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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牛踪觅迹 葬地追凶

县城外沿的周村是座不大的村落,由于少有外人出现,谢阮带着一大群人过来,村民就全都跑出来瞧热闹,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闹哄哄的。

谢阮一行也不理会这些探头探脑的家伙,在贼曹尉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死去老者的院内。

这是村落里的一座寻常独院,因住户贫穷,家里只有一间土房外加一个牛棚。确认老者的尸首已在村中弃屋暂时收殓,李凌云便让谢阮派人把尸首弄过来,自己则抬腿进了牛棚。

虽已牛去棚空,但牛棚里留下了满地蹄印。将牛棚里的蹄印与之前泥路上留下的蹄印对比后,李凌云确定,这家丢失的耕牛就是灭门案中运送宝箱的脚力无疑。

此时死者的棺材也被抬了回来。把看热闹的村民驱散之后,李凌云就在院中开棺验尸。

因天气炎热,棺材还没打开就冒出了极臭的腐气。谢阮压根没敢往前凑,拽着明珪躲得老远,眼看着李凌云穿上一件怪模怪样口袋一般的外衣,嘴上捂着一大块不知材质的厚布,一脸无所谓地走到棺材前,伸手在里面迅速翻动起来。

这边厢,李凌云飞快地用尺子测量着老者身上那唯一的伤口。接着,他又小心拨开皮肉仔细观察,果然在创口内发现了一点独特的东西。

一阵又一阵的恶臭不断飘来,憋气憋成大红脸的谢阮总算等到李凌云起身朝他们走来。

“死者身上只有一个伤口。”李凌云一把抓下脸上的东西。谢阮无心观察他手中的是什么,面色难看地忍着臭气朝后退了退——现在的李凌云,闻起来与那腐尸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伤口?”可能是在大理寺待久了,明珪对尸臭味的反应不是很大,倒是对李凌云的说法颇感兴趣。

“老者是被人用枪刺死的,枪头呈三角形。大唐百姓一贯很少用枪这种兵器,因为枪只能刺于一点,所以十分难学,不下一番苦功夫是很难练成的。军中倒是常有用枪的。”李凌云思索片刻,“凶手只怕是个练家子。”

“用的是什么枪?”明珪问,“据我所知,市面上常见的枪有钩枪和锥形枪两种……”

“从老者致命伤的伤口深度可推测出,那凶手用的是锥形枪,这种枪的枪头有一个锥体,打磨难度较大,但比较容易穿透人体。”说到这里,李凌云摊开手掌,“还有,我在伤口里找到了这个。”

李凌云的掌心里是一根红色细绳。

“这是……”明珪见之挑眉。

“是枪头装饰的红缨。可见这把枪平时一定很醒目。锥形枪价值不菲,就算是在军中,也只有领队持有,一方面可做兵器,另一方面,走在队伍前端时,素以红缨为记,鲜艳夺目,便于引领众人。”明珪沉吟起来,“这人既然武功不凡,而且还能带领他人,只怕来头不简单。”

“院中发现了一些鞋痕。这村中全是农人,即便村正 训练了一些人在村中巡逻,他们穿的也不过是草鞋而已。所以我先排除了草鞋鞋痕,那么剩下的就可能是凶手的足迹,尤其是牛棚附近……我刚才看了一下,有几处鞋痕与灭门案现场的鞋痕极为相似。”

李凌云继续道:“这些凶手所穿并非官靴,长期步行,鞋底磨损极为严重。若非官兵,那么民间能有此特征,又持有尖枪、修习枪技的,便是走镖之人了。镖队中,一般都是镖头手持红缨枪走在前头,以警示马匪、山盗。由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揣测一下,凶手会不会是王万里平时为了护送财货聘请的镖师呢?”

约莫是忍不住好奇心,谢阮还是捏着鼻子走了过来。“听说王家平时接触的镖队很多,我们如何分辨具体是哪家呢?”

明珪思索道:“能杀人、抢牛、制造灭门惨案,这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说明这帮人必定对王万里一家知根知底,一次就要把王万里的钱财全部夺去。可是外人又怎么知道王万里到底有多少钱财?单说主人房中的那个密间,就不是外人能摸清楚的,可见作案之人与王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李凌云点头赞同。“不错。运送货物,尤其是在犯下大案时,一般以马车或者驴车代步最佳,可以快速逃脱。而牛车行动缓慢,凶手大多弃之不用。可这帮人竟不惜杀人也要抢一头怀孕的母牛,可以看出,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对脱逃有成算。不提前做计划,必定无法如此滴水不漏。从老汉被杀、牛被抢这件事来看,这个案子他们已谋划了很长时间,绝不是突然之举。”

明珪想了想。“不管怎样,都必须找到赃物。那刘氏说宝箱中藏有巨万钱财,硕大无比,定是相当显眼。然而新安县一听到案发的消息就让人四处封路,在官道上也拦车查探,都未查到宝箱下落,又是何缘故?”

“这里属于京畿范围,河南道内有东都洛阳在,道路通达宽阔,如果出现抢劫杀人这种恶性案子,在洛阳境内,依靠驿道便可一呼百应。”谢阮面露鄙夷,“那些贼人跑得再快,也未必能逃出洛阳,所以他们才不用行动迅捷的马或驴,反而用了牛,必是早就想好了要怎么遮掩。某看新安县那群贼曹尉怕是早就已经把人给放脱了。”

“那……他们又要如何遮掩?”明珪陷入思索之中,“发生这等大案,用来送货的车肯定会被守卫查看,遇到不易翻查的,比如炭柴车,还要用刀矛捅刺,很难掩蔽宝箱形迹。”

一旁的贼曹尉听得抓耳挠腮,转头问李凌云:“李先生,帮人帮到底,你说那些凶徒究竟会用什么方式遮掩?”

“我觉得明少卿已经想到了。”李凌云看向明珪,挑起眉毛,“修道也好,行医也罢,你既然在大理寺任职,对此必然心中有数吧!”

“大郎这是信我,还是要故意考校我呢?”明珪笑笑,顿显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对听得一脸费解的谢阮道:“由我略提一二,三娘也一定能猜到。你想过有哪种车,大家是绝不会用刀砍、用矛捅的吗?”

明珪话音未落,谢阮恍然大悟,满面兴奋地喊叫起来。

“凶事车跟秽物车。”可刚说完,谢阮又陷入迷惑,“二者之中又会是哪个呢?”

李凌云不咸不淡地道:“县城比不上东都洛阳,百姓虽住在城里,但很多人城外有田地,需每天外出耕种。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城里的屎尿秽物大多由本家运去种田,小小县城,有几个需要用大车来运送的大户呢?就算是县里用的秽物车,也不可能大得装下四个宝箱。如用这个法子,必会被守卫的卒子看出蹊跷来。”

“你这么一说,那就只剩下凶事车了,棺材做多大也没人管,只当是特别有钱罢了。再说送棺材外出落葬,没有人会主动开馆,谁也不喜欢触霉头、不吉利的事。不过,赤县城中夜里虽管得没有东都严,但也要敲静街鼓 ,有街使按时巡查。”说到这里,谢阮兴奋地搓搓手。“贼人夜半劫掠,只能把车藏在角落暗巷,绝不敢行入大道,所以,他们肯定要等到第二天天亮,才会以办凶事为名,驱赶牛车离城。”

明珪连忙接上她的话:“然而这个时候,王万里已经被杀,按理说,他们应该走小路,才更好回避搜查。可牛车沉重万分,若不走官道,说不定会陷在土里。又因财物太多,他们不太可能冒险在官道附近坐地分赃。如此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多半会把宝箱直接埋掉。”

“运的是棺材,要埋了它,又不引人瞩目,当然是假戏真做,直接藏在坟地里最为合适。”谢阮眯眼推算,“看来,只要让本县少府 顺此线索去查,找出县城附近这几日立的新坟即可。至于贼人到底去向哪边,寻守门卒查一下灭门案第二天一早出城的名单,也就清楚了。”

“说得很好。那么我的事已做完了。”李凌云摊手,“接下来要等结案,还是……”

听李凌云这样说,谢阮却低头思虑起来。李凌云正觉古怪,想要询问,却见她又抬起脸,朝他露出了白白的两排牙齿。只见谢阮鼻梁皱起,咧开嘴,野狼一样笑起来。

“要怪就怪你,之前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现在想拍屁股走人,那是绝对不行的。李凌云,你就跟咱们一起走一趟,帮着新安县把元凶捉了,否则的话,活命的那个机会,我偏就不给你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说完,谢阮拍拍李凌云的肩膀,懒得看他做何表情,自顾自去一旁牵马了。

黄昏时分,闪电的光芒里,倾盆大雨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白色布匹,密集如注。

新安县城东郊外官道之上,数匹骏马正冒雨奔行,踩踏出一片泥泞。要是有人细看,就会发现,为首的黑马上那名骑士其实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男装丽人。

在这一行奔马过去之后,却有一匹行动迟缓的马,在道上迈着小步追着马队。马背上明明坐着两个人,却可怜巴巴地只披了一件蓑衣。

李凌云抬头看天。突然一个颠簸,他沉默地伸手抓住了明珪的腰带。

横飞的雨水糊得人视线不清,他从蓑衣缝隙里伸出手,抹了一把脸,听见明珪在尴尬地解释。

“之前的驿马都跑伤了,再跑下去会死的,不得不换马……但驿站的马也不够……”明珪的声音夹杂在雨水里,断断续续。

“谢家三娘就是这脾气……她在宫中得宠,不要跟她计较……

“此番天后也是全权委托给她……

“别说是你……我也要让她三分……”

话语声模糊不清,李凌云只能竭尽所能从中获取信息。

这位来自宫中的谢三娘到底担了什么职务,他当下虽还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天后的心腹。那位天下人眼中挟天子之威自重,像一头雌虎般盘踞在东都的女人,好像很热衷于给自己的手下人放权,尤其是给女子放权。

性情坚毅,冷酷决绝,却也爱憎分明,这是父亲李绍对天后的评价。他为武媚娘办事,别说在李家,在封诊道之中也不是秘密。

很显然,谢三娘拥有一些可以不依大唐律且不受当地县衙管辖的自主权。那么正如她所言,他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看这个女子乐不乐意给了。

不过天后让谢阮找他,绝不会只是为了告知他李绍已经死了的消息。武媚娘让他办的事,绝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要不是那种让大唐天后都难以决断的麻烦,也不至于派出如此亲近的女官来经手。

“……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中的局面也不顺遂……她要面对的危险也极多……”

明珪仍在说话,声音不沉,反而有些脆响,像个少年,声音很是温和,令人感到舒服,李凌云也就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自牢中被突然拽出,又连续不断赶路,一天一夜没合眼的李凌云开始觉得,在明珪的声音里保持神志清醒有些艰难。

他的意识朦胧起来,眼前渐渐出现了父亲李绍的身影……

…………

李绍有张白皙的脸,看起来颇为文雅,虽留着长须,但并不是很老,只是作为封诊道领袖,操心的事情多,眉心总是挂着很深的川字沟壑。

李凌云似乎看见李绍站在他面前叹息。他想起父亲总是这样对他叹气,若是发现他看过来,又会马上掩饰地笑起来。每当这种时候,父亲看他的目光,总会给他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可是,阿耶不是已经死了吗?”李凌云迷迷糊糊地想,“按谢阮说的,阿耶死了有一段时日了,我怎么可能现在还能看到阿耶?”

“所以,这一定是梦!”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他抬头看向前方。在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后脑勺,散发着头油的花香味,夹杂一点蜂蜜的甜。李凌云总算想起,这是他上马坐在明珪身后时就已经嗅到的味道。他方才打了个盹。

“……之前新安县尉说找到了一座新坟,可大郎你又是怎么判断出那些贼人一定会在今晚掘墓移宝的呢?”明珪还在继续说。

李凌云双手捧了把雨水,洗了洗脸,总算清醒了些。

“你看前面,三五丈开外就已是一片迷蒙,我们就算骑着马,仍看不了多远。”

明珪顺着李凌云手指的方向望着挂在蓑衣上的雨帘,发现的确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从新安县城出来,走到现在,一路上并无行人车马,就是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又突降大雨,冒雨赶路很容易患病,而请大夫和购药都不便宜,所以路上行人都会找地方避雨。再过一会儿入了夜,官道上更是人迹罕至,而且雨水不光可以阻碍视线,还能冲刷痕迹,对那些藏了宝贝的贼人来说,今晚绝对是取宝的最佳时机。”

“言之有理……”明珪颔首,“可天气这样恶劣,对他们的行动也会有所妨碍,移宝加倍不易。若他们自认藏宝妥帖,不必非得这时取出,因而蛰伏不动,大家岂不是空跑一场?”

“谢三娘要抓人,贼曹尉也要抓人,抓贼拿赃不是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推断今夜较为适合移赃。我还建议新安县最好做守株待兔之举,所以说,本来也未必就能建全功,我没打什么包票,就算空跑一场,也赖不到我。”

李凌云无所谓,明珪却苦笑起来。“要是贼人不出来,谢三娘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说到这里,他转头温和地对李凌云解释道:“她只是表面上与你过不去,其实……天后说过,办这事的人非你不可,就因为这个,她对你有些怨气。”

李凌云有些不解。“剖尸断案这种事,本就是我们封诊道擅长的。再说,都是为天后做事,我做也好,谢三娘做也好,事情做得妥帖才是关键。托付给不合适的人,做出问题了,对天后反倒不好,这个道理谁都懂,她为何会对我有怨气?”

明珪闻言回头,目光在李凌云脸上扫视。“理是这么个理……可天后一贯对谢三娘委以重任,现在用了外人,还要她专门跑一趟,她心里不是滋味,闹闹性子也正常。这你都看不出来?”

李凌云想想,摇头道:“我看不出。我只知道,应该找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大郎这话可让我糊涂了。”明珪笑得勉强,“方才我就想问,谢三娘也没跟你说过天后到底要你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推测出来是找你查案的?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谢三娘耍点小性子,你却搞不懂,听起来倒像是在故作不知了……”

李凌云垂下眼,并不马上回答,反而想起过去李绍一再耳提面命的事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早已经忘了。好像从他能记事起,父亲就是那样反复叮嘱他的。

父亲总说:“大郎,你对人的情感,对关乎七情六欲之事,总是十分迟钝,所以阿耶警告你,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你要清楚地记着,这世上的人,一旦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就会惹祸上身,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

说完这段话之后,父亲就会假设出种种事件情形,命他进行选择。要是他选择错误,父亲就一边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板心,一边与他再三强调那个正确的选择,同时还会仔细说明缘故,让他牢牢记住,甚至还会写下来,让他反复诵读。

“人通常生来就有缺陷,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之人,你在这方面就是比别人笨拙,出了家门,若还犯错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忧。阿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会对你格外严厉,只希望阿耶老死以后,你能照料你那体弱的弟弟……”

不管当天教他的结果父亲是不是满意,这句话父亲总会在教导结束之后说一遍。只是往往那个时候,他的手板心已被戒尺打得肿起老高,又热又疼……

“阿耶曾说,我于人情方面很是迟钝……”一片雨声里,李凌云突然说道。

原本已回过头去的明珪又转头看向他。久久不见李凌云说下去,明珪这才意识到,李凌云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出的问题。

“大郎……是在回答我?”明珪试探地问。

李凌云点头解释道:“我们封诊一道由上古神医俞跗开宗立派,原本都是医者,你应该听过三国时华佗的传说,他曾建议曹阿瞒开颅取虫……”

“我是听过,”明珪笑道,“那根本是神仙传闻,且不说华佗如何看出人头中生了活虫,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把头颅打开了还能继续活下去的人呢?”显然,他对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那是真的。”李凌云肯定地道。

见明珪惊得张开了嘴,李凌云继续道:“人腹中可以生虫,肌肉腠理间也可以生虫,那么头颅里有虫,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长期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李凌云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说起这些时,他兴致勃勃,脸上也有了光彩。“我五岁时,阿耶就带我去剖人尸体,教我如何用铁锯打开头颅而不伤其脑。那人之所以会死,就是脑中生虫痛死的。锯开脑盖,发现骨头被顶开,拆开骨片,人脑却不散,上面有一层血膜包裹,可以看出经络血脉。阿耶挑开那层膜,就滚出这么大的一个球来。”李凌云抬起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戳破了球,便发现里边有一条活虫。”

明珪目瞪口呆。“莫非是中了蛊?”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虫子,或许是某种蛊吧……那时我年纪尚小,没问清楚。”李凌云没有继续,话锋一转,“不过可见神医华佗开颅捉虫,不会医死人,的确是事实。再说,也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传闻。遇病先开三服药,喝下去就能治病,是一般医家的手段。我们封诊道不同,行医必剖人身,开腹观心,自皮肤、肌肉、骨髓、肠脏之中寻觅治疗之道,不过,这也是我们惹人厌恶的原因。战国时礼乐崩毁,征伐不断,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时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倒也容得下封诊道大夫。可到了大汉朝时,天下一统,武帝又独尊儒术……”

“……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连头发、指甲都不愿修剪……”明珪喃喃道,“就算你们那种治疗办法能够让人活命,只怕也没人愿接受‘违背礼数’的诊治。”

“所以,自那之后,我封诊道几乎被逼上绝路。因为封诊道掌握着真正救命的医技,历朝历代的皇室看在这个份儿上,才出钱出力助封诊道流传下去。之前提过秦朝有专门执掌宫廷医事行政的官职,它向来是由我们封诊道的人担任的,实际上直到今日,我阿耶以封诊道首领身份任职宫中,做的仍然是一样的活,哪怕朝廷由大明宫到上阳宫,从西京一直搬到了东都,宫里都缺不得他……只是后来,由于没有活人可供锻炼医技,我们就渐渐将目标转向了死人……”

李凌云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说,片刻后继续道:“毕竟要用到奇诡医艺的情形太少见,所以封诊一脉在宫廷之内也一样参与检验尸首,断明死因。宫城深深,离奇死亡事件时有发生。而且我阿耶说,许多事情发生在宫里,刑部和大理寺不宜知晓,宫内省的宦官又是不会验尸的,这时就得我阿耶上了。”

听了一段封诊道秘辛,明珪想起宫中流传多年的那些传闻,颇为赞同。“……此话倒是不假。”

“在宫里,阿耶所做的大多也就是验尸验伤。如今他死了,天后用我,就是在补他的缺,所以我知道谢三娘找我一定是冲着案子来的,这不难推断。加上她说过我要想活命就必须破案,而她又如此热衷于验证我的推测,总体来看,天后估计是被案子给难倒了。”

“大郎真聪明,”明珪轻叹,“既有这样的聪慧,在人情上迟钝一些,倒也不算碍事。”

“等一等,你这话说得好像之前就知道我一样……是谁同你这样说过?”从明珪的话里,李凌云听出了弦外之音。

“就是把你举荐给天后的那个人……”明珪不想继续深入,话锋一转,“人情方面,大郎如果觉得困扰,倒不妨找人探问。人间之情也不过爱、恨、贪、嗔、痴等几种,有人替你参详,总能搞得明白些。”

“过去我都是问我阿耶的,现在不晓得问谁好……”李凌云微微颔首,算是赞同明珪,“对了,你方才说,谢三娘只是表面与我过不去,亲自抓贼却是另有原因?”

“大郎这么问,莫非是找我替你参详?”明珪微愣。

“是你说可以找人问的,我眼前只有你一个人,不问你又问谁?”李凌云迷惑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没有,某倒是觉得荣幸。”明珪笑笑,转而语气严肃地道:“谢三娘之所以亲自上阵,是因为看了这个案子,觉得这群人性情凶残,不能姑息养奸。她跟我说,这种劫掠杀人的恶徒,拿下后一经清查,就能发现他们大多作案累累。她虽可以直接带你回京,却还是逼着新安县马上把凶手一网打尽。她是担心再拖下去,他们会继续杀人。”

“原来她考虑的是百姓的安危。”李凌云了悟,“这些心狠手辣的匪徒不会有什么正经营生,劫掠来的钱财十有八九会花在赌坊和妓酒歌舞之处……要是不把他们拿住,他们迟早会再犯下大案。可是……我真的只是推论,不敢肯定他们今晚到底会不会来挖宝。”

李凌云想了想,又真诚地解释道:“封诊道只能依照证据对案件的情况进行分析,我不过是凭借一些周边条件推测,会不会叫谢三娘失望?”

“大郎不必介意,某看他们今晚一定会来。”明珪安抚道,“这些贼人杀人越货,心狠手辣,而且目标明确,就是为劫掠钱财,要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必做这种杀人全家,不留后路的事?”

“明少卿这么说,是因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李凌云问。

“确凿证据是没有的。不过大郎你不擅人情,所以不知道,依靠对人心、人性的熟知,也可做出一些精准推测来。前些年大理寺就出过一位狄公,他靠着这一手,清理了所有陈年积案,其中最有名的,是两位母亲争夺一个孩童的案子,当时她们都说自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狄公冷眼在一边观瞧,发现那孩子被两个女人拉着手,哇哇大哭,其中一人连忙放手,面色焦急不忍,便判断放手的人才是孩子的生母。根据就是,世上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舍得见孩子受苦的。所以,打那时之后,大理寺便注重起人情推测,某在大理寺做官,猜度人心这种事如何运用,还是懂得一些的。”

明珪继续道:“那些贼人已习惯了作恶,连偷窃耕牛都要杀人,显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种人本性就偏好冒险,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另外,经雨水冲刷,新坟不牢固,万一宝箱露出来,被他人瞧见拿走,他们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便宜了别人?所以,我猜他们今晚必会来挖宝。”

明珪说罢手指前方,笑道:“我们的马虽慢,不过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他们了。”

李凌云闻声看去,前面果然有许多模糊身影在晃动。不等靠近,有个男子就领着几个捉不良 上前迎接。到了跟前一看,正是抢先一步来调查的新安县尉。

同样身披防雨蓑衣,那县尉拱手一礼,便连忙对二人交代案情:“虽说现在雨水很大,可是我们出城找寻时却还没下雨,于是沿着牛蹄印和车轮印记追踪到了这块墓地。”

县尉伸手指向旁边,雨水里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段比较平缓的山坡。“凶手埋宝时留下的痕迹被大雨冲走不少,却也让寻找新坟变得容易许多。”

李凌云接过话头:“新坟土壤定比不上旧坟凝实,雨水一冲就能发现。”

“不错。”县尉佩服道,“贼人为不被人察觉,在新坟上种了草皮,不过大雨一冲,顿现原形。谢娘子……谢将军没花多少工夫,就领着咱们找到了用来藏宝的假坟。咱们只需等待片刻,应该就能瓮中捉鳖了。”

大唐文武官职均分职事官和散官,后者只是象征尊荣层级用的,却没具体职务。自天皇风眩之症加重,天后一方的权势也水涨船高,后宫女子为官者变得多见,但受女子体力和学识限制,大多封为内职和文职。

在如今的大唐,谢阮作为女人要真正担任武官实职,绝非易事,而她却一定要搞个将军的名头,连李凌云都能看出,这个女子是颇有几分雄心的,她要亲自抓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众人与县尉一起上了山坡,没多久便到了坟地北面的灌木丛。

来到埋伏之地,李凌云回头看看,发现从灌木丛向外望去,恰好能看见那处假坟,也能勉强看到一旁的官道,可见这里的确是坐等贼人的绝佳地点。

为防打草惊蛇,几个捉不良正牵着众人的马匹,把它们带到树林里藏匿。起初雨中尚能隐约看到移动的马影,一会儿就都不见了。

李凌云随大家一起埋伏着。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那座假坟上不断流下混浊泥水,很轻易地就与周边的老坟区分开来。

县尉压低声音解释道:“真坟会用糯米青膏泥隔水,假坟无须这么麻烦,为了挖掘方便,贼人不过是盖了土压实而已。这种挖松了的新土,被雨水浸润后容易疏松塌陷,我们方才轻松挖开一角,打眼一瞧,里面就是王家不翼而飞的那四个宝箱。现在只等贼人前来,有谢将军一行,再加上我县的人,怎么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敢来,我等就能顺利拿下。”

谢阮早已跃跃欲试,一边听一边朝李凌云和明珪投去炫耀的目光。李凌云却转头看向明珪,问:“明少卿方才对人心的推测,能有几成把握?”

明珪也看向李凌云,亲切一笑。“大郎平日封诊时,对死者的死因又有几成把握?”

“如果痕迹未遭破坏,少则八九成,多则有十足把握。”

“那若是论人情推测的话,我跟大郎的把握相仿。”

“你们一起骑马,不过走了十几里 路,怎么就变得这么亲密了?李大郎,你要记住,是我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的!”谢阮见二人毫不理会自己,颇为不满。

明珪连忙叉手拱了拱。“我们只嘴上说说,抓贼拿赃这事,还要看三娘你的。”

李凌云在一旁观瞧,发现明珪态度貌似恭敬,实则没有弯腰行礼,想起阿耶曾教过自己,若两人对面,行礼时没有正式弯腰行到位置,这是二者实力、地位相当的表现。

明珪作为大理寺少卿,官职高于谢阮,可谢阮毕竟是天后的人。粗看他对谢阮好像毕恭毕敬,而且心存忌惮,可现在这个情况却让李凌云意识到,要么明珪跟天后的关系不在谢阮之下,要么就是明珪还有别的倚仗,表面上维护谢阮,实则却并不怕她。

能让天后发话把自己从牢里拎出来,看来这桩要办的疑难案子一定与宫中有关。李凌云从小看李绍办案,自然知道阿耶在宫中接触的那些案子,通常不会与三法司 打上任何交道。

可以说,供职宫中的封诊道和三法司的办案官员,属于非此即彼的关系,任何案件有了一方参与,就不会有另一方。

三法司打从周朝开始就有设置,现在的大唐,三法司分别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宫中的案子在彻查清楚后,或许才会酌情交给它们审理,但查实死因前,定不会让外人掺和。

尤其是现在的案子还跟那位与皇帝比肩的女人有关,按从父亲那边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武媚娘一贯格外排斥外朝介入宫中。虽说阿耶不怎么提皇家的是非,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凌云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过。

那么,明珪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会跟天后的代言者谢阮一道,他又是站在何种位置上来涉足天后指派的要案的呢?这一点,在李凌云看来,就颇值得深究了。

谢阮当然不知李凌云此时在想什么,她鼻子里哼了几声,不屑道:“抓贼的自然是我,你这大理寺少卿看着就行。”一旁的县尉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道你也不是三法司的人,怎么就抓贼的自然是你?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生怕顶撞到这位来头不小的谢将军。

县尉甩掉手上的雨水。“我们已经做好了捕捉准备,谢将军请各位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会儿我们随她行动便是。”

“将军?我倒忘了问,谢三娘是什么职位的将军?”李凌云看看明珪,后者笑着解惑:“三娘出宫时,说行动不便,干脆跟天后讨了个游击将军 来做。”

“哎呀呀,咱们谢将军要不高兴了,还是抓到人再说吧!”见谢阮恶狠狠地看过来,明珪笑着打个哈哈,灌木丛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一切都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虽说蚊虫都避雨去了,但天气仍闷热难当,湿衣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但众人还是默默忍耐。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天色越来越沉黑,雨水渐渐稀落,蚊虫随风袭来,李凌云脸上被咬了好几个疙瘩,奇痒难忍。就在大家即将忍无可忍之时,一个人影沿着墓地边缘悄然摸到众人跟前。谢阮警觉地轻声呵斥:“来者何人?”

“我乃新安县捉不良李十六。”来人小声应道,“少府命我在前方望风,我方才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辆牛车朝这边驶来,故前来通报。”

说话间,那辆牛车已进入众人的视野。只见牛车从官道上徐徐而来,快到坟地附近时,缓缓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四个人。

虽说隔得远,看不清对方面目,但四人的身形还是清晰可辨,其中三人身高过六尺,唯独一人个头瘦小,与李凌云此前的推测相当。

四人手中均提着刀,一人惯用左手。他们都用绳索在背后系了把锄头,可见他们打算挖坟掘墓。瘦小男子左右窥视了片刻,并未发现异样,于是便踩着湿泥,朝着新坟一步一滑地走了过来。

天色已黑,但谢阮眼力极佳,瞥着那四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人,她冷笑道:“这些凶手居然还穿了孝衣,做戏倒是做全套,这是给死人做孝子贤孙呢!且等他们挖出宝箱,咱们就能人赃俱获。”

说完,谢阮朝那县尉使个眼色,后者领会她的意思,下令道:“新安县捉不良、所由 听某的令,等贼人开棺时再出手。”

这边众人继续悄然静等,那边四个贼人已走到新坟前。他们放下手中的刀子,又从背后解下锄头,由小个子望风,另外三人扯开麻衣孝服,褪下半臂,袒露着肩头,努力地挖起坟来。

三个大汉一起发力,不过小半刻的时间就挖到了棺材。其中两人伸手奋力拽开棺盖,另一个大汉跳进棺中,“嘿”的一声喊,肌肉隆起,试图把其中的宝箱举到边缘。

灌木丛里,谢阮抬起的胳膊往下一劈,那县尉看了,大喊一声:“拿人!”话音未落,黑黢黢的坟地里瞬间跃起数十个身影。

谢阮早已跳出灌木丛,带头跑在最前,没等众人燃起火把,贼人已全部被拿下。不知是不是认了命,三个壮汉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只有那小个子还挣扎不休。

谢阮走过去一脚将其踹翻,把他的脑袋踏进泥里。

小个子抬起头,正要破口大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脑袋前面的泥水里。见状,他立马把嘴里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阮踩着他的肩膊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兵器,冷哼道:“刀是用来让你们杀我大唐百姓的?再敢叫嚣,某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头。”

谢阮身形纤细,却不知为何气力奇大,她随随便便飞起一脚,就把那小个子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叫来两个捉不良,把这群货色五花大绑了,带到山下去,又提起刀来,走到李凌云身边。

“你可以活了,咱们回新安县去,稍做整饬再前往别处。”谢阮用刀鞘拍了拍李凌云的肩,转身朝官道走去,又远远喊出后半截话:“让你活是暂时的,这事可没彻底定下来。”

李凌云看向明珪,奇道:“怎么还是暂时的?”

“大郎终归会知道的。”明珪拽着李凌云下了山。山下早已有人把马牵来,李凌云站在一旁等谢阮分配马匹,却不料谢阮打马就走。

“咦?谢三娘。”李凌云见状朝谢阮追了几步,“某的马呢?”

“你是不是傻?来时马尚且不够,回去哪里多得出来。”谢阮头都懒得回,抬手挥挥鞭子。

此时有人赶着那辆牛车过来,李凌云忙走过去。“那我乘车回去!”

赶车的所由有些为难,他手指满满一车东西道:“先生慢来,这车上放了四个宝箱,现在已经塞不下了。”

李凌云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路边。明珪策马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道:“走吗?”

夏日暴雨倒是去得也快,雨一歇,云便收,乌云散去后,竟露出一片星光熠熠的天空来,仿似上天也在庆贺抓住了那灭门案的凶手。

“走。”李凌云无奈地点头,抬手握住明珪,被他拽上马去,“总得先回去……唉……”

李凌云和明珪又是二人一马,回新安县城时,还是一路远远落在大队后头,因没赶上一起过城门,所以进门时,就免不了要验明正身。

明珪对门吏说了二人身份,又出示了一下鱼袋,那门吏露出笑脸道:“本县少府留下话来,明少卿跟李先生回来以后,直接去县衙就是了,将军他们都在那边安歇。”

说完,这位门吏还上前给明珪指了路,确定他们摸清了方向,这才回头去关城门。

夜色中的新安县城,跟东都洛阳的繁华可没法相比,早早就已进入了沉睡。

按大唐律例,到了晚上,城中各坊关闭之后,除得病急需找大夫这样的要命事,平民不得擅自离开居住的城坊。所以进了城门后,除了巡守的街使外,二人一路上没看到其他人,也只有孤零零的马蹄声带着回音,在湿漉漉的街上敲打着。

有门吏指路,二人很快来到了新安县衙。明珪下了马,回头要伸手去接李凌云,发现他已顺着马屁股溜了下来。明珪有些好笑地道:“大郎会骑马?”

“会,骑得不差……就是马屁股太颠了。”李凌云站着,觉得下半身发麻。

“下次同骑,就让大郎来驾马。”明珪建议。

“不了,我想还是各骑一匹的好!”李凌云敬谢不敏。

明珪会意地点点头,看向那县衙高大的浅顶长檐,笑道:“这县衙仔细看看,倒比京中的还宽阔气派。”

李凌云拍拍袍子,感觉大腿总算舒服了些。“不论西京长安,还是东都洛阳,京里都是寸土寸金,如不是公主藩王,家里未必能修筑得十分宽敞。我阿耶说过,若论有司衙门,倒是地方上的要比京中的宽敞得多……”

提及死去的父亲,李凌云皱了皱眉,话头戛然而止。

明珪眼珠微转,知道他勾起了对父亲的思念,也不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聊,便抬手敲开了县衙侧门。跟入城时一样,看门人早就得了吩咐,遣人牵走了马,引着二人进了衙内。

过了两重门,经正厅、内厅,一路进了县尉厅。

二人发现之前那几个面熟的捕贼所由此时都在厅里。大家一同在坟地拿人,也算熟识,那几人便都迎上来见礼。

而被抓的那四人已上了刑枷,排成一溜跪在青砖上,每人腰上都被半拳粗细的铁链锁着。县尉又让人拿绳杖围起,唯恐他们身强体壮,会暴起伤人。

两个县尉一左一右坐在堂下。谢阮这个将军虽说只是散官,但来头极大,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看见二人来了,她满脸没趣地道:“新安少府着急,想尽快水落石出,一入城便差人把苦主叫了过来。本来某是要连夜审问的,谁知道这几个家伙自知死路一条,不等上枷就都招了。”

敢情这是觉得审问太顺利所以没意思啊!李凌云看向罪犯身侧,见一个梳了髻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白衫绿裙的婢女,正神色淡然地站在一旁。

妇人身穿天青窄袖衫子和间色长裙 ,肩上搭一条淡黄披子,配色显得极为素净,粗看地位不高。

但当他仔细观瞧那妇人身上的衣物时,却发现她的衫子是极薄的罗所制,上面印着泥金花纹,间色长裙更是多达八破,所用布匹的幅面堪比京中贵妇。

“这般打扮,必是出自豪富之家,想来她就是那王万里的夫人刘氏。”李凌云耳朵一痒,原来是明珪在耳边说话,他点点头,算是附和明珪。

一口气破掉两宗命案,两个新安县尉满脸都是笑意,忙不迭差人给李凌云和明珪拿了两把高脚椅子 过来。等二人坐下片刻,这两位少府才有空通报姓名:二人一个姓周,一个姓赵。

周县尉之前跟着去缉凶,已是熟人。赵县尉年纪颇大,摇头晃脑地捋捋胡须。“本以为贼人凶残,必要经过刑讯才肯招出实情,谁晓得连互相对质都已省去,这就给招了?”

明珪接了送到跟前的两盏乌梅浆,递了一盏到李凌云跟前,拿起自己的那盏抿了一口。“竟然招得这么快,都招了什么?”

有些粗蛮的周县尉一听,顿时来了劲,眉飞色舞地道:“他们四个就是冲着王家巨万珍宝去的,作案手段更是跟李先生推测的一样,四个人的供词交叉对比,居然一点不差。”

李凌云到了坟地后才与周县尉熟络起来,而封诊查案全程只有谢阮、明珪才知道,他心头一转,明白是谢阮将封诊之事说给了此人,于是朝她那边看了一眼。

谢阮见他看过来,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莫非以为某会惜得贪你的功?”

周县尉用手点点地上跪着的小个子道:“他就是主犯胡七,别看其余人高大威猛,却都唯他马首是瞻。他们是给王家护送货物的镖师,时间长了就打起了别的主意。之前胡七蓄意让其他人扮作山贼,蒙面劫掠过一次,他自己跑出来演苦肉计,为保护王万里受了伤,因此得到王万里的信任。王万里没有子女,打算从族中抱养个孩子,但私下里还让刘氏认胡七做了干儿子。”

李凌云一边啜着清凉玄饮 ,一边抬眼看刘氏。只见这个中年妇人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一样,双眼垂着只看地面,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仿佛死了丈夫的不是她。倒是她身边那位婢女面色有些惨白。

周县尉说得兴起,起身走到低头跪下的胡七身边,踢踢他的大腿。“前些天,刘氏与王万里发生争执,和他吵了一架后就回了娘家。王万里觉得没什么意思,找胡七在家中作陪,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一番。谁知胡七灌醉了王万里,就打开了大门……那些人进屋后,如何杀人,如何逃遁,都跟李先生猜的一样。至于那个老妾……胡七说,她虽年纪大了,但长得很像早年嫌弃他,跟他退婚的那个女子,所以他才在杀人后辱尸……”

说到这里,周县尉抬手冲着李凌云叉手一礼。“就连那头拉车的牛,也确实是怀有身孕的。”

“少府说错了,我不是猜的,他们留下了证据和痕迹,是这些东西告诉我的。”李凌云说着,目光停留在刘氏身上。

赵县尉闻言,神情快活地道:“按大唐律,凡告人罪需经三审立案,不过此案已没了什么疑惑,三审就是走个过场,一会儿收押入狱,这桩案子就算是了了。再说,这等凶顽之徒,到刑部复审,大抵也会一概赐死。”

两个县尉欣慰地互看一眼,不由得又大笑连连。在场的所由、白直之类的杂役也都如释重负。

赵县尉当即核对讯问记录,周县尉在他身边小声道:“这下好了,看来武氏那边也好对付了。”

李凌云耳尖听见,好奇地问:“武氏?什么武氏?”

“你别问了,他们是不敢说的。”谢阮瞥了两个县尉一眼,见二人面面相觑,便一脸没趣地起身朝李凌云走去,到他身边压低嗓音道,“王万里有个妹子,是宗正卿 武承嗣家大管家的妾。王万里是个商人,赚钱方面是一把好手,不知给宗正卿捞了多少银钱,这样的人也算是条很听话的狗了。就为这个,他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纪,在姑母跟前撒娇扮痴,求着要尽快破案,真是让人心烦。”

谢阮提到的“他”自然就是武承嗣了,而武承嗣的姑母则是天后武媚娘。李凌云听了谢阮的话,想象一个大男人撒娇的模样,不禁有些恶寒。

谢阮摆手道:“此案了结之后,余下的交给新安县处置就行。某去整理一下,你们姑且自便。可以吃些东西,唯独睡觉是没时间的。我已让人备了车来,咱们要尽快去下一处,你们在车上小憩就好。”

“看来还要借贵县府衙一用……之前淋湿了,我跟李先生都要沐浴更衣。”明珪对那两个县尉说道。二人连忙叉手行礼:“多亏各位相助破案,早已让人安排好了。”

二人说罢,一个白直过来给李凌云和明珪带路。谁知明珪刚迈出一步,李凌云就伸手抓他的袖子。“有人情要你参详。”

明珪挑眉看去,见李凌云双眼死死盯着刘氏,似乎要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剜出点什么。

“刘氏有问题?”看着李凌云的表情,明珪沉吟起来。

“刘氏,”李凌云点头,“她有点怪,可我不知道怪在哪里。”

明珪眯着眼打量刘氏,片刻后一笑。“你是不是觉得,这女人死了丈夫,却好像一点也不伤心?”他回头看李凌云,“如果刘氏不是与大郎一样,天生对情感迟钝,那么她现在的表情的确很反常。”

“阿耶说过,我这样的情形可不寻常,千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他对明珪道,“阿耶死后,我梦见过他,不过即便是我,其实也不太愿意想起他。”

明珪回忆起在县衙门口,李凌云提到父亲李绍时突然闭口不谈,知道他是在暗示,死了亲人的人不伤心,定有什么缘故。他别有深意地凝视李凌云片刻,笑着起身,径直走向刘氏。

“你是刘氏,商贾王万里之妻?”明珪笑得亲切。刘氏一直低着头,她身边的婢女却明显有些慌乱。

刘氏行了个万福礼,平静地回答:“奴正是刘氏。”

“某是大理寺少卿,有话问你。你们夫妻二人平日是不是存在感情不和的情形?”明珪双眼死死盯着刘氏,只见她双手骤然握紧,将手里的巾帕拧成一团,却久久不愿答他。

“你要是不想说,我也可以派人过去,把你家邻人或夫家长辈请来,想必他们不会为你隐瞒。”

刘氏闻言骤然抬头,眼中恨意深深。“自然是感情不好,否则奴怎么会跟他争吵,又怎么会回了娘家?奴与他膝下无子,现王万里已死,族中必有人图谋他留下的家产,叫奴如何不恨。”

“你们也都一把岁数的人了,到底为了什么,能闹到如此地步?要不是你吵架离开,那胡七也未必能找到机会下手。”明珪温言相问。刘氏却只是摇头:“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奴也不想败坏夫君名声。”

“你不愿意说,那就问你的婢女好了。”明珪侧头道,“你主子生气,脸色冷淡,似乎有充足的理由,可你呢?你又在怕什么?”

那婢女悚然一惊,连连摆手。“没有……奴没有……”

明珪却朝她逼过去,仍是那张亲切笑脸,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自我进了这个厅堂,你好像就一直在看胡七——莫非,他是你的相好,是你把他引进门的不成?”

婢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身子也不断后退。“我没有……我不是……”

“没有?那你到底在慌什么?”明珪步步紧逼,“让我猜一猜,兴许你是他的同谋,连他拜在你家主子名下,做什么干儿子,都是你参与谋划的……”

“不不不……不是……”婢女脚下一顿,尖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敢接触明珪的目光,却祈求地看向刘氏。

“有的话,我劝你最好自己说。”明珪蹲下来,平视满头大汗的婢女,朝婢女耳边靠过去,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人听见的声音道,“你方才也听到了,王万里的妹子嫁了宗正卿家里头得势的下人,王万里这么大的生意,他赚到手的钱财大都送到京里,你说宗正卿少了财路,会不会迁怒于人,尤其是你?”

明珪顿了顿,直到那婢女惊恐得浑身颤抖,如同筛糠,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鬼怪一样看着他,他才继续道:“这里是赤县,大理寺按说是管不着的,但王家妹子要是在东都为自己的亲哥哥出首,这案子便可算成东都的刑案,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你弄到京里去审。”

明珪轻言细语,笑得十分温和。“某还要告诉你,大理寺狱内有的是让你说真话的法子,你信,还是不信?”

“奴招,奴都招。”那婢女唰地跪在地上,“千万别下狱,奴这就招,这些都是我们娘子的主意。”

“说!”明珪站起身来,却对李凌云伸出大拇指,用口型道了个“彩”字。

李凌云知道,明珪这是夸他感觉敏锐,给这桩案子找到了突破口。不过这时他也来不及跟明珪说话,仔细听起婢女的供述来。

“郎君娶妻之前,就对做妾的卢小娘情有独钟。他俩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而我们娘子是随后而来的。郎君本想让卢小娘做正室,可卢小娘是贱人出身,不够般配,他这才跟我们娘子说了亲。为此,娘子嫁过来后,与郎君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还……还借着卢小娘生病,下了药,让她再也生不出孩子……”

“这……王家巨富无子嗣,竟不是王万里有暗疾生不出孩子,而是因为这个恶毒的女人?”听到这等秘辛,一旁的赵县尉一激动,竟捻断了好几根花白胡须。

婢女不敢停,哆哆嗦嗦道:“本来娘子以为此事做得隐秘,可谁晓得郎君对卢小娘那么上心,四处求医问药。郎君花重金请了一位知名大夫问诊,那大夫极有本事,诊出卢小娘是因为吃了恶毒之药才不能生养。此事被郎君知晓后,家中闹得鸡犬不宁。他虽说在别的事上勉强还听娘子的,可死活不再跟娘子同床,以致……以致王家至今无嗣……再后来,胡七就做了娘子的干儿子,他对娘子很好,当真把娘子当作母亲来孝顺。他听闻此事之后,就说要为娘子打抱不平,让王万里这个辜负娘子的男人不得好死!他们还约定事成后,胡七就携宝外逃,等族中分配了王家的财产,尘埃落定,他再把娘子接去当亲娘来孝敬,于是……于是……”婢女再也说不下去,崩溃地伏地大哭起来。

两个县尉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明珪身后一直低头站着的刘氏就发出一声惨笑,仰头长叹道:“到底还是没躲过去……”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照着自个儿心口插去。

正此时,一道银光掠过,一把飞镖伴着匕首当啷落地。刘氏茫然失措,空着手站在地上,面前却多了个周县尉。

飞镖就是周县尉扔的。他看刘氏没死,连忙大叫:“抓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惊,他这声喊破了音,听来很是滑稽。

几个捉不良一拥而上,片刻间把刘氏捆成了个“粽子”,看她无法再寻死觅活,才一把把她扔在地上。

周县尉擦擦额上冷汗,走上前来,冲明珪连声道谢:“亏得明少卿慧眼如炬,没想到胡七到了这等地步,也不肯供出他这干娘。所幸此番没有让刘氏糊弄过去,这种狠心妇人不抓起来,定会后患无穷。”

明珪却指指李凌云。“是李先生觉得奇怪,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才让那婢女露出破绽。”

明珪这么一说,两个县尉又向李凌云表达一番谢意。李凌云刚要谦虚,却听见地上那被五花大绑的刘氏喃喃自语:“怎么偏偏喜欢那个贱人?”不由得微微出神。

那刘氏又念了几遍这话,声音越来越大,面露疯狂之色,五官抽搐,像个恶鬼。赵县尉忙使眼色,让人把厅中一干人犯带了下去。

刘氏刚出了门,就在外头破口大骂:“那卢氏是个贱种,是卖给他王家的私奴,呸,还想让她当正室?宠妾灭妻的老狗,活该去死!贱婢——贱人——田舍老狗——”

刘氏的喊声尖厉如鬼,让两个县尉尴尬不已。赵县尉对一个捉不良吩咐了一句,旋即见那捉不良抽了块木板出门,片刻之后,传来板子炒肉的啪啪声,刘氏的叫骂便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声息。 G0L/50t0AiOdDgaD9ijb3aoGmWKdL10Jzsmp3ce6jzOXxkwP99k45EGqj1CSCHoN



第五回
秘殿觐见 相约死斗

驿道还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叶,在泥地上投下点点金斑。一只山雀立在路旁的桂树上,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块状似树皮的东西。

没过多久,那东西忽然一动,长出几只手脚。原来,这竟是一只精心伪装的甲虫。那甲虫伸展肢体,开始沿树枝攀爬起来,显然,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山雀很有耐心地等着,待那甲虫咬破树皮,放松警惕,只顾埋头用尖嘴吮吸树汁,这才展开双翅飞了过去。霎时间,它一嘴叼住那甲虫,这才满意地落在树梢,爪喙并用地刺穿了甲虫的硬壳,吃起里面的嫩肉来。

美美地享用一餐后,山雀在树上喜滋滋地唱起歌。过路骡车里的人听到响动,伸手打开了窗帘。

这是一辆以木为框、黑布为篷的普通辎车,从短短的后辕来看,这是用作女子乘具的车。但在此时,从车门附近的小窗往外看的,却是个长着凉薄双眼的美青年。

“咦?”李凌云朝外张望片刻,回头看向坐在软垫上的明珪,“怎么回事,我们没进东都?”

“没进,你睡着时从城外绕了过去。见你累了就没叫醒你。”明珪笑道,“怎么,想回洛阳了?”

“家中还有个孪生弟弟,身子不太好,我出来半年有余,阿耶也去世许久,虽有家人照顾,但仍是挂念得很。”李凌云掂量了一下,开口问:“明少卿之前去我家中取我的备用封诊箱,可有听说我家现在是谁在做主?”

“与我相见的是你姨母。”明珪了然,“你想知道弟弟的情形?”

李凌云点点头。“嗯!本以为可以尽快回去,可现在不得不问问你。我家二郎身患顽疾,长时间不见,恐他这段时日里有什么意外。”

“我这回没见到你家二郎,倒是你姨母让我带话给你,叫你不必担心家中,你弟弟和家人一切安康,可要是不忙了,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明珪从车厢壁上取下一个银口羊皮水囊递过去,“说来,你姨母好像不知道你被下狱的事,她说你一直在外忙碌,我也就没和她提。”

李凌云接过水囊,伸手摩挲皮面上的银雕。“这狮子不像大唐风格,是波斯货?”

“好眼力!只是并非波斯出产。”明珪笑道,“打造这个水囊的胡人工匠,是从康国来的。”

“康国,原来是昭武九姓 的人,他们多居长安、洛阳,其中专打银货的工匠的确不少。”李凌云对着水囊喝了两口,擦擦嘴,“怎么不是去上阳宫?谢三娘说过此番是去见天后的。”

“大郎在牢里待了好几个月,自然不知,天皇和天后已不在上阳宫里了。”明珪把水囊拿回,自己也抿了两口,然后把它收好挂在车架上,这才继续道,“去年吐蕃人很不安生,滋扰了好几次,天皇有些心神不宁,一进入五月,便命太子监国,和天后一同去了黄花村。”

“渑池县?我不就在那儿坐的牢,此番岂不是走了回头路?我记得陛下早些年在县西黄花村修了个行宫,说是黄花村的桂树好,后来给行宫起名,还真就叫作紫桂宫。二圣去休养时,我阿耶也跟着去过。”

“那是仪凤二年的事了,紫桂宫从今年起改名叫避暑宫了。”明珪把前面的车帘拉起一些,看看前路,“已经过了桂树林,看来快到了。”

李凌云也朝外看去,不承想一匹黑马打着响鼻,冷不丁地把漆黑的马脸凑到他跟前,眼看就要伸进窗来。

李凌云一惊,连忙抓下车帘,谁知一根剑鞘倏地伸来,把车帘挑起,精准地挂到一旁的金钩上。

与此同时,黑马摇头晃脑地撤开,谢阮的脑袋紧接着探了过来。

谢阮扫他几眼,贼笑道:“李凌云,前头可就是避暑宫了,你这老像女人一样待在车里,小心颠散了骨头,要不要一会儿下来走走,省得见天后的时候走不好道,深一脚浅一脚的,丢了脸面。”

对谢阮的公开挑衅,李凌云报以一脸平静。“虽说辎车平日多是女子乘载,但谁也没说男子就不能乘。大唐男子爱骑马,可女子戴着羃䍠 骑马的也很多,你自己也是女人,怎么还人云亦云地小看女子呢?”

谢阮被他堵了嘴,一时间无话可说,憋了半天道:“说得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们男子最怕的就是有女子超过自己。你要是与某比武输了,只怕比我更人云亦云,死不认账呢!”

“世间人有千千万,男子也有千千万,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在我看来,比我厉害的女子不但有,而且说不定会有很多。我在坟地里见过你出刀的速度,你武学高妙,比我能打,这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李凌云直视谢阮,漆黑双眸不躲不闪。谢阮见状一愣,眼神微微闪烁。

片刻之后,她沉声道:“别骗人了,这世间的男子,谁不自豪于自己生来是个伟丈夫,有几个男子会觉得有女子比自己厉害?”

李凌云道:“他们又不是我,再说无论男子女子,还不都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都是人?但凡是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你的长处我没有,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自有我的用武之地,男子又何必处处要胜过女子?”

谢阮突然笑起来,拱手道:“今日受教了,李大郎。”说完用刀鞘敲敲车窗,打着马屁股赶去了队伍前头。

“谢三娘害羞了,所以不跟你继续说。”明珪道,“她不是不明理,而是被天后宠得过了头,大郎别介意。”

李凌云看向明珪。“不必担心我会在意,不过,我倒另有一些事想问。”

“你说。”阳光照进车厢,在明珪柔和的五官上铺了一层金色,让他温和的面容显得明亮悦目。

“封诊道最初并不叫这名字,只是医道中的一支,后因遵照先秦断案时所依据的《封诊式》制作案情记录,才真正独立成派,并有此名。封,指的是查封案发之所;诊,是诊查勘验的意思。所以我们一直以来只负责查案,却并不擅长刑名之事。你是大理寺的人,这些你会比较清楚,我想问问这个案子……刘氏最后到底会怎么判?”

“杀夫自然算是谋杀,按大唐盗贼律,诸谋杀之人,已杀死者,斩。也就是说,只要试图谋杀,而且被谋杀者死了,谋杀者就一定会被处斩。”明珪轻叹,“我走时也问过了,那四个凶手肯定是要斩首的。而刘氏和外人一起谋杀丈夫,也是理应斩首。婢女虽没参与,但知情不报,按从犯计,会判个绞刑吧!”

“你有些感慨,莫非是在可怜那个婢女?”李凌云盯着明珪,“为什么?”

“你我当时虽觉得刘氏有问题,但她既然下了狠心谋杀亲夫,就绝不会轻易被我说动,更不会吐露真相。那几个凶手自知必死无疑,也不愿意牵连刘氏。这也不难懂,毕竟刘氏若是平安无事,他们可能还会偷偷和她要点好处,打点一下刽子手,最起码行刑时下刀利落,可以少受点罪。”

马车颠簸,明珪很难正坐,他干脆随意张开腿,背靠车壁,口中不嫌烦琐地解释道:“那个婢女当时看起来就很害怕,我猜测她多半知道什么,只是不敢当着主人的面说出来。”

“所以你才吓唬她,说要把她提到大理寺狱?”

“还真不是吓唬,王万里不光给武氏经营生意,还提供巨量的钱财,这种人多会牵扯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里。武氏为了这些事不曝光,对此案是一定要过问的。大郎总不会认为谢三娘选这个案子让你来破只是偶然吧?”

“不错,她也说过,本就是因武承嗣找了天后,天后才命她协助侦破此案的。”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珪整一下袍摆,“这些为奴为婢的人,人生没有半点自主。她们只是物件,连人都可以被买卖,所以就算主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轻易不能告诉别人。以仆告主,在大唐是有罪的,她为刘氏隐瞒,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可现在却落得一个被绞杀的下场,所以,我觉得她的确可怜。”

“原来如此。”李凌云点点头,似乎已明白了,但他又马上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我一直没弄懂,刘氏杀王万里也就算了,为什么如此憎恨那个老妾?以致还命自己的干儿子杀人辱尸,毁其名节,这分明是画蛇添足,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做吗?”

明珪闻言轻叹道:“我读过案卷,而你只看了验尸格,所以不知道那个老妾本是自小卖身给王家的奴婢,一直是个贱人。”明珪目光微闪,低声道:“大唐各色人等,按良贱进行区分,不同色等的人,彼此间不能通婚,否则便是违法,要遭受惩处。 王万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无比。可他虽爱这个妾室,却也无法娶伺候人的奴婢当正妻,只能想办法将她放为良人,才能抬作良妾。若娶她为正妻,必定丢脸,别说族中不允许,说不定他为之办事的武氏也不乐意。所以说,那王万里无法给她正妻的名分,只好格外宠爱她。刘氏明明是正妻,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个贱奴尽享丈夫的偏爱,站在刘氏的立场上,她当然气不过,天长日久,恨意也就变得深刻了。”

在心中排列了一下大唐各色人等的级别,李凌云仍有些不解。“可——经商不也是贱业?王万里赚了再多钱,在别人眼里,他也不如种地的田舍老汉值得尊重。”

“世道如此罢了。再说他虽然操持贱业,也不等于就是贱人。以我为例,我就认识家里父祖做官,后代却在东都开酒肆的商人。虽说商人相对低贱,但是至少身份上还算良人。这些人往往不敢跟欺负自己的贵人叫板,反倒会欺压身份比自己更低贱的奴婢。就像刘氏那样,她对一个老妾的恨意,甚至比对那位冷淡的丈夫还要深。”

李凌云听完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思索。

明珪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莫非大郎之前不知道这些?”

“我自小跟着阿耶,学的都是怎么查案,阿耶说,我生来有缺陷,不太会看人脸色,说话更是不中听。所以他让我悉心钻研封诊之技,少跟人往来。只要少跟人打交道,也就不会做错太多事。迄今为止,经我手查清死因的人也有上百之数。你们或许无法理解,但我对死人确实比对活人更为了解,活人的想法、活人的规矩,我反倒是有很多都搞不清楚。”

明珪听了这话,忍俊不禁。

李凌云仍自顾自道:“况且在我看来,不论生前是什么身份,死了都一样。”

明珪奇道:“一样?哪里一样?就连葬仪,不同身份的人用的棺材和坟墓也有明确规矩,不可轻易逾矩。”

“话虽如此,但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都是赤条条的,不过是等着被剖开的尸体……当然,这是死于非命的。可不管是病死,还是老死,最终人的结局都是一样,埋在地下,化为一抔黄土,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样的地方了。”

明珪怔住,面露古怪。“这……你们封诊道……呃,倒也没有说错。”

“所以我不太懂,都说人分贵贱,可彼此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人都是一样地生,一样地死,死后烧了作灰埋了化骨……虽有色等区别,可在生死之事上,我也看不出不同之处。”李凌云摊开双手,满面费解,“我问你刘氏会怎么判,就是因为不太明白她究竟有什么执念。明明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富商王万里,他既然喜欢老妾,就不该娶刘氏。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刘氏杀了那王万里也就算了,何必要对无辜之人下手呢?”

“大郎说得是……”明珪点头附和,话音未落,骡车便停了下来。

两人刚稳住身形,便听见谢阮在前头喊:“到了,下车——”

两人依次下车。李凌云坐的时间长了,果然像谢阮说的那样脚步虚浮,下地后没站稳,径直向着谢阮那匹黑马的肥臀摔了过去。

眼看他的热脸要贴上马的冷屁股,明珪拽他一把,他又朝明珪扑去。

明珪被他搂个正着,见他狼狈不堪,忙扶他站稳。

“下盘好稳,”李凌云拉拉衣袍,灰头土脸,但面色不变,“明少卿也习武?”

“习过剑术,跟你一样,技艺都是自家阿耶教的。”

明珪正答着,谢阮已跳下马,朝二人喊:“跟紧了,别踩御道中间,那可是只有皇家能走的道,小心被人射成豪猪。”

谢阮说话难听,李凌云却已经有些习惯了。二人一路紧跟着谢阮,沿禁军守卫的御道从旁边走上去。

只见青石铺设的御道边山峦秀美,浓荫密布,翠绿树冠中金碧辉煌的殿顶若隐若现,林中不时响起幽幽鸟鸣。此景衬托得这座大唐皇家离宫寂静空灵。

因刘氏的案子,李凌云心头略感烦闷。走在这样的山道上,他心中的燥热才渐渐散去了些。

三人缓缓爬到宫门前。虽是离宫,但毕竟是皇家地方,宫门巍峨厚重,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地肃立。

出示了名牌,宫门旁侧的小门打开一线,谢阮领着他们来到一处房间前,叫来几个小太监,侍奉他们沐浴更衣。

谢阮瞅着二人,满脸嫌弃。“把你们身上那股馊味好好洗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刚从牢里出来!”说到这里,谢阮眼珠灵动地转了转,不怀好意地弯腰探身过来,调侃道:“某倒是忘了,李大郎当真是刚出牢的人犯。”

说完,她也不管他俩,自己大笑着龙行虎步地走了。

李凌云见谢阮笑着离去,回头发现明珪不见了,就剩下个清秀的小太监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指引:“郎君这边请。”

李凌云进了澡房,房间正中间放了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澡桶,里头撒了些香料叶片。一路颠簸,他已疲惫不堪,懒得再想别的,下去痛快地洗了个澡。

等小太监问要什么颜色的衣裳替换,李凌云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准备换洗衣物,就连身上这身行头也是出狱时乱穿的。他将实情相告,小太监似早已心知肚明,闻言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捧了一套素白的衣衫和一双乌皮六合靴。

接着,小太监又把脏衣收起,打了个包袱,说是要交给专人清洗熨烫,等出宫时自然会交还与他。没等李凌云应声,小太监便唤人把脏衣拿了出去。

李凌云哪儿会担心,毕竟皇家家大业大,怎会坑他一套衣裳?

伺候他穿上新衣,小太监又帮他梳了发髻,扎好巾子,再戴上崭新的硬罗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彻底拾掇好了,没有失仪嫌疑,才肯放他出去。

李凌云出来时,明珪早就等候在外了,他正仰着头看天上的流云。此时他已换下那身道袍,穿着天青色圆领衫子,腰系九环银带胯卷草纹蹀躞带,一侧的腰带上悬着吊白玉珠子的银白帛鱼。这身搭配内敛而不失贵气,更让人觉得他格外温厚可亲。

察觉身后有人来了,明珪回头,发现是李凌云,笑道:“我刚出来……我是说,不要觉得我是在专门等你。”

李凌云听了点头道:“阿耶也会跟我这样说话,他做事时,喜欢和我解释为何这样做。”

“是吗?”明珪不可思议地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就多说两句。”

“我不太能听出别人的弦外之音,阿耶说因我情感太过迟钝,所以若别人说话不够直接,我可能就要会错意。”李凌云想想,又道:“明少卿,你人很好,愿意迁就我的毛病。”

“大郎过奖,我阿耶也教我,做人要多替别人着想,所以我习惯了,这点小事不值一夸。”

经两人多日接触,李凌云心里明白这位大理寺少卿性情宽和,所以也不跟他客气,径直问道:“我无官无职,现在是个白身 ,只能穿黄、白、麻、皂这几种颜色的衣物,所以选了个白衫,配的也是铜铁腰带。怎么你一个四品少卿,在宫中也穿得这么素淡?”

大唐律对各色人等穿衣的颜色和质料都有严格规定。大唐平民百姓多穿白色、黄色或麻色;日常从事贱业者,如屠夫或官府小吏,则通常着黑色;官员之中按品级也有区别,九品以上着青色,到了七品就可以穿绿,五品以上则可以穿红,三品朝廷大员才能服紫。

皇家也有自己的禁忌,赭黄色只有皇族可用,有些吉祥纹样,如龙凤之类,皇家也有相应的场合限制。

从制作服饰的质料上讲,类似织锦、绸缎这样华贵的面料,普通百姓是不能用的。普通百姓只能穿麻、绢之类的便宜质料做的衣服,只有身份极为高贵的人才可以穿用锦缎做成的衣裳。

总而言之,人们平日里衣着打扮不能僭越,绝不能穿级别高于自己的人才可以穿的颜色、质料,反之则不受限制。

举个例子:大唐的五品官员可以穿红衣,但不能着紫色,更不能用皇家专用的布匹、纹样,否则将受到处置,可如果他想要穿一身绿色麻袍出门,则不会有谁来挑剔,更不会招惹法度是非。

明珪这样的四品少卿,比谢阮讨来的职位更高,理所当然可以穿红着绿,臣子见君主是正式场合,着装要符合官职,至少也要着一件暗示官身的绿衫。可明珪却穿了件素色衫子,这在李凌云看来是件很古怪的事。

“你说这个啊……”明珪打开臂膀,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袍,笑道,“以我的年纪,四品少卿这种官职实在是过于惹眼了,只要不在大理寺内当值,我一般都穿道袍。天后也知道我的顾虑,所以这一身倒也不算失礼。”

而立之年官居四品,其实也不是稀罕事。看得出明珪是不想惹麻烦,李凌云也就顺坡下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我倒是也能听懂。”

令他意外的是,明珪却面露苦涩。“杰出倒未必,我能做这大理寺少卿,实在是托了我家阿耶的冥福。”

“冥福?”李凌云注意到这个词,“莫非,你阿耶也去世了吗?”

明珪正要答,余光瞥见一身红袍的谢阮正从廊道另一头走来,就住了口。只听她果然先声夺人地道:“他阿耶的事,李大郎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打听,现下你们先随我来。天后要见你们。”

说罢,谢阮狡黠地笑笑,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李大郎你快一些,还有熟人在等你。”

“什么熟人?”李凌云刚一开口,就见谢阮没走两步,已不见踪影。他知道那边一定是有通路转折,不赶快跟上就会走丢,连忙小跑两步。

等赶到廊道那端,果见谢阮转了方向。她在廊道里走得飞快,李凌云不解地大声问:“别走,告诉我,是我的哪个熟人?”

谢阮脚下一顿,李凌云确定对方一定听到了自己的问话。但谢阮并不理他,一个劲朝前走,他只得闷头追将起来。

所幸她领着他们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宫观前。那宫观斗拱宏大,出檐深远,观之威严庄重,却又在飞檐、楼阁的设计上不失轻灵,对比周遭,此处更像是用来偶尔怡情的华丽楼阁。

李凌云追着谢阮,和明珪肩并肩地进了门,见谢阮站在那磨得锃亮的地面上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你那熟人,可不就在这里等着你?等见了面不就知道是谁了?”见他过来,谢阮大声说道。

殿中安置了许多坐卧用具,看来金碧辉煌。梁上垂下许多幔帐,微风拂过,摇摇曳曳,很是轻盈。因宫室太大,谢阮的话在里面荡起了不小的回声。

“我不过是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而已,谢三娘,你跑那么快做甚?”李凌云话音刚落,仿佛是冥冥中的感应,那泥金幔帐忽然被风给吹得飞了起来。他瞥见一个熟稔的身影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李凌云眯着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从殿宇深处走出的那个人,果真是他的熟人。

“杜公?怎么是你?”来人的身份令李凌云感到很惊讶。他的反应令谢阮感到高兴,她走到李凌云近前,伸手一拍。

“没骗你吧!不过这位与其说是你的熟人,倒不如说是令尊的熟人更为确切。”

来人是个五十余岁的男子,穿深绿花纹绫圆领袍,身材高大,浓眉方脸,长一脸络腮胡子。男子目光苦涩地看向李凌云,却不发一言。

“杜公……你为何会在这里?”李凌云的目光落在来人身穿的袍服上,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按大唐律,六品官员着深绿衣装……你做官了?”

“你阿耶过世,侍御医缺人,总该补上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谢阮神神秘秘地笑着,大声道,“自我大唐高祖以来,侍御医中必有一个名额是给你们封诊道首领的,之前是你阿耶,现在嘛,便是杜衡杜公了。”

明珪在一旁默不作声,眼中却有些微妙的嗟叹之意。显然,他早就知道取代李凌云的父亲入宫做官的人就是眼前的杜衡。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并未把此事提前告知李凌云。

李凌云来到杜衡跟前,叉手行礼问道:“封诊道自古流传,我们祖辈不断传授技艺,收徒散叶,形成天干十支封诊家族,这十个家族里,唯独令所有家族都心服口服的族长,才可以持有天干甲字祖令,全族及其弟子也因此可被授予天干甲字令牌。杜公,你既然入宫为官,那我阿耶所持的天干甲字祖令,现在已经在你手里了?”

“什么意思?”杜衡闻言须发皆张,怒道,“你这是疑心我造假,还是觉得我用了什么手段抢了祖令?小子,某早年是与你阿耶争过首领的位置,但某还没那么大胆子敢违反祖制,更没胆犯欺君大罪。祖令在此,你尽管验看便是。”杜衡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递了过去。

那令牌比成年男子手掌稍大一点,十分厚重,上头雕有奇异古朴的纹路,其中一面用整块白玉嵌入,上面以小篆书有一个金色“甲”字,令尾穿十二色流苏。

杜衡态度激动,言语里也透着怒意,可李凌云却不为所动。

他平静地接过令牌,双手快速轻弹纹路上的某些节点,随之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那令牌突然咔嚓一声响,令上的“甲”字蓦然弹起,随即又好像有了生命一样迅速缩回原处。那“甲”字竟然不是写上去的,而是某种装置在玉石中的机栝。

显然,这是封诊道中用来验证令牌真假的一种手段。

“祖令是真的,不过按常理,祖令都是传给家族长子的。如有人想要挑战,争夺首领之位,也需在我继承祖令之后再提出,因此我才会对杜公持有的祖令产生疑问。不过,祖令既然已在杜公手里,我阿耶没有选择将其传给我,也由不得我不承认……”李凌云交还令牌,后退一步,弯下腰,对杜衡十分恭敬地一揖:“封诊道李氏凌云,见过首领!”

“啪”的一声,李凌云的胳膊被杜衡托起。他还来不及发问,就听杜衡朗声道:“大郎,我要与你赌斗——”

杜衡仿佛下定了决心,微微抬头,闭眼深吸了口气。“有一桩案子,你我相赌,看谁能首先破获此案。至于赌注……”

说到这里,杜衡猛地睁眼,像一头老迈而凶狠的野狼,双眸泛红地盯住李凌云,嘴里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败者,死!”

杜衡突然发起赌斗,李凌云当然吃惊。他并没有马上答复,而是挑起细剑一般的眉,仔细观察起眼前的杜衡。后者很快就被他盯得有些焦躁,眼带怒意地瞪了回去。

“你这小辈,磨磨叽叽什么?不就是跟老夫比斗生死吗?怎么,你不敢?”

李凌云收回目光,也不回答,转头环视起殿内来。杜衡见状,正想再说什么,却被李凌云打断。“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杜衡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口中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跟你,说话都太大声了。”李凌云指了一下谢阮,“这殿中,粗看起来总共只有我们四人,以我们彼此间的距离,除非有谁身患耳疾,否则没必要那么大声讲话。由此我可判断,你们之所以如此大声,是要说给殿中一直没有现身的那个人听。”

“而且……”李凌云对谢阮摇头,“你在说话时,会有意无意朝着某个特定方向,简直就是在提醒我,那边一定藏着什么。”

不等谢阮回答,李凌云又道:“杜公,你与我阿耶之间一直以来是有些小争执,不过阿耶告诉我,你二人争执,都是为了封诊道考虑。不管我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你都不至于在阿耶死后这么坚决地跟我这个小辈赌斗。退一万步,就算赌,也不至于到一决生死的地步。我虽不知杜公为何要咄咄逼人,但相关实情,我还是可以推测一二的。”

“你啊你,你就不应该离开牢房。”杜衡闻言叹息一声,眼神复杂,“我也不瞒你,其实你阿耶他……他从未打算让你继承他的首领之位。”

李凌云闻言眸中精光一闪,眼神冷酷如冰,染上了强烈的偏执。“别的也就算了,可杜公这话,我不信。”

“不信就对了——”

一个傲然女声突然自殿中响起,声音洪亮清晰。李凌云发现听不出女声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他心念电转,朝谢阮说话时刻意朝向的方位看去。殿堂深处被重重幔帐遮掩,他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是否有人躲在那边。

“你不必找寻,此殿是由擅长消息机关的大家所造,我不想被看见,你便看不见我。”

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话音未落,谢阮就带头跪伏在地,大礼参拜道:“臣等见过天后。”

杜衡又叹一声,也跪了下去,口称天后。

知道这就是那位手握大权的女子,李凌云当然不能例外,和明珪一起跪下,称臣叩拜。

“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藏起来的人是我,所以我也不必多说。如今有一桩十分着紧的案子,需要有人尽快去办。其实此事最初是交给你父亲的,可半年前,他却突然离世,令我不得不另寻你道良才取代他……”

提及死去的李绍,天后武媚娘声音略沉了一些,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杜公就是那时入宫的,只是他也没办法解决我的困扰,我不得不请杜公在封诊道中另举贤能,结果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李绍的儿子在封诊一道上也天赋异禀,而且,你阿耶还一直悉心培育你。”天后呵呵笑了数声,“如此瑰宝,你阿耶这个人,偏要藏起来不给我用,要不是看在他跟了我多年的分儿上,我必要定他个欺君之罪。”

李凌云伏在地上,并不说话。他知道,武媚娘这番话倒也真不是用来吓唬他的。在大唐,不允许臣子对天子有任何隐瞒,对作为皇帝代理人的天后也是同样。

“杜公明知技不如你,却没有早早向我举荐你。你父亲去世虽说也是因为我,但他也同样欺骗了我。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我现在急需用人,所以你们之间必须要分出胜负来,赢家当然无碍,输了的人,就得负起责任。”

李凌云猛地抬头,在他的眼中,那些轻舞的幔帐突然变得犹如掠过锐利光芒的刀剑一样,充满凶光。

武媚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需要一个人来取代不堪重用的杜衡,为她所驱策。与此同时,她既要确定李凌云的实力,也要断掉杜衡离宫后泄密的可能。

毫无疑问,在她心中,李凌云与杜衡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如果李凌云办案能力不如杜衡,武媚娘就会勉强留杜衡一命,继续任用。可若是杜衡技不如人,以天后的性格,光涉事太深这一条,就足以让杜衡死上百回。

这是李凌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大唐天后的想法。这个尊贵无比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像那些用蚕丝纺织出的幔帐,看起来柔软温暖,可挡风遮雨,但实际上,也可成为杀人利器。

年幼时阿耶亲自教导过他,丝绸是怎么将一个人杀死的。

那天,阿耶在剖尸房里给他看了一具尸首。那人是一个犯错的宫中内侍,他的脸上覆着层层湿漉漉的白绢。

这些织物平日被人穿在身上,或被制成幔帐悬在房中,要么遮挡寒风,要么增加情趣;然而一经湿润,它们就变得沉重恐怖,将其掩在口鼻上,则毫无缝隙,受刑者会渐渐窒息昏迷,最终命归黄泉。

天后武媚娘是一个女人,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给人柔和温软的印象;但武媚娘又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李凌云久久不语。武媚娘似乎对他的沉默也无所谓,她语气温和地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与杜公赌斗。但若是那样,从今日起,大唐之内便不会再有什么封诊道了。”

令人窒息的威胁让李凌云皱了皱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阮,让他们去斗,只带着赢的人回来,届时我可以允许赢家提出一个请求。”武媚娘吩咐道。

“诺!”谢阮响亮地回答。

天后不再说话。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谢阮极快地站起身。这个时候,她脸上已没了调侃,倒是颇有几分同情。她对李凌云和杜衡道:“你们起来吧!天后已经走了。”

李凌云始终沉默。他起身望向杜衡,这才注意到杜衡的头发与胡须花白了许多,已不似上次见面时那样乌黑。他回忆起最后一次在家里见到杜衡时,这个长辈还跟阿耶谈笑自如,现在看来精气神都被抽去许多,简直像一个濒死的病患。

“赌斗,我接下了。”李凌云冲杜衡弯下腰,认真地把之前那个揖礼做完。接着,他直起身子,对谢阮冷冷地道:“不管要查什么案子,我现在都必须彻底睡一觉,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说完,他不等谢阮开口,就抢先否定她可能提出的建议:“在马车上将就的那种不算。”

谢阮闻言立即眯起眼睛,目露凶光。

“来人,安排李大郎和明少卿,还有杜公……在宫里歇息一夜。”她磨着牙抬手拍了拍,两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外,就像他们一直守在那里一样。

李凌云并不关心内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毕竟天后已然告知,整座宫殿是机关大家所造,随便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藏匿着重兵,再说皇后身边又怎可能无人防卫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假设,这殿内除他们之外,只怕还藏了很多的人,只要一有异动,就会冲出来把他剁成肉酱。

李凌云快速地分析着他掌握的所有信息。他的确并不通晓人情世故,所以李绍为他安排的,是一条只需集中精力,在封诊技艺上精益求精的生存之道。

可他并没忘记,阿耶说过,人世间的一切,其实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比如说,耳聋之人的眼睛就比常人更为明亮,所以耳聋之人虽然有一些缺失,但可以捕捉到其他人无意中会忽略的东西。这个道理放在他身上也同样适用,他虽然在人情方面愚钝,可在搜寻破案线索方面,他一向有着很大的能耐。

李凌云思索着,挪动脚步朝杜衡走去。“半年前,我在偃师县教授门中学徒如何观察案发痕迹。突然有我封诊道弟子自渑池县来寻,说是有一桩溺水案,疑似有人伪造死因,让我过去施以援手,调查真相。”

李凌云来到杜衡跟前,这时的他不像平日面对长辈时那样恭敬,而是牢牢盯住了对方的瞳孔,不容杜衡有所回避。

“这名弟子当时说,怀疑死者是先被杀害,后被沉入水中的,需剖尸检验这人的肺中有无泥沙。我顿觉奇怪,此等简单的案子,为何一定要来找我?附近明明有其他封诊家族的人,只要持正式令牌,随便哪一位都可以剖尸。但那弟子说,附近的人手上都有案子,走不开,于是我去了渑池县。到了地方,我先验看了文书,确定在案卷中有死者亲属的剖尸许可,这才下的刀。可是等我剖开尸首,死者亲属就突然一拥而至,把我给押送到了县衙。”

李凌云边说边缓步朝杜衡走去。对方见他逼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杜公,你为何要害我?”

“……你胡说什么?”杜衡神情愤怒地质问,“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既无干系,你又何必生气呢?”李凌云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袖,“从渑池县过来找我的弟子是封诊丙字丁家的人,族人都知,丁杜两家向来交好……当然,这并不能让我做出定论,不过……你刚才那句话,还是露出了破绽。”

李凌云眯起细长的双眼。他有些男生女相,眯起眼睛时让人觉得很温和,只是眼神略显凉薄而已。可现在他的神情看起来却极为冰冷无情。

“需要提醒你吗?你方才说‘你就不应该离开牢房’。”李凌云一字一顿,重复着杜衡说过的话,“我在牢中这半年里,时时觉得有些怪异。苦主在提出告状之后,不曾当堂与人犯——也就是我,进行过质辩。未经大唐律规定的‘对推’环节,渑池县就将我直接下狱,这分明违反了大唐律,而我却因此稀里糊涂被关了足足半年。在此期间,不论给家里传递消息,还是托人申冤,我得到的都是‘不许’二字。最为奇怪的是,剖尸时协助我的隶奴与隶娘却并没有像我一样被关起来,据说被打发回家去了。东都治下,京畿之地,为官者违律,可是要加倍严惩的,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让一县父母官甘冒这等奇险也要无事生非,把我拘在大牢里呢?”

李凌云微微歪头,眼睛死死盯着杜衡,神情冷漠,更有一种深深的执拗。“杜公,你说实话,我阿耶可是死于半年之前,正好是我入狱那时?而你,是不是为了得到封诊祖令,才故意陷害我的?”

“胡说——全是胡说——”杜衡大怒拂袖道,“我看你是被恶鬼魇了心智。”

李凌云抬起下巴,冷声道:“世间无鬼怪,只有作恶人。我阿耶死后,你就设法将我困住,目标当然是祖令,现在我的推测也算得到了部分验证。杜公,要是作恶后会有恶鬼入梦的话,那梦见恶鬼的必定不会是我,而是你。”

杜衡瞳孔大缩,急道:“不是这样的——”

“杜公!”李凌云低吼一声,杜衡浑身一震。只见一向木讷冷漠的李凌云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阴沉寒冷:“不管是不是,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一场,我都必定会赢你。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有兴致听你慢慢解释。”

说罢,李凌云越过杜衡走向殿外。内侍慌忙跑过去在前引路。明珪挑了挑眉,望着杜衡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叹一声,朝李凌云追去。

见二人走远,杜衡脚下一软,跌坐在如镜般的地上。谢阮缓步踱到他跟前,弯下细腰。“怕了吗?这就是你欺瞒天后,藏着李大郎的代价。”

她眨了眨眼,不无同情地道:“这里是大唐,对天后来说,大唐没有秘密。” tlIfTDb6hcEMILe6l4sGx3tOUgcjJkbRKk0pG8m0kgfC6bDIVWN3xF+UAOCHCT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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