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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孤魂取案 帝心叵测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深夜,贯穿东都洛阳城北诸坊的大街上,传来了醇美清亮的男声。如果是在白天,一定会有很多百姓凑过去,看看唱歌的是怎样的风流男子。然而在这样漆黑的东都夜色中,这声音却代表着无法形容的诡谲和异常。

一道风流的人影在大街正中缓步而行。披挂宝甲的金吾卫街使对不在坊中老实安歇,跑到街上犯夜的人一向凶悍,但眼下这位口中念诵着屈原所作《山鬼》的男子从他们跟前走过,这些人却视而不见。他们一个个骑着骏马自他身边缓缓路过,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只当这道人影根本不存在一样。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街使们身上的甲胄随着马步发出琐碎的金属敲击声,跟那位紫衣鬼魅的声音搅在了一起,缓缓地向洛阳东城飘去。

深夜的东城,诸官署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在各自门前点着两盏并不怎么明亮的灯笼。这条大唐官署最集中的街道上,紫衣男子信步经过刑部门前,缓缓地走向最深处。

大理寺那两扇深黑色的大门,在紫衣男子敲响之后便无声地洞开,他朝着大理寺的深处走去,在那里堆积着无数从州县上报的怪异案件,当地方上的官员对疑难杂案感到无奈时,他们就会想起这座大唐帝国京都的机构。

在大理寺内集中了大唐最优秀的刑名和仵作 ,每个州府都期待疑案在大理寺来员之后就被迅速地解决。然而,这里也同样因此积累了许多未破之案,如果不是前几年那位姓狄的官员来到这里任职,依靠对案件无与伦比的敏锐天赋清理了大部分积案,这些未解之案的数量,应该比现在更多才是。

幽魂一路飘进大理寺内用来存放案卷的那间房间。室内有许多高得快要碰到屋顶的巨大柜子,这些柜子被按照大唐地域里各道的名称来命名,在存放河南道案卷的那座巨柜前,高壮的徐天皱着眉,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来人。

披着紫色轻容纱 罩袍的凤九对他露出一个歉意满满的笑容。“我来取案卷,徐少卿知道是哪两卷。”

“为什么?”徐天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只是对凤九突然的要求有些愤愤不平,“你之前说过,只要案子的大略,我甚至都把封诊道查过这两案的消息一起告诉你了。这难道还不足够吗?作为一个死人,你这样也实在欺人太甚了。”

凤九看着徐天抖动的腮帮子,突地微微一笑。他微生细纹的眼睛,在大理寺特制的无烟蜜蜡的火光里灼灼发着光,就像夜晚的猫一样。“死人怎么还能欺人太甚呢?欺负你们大理寺的人在上阳宫里,她喜欢在半夜批改奏折,你这个时候发去抱怨的奏报,或许还能得到她的批复。”

“你到底想做什么?”徐天徐徐拔出腰间的直刀,“大理寺是大唐的大理寺,不是一个女子的玩物。”

“所以你们就可以造孽了吗?”凤九的笑容突然失去了温度,变得格外冰冷,“只是因为厌恶那个女人专权,就一定要阻碍那些用心查案的孩子,放任一个杀人疯子遁逃在外?”

“要是被她掌控了三法司,那才是造孽。”徐天咬牙咬得腮帮子像石头一样硬,“如果李凌云是我大理寺的人的话,他要什么案卷都可以,但明珪和他都是天后的人,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就是不可以。”

凤九凝视徐天片刻,特别认真地问道:“你还记得你们是三法司吗?你和我不一样,徐少卿,你不是一个死人,你的职司就是让死去的人瞑目,而不是利用权力做一些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说到这里,凤九发现徐天的手往后缩了缩,直刀的锋刃朝刀鞘里收回了一些。凤九的目光变得柔软,他放轻了声音,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对他道:“不要任性。”

徐天长了满嘴胡子,所以他看起来比凤九显老得多,凤九对他说出这句好像在哄小孩的话,就显得特别突兀。但是徐天居然没有反驳凤九,反而把直刀彻底收回了刀鞘中。

“这就对了。我会亲自来求取案卷,是因为李大郎说他有很大的把握,凶手并不是东宫的人。”凤九慢慢说道,“而且你应该清楚,天后对太子不满,她不破掉此案是绝对不会罢休的。明子璋和谢三娘如果硬来,天后也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保护他们,而你唯一能动的李大郎背后,却站着整个封诊道。”

“虽然这封诊道并不被太多外人所知,甚至知道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只是更神秘的仵作,反正是总跟尸体打交道的人……”凤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和,语气里充满安慰,就像真的在跟自己的子侄交谈,“但坐在你这个位置,你应该很清楚,他们不只是三法司破获悬案最好的助手,更是传说中那些不可思议的起死回生之技的传承者。”

“……可恶。”徐天沉默许久之后,说道,“非常可恶。”

凤九愉悦地笑起来,但笑意并没真正进入他的眼睛。“只要望气,就能察觉蔡桓公的病情已经到达骨髓,判断其无药可救的扁鹊;无须敲破脑袋,便知曹操的头疾是因脑中生了虫的华佗;还有那位踏遍大唐,以葱管导出血尿,治愈尿闭之症的孙思邈孙真人。以上这些神医,身后其实都站着封诊道。”

徐天隐藏在乱须中的厚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继续沉默。

“只要大唐两京之中还有无数需要封诊道为他们诊疗疾患的贵人,只要宫中还需要封诊道去查那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案子,你就永远不能动李大郎。既然如此,他们就一定能在天后的庇护下弄到案卷,而你的反对,除了拖延时间,让天后对你极度不满,对大理寺心生怨怼之外,不会有任何意义。”

凤九继续慢慢地说着,他盯着徐天,观察这位大理寺少卿的表情。“而且关键是,李绍死了,天后现在想要报复。”凤九顿了顿,这才继续诚恳地道,“相信我,为了报复,武媚娘这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连血亲都可以杀,更不会在乎把你们大理寺搞得鸡飞狗跳。”

“上阳宫里的那位天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凤九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够审时度势,保留一些力气,在将来……阻拦她做出更可怕的事。”

说完这些,凤九又叹道:“我相信,这也是‘那边’的意思。”

当凤九提及“那边”时,挡在案卷柜前的徐天终于抬起一只脚,让开了路。凤九抬手,朝徐天揖了下去。他走过徐天身边时,听见对方说:“在右边第三个柜子下方,第五个抽屉的隔层里,你要拿起木板才能看见那两份卷宗。”

凤九从徐天说的那个地方把两份用匣子装好的案卷取出,走到烛光前粗略地翻了翻,确定是完整的卷宗,这才揣进了怀里。

“我还有一个问题,”凤九对已在书几后跪坐,准备阅读案卷的徐天道,“李绍的死,到底是不是‘那边’动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动手去杀一个完全被武媚娘利用的人?”徐天愤怒地抬起头来,“你也说了,我们是三法司,不是那些为所欲为的家伙。”

“不用生气,我没有怀疑你。我说的是‘那边’,或许有的人太着急,或者太愤怒,他们不想看见天后把明崇俨的死跟东宫联系到一起。我认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杀死李绍。”凤九表情的沉静和徐天的须发皆张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徐天看着凤九的脸,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浮气躁。

“应该不是……”冷静了一些的徐天恢复了老刑名的本色,分析起来,“正如我刚刚说的,李绍不过就是天后手里一把称手的刀。东宫早就被‘那边’询问过无数遍了,太子否认是自己动的手,他再怎么讨厌明崇俨也不至于要杀明崇俨,这样做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套麻袋打一顿不可以吗?甚至扔进洛水也行……根本没必要搞出这么大阵仗……”

徐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评价道:“没有人会笨到去做一件会让全天下人都在第一时间怀疑自己的事情。既然杀人者不是东宫的人,那么不管是我们,还是‘那边’,都没有理由去杀李绍,大不了让他查就是。你也知道,后来杜衡查了半天,谢三娘把东宫翻了个遍,还不是一样什么都没有找到?‘那边’此时杀李绍只会得不偿失,反而让天后多了找事的理由。”

“很有道理,”凤九摸着下颌,“可道理只能用来推断寻常人,不能用来推断疯子。”

“你什么意思?”徐天沉住气问。

“你忘了高阳公主 吗?要知道,李氏皇族从来就不缺疯子。”凤九没有多说,转过身扬长而去。

橘色温暖的烛光里,徐天独自思考着。他想起了在宴席上给自己亲兄弟下毒的李建成和李元吉;想起了陛下那个曾经身为太子,却闹着要做草原“可汗”,跟男宠纠缠不清的兄长李承乾;又想起了和辩机和尚偷情,在陛下登基之后还掀起叛乱,引得长安城勋贵人头纷纷落地的高阳公主;还想起了东宫那位如今笃信自己不是天后亲生的太子李贤。

于是,他不由得结结实实地,在炎炎夏夜里,打了一个冰寒无比的冷战。

紫色的幽魂从东城里飘然离去,走向了奔流不息的洛水。

在河边,一叶极细的黑色扁舟诡异地静止在奔涌的河水中,河岸上已经打开了一个狭窄的黑洞,等那道紫色的影子登上扁舟后,扁舟开始移动,这时候才看得出扁舟的尾部,坐着一个从头到脚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人。

扁舟移动,是因为这人握住了扁舟侧面那完全涂黑的锁链,通过拉拽锁链,扁舟逐渐朝洞中移去。没入洞中之后,凤九从怀中取出一枚夜明珠,在微光里寻到关闭洞口的机关,一掌拍了下去。

外间的河岸震动着,那个洞口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了。一只被惊醒的长颈水鸟从草丛中往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就缩起脖子继续沉睡起来。

没了外面的水流声,拉动锁链的声音变得嘈杂刺耳。扁舟在地下水道中穿行,这叶扁舟行使的水道和鬼河市里的一样狭窄,但看起来更加规整,在夜明珠下微微的反光里,可以看出水道的墙壁是由坚硬的石头堆砌而成的。

在东都宫殿下方,有许多这样的水道,它们大多是用来向洛水排出宫中污水的,但这一条却不太一样,它是一条独立的水道,没什么排泄物的恶臭,反而散发着清新的活水气息。大半个时辰后,扁舟终于来到了水道的尽头。

黑影放下手中的铁链,胳膊上突出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上下跳动着。水道这一端的机关远比河岸那头的更加精巧,通道口滑开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凤九缓缓转动一块很不起眼的砖石,看着逐渐打开的通路,他有些愣怔起来。他知道这处机关所用的材料并不是最好的,这是为了在非常时期,毁掉这条通路时,不会轻易让人察觉,因为这其实是一条留给皇族逃命的密道。他很有信心,就算在千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能分辨出这条水道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人们只会把它当成一条普通的宫中排污管而已。

想到这里,凤九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一个只能活数十年的人,却在操心着千百年之后的事情。然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还有一部分属于贺兰敏之,只有那个不愁吃穿的大唐贵族,才有这种思虑过多的闲愁。

他瞥了那黑影一眼。“返程之后,你胳膊上的肌肉会因过度使用而撕裂,回去养好身体,之后再来听用。”

说完之后,凤九从洞口走了出去。他缓步来到一座设计精巧的庭院中。院中那座楼足足有五层之高,被修筑成典型的道观模样,而它看起来却比东都城中最华美的道观还要精致得多。

此时夜已深,但楼中还亮着灯光。凤九直接推开虚掩的楼门走了进去,接着,他顺势跪坐在被染成紫色的草席上。

他无声地从怀中掏出两匣案卷,放在貌似质朴,却是用上好桃木制成的八卦几案上。他把案卷推到那位黑袍中年男子眼前。

几上镶嵌的玳瑁薄片反射着室内温润的光,在这样炎热的夏夜,蒲团上男子的袍服竟有五六层之多。他的衣物每层都异常轻薄,如蝉翼一样透明。在最外层的玄色轻纱上,可以看到用金银线绣着的诸天星辰图。

被他穿在最内层贴身的那件衫子,呈一种看起来带红的黄色,这是大唐最为高贵的服色——赭黄,它彰显着这位中年男子有着绝非寻常的身份。

男子并没伸手去拿那两个匣子,而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在年初的时候,朕去了一趟隆唐观,访逍遥谷的潘师正 潘真人,然后又去了启母庙,再拜了一次神。吐蕃今年已完全占据了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其境东接凉、松、茂、嶲等州,至此,吐蕃南邻天竺,北抵西突厥……自汉魏以来,西戎的规模,应该是以此为最大最盛了。所以朕恳求了神明,希望我大唐其他事可以顺利一些,又特意改了元,从调露 改为永隆 ,以期兴旺。”

男子自称“朕”,他正是大唐天皇李治,而他所在的这座园子,便是位于宫中的皇家道观。只是没人知道,这位皇帝为何会在深夜面见凤九,而他身边,竟连侍奉的宦官都看不到一个。

李治缓慢地说着,凤九安静地听着,似乎这两个人现在都不怎么着急。“兴许,是苍天看朕诚恳,所以三月时,裴行俭大败东突厥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可汗泥熟匐被自己的部众给杀了,还提着他的脑袋来投降,总算是叫人心里头觉得安妥了不少。只是,朕还求了个别的事,却好像……不怎么顺心的样子。”

李治伸手摸了摸案卷匣子,一碰到木头,就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手,又发出一声轻叹。“媚娘跟贤儿,为什么一定要搞成这个样子呢?明明在隆唐观时,潘真人就提点过了,宫中不宜再造杀孽……”

凤九抬起双眼,看着对面那保养得极好,须发皆黑的男子,他脸上那悲悯的表情,却让凤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治的权相舅舅——长孙无忌。

他并没有忘记,长孙无忌在遭这位陛下贬谪前往黔州的中途,被许敬宗命中书舍人 袁公瑜一路追至黔州,严厉审讯谋反罪状。诸般压迫导致长孙无忌尊严扫地,无路可走。最后,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老人,选择了自缢的死路。

上元 元年时,陛下追复了长孙无忌的官爵,随后又命其孙长孙元翼承袭了爷爷的赵国公的爵位。在这之后,李治还下令将这位舅舅的尸骸陪葬于太宗昭陵之内。

世人如今都认为,长孙无忌的死,是天后武媚娘暗中差遣许敬宗所为,可凤九却很清楚,那时候的武媚娘,实力绝对没有大到可以肆无忌惮,轻易处死陛下的亲舅舅的地步,更别说长孙无忌还有着在太宗皇帝凌烟阁 中留下画像的贞观 功臣身份。

只论今晚,连天后这样手眼通天的人,也完全没有发现李治跟凤九的这场私下会见。这位被天下人赞为“仁慈纯孝”的皇帝陛下,在武媚娘身后,已经谋划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的皇后,曾是他父亲太宗皇帝的女人,但为了得到武媚娘,他跨过了重重阻碍;为了除掉自己的舅舅,他也克服了前朝留下的种种难题。

这位眉目温善的陛下,对天后武媚娘的偏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人性情极为相似,惺惺相惜——在名分大义之下,二人其实都有着为王者的果决和孤冷,以及狠绝与无情。

“为什么,贤儿会相信自己不是媚娘所生呢?”天皇李治担忧又烦恼地说道,“这种闲话明明就没有证据。那些人总是喜欢给朕生事,他们的心思是不是始终都在三哥 那里?父皇说三哥‘儿英果类我’,他们就记得牢牢的。就算三哥的母亲是前隋的公主,可朕才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是嫡子!唉,要是舅舅在就好了,舅舅从来认为,只有朕才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资格……”

凤九垂下眼眸,他不能让对面的九五之尊察觉此时他心中的荒谬感——太宗第三子李恪,文武双全,血统高贵,在李氏皇族中备受尊敬,因为卷入高阳公主谋反案而死,但事实上后来查出的一切都证明,李恪根本没有谋反,他是被诬告拖下水的。至于为何有人诬告,诬告又怎么能轻易让一个封王被杀死,当然是又一件与李治有关的不为人知之事。

“陛下为什么不干脆拔掉那些碍眼的钉子呢?”凤九尽量忍住心中的嘲讽之意,问这个问题时只展现出了他的困惑。

“你不懂,”李治摇摇头,“虽然有时候麻烦了一点,但他们到底是忠于李氏的。只要忠于李氏,就必须要忠于朕,那么他们不管做了什么,始终不敢在朕眼前搞得太过分,留着他们是有用的。再说,真相未必就如媚娘所愿,就让那个孩子去查吧!”

“去吧!朕累了……这桩案子也拖得太久了,而且朕也很想知道,贤儿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胆子杀人。”李治悠悠地道。

凤九收起匣子,对皇帝陛下叩首后推门而出。在他身后,天皇李治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贤儿,又会是谁呢?不过不管是谁……嗯,反正明崇俨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FgqNP38BVTqYNxERweq403oyRI2D3vDZQtEHvRuPO1jpjUpEaAQjUkn1AGyN8h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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