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绕过一座山盘,插进山坳,凹进去的山体里藏着一座颇大的村子,老山民提着马灯走得跌跌撞撞的,几个年轻村民扶着他。
在强功率手电筒照射下,我们站在村口,就可以照到村子里面的惨象,几乎整座山丘被平推下来。村子里的大片房屋都被淹没在山土泥石流中,只能零星看到部分裸露出来的砖土房屋,泥浆从村里一直蔓延到村口。此刻村子里特别的安静,我们找到一处高地,纵观全村,我相信没跑出来的人,肯定没法活了。
村子浓重的腥味顺着山风吹过来,风里夹杂着血腥和泥土腐化物的味道,吹到人鼻腔里,几乎要逼着人干呕。
毛三儿道:“这么大的泥石覆盖范围,没重型机械根本挖不出来,我们这点人,挖到猴年马月才能救人,更何况…。”
他看了看几乎要崩溃的一群山民,欲言又止。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被埋在山丘下的房屋,绝对超过四个小时。泥石流覆盖不同地震,地震把房屋震塌,人只要没被砸死,一在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是可以被活下来的。而被泥石流压垮的房子,里面所有空隙都被泥土覆盖,人在里面无法呼吸,很快就会气绝身亡。
提灯老头噗通就跪了下来,那盏救命老式马灯摔得粉碎。他抱着老枪的脚嚎啕大哭起来,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让我们鼻子都酸酸的,其他山民也看清了眼前惨象,个个悲从中来,哭天抢地垂首顿手,泥石流下,埋葬的都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起初只知道赶紧救人,远远没有想到,这次灾难会这样无情,几乎吞噬了他们整个村子。
老枪脸上铁青,他拉开死抱着他双腿不放的老头,冲大伙吼道:“愣着干嘛,哭有用吗?赶紧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比在这儿哭要强吧,一帮大老爷们。”
说罢,他从地上拾起一根两米多长的木头率先冲下高地,我们都被老枪的气势震住了,一言不发的跟着他进村,在路上尽可能找称手的工具,很快投身救援之中。
老枪让我们集中人力一个点一个点的开挖,挖出一个,再组织人立刻送山下,所有人都听他号令。
我们一拨人分出三组,对三栋最容易挖的废墟进行挖掘,山民们找来不少农业工具,我们围着一栋栋房屋残骸来挖,挖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组就挖出来两具泥尸。尸体是两个孩子,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看起来像两尊泥塑,一个山民把尸体翻过来,去探孩子的鼻息,可那鼻子里塞满了泥浆,一碰鼻子,泥浆就从鼻孔里往外冒,那里还要半点气。
那山民鼻涕眼泪直往外流,喃喃说:“这是赵老三家的娃娃,一男一女,姐儿才9岁,小的7岁。”
我们一干兵眼圈也红了,有个战士疯了一样继续朝房屋残骸深处挖,我们也一言不发的跟着他挖掘。
很快,我们又挖到一具泥尸。那尸体夹在门缝里,双手还拉着门环,他死前试图用身体堵住自屋后席卷前厅的泥石流,两具孩子的尸体距他不过五米。没想到泥石流没有贯穿前厅,从山上飞泻下来的石头却将房屋的大半截直接撞塌,大人和孩子一个都没逃掉。
我们还要往深处挖,其他山民都阻止了我们,一个山民告诉我们,这家就三个人,女主人三年前就病死了,现在全家死光了,还有什么可挖的?
看着眼前惨象,我的喉咙堵住了。在救灾现场,我们随时都能遇到连自己都不忍面对的景象,我们试图不顾一切去救他们,可是,却无能为力。
我正望着三具尸体发呆,毛三儿从别的组跑过来,他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到边上说话。我心里堵得慌,瞪了他一眼,毛三儿神秘兮兮的把我领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他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上火。
我问他:“大家都在救人,你又想偷懒了不是?”
毛三儿把一溜烟吐向空中,低声道:“班副,别费力气了,都是死人,我们那边挖出来的尸体没一具是全尸。”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火,怒道:“死人也得挖,保不住下面还有一具喘气的呢?”
毛三儿摇摇头,苦笑道:“班副,有这闲工夫,我们还不如操心一下我们自己。”
我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毛三儿,你他妈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老子——”我话还没说完,毛三儿急忙捂住我的嘴,惊恐的四处乱瞄,生怕被人发现了。
他急道:“班副,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全班的弟兄着想。你发现没有,咱们都跑来救人了,独独马一飞不见了。”
我仔细回想刚才的情形,我们都跟着老枪下了高地,分组的时候,的确没见了小马,心里不由的一惊。急忙冲毛三儿道:“他干嘛去了?”
毛三儿冲后面一指,道:“我刚才借着尿尿的空挡去林子里找了一下,发现这小子正躲在个旮旯里发报呢。”
“他发报干什么?”
毛三儿抽着烟,邪邪看了我一眼:“班副,以老枪的精明,在他眼皮底下少了一个人,他不会察觉不到。所以,小马去发报,肯定是奉了老枪的命令,他们应该在请示上级。”
这句话让我思考半晌,按理说,此时联络上级是非常正常的。我们发现一处新的受灾现场,人力有限,急需机械和人力支援,可是,看着毛三儿诡异的眼神,我又有了其他想法。毕竟上级已经通报受灾现场处理完毕,大部队已经撤离,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执行秘密任务,显然与救灾无关,老枪吩咐小马联络上级,必定另有深意。
我对毛三儿道:“联络了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只看到一处惨烈的受灾现场,没有其它任何发现,这与全班弟兄有生命相关,你胡思乱想的离谱了吧?”
毛三儿叹口气:“班副,你是没看到老枪那眼神,他干活的时候,过几分钟朝后边树林里瞄几眼,过几分钟瞄几眼,根本就不在状态,这说明了什么?”
我心里不由的一沉,如果毛三儿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情况就复杂了。我们目前的情况是在泥石流灾害现场救灾,按老枪和小马的偷偷行动推测,还有一条隐藏的线在同时运作,这条线到底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挨千刀的老枪打死也不透露半点秘密,他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悬得厉害。
毛三儿拍了拍我的肩膀:“班副,在这个班里,我就跟你亲,自己悠着点,我老觉得老枪这个人信不过。”
说着,他掐灭烟头丢掉,转身进了村子,我的心里一阵失落,背上有了淡淡的凉意。
人工挖掘工作进行了两个小时,我们收效甚微,一共才挖了不到五栋被埋房屋,挖出来的全是尸体,没有一具有活气的,大家心都寒了。
我趁休息时间去找老枪,他正拿一把大铁钎在撬水泥墙,撬了几下都没动静,见我过来了,他招了招手,我忙过去帮他掰铁钎,一瞟眼看到小马在不远处铲泥水。
石墙被撬开,老枪直起身擦了擦汗水。我趁机道:“老枪,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赶紧向上级汇报情况,请求支援才是。”
老枪点点头:“马上就安排人发报,这么大个村子,再来两个连也要清理一个星期啊。”
我心里顿时一片雪亮,老枪这孙子诓我呢。他明明让小马向上级汇报了,偏偏装没这回事,看来果然问题很大。我们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就算执行特殊任务,他是负责人,我也是个副的啊,他可以不透露消息给战士们,我这个半个领导多少也要知道一点才是,他凭什么还诓我?
我越想越火,意味深长的看了老枪一眼,老枪装没看到,扭过头去让小马发电报去。小马背上装备,溜到村角去了。
我心里暗骂:“老枪这孙子来当兵可惜了,奥斯卡少了一位中国影帝啊。”
我们一直干到午夜,大家又饿又困,包括哪些山民都支撑不住了,于是大家就找了一处安全地方休息。我浑身湿透了,身上酸疼得不行,仿佛被人狠揍了一顿,找了一处干的地方躺下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把我推醒,我一看,是毛三儿,其他人也都被叫醒了,一个个睡眼惺忪的。
我问毛三儿:“怎么回事?天还没亮呢?”
毛三儿小声在我耳边道:“班副,立刻撤离,老枪下的命令。”他瞟一眼不远处正在沉睡的一伙儿山民,道:“不许声张,要偷偷走,千万不能惊醒那帮山民。”
我还没清醒的头脑越发迷糊了:“咱们偷偷开溜?这算什么事儿啊,我军还没这传统呢,不战而逃向来是老子深恶痛绝的,要走你们走,我要留下来。”
毛三儿无奈的看着我,说:“班副,你要清楚,咱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不是在救灾。”
我彻底怒了,差点叫起来:“什么狗屁任务,明明就是救灾,咱们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受到损害,我们当兵的不去帮他们,我们算哪门子兵啊,要走你们跟老枪走,我一个人留下来等支援部队。”
毛三儿吓得拼命向我招手,让我小声点。这时,老枪从黑暗中走过来,他一挥手,两名战士不由分说架着我,毛三儿捂住我的嘴,很快就把我拖出了村子。
山民们睡得太沉了,没有人发觉我们的异动,我们按原路返回,一直走到遇到山民们的地方才停下来。
我瞪着老枪,怒道:“老枪,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在关键时候要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老枪冷静的看着我,说:“我如果让弟兄们在村子里睡到天亮,一个人都不会活着出来,你知道吗?”
老枪盯我的眼神冷冷的,让我背后一阵发凉,我强撑着,“去你娘的,吓唬谁呢。他们就是一帮普通的山民,遭了灾害,急等着咱们去挖他们的亲人出来,就这么简单,你当他们是鬼呢?”
老枪道:“我已经向上级确认过,整座山区都被搜查过,活人早就迁移下去了,山区里根本就没村子,没活人。”
“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帮山名活生生的站在我们面前,我握过他们的手,是暖的,我看见他们嚎啕大哭的样子,让人心酸,他们一口土话表明,他们就是这里的土著山民。这一切都在证明,我们遇到的是活人,而不是鬼。可是,老枪的一番话,却让我打心底冷了起来,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怕人,周围战士的脸上,都是一片苍白。
我道:“肯定是上级信息有误,这么大的山区,能一下子搜索完全吗?”
老枪懒得和我废话,一挥手那两个战士又架着我,我们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他们把我塞进车里,小高驱动汽车,我们顺着山路摇摇晃晃就下去了。
勇士越野开了一会儿,我们又在老枪的命令下上了另一条僻静小路,我们又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突然前面山林里一束光柱朝我们打来,刺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林子里有人喝道:“谁?”
老枪报了番号和暗号,里面就走出来一个军官,级别比我们高一点。老枪与他互敬军礼,他领着我们进了林子。我们进去之后,才发现今天脑子的确有点不够用,任我们想象力再丰富一百遍,也难以想象这座原本空旷的林子里,居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那林子里搭满了军用帐篷,在密林四周埋伏了无数暗哨,我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帐篷帘子下面透着隐隐的灯光,里面传出隐隐说话的声音。我甚至还看到不少重型武器,比如轻重型火炮、火箭炮、高炮、加农炮都隐藏在林子里,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肾上腺素持续分泌,我甚至紧张得有点发抖了。
我跟着战友机械的朝前走,心里不停的在问自己:“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要做什么,要打仗了吗,我们的敌人是谁?”
我越想越懵,甚至想拦下老枪和那名军官问清楚,难道那帮山民就是我们的敌人,就是他们让我们扛出这么牛逼的火力配置?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军官带我们走到一座帐篷面前,他先钻进去,过了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示意我们进去,他自己去了密林里。
我满腹狐疑,跟在老枪屁股后面进去,我才进帘子后,就听到老枪吧嗒一个敬礼,叫道:“首长好!”
我心里一紧,抬眼看到圆桌前站着几个老头,清一色的将军衔,我们师长正冲我们点头,“辛苦了!”
像我们这种小虾米,能得到师长接见,放到古代,那是承主隆恩了,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害怕。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心里更加没谱起来。
师长指着那几位将军,道:“这几位都是上级拍来指导我们工作的首长,我们一定要确保这次任务完满完成,一定要不负上级期望。”
我相信我们班这群战士里,除了老枪,其他人都和我一样听了师长的一番话,脑子里肯定是一团浆糊。
师长看了我们一眼:“怎么样,有信心吗?”
我们齐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请首长放心。”
师长满意的点点头,但是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大首长独有的大将风范也没法掩饰他内心的紧张,我等小兵小将,此刻心里怎么能不乱?
师长接了个电话,听了一分钟左右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他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沙盘,在一处位置上点了点,说:“你们刚才的位置,已经被我军锁定。”我这才注意到整副沙盘,就是我们所处的这座无名山,师长刚才指的位置,正是被泥石流移平的那个村子,我心里乱成一片,想破脑袋也没办法理清思路。听师长的意思,我军目标,就是这个村子,太不可思议了。
师长又朝村子对面那座山峰一指,道:“我军在同一时间,在四个方向派出了四支小分队,你们这支是回来最早的,其它两支分队还在保持联络。”
“这个位置——”他的指挥棒在山峰上画了个圈,“我们一个连的人就在这座山峰查找线索,他们出发两个小时之后,就彻底跟总部失去联络。刚才我接到消息,总部认为,这支分队极有可能全部覆没了。”
我偷眼去看师长,师长皮肤黝黑,脸上表情凝重,他甚至还有一点精神恍惚,其他几位将军比他好不了多少。
看他们的架势和林子里隐藏如此庞大的重炮配备,我知道今晚的事情很大,大到不可想象。如师长所说,那片被泥石流埋掉的村子就是我们的目标,那些可怜的村民就是我们的敌人,但是对于一个亲历者,我都拒绝承认这是真的。可如果不是,另外一个连的人马,怎么会在大山里全军覆没,他们遇到了什么?在这座大山里,除了密林和山民,我很难想象还会有其他东西。这座大山就能吞掉一支现代化连队,我心里犯嘀咕,师长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可是眼前的气氛证明,每个人都紧张得恨不得把心脏提到嗓子眼,谁会在这当儿开玩笑呢?
师长继续说:“你们班是回来最早的,也熟悉山里情况,所以我代表师里决定派你们上上山。第一个任务是寻找失踪连队的情况,第二个任务就是确定目标范围,一有情况,立刻汇报,听到没有?”
我们齐声立正:“保证完成任务,绝对不辱使命。”
师长点了点头,道:“出发吧,我和几位将军在这里等你们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