,又有近代形成的民族主义的“传统文化”。当代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推动的儒教复兴运动,并不是像徐光启、利玛窦定义的那种开放式的“普世主义”,主张全人类的“心同理同”。把儒教狭义地定义为“中国性”(Chineseness),中国未来的文化走向,就有可能陷入亨廷顿提出的“文明的冲突”。儒教和基督教确实有过冲突,1900年的“义和团”是一个非常负面的例子。那一次,利玛窦是无辜的受害者,他的遗骨被挖出来暴露,虽然后来西太后不得不出面立碑谢罪,但给中西文化交流留下了非常负面的影响。交流和理解,可以避免冲突。近几年,我们在上海几次纪念徐光启,认定他是“中西文化会通的第一人”,就具有这样的意义。我们认为,徐光启的信仰经验,平衡了儒教和基督教的关系,表明这两种信仰方式,完全可以“会通”,并真正地和平相处,走向融合。
中国社会近三十年来在宗教政策上的进步,某种程度上可以由徐光启跨教身份确认过程来代表。自清初以来,徐光启是个经常被提起的重要人物。但是,他的教徒身份也一直具有争议。有意无意地掩藏徐光启的信仰,在1950年代以后尤其严重,而这种情况在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开始改变。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历史学者,我见证了重新确认徐光启天主教徒身份的全过程。1983年,我已经在历史系本科毕业,正逢徐光启逝世350周年,徐光启墓地得到修复。主持修复工作的是上海市文物工作专家、时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长方行(1915—2000)先生。他在主持编辑《徐光启著译集》的同时,果断地将已经夷为平地的徐光启墓塚加以整修。方行先生是“文革”后恢复徐光启天主教徒身份的早期推动者,也是我们今天应该加以纪念的有功之臣。
徐光启的多重身份在几十年里一步步得到澄清和确认。1983年,方行局长请复旦大学校长、著名数学家苏步青(1902—2003)教授题字“徐光启墓”。苏教授对方局长说:“我不认识这位古人。”方局长说:“他是你的同行,做‘几何学’研究。”于是,苏教授欣然题字,认定了徐光启的“自然科学家”身份。1986年,我研究生毕业,到离徐光启墓地一百米处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当时的徐光启墓已经升级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方行局长另请复旦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时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周谷城(1898—1996)教授题写墓碑。于是,社会上承认了徐光启“著名政治家”的身份。方行先生曾任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兼职教授,他曾对我们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能够在徐光启墓前竖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徐光启“中国天主教徒”的身份,这样徐光启就是一个真实完整的先贤人物了。方行先生于2000年染病去世,他的遗愿在徐汇区文化局再次修复工程中实现。2003年,宋浩杰副局长主持,听从学者的建议,徐光启墓前的十字架按1903年的样子竖立起来。马相伯写的徐光启赞文,镌刻在十字架的基座上。鲁汶大学学者杜鼎克(Ad.Dudink)帮我们找到了1641年、1903年两块拉丁文墓碑,徐光启的信仰身份以墓前十字架的形式得到昭示。这一个案例,非常积极地注释了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些重大转折。尽管还有旧意识的残余,只要不出现重大的倒退和曲折,中国当代社会的主流思想,正一步步向更加温和与全面和解的方向变化。
把徐光启的一生成就,和他的教徒身份联系起来,是一个历史主义的态度。徐光启一生的成就,离开了他和利玛窦、耶稣会和天主教的关系是不能想象的。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利玛窦,徐光启能够翻译《几何原本》。同样,我们也不能想象,没有徐光启,利玛窦会对儒家思想有那么深刻的理解,从而开始翻译“四书”。对历史人物的信仰加以承认,可以说是一种“承认的政治”。“政治上承认”和“学术上坚持”,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应。有记者不解地问我们:“承认徐光启的信仰身份对社会有何益处?”我们回答说:修复徐光启墓前的十字架,承认他宗教身份的合法性,这很重要。这可以使得当代中国人知道:一个中国人,可以在不同宗教(儒教、天主教)中兼具双重身份。同样,一个欧洲人,也可以在东西方不同文化中有多种认同。所谓的“跨文化认同”(Cross Culture Identity),最终是可以实现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前所长陈乐民(1930—2008)先生,是另一位徐光启研究的推动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在促进对于徐光启天主教徒身份的确认工作,他说得好:“我认为这很重要,它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徐氏本人的尊重。”陈乐民先生曾参与过国务院的外交工作,接待了很多来自意大利的客人,他们都提出拜谒利玛窦墓的要求,都提到利玛窦的老师“徐保禄”。这触动了陈先生对徐光启生平意义的思考,并认识到以耶稣会士为中介的明清中意文化交流,对当代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具有重大的借鉴作用。
历史上,现位于北京市委党校大院内的“利玛窦墓”两次遭难。一次在清末,被“义和团”成员拦腰砸断,利玛窦的尸骨散失离乱。另一次是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破坏。“文革”后,就像方行先生在上海修复徐光启墓园一样,陈乐民先生为利玛窦墓的修复做了贡献,终于接待了来自他意大利家乡的客人。1980年代,陈乐民先生和法兰西学院的著名汉学家谢和耐(Jacques Gernet,1921—2018)教授探讨,他们都认为利玛窦和徐光启的关系,是不同文明对话的例证。1990年代,陈乐民先生在北京接待来访的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1927—2008),在讨论“文明冲突”的理论时,他用利徐关系做例子,修正“亨氏理论”。2005年陈先生和资中筠先生一起来上海约见我,鼓励我们的徐光启研究。我和陈、资两位先生三次交谈,最后一次邀请他们参加徐汇区文化局主办的“徐光启学术纪念会”,陈先生抱病来上海,赞扬在徐光启墓地建造“徐光启纪念馆”,还鞭策我们尽快编辑《徐光启全集》出版。
徐光启皈依天主教,和原来的儒家身份并不冲突。他是以“儒家”思想之种种去诠释基督教义,以“儒”释“耶”,同时补充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所谓“易佛补儒”。同样,耶稣会士也在西方赞美中国文化,翻译介绍中国的经典。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文明,也得到了儒家学说的滋润,欧洲学者对此说得很多了。这样的中西政治,是一个善的交融,不是恶的争斗。和一般人理解的不一样,徐光启既是一个合格的天主教徒,又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人。二十世纪说的“多一个基督徒,少一个中国人”,这种说法不合适于徐光启,因为他的天主教徒身份,和他的儒家信徒的身份不矛盾。
在深入探讨徐光启身份问题的时候,上海的学者们大胆提出,徐光启深深地卷入中西文化交流之中,他才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徐光启比历史教科书肯定的所谓“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则徐”更早,更全面,更深入信仰和文化地带,更加了解中国以外的欧洲世界。二人之间另一个差别是:林则徐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在与西方势力对抗的地位上,他的“睁眼”是被迫的;徐光启则是充满自信地与西方人士对等地交谈,自愿地学习,热忱地传授,他的行为都是主动的。徐光启和林则徐,代表了中国近代社会的两种走向,两条思路,两种价值,常常也产生两种不同的结局。徐光启、利玛窦路线的结局是文明的交流,是中文《几何原本》、拉丁文《四书五经》的互相翻译;相反,鸦片战争以后的“文明冲突”,其结果是进一步的“中国礼仪之争”,是不可收拾的“义和团”运动,是万劫不复的“文化大革命”。于是,“政治承认”的问题,变成“政治选择”的问题。如果不承认有一种善的宗教和信仰,就会有一个恶的宗教和信仰来填充。“政治承认”是要选择有益于人群相处的宗教,而不是挑起人群冲突的信仰。经过400年风风雨雨的历练,徐光启、利玛窦无疑已经成为一个人类文明交融的形象,是互相表达善意的标志,理应得到承认。
徐光启、利玛窦发明的学术传教和文化对话的方法,对当代人类坚持文化交流、反对宗教战争、避免“文明冲突”有积极作用。当代西方重要哲学家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天主教现代性》( Catholic Modenity )中推崇徐光启、利玛窦的作风,称为“利玛窦路线”(Riccian Approach),论证人类可以用利玛窦的方法来解决冲突,作为他“多元文化主义”(Muti-culturalism)的例子。“利玛窦路线”,就是主张跨文化交流,主张信仰间的共融。这一点,对于今天处于“文明冲突”中的世界,具有警醒的意义。
“利玛窦路线”在历史上已经有过概括。清朝的康熙皇帝(1654—1722)在“中国礼仪之争”中,称之为“利玛窦规矩”。我们把“利玛窦规矩”,还有泰勒说的“利玛窦路线”,合称为“徐光启—利玛窦主义”,即我们复旦大学“利徐学社”的主张。我们认为,“利徐”跨文化交流的永恒价值是:一,提倡在别的民族文化之内,发现自我文化,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是轻视、歧视和敌视与自己不同的文化,此所谓“存异”;二,在尊重他人文化差异,保存“文化多样性”的同时,又不断地寻找人类生活的共性,以便为一种“全球人”(Global Man)的出现,实现全人类的“普世价值”(Universal Values)作出努力,此所谓“求同”。
对徐光启、利玛窦来说,“求同”、“存异”的归指,既是天主教的“大公主义”(Catholicism),也是指儒家的“天下大同”。也就是说,徐光启、利玛窦认为这个世界,最终可以用儒教、天主教的教义来统一。徐光启、利玛窦都抵制佛教、道教,徐光启的《辟妄》,利玛窦的《天主实义》都表达了这个倾向。他们两人共同提出了一个“补儒易佛”的想法,即用天主教补充儒家之不足,变易佛教、道教之荒谬。在四百年前,他们主张东、西两教的融合,“补儒”表现出利、徐两人的进步思想。但是,“易佛”的想法在当时就有它的局限性,在今天则更显出其错误,需要修正。在目前人类“跨文化交流”的时代,佛教、道教也应该和儒教、天主教平等对待,相互学习。人类的精神和谐与普世价值,应该是在全人类文化的基础上实现,而不只是限于一、二种宗教,或者某种价值上实现。
查尔斯·泰勒和当今欧洲、美洲坚持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是一种进步主义。学者们提出:在民族—国家(Nation-state)政治形态之后,人类的“大同”实践,不能采用“认同之同”(Unity-through-identity),而是要采用“社群主义”和“普世主义”相结合的“多元文化主义”,是一种“存异之同”(Unity-across-difference)。当代人类的“大同”,同样也不能采取儒家的“帝国”(Empire)理想,所谓“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大道公行于天下……”这是“文化专制主义”,不是“文化普世主义”。“普世主义”强调“大同”,却一定会承认文化差异性。大部分学者理解的“普世主义”,也不是“民族主义者”理解的西方“霸权”和“专制”,而是在一种基本共识基础之上的,可以协商的“对话”和“交流”,是一种稳定性、共通性和一致性。我们一直在中国的思想环境中说明:天主教“梵二会议”以后,西方神学家在“系统神学”、“公众神学”中发展宗教对话理论,寻找“最低限度的人类基本伦理”,发展“大公主义”,是二十世纪的极大进步。这时候,我们也会顺便地夸耀一下,这种宗教对话的理论,事实上是徐光启、利玛窦开创的。早在明清之际,欧洲的耶稣会士和中国的儒家学者,就开始了“文化多样性”的实践,今天看起来仍然不无启发。
翻译中西经典,是“徐光启—利玛窦路线”的重要实践。在中国,徐光启和利玛窦等人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亚里士多德的《灵言蠡勺》。这次翻译,非常重要。它在中国学者中间激活了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邀请儒者重视逻辑学的方法,发挥“几何学精神”。十九世纪以来,从黑格尔到德里达,都说中国人没有逻各斯思维方式,只有“实用主义”。这个说法有很大的偏差。在先秦,在汉代,在明清,中国也有严密的思维。徐光启—利玛窦时代,中国士大夫急切地引进西方式的“逻各斯”,数学、历法学、天文学、自然科学、神哲学,什么都想要知道。他们的目的,显然并非是要“全盘西化”,或者说用西方知识来取代中国知识。他们的目的,是要借西方学问,复活中国古代已有的类似学问,即所谓“汉学”——汉代的学问。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思路虽有局限,却仍然是一种“中西会通”。它肯定了中国知识和西方知识之间的平衡交流,相互激励,共同进步,在真理的层面上达成一致。
徐光启从耶稣会士那里获取的西方知识,不止是“科学”,还有“神学”。他还和另一位来自意大利的耶稣会士毕方济(Francesco Sambiaso,1582—1649)一起,翻译了《灵言蠡勺》,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De anima),是中世纪神学和哲学的基础,为托马斯·阿奎那所重视。徐光启的想法,是把古代希腊、罗马人采用的“anima”说法,和中国周、秦、汉代就流传的“魂魄”论作一个比较。这部经典作品,被徐光启、毕方济他们翻译成一种融通宋明理学和天主教神学的中文著作,非常神奇。一般学者都以为,中国学者翻译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作家的作品,是二十世纪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全集》,晚至1997年才由苗力田(1917—2000)教授主持翻译完成,并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非常可惜的是,在该全集第三卷收录的《论灵魂》中,没有提到徐光启、毕方济的《灵言蠡勺》译本,中国哲学界已经完全遗忘,四百年前,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学说,已经为中国学者所知晓。当一门知识被意识形态的偏见屏蔽以后,后世学者一叶障目,会看不清历史,也难以了解自己工作的状况,当然更不能对未来文化发展的大趋势有所把握。
1933年,上海教会和政界、学界联合纪念徐光启逝世300周年,纪念活动的痕迹,可在徐汇区的“徐光启纪念馆”的碑刻中依稀看到一点。蒋中正、孙科、宋子文、孔祥熙、张元济、张伯驹、张家树等人的题词,如今被发掘出来,镌刻在侧壁上。正是在这次纪念活动中,上海教会启动了“封圣”程序,申请为利玛窦、徐光启立品,准备进一步申请,册封为“圣人”。但是,因为中国发生战乱,以及欧洲教会内部的分歧,1930年代给徐光启、利玛窦的封圣没有成功。前几年,意大利又重新启动“封圣”程序,要把利玛窦单独封为圣人。近几年,徐光启“封圣”立品的事务,也在上海开展。天主教上海教区的主教发出号召,要广大信徒以徐光启的名义祷告,求天主显灵,为“封圣”申请寻找“圣迹”。
在中国和世界的思想、文化、学术界,徐光启、利玛窦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人物,越来越受到各方面的重视。2000年以后,围绕着利、徐,有很多400周年的纪念活动。比如:2000年利玛窦进京400周年、2003年徐光启入教400周年、2007年《几何原本》翻译出版400周年、2010年利玛窦逝世400周年,在上海、北京、罗马、马切拉塔、那不勒斯,都有纪念活动。意大利政府把利玛窦作为意中文化交流的桥梁;马切拉塔地方政府把利玛窦作为旅游形象代表,徐光启、利玛窦已经是世界谈论中国文化熟悉的人物。当前重新研究徐光启、利玛窦,对于促进中西文化对话,消解民族主义,减少宗教摩擦,避免正在上演的“文明的冲突”,具有借鉴和警示作用。
上海是徐光启的家乡,也因为徐光启,上海在明清之际就成为中国最早接触西方文化的城市。十九世纪以后,欧风美雨,上海又一次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利徐翻译了《几何原本》(1607)的前六卷,由伟烈亚力(英国人,Alexander Wylie,1815—1887)和李善兰(海宁人,1811—1882)在上海翻译了后九卷,成《续几何原本》(1856)。翻译《几何原本》和其他西方经典著作的历史表明,上海,以及长江三角洲的江南地区,自明清以来一直充当了“西学”中心。上海文化和欧洲文化有着悠久的交流传统,深厚的对话基础。徐光启和利玛窦一起制定的“翻译—会通—超胜”的文化理想,至今还可以作为我们奉行的基本原则。现在中国有一股民族主义的思潮,主张中国可以从世界中孤立出来,有的人甚至把中国的一些现实主义做法,称为“中国模式”。“中国崛起”,不应成为孤立主义。重新回到“闭关”道路的做法,肯定是行不通的。中国文化不能走这条路,上海文化更不能走这条路。
因为有徐光启在,“文化交流”成为了上海文化当中的一个重要传统,中国人常喜欢讲“文化特色”,国外学者也能接受“文化多样性”。“文明对话”既是上海文化的突出特点,也是上海文化的立身之本。在这方面,上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利徐学社,还有上海市徐汇区文化局做了很好的工作,修复徐光启墓,建立徐光启纪念馆,筹备徐光启研究会,出版《历史上的徐家汇》《徐光启全集》,建立土山湾博物馆……我们愿意做更多的工作,把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导向能够与国际社会更多合作、更好交流的“和谐”状态,而不是那种糟糕的、掉入陷阱的“文明冲突”状态。
本文为竺易安教授编译意大利文《徐光启论教文集》(Elisa Giunipero, Xu Guangqi e Gli Studi Celesti,Dialogo di un letterato cristiano dell'epoca Ming con la scienza occicentale ,Guerini E Associani,2020)序言的中文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