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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神甫的牢房

通过地道必须弓着身子,但还不算难走,到头就是神甫的牢房,但出口狭小,刚能容一个人爬行。神甫的牢房有铺石地面,唐代斯所见的洞口位于最暗的角落。当初,神甫就是掀起一块石板,开始了艰巨的工程。

唐代斯刚一爬上去,就注意观察整个牢房,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

“好,”神甫说,“刚刚12点1刻,我们还有几个钟头可利用。”

唐代斯环视周围,寻找有什么钟表可看时间,神甫才说得这么准确。

“瞧瞧从窗口射进来的这束阳光,”神甫说,“再瞧瞧我在墙上画的线条。这是根据地球的自转和绕太阳的公转画出来的,凭这个判断时间,比看钟表还准确,因为钟表会出差错,而太阳和地球绝不会紊乱。”

唐代斯根本不明白这种解释。从前他望见太阳从山后升起,又落入地中海,总以为不是地球,而是太阳在行走。他所居住的这颗星球会这样运行,他看不出来,因此认为几乎不可能。他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包含奇妙的科学秘密,如同他少年时航行到占扎拉塔和戈尔孔达所参观的金矿和钻石矿。

“嘿!”他对神甫说,“我都等不及了,要欣赏一下您的宝贝。”

神甫走到壁炉前,用一直拿在手中的凿子撬起炉膛底的石板,下面有一个相当深的洞穴,藏有他向唐代斯说过的全部物品。

“你想先看什么呢?”神甫问道。

“先给我看看您论述意大利王国的大作。”

法里亚从这百宝柜里掏出三四个布卷,宛如古代的书轴:每个布条约四寸宽,十八寸长,并编了号,上面所写的文字唐代斯认识,因为神甫使用的是母语,即意大利文,而唐代斯是普罗旺斯人,完全懂得这种语言。

“喏,”神甫说道,“全在这儿呢。大约一周前,我在第六十八片末尾写上了‘完’字。我的两件衬衣和全部手帕都用上了。一旦我重新获得自由,而全意大利又能有个出版商敢于出版这部著作,那么我就会一举成名。”

“那当然了,”唐代斯附和道,“现在,请您把写这部作品的笔给我看看。”

“看吧。”法里亚答道。

他递给年轻人一根细棒儿。这细棒儿有六寸长,画笔管一般粗细,头上用线绑住一根软骨,正是神甫对唐代斯讲的那样,软骨下端修成喙状,尖端有劈缝,就像一支普通的羽毛管笔。唐代斯仔细看这支笔,又扫视周围,不知道神甫用什么工具将其削得如此精细。

“哦,对了,”法里亚说,“你是在找小刀吧?这可是我的杰作,它和这把刀子一样,都是我用旧的铁烛台制作的。”

小刀跟剃刀一样锋利,至于那把大点儿的刀子,可以两用,既是尖刀又是匕首。

唐代斯仔细观赏各种物件,就像从前到马赛的古董店里,赏玩船长远航南半球带回来的野人制造的工具。

“至于墨水,”法里亚又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做法,可以随用随配制。”

“现在,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您做了这么多事,光靠白天怎么够用呢?”

“还有夜晚呢。”法里亚回答。

“夜晚!难道您的眼睛像猫一样,黑夜里也能看见吗?”

“哪里!不过,上帝赐给人智慧,从而弥补感官的缺陷:我制造了光亮。”

“怎么制造的?”

“我把汤里的肥肉取出来,化开并炼成油。喏,这就是油灯。”

神甫给唐代斯看一盏小灯,形状跟公共场所的照明灯差不多。

“怎么点燃呢?”

“这儿有两颗火石、烧焦的棉布。”

“有火柴吗?”

“我佯装患了皮肤病,讨了些硫黄来。”

唐代斯把手中的物件放到桌上,垂下头去,为这人的毅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深深折服。

“还不止这些,”法里亚接着说,“不能把全部财宝藏在一个地点。把这处盖上吧。”

他们把石板放回原位,神甫往上面撒了点儿灰尘,再用脚踩一踩,消除移动的痕迹,然后又走过去,把床移开。

床后有一个洞,洞口由一块石头密封,洞里藏着一条二十五尺至三十尺长的绳梯。唐代斯检查了一下,发现绳梯很结实。

“谁提供的绳子,做成这么好的绳梯?”唐代斯不禁问道。

“首先是我的几件衬衣,再就是床单,在弗奈斯特雷堡关押的三年期间,我拆出了纱线。后来转到伊夫狱堡,我设法将纱线带了来,在这里把活儿干完。”

“他们没有发现您的床单全都毛边儿了?”

“我又缝好了。”

“用什么缝的?”

“用这根针。”

神甫掀开成为布条的破衣服,给唐代斯看别在身上的一根鱼骨,这根鱼骨针又细又长,末端还穿着线。

“是啊,”法里亚接着说,“我曾一度想拆掉窗户的铁条,从窗口逃走。这扇窗户比你那扇宽些,要越狱时还可以加宽,然而我发现窗户对着一个天井,这计划太冒险,于是放弃了,不过绳梯还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等待我所说的偶然的越狱机会。”

唐代斯表面在验看绳梯,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头脑里产生一个念头:这个人既然特别聪明、特别灵巧,能洞察事理,那么也许能给他指点迷津,道破他遭难的真相,因为他眼前一抹黑,始终辨识不清楚。

“你想什么呢?”神甫笑着问道,他见唐代斯出神,还以为他敬佩到了极点。

“我心里在想:第一,您做到这一切,运用了巨大的聪明睿智,如果您是自由人,那什么办不到呢?”

“也许一事无成。我这过于旺盛的脑力可能就会被无谓地消耗了。需要经受磨难才能发掘人类智力的某些神秘宝藏,同样,需要加强压力才能使火药爆炸。我的各种潜力本来到处浮游,现在由囚禁的生活集中到一点,凝聚在狭小的空间。你也知道,乌云相撞击就生电,由电而生闪电,由闪电而生亮光。”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唐代斯说,他怪自己无知而神情沮丧,“您讲的话,有些我听来没有意义;您这么有学问,真是太幸福啦!”

神甫微微一笑,又说:“你刚才说这是第一件,你还想了一件事吧?”

“对。”

“你讲了第一件,那么第二件呢?”

“我想的第二点,就是您向我讲了身世,却还不知道我的身世呢。”

“小伙子,你太年轻,不会有什么重大经历。”

“但经历了巨大的不幸,我蒙受不白之冤,有时甚至诅咒上帝,为了不再亵渎神灵,我真希望能知道陷害我的人。”

“你肯定自己清白无罪,是别人诬告你?”

“完全是冤枉的,我可以指着我父亲和梅色苔丝的头,指着我在世上唯一的两个亲人发誓。”

“那好,你就对我讲讲身世吧。”神甫说着,把秘密洞口堵上,又把床挪回去。

于是,唐代斯开始讲述他所说的身世。主要是一次印度之行,两三次中东之行,继而谈到他最后一次航行,勒克莱尔船长如何病死,临终时如何让他把一包东西交给大元帅,他又如何见到大元帅,大元帅如何托他把一封信交给一位努瓦蒂埃先生,最后谈到他回到马赛,如何见到父亲,如何同梅色苔丝相爱,如何举行婚宴,如何被捕,如何受审并被关进法院临时监狱,最后又如何被押到伊夫狱堡囚禁。此后,唐代斯便一无所知,连坐牢已有多久都说不清。

神甫听他叙述完,便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法律上有一句格言讲得很深刻,正好符合我刚才对你说的情况,即人性憎恶罪恶,恶念是随着坏组织而产生的。然而,文明社会培植我们的欲望、恶习和癖好,这些会促使我们扼杀善良的本能,把我们引上作恶的道路。由此得出这句格言:要想发现罪犯,首先要看作案可能对谁有利!除掉你,可能对谁有利呢?”

“唔,天哪,对谁也没什么利!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不要这么回答,这种话既缺乏逻辑,又不合哲理。亲爱的朋友,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上自国王下至小职员,莫不如此:占据王位的国王如果驾崩,继位者就能戴上王冠;占据位置的小职员如果死掉,编外人员就能顶替,挣上一千二百法郎。这一千二百法郎的薪水能养家糊口,跟国王支出库银一千二百万同样重要。从社会最底层到社会最顶层,每个人都在自身的周围聚成一个利害相关的小世界,其中有旋转和贪婪的原子,如同笛卡儿所描绘的大千世界。只不过,这些世界越往上升越扩张,类似倒置的螺旋,尖端着地,仅凭惯力保持平衡。扯回话题,看看你的世界吧。当时,你快要就任‘法老号’船长了吧?”

“对。”

“你快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了吧?”

“对。”

“你若是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对谁有利呢?你若是娶不上梅色苔丝,又对谁有利呢?先回答头一个问题,顺序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有人希望你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吗?”

“没有。船上的人都很喜欢我。假如让水手们选举一个头儿,我确信他们会选我。只有一个人对我有点儿嫌怨:从前我跟他争吵过,还向他挑战决斗,被他拒绝了。”

“真的吗?这个人叫什么?”

“丹格拉尔。”

“他在船上干什么?”

“他是会计。”

“你若是当上船长,还愿意留用他吗?”

“这事若由我决定,那就不留用,因为我注意到,他对账目似乎搞了鬼。”

“好。再谈谈,你和勒克莱尔船长那次最后的谈话,有人在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有人可能听见你们的谈话吧?”

“有可能,当时舱门是开着的,甚至……等一等……对,对,勒克莱尔船长把要给大元帅的一包东西交给我时,正巧丹格拉尔从门前经过。”

“很好,”神甫说道,“有了线索了。在厄尔巴岛停泊的时候,你带什么人上岸了吗?”

“没带人。”

“有人交给你一封信吧?”

“对,是大元帅。”

“那封信,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放在我的皮夹里了。”

“你随身带着皮夹吗?一个能装下正式信件的皮夹,怎么能放进海员兜里呢?”

“您说得对,我的皮夹放在船上。”

“这么说,你是回到船上,才把信件放进皮夹里的喽?”

“对。”

“从费拉约港到船上的这段路,你把信放在哪儿啦?”

“拿在手上。”

“这么说,你回到‘法老号’船的时候,谁都能看见你手里拿着一封信喽?”

“对。”

“丹格拉尔也一样?”

“丹格拉尔也一样。”

“现在,听我说,你要把能想起的情况都集中起来:你还记得告密信上的话吗?”

“嗯!记得,我看了三遍,每句话都印在我的脑子里。”

“向我复述一遍。”

唐代斯略微想了想,说道:“信的原文是这样的:‘检察官先生:王室和教会的一位友人特此报告,有一个名叫埃德蒙·唐代斯的人,系“法老号”船大副;该船自士麦那返航,中途在那不勒斯和费拉约港停靠,今天早晨抵港。此人受缪拉指使,将一封信送交窃国大盗,又受窃国大盗差遣,要把一封信送交巴黎的波拿巴逆党组织。逮捕其人即可缴获罪证,这封信他不带在身上,即藏在他父亲家中,或在“法老号”船舱室里。’”

神甫耸耸肩膀,说道:“这事一目了然。看来你天性太纯真,心地太善良,才没有马上识破。”

“真的吗?”唐代斯高声说,“哼!那不是太卑鄙了吗?”

“丹格拉尔平时写字怎么样?”

“一手漂亮的草书。”

“匿名信的字体怎么样?”

“字体向后倾斜。”

神甫微微一笑:“改变了字体,对吧?”

“字体虽然改变了,但还是很流利。”

“等一等。”神甫说着,拿起他所谓的笔,蘸了墨水,用左手在用药处理过的布条上写出告密信的头两三行。

唐代斯后退两步,几乎惊恐地看着神甫。

“嗬!真奇怪,”他高声说,“这字体跟告密信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因为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神甫又说,“我观察到一种现象。”

“什么现象?”

“凡是右手写的字,人人都不同,凡是左手写的字,人人都一样。”

“看来您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了?”

“接着谈吧。”

“哦!好,好。”

“谈谈第二个问题。”

“您问吧。”

“有人不希望你娶梅色苔丝吗?”

“是啊!有个小伙子爱着她。”

“他叫什么名字?”

“叫菲尔南。”

“这是西班牙人的名字?”

“他是卡塔朗人。”

“你认为他能写出那封信吗?”

“不能!他要对付我,只会一刀把我干掉。”

“对,西班牙人的天性如此:杀人可以,绝不下黑手。”

“再说,信上告发的那些情况,他根本不知道。”唐代斯又说道。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吗?”

“没有。”

“连你的情人都没有告诉?”

“连我的未婚妻都没有告诉。”

“肯定是丹格拉尔了。”

“嗯!现在我也确信是他了。”

“等一等……丹格拉尔认识菲尔南吗?”

“不认识……不对……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就在我要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看见他们一起喝酒,坐在庞菲勒老爹的咖啡馆的凉棚下。”

“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还有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裁缝,名叫卡德鲁斯,肯定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不过,当时他已经喝醉了。等一等……等一等……原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他们喝酒的桌子旁边,还有笔墨纸张。”唐代斯用手捂住额头,“噢!这帮坏蛋!这帮坏蛋!”

“你还想知道别的事情吗?”神甫笑道。

“嗯,嗯,既然什么事情你都能看透,都能看清楚,那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只审问我一次,为什么不给我派法官,怎么没有判决就定了我的罪?”

“唔!”神甫说,“这个嘛,可要严重一些;司法界有些行径相当隐蔽神秘,不容易看透。到现在为止,我们对你两位朋友的行为的分析,可以说如同儿戏。这回可不一样,你必须向我提供最准确的情况。”

“好,您就问吧,老实说,对我的经历,您比我本人还看得清楚。”

“是谁审问你的?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呢?”

“是代理检察官。”

“年轻还是年长?”

“年轻,二十七八岁吧。”

“好!还没有腐化,不过已经有了野心,”神甫又说,“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比较温和,不太严厉。”

“你全跟他讲了吗?”

“全讲了。”

“在审问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他看了那封牵连我的信,有一阵面如土色,似乎对我的不幸十分痛心。”

“对你的不幸?”

“对。”

“你能肯定他是在同情你的不幸吗?”

“至少他有个重大举动,以表明对我的同情。”

“什么举动?”

“他烧毁了唯一能连累我的证据。”

“什么证据?是告密信吗?”

“不,是我要送交的那封信。”

“你能肯定吗?”

“是当我的面烧毁的。”

“这是另一码事,你想不到,他可能是个更阴险的坏蛋。”

“老实说,您真叫我不寒而栗!”唐代斯说,“难道世间遍地都是虎豹豺狼吗?”

“不错,只是两脚的虎豹豺狼更加危险。”

“说下去,说下去吧。”

“好。你是说他烧了信,对吧?”

“对,他还一边对我说:‘这是唯一对你不利的证据,你瞧,我把它销毁了。’”

“如此高尚之举,显得不正常。”

“您这么认为?”

“我敢肯定。那封信是要交给谁的?”

“给努瓦蒂埃先生,地址是巴黎公鸡鹭街十三号。”

“你能推想,销毁那封信,对代理检察官会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吧,有两三回,他让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那封信,并说是为了我好,他还要我发誓绝不讲出那个收信人的姓名。”

“努瓦蒂埃?……”神甫重复道,“努瓦蒂埃?我在伊特鲁里亚 前女王的朝廷上,认识一个叫努瓦蒂埃的人,在大革命时期,那个努瓦蒂埃曾是吉伦特党徒。您那位代理检察官叫什么呢?”

“德·维尔福。”

神甫哈哈大笑。

唐代斯愕然地望着他,问道:“您怎么啦?”

“你看见这束阳光了吗?”神甫问道。

“看见了。”

“好,现在对我来说,整个案件比这通明透亮的光线还清楚。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年轻人!那位司法官还对你大发善心。”

“对。”

“那位可敬的代理检察官烧了、销毁了那封信?”

“对。”

“那个派遣刽子手的好人还让你发誓,绝不说出‘努瓦蒂埃’这个姓名?”

“对。”

“你真可怜,白长一双眼睛,那个努瓦蒂埃,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那个努瓦蒂埃,就是他父亲!”

就是霹雳落在脚下,击穿深渊,显露地狱,对唐代斯产生的效果,也不像这句意外的话这样强烈、迅疾而致命。他站起来,双手抱住头,好像要防止爆裂一样。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唐代斯连声嚷道。

“对,正是他父亲,名叫努瓦蒂埃·德·维尔福。”神甫又说道。

这时,一道强烈的闪光穿过这名囚徒的大脑,立即把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如同白昼。维尔福在审问时的支吾之态、销毁的那封信件、要他发下的誓言、司法官非但不疾言厉色反而显出哀求的低声下气,这一切重又浮现在唐代斯的脑海;他大叫一声,像醉汉一般踉跄几步,忽然冲向两个地牢相通的地道洞口,对神甫说道:“唔!我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唐代斯回到自己的牢房,便往床上一倒。到了傍晚,狱卒进来,发现他坐在床上,两眼发直,脸板得铁紧,一动不动,形同一尊缄默的雕像。

这几小时就像几秒钟倏忽而过,唐代斯反复思索,下了一个骇人的决心,发下了一个重誓。

一个声音把唐代斯从默想中唤醒,原来是法里亚神甫,他在狱卒察看之后,便来邀请唐代斯去同他共进晚餐。狱卒看在老囚徒是个疯子,尤其是个令人开心的疯子的分儿上,给他几分照顾,供应白一点儿的面包,礼拜日还给一小瓶酒。而这天碰巧是礼拜天,神甫就来邀请年轻的狱友分享他的酒和面包。

这时,唐代斯脸上绷紧的线条已经平和,恢复了常态,只是神情增加了几分呆板和坚毅,显示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神甫定睛看着他,说道:“我真后悔帮你分析,向你说明了真相。”

“为什么?”唐代斯问道。

“因为我往你心中灌输了原先根本没有的情绪——复仇。”

唐代斯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谈别的事吧。”

神甫又注视他一会儿,忧伤地摇了摇头,这才听从唐代斯的请求,改变了话题。

老囚徒同其他饱受苦难的人一样,谈话中包含许多教诲,对人深有裨益;而且,这种谈话不计个人恩怨,这个不幸的老人从来不讲他本人的不幸遭遇。

老人的每一句话都让唐代斯十分敬佩:这些话有的同年轻人已有的认识相吻合,同他的海员生涯中所获取的知识相一致;有的则涉及他不了解的事物,就像航海家在南纬度看到的极光,向这个青年展示了光怪陆离的景象和崭新的境界。唐代斯明白,这位高人遨游在道德、哲学和社会的险峰峻岭之上,一个聪明人如能跟随他攀登,那真是其乐无穷。

“您一定得把您的知识教给我点儿,”唐代斯说,“也免得您跟我在一起感到无聊。现在我觉得,您宁肯独自一个人,也不愿意要我这样无知无识的同伴。如果您同意我的请求,那我就保证再也不提逃走的事。”

神甫微微一笑,说道:“唉!我的孩子,人类的知识极其有限,等我教你掌握了数学、物理、历史,以及我会讲的三四种语言,你跟我的学问就一样了。这全部学问,不用两年工夫我就能传授给你。”

“两年!”唐代斯说,“您认为两年工夫,我能全学会吗?”

“当然不能学会应用,但能学会原则:学会不等于掌握,这里面有书呆子和学者之分,前者依靠记忆,而后者凭借哲理。”

“那么,能学哲理吗?”

“哲理是学不会的。哲学是天才掌握并运用的科学的总和,哲学是基督踏着重新升天的五彩祥云。”

“唔,那么,您先教我什么呢?”唐代斯问道,“我渴望学知识,真想快点儿开始。”

“全教给你!”神甫答道。

果然,当天晚上,两个囚徒就制订了学习计划,次日就开始执行。唐代斯记忆力惊人,悟性很高,一点就通;他既有数学脑瓜儿,能够通过计算理解任何问题,又有海员的奇想,从而弥补纯粹以枯燥的数字或单调的线条阐述的不足。再说,他几次向东航行,学会意大利语,又略通现代希腊语。有这两种语言的基础,他很快就弄清楚其他语言的结构,六个月学下来,他就能讲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

或许他集中精力学习,不再考虑自由了,或许他如我们所见,严格遵守诺言,反正他再也没有向法里亚神甫提起逃走一事。潜心学习,光阴如箭,转眼过了一年,唐代斯也判若两人了。

不过,唐代斯倒发觉,囚禁中虽然有他相伴,法里亚神甫的神情还是日渐忧郁。他的头脑似乎不断萦念一件事,有时陷入沉思,不由自主地叹息,有时又猛然站起,手臂交叉,脸色阴沉,在牢房里踱来踱去。

有一天,他在牢房里不知转悠了多少圈,后来忽然止步,感叹道:“唉!要是没有哨兵该多好!”

“只要你愿意,就不会有哨兵了。”唐代斯应声道,他注视着神甫的思路,洞彻他的头脑就像看透水晶。

“哎!我对你说过,我憎恶杀人。”神甫又说。

“然而即使杀人,那也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出于自卫的反应。”

“不管怎么说,我干不出来。”

“可是你却念念不忘。”

“的确总想,总想。”神甫喃喃说道。

“你想出办法来了吧,嗯?”唐代斯急忙问道。

“对,如果派到外廊的哨兵又聋又瞎的话。”

“让他瞎就瞎,让他聋就聋。”年轻人答道,那决然的口气令神甫胆战心惊。

“不行,不行!”神甫高声说。

唐代斯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可是神甫却连连摇头,不愿再应声了。

又过去三个月。有一天,神甫突然问道:“你身体健壮吗?”

唐代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操起凿子,把它弯成马蹄铁形,然后又直过来。

“你能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你就不干掉哨兵吗?”

“好,我以人格担保。”

“那咱们就可以动手实现计划了。”神甫说道。

“咱们实现计划需要多久?”

“少说一年。”

“可以动手了吗?”

“立即动手。”

“唉!你瞧,咱们白耽误一年的工夫。”唐代斯高声说道。

“哦,这一年的工夫,你觉得是白耽误吗?”神甫问道。

“唔!请原谅,请原谅。”埃德蒙面红耳赤,高声说道。

“唉!”神甫说道,“人终归是人,你还算我见到的最好的一个。喏,我的计划是这样。”

于是,神甫让唐代斯看他画的图形。图上标明他们各自的地牢,以及中间相连的地道,还标明从地道正中要挖出的一条分支,如同矿井的坑道那样。两名囚徒沿着分支到达哨兵走动的外廊下面,然后再挖一个深坑,松动上面的一块石板,等到行动的时候,哨兵一踏上去,石板就会坍下来,哨兵随即掉进坑里,趁他摔得晕头转向,无力反抗,唐代斯就扑上去,把他捆住,嘴里再塞上东西,这样,两个囚徒从外廊的窗口爬出去,再登着绳梯从围墙外面溜下去逃走。

唐代斯听了拍手叫好,眼睛也射出喜悦的光芒,他觉得这个计划十分简单,肯定能成功。

当天,这两个囚徒就开始挖地道,由于休息了很长时间,这回干得格外起劲,这也很可能正是他们隐秘思想的延续。

他们不停地干,只是在狱卒查狱的时候,才不得不返回各自的牢房。况且,他们已经摸到规律,能辨识细微的脚步声,因此狱卒下来检查,始终没有出其不意,当场抓住哪一个有不轨行为。他们新开地道挖出来的沙土,都能把旧地道填满,但他们采取极为谨慎的办法,把沙土碾成粉末,放在地牢的窗口上,让夜间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这样干了一年多,而工具只有一把凿子、一把刀和一根木撬棍。在这一年当中,法里亚一边干活儿,一边继续向唐代斯传授知识,跟他时而讲这种语言,时而讲那种语言,还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伟人生平,那些伟人身后都留下一条辉煌的所谓光荣的轨迹。神甫善于社交,原来就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他的举止有一种沉郁的高雅风度,而唐代斯又有模仿的天赋,能从中汲取他本身缺乏的温文尔雅的仪态,以及只有混迹于上层和名流社会才能形成的贵族派头。

十五个月干下来,地道挖成了,外廊下面的沉坑也已完工,两个囚徒在坑里能听到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为保险起见,要等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再越狱,现在唯恐哨兵脚步太重,过早地随石板掉下来;为避免发生这种意外情况,他们又将挖出来的一根加固墙基的小木柱临时支在那里。唐代斯正在支立柱,法里亚神甫则在年轻人的牢房里,忙着削尖固定绳梯的一根销钉。神甫忽然惨声呼叫,唐代斯闻声急忙回到地牢,只见神甫站在屋子中间,脸色苍白,额头流汗,双手抽筋似的弯曲。

“哎呀,天哪!”唐代斯高声说,“出什么事啦?你这是怎么啦?”

“快!快!”神甫说道,“听我说。”

唐代斯见神甫面无血色,眼圈发青,嘴唇苍白,头发挓挲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手中的凿子失落到地上。

“究竟怎么回事啊?”埃德蒙喊道。

“我不行啦!”神甫回答,“听我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也许是致命的绝症,我感到就要发作了。入狱的前一年发作过一次,只有一种药可以医治,我来告诉你:赶快去我的房间,抬起床腿,床腿空洞里有半瓶红色药水,你给我拿来。哦,算了,算了,我待在这儿可能会被发现,不如趁我还有点儿力量,搀扶我回去。在我发病期间,难说会发生什么情况。”

真是飞来横祸,打击惨重,但是唐代斯并没有昏头,他急忙钻进地道,拖着可怜的同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另一端,把神甫送回牢房,扶他躺到床上。

“谢谢,”神甫说,他浑身抖个不停,仿佛刚从冰水里出来,“我得的是蜡屈症,开始发病了。等一下我也许会一动不动,也许会呻吟,还有可能口吐白沫,身体僵硬,高声喊叫。你千万注意,设法不要让人听见我的叫声,否则他们会给我换牢房,永远把咱们拆开了。等我不再动弹,身体冰凉,就像死了一样,你要听清楚,只有到那一时刻,你才能用刀把我的牙齿撬开,往我嘴里倒八至十滴药,或许我还能活过来。”

“或许?”唐代斯沉痛地嚷道。

“救命!救命!”神甫叫起来,“我要……我要死……”

病势来得十分迅猛,可怜的老囚徒连句话也未能说完,转瞬间他的额头便覆盖乌云,犹如海上的暴风雨,同时眼睁大,嘴角㖞斜,面颊呈现青紫色,口吐白沫,拼命挣扎,大声号叫;唐代斯按照神甫的嘱咐,立即给他蒙上被子,免得让人听见喊声。这样折腾了两个钟头,神甫最后又抽搐一次,便倒下去,瘫作一堆,全身比大理石还要苍白冰冷,比脚下践踏的芦苇还要衰微颓败,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

埃德蒙等待这种死亡的假象侵入身体,一直冻结了心脏,他才拿起刀,插进神甫的牙缝,十分吃力地撬开他的牙齿,数着往他嘴里倒了十滴红色药水,然后观察动静。

一个钟头过去了,老人依然毫无反应。唐代斯担心等待太久,双手插进头发里注视着他。终于,他的面颊微微呈现出红晕,始终睁着但失神的眼睛,也渐渐恢复神采,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接着身子动了一下。

“救过来啦!救过来啦!”唐代斯嚷道。

病人还不能讲话,但他用手指着门,神情显然很不安。唐代斯侧耳一听,听出是狱卒的脚步声:快到7点钟了,唐代斯没有顾上计算时间。

年轻人一下蹿到洞口,钻了进去,又把头上的石板盖好,急忙返回自己的牢房。

不大会儿工夫,他的牢门也打开了,狱卒像往常一样,看到囚犯坐在床上。

唐代斯万分焦心,一等狱卒转身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他顾不上吃饭,就沿原路回去,用头顶开石板,又来到神甫的牢房。神甫已然恢复神志,但仍旧躺在床上不动,浑身无力。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对唐代斯说。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你以为你会死吗?”

“那倒不是,不过,一切就绪,你可以逃走了,我原以为你会逃走。”

唐代斯非常气愤,脸涨得通红。

“抛下你!”他提高嗓门儿说,“你真的相信我会这么干吗?”

“现在我知道自己估计错了,”病人说道,“唉!我还很虚弱,浑身乏力,像散了架子似的。”

“振作一点儿,你的气力能够恢复。”唐代斯说着,坐到法里亚的床边,抓起他的双手。

神甫摇了摇头,说道:“上次发病,半个小时就过去了,随后我就感到饿,而且是自己站起来的;今天,我这右腿、右胳膊都动不了了,脑袋昏昏沉沉,这表明患了脑出血。第三次犯病,我纵然死不掉,也要全身瘫痪。”

“不会,不会,放心吧,你死不了。这病若是真会犯第三次,那时你已经自由了。我们会像这回一样把你救过来,比这回还要得力,因为到那时候,我们就有了各种救护手段。”

“我的朋友,”老人说道,“不要抱幻想了,这次发病,已经判我终身监禁了:要想逃跑,首先得能够走路。”

“没关系,咱们等上一周、一个月,如有必要,不妨等上两个月;一切就绪,但是逃跑的时机,我们却有选择的自由。等哪天你感到有力气游泳了,咱们就照计划行事。”

“我再也不能游泳了,”法里亚说道,“这条胳膊瘫了,不是一天半天,而是永远瘫了。你把它抬起来试试,看它有多重。”

唐代斯把这条胳膊抬起来,它却无知无觉地落了下去,年轻人不禁叹了口气。

“这回你信服了吧,埃德蒙?”法里亚说道,“相信我,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从第一次发病起,我就一直在想这事,料到会再次发作,因为这是家族的遗传病;家父和祖父,都是在第三次发病时去世的。给我配制这药水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名的卡巴尼斯,他断言我也有同样命运。”

“医生也会出错,”唐代斯高声说,“你这胳膊瘫了不要紧,我可以驮着你游过去。”

“孩子话,”神甫说道,“你是海员,又是游泳好手,因此,你应当知道,一个人驮着这样的重负,在海上游不出五十法寻 。不要抱这种幻想了,就连你这颗高尚的心也不会相信这种想法,直到最后解脱,而现在所说的解脱只能是一死了。至于你,还是逃走吧,离开这里吧!你还年轻,身体又灵活又健壮,不要管我,我让你把诺言收回去。”

“那好,那好,我也留下来。”唐代斯说道。

他随即站起来,庄严地把手伸到老人的身上,又说:“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一天,我绝不离开!”

法里亚凝视着这个朴实、高尚而又超脱的青年;从他笃厚纯真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感情十分坦诚,他的誓言十分信实。

“好,我接受你的好意,谢谢。”病人说道,接着,他把手伸过去,又说:“你有这种舍己助人的精神,将来也许会得到报偿。既然我走不了,而你又不愿意离开,那你就赶快把外廊下面的洞填死,要不然,哨兵走在上面,就可能听出空洞的回响,请长官来察看。他们一旦发现秘密,就会把咱们拆开。去把这个事干了吧,可惜我帮不上手了;如有必要,就干个通宵,等明天早晨查狱之后,你再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唐代斯抓住神甫的手,神甫则报以微笑,令他放心,他这才怀着对这位老友的敬佩之情,顺从地走了。 WkmOs3wqzAzrqQ3zqMRXMY59pGSM/dvh4Db78vmQQHhN3ZpI4eOxBbJ8INRVYj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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