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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开香堂

黄七爷要开香堂了!

金堂镇的袍哥人家,随着锣声,都来到了茶馆。

按道理说,开香堂的事由应该保密,不能让人都知道,但是,黄七爷太着急,因为事情关系到全镇人的身家性命,竟然疏忽了。

后来为这疏忽,他也付出了代价。

小幺满妹不是个等闲之辈。那年月,川中漫说金堂县这种土造军队,就算是几个大军头的嫡系,武器跟外面的军人比,也差一个档。四川偏僻,外面的武器运不大进来,不像云南,不仅可从缅甸进英国造,还可以从越南进法国造。当时人说中国是世界武器博览会,一战时期各国的武器都通过走私进到了中国。而国内几个兵工厂,汉阳兵工厂、巩县兵工厂、太原兵工厂和沈阳兵工厂,都开足马力,拼命造枪。即便如此,好一点的武器进川也难。川军用的家伙,多半是成都兵工厂的土造步枪。这种步枪,由于钢火差,打上十枪上下,子弹就自动从枪口掉下来,得冷却一段,或者浇泡尿才能继续打。但是,人家小幺满妹,却有两支大镜面的德国造驳壳枪,那是自贡盐商自卫队的头子——满妹的表哥送她的。盐商自卫队,是川中最有钱的队伍,武器全是高价进口货。整个金堂县,这两支枪,拔了份儿了。还不说人家满妹枪法好,武艺高强,挥枪指鼻子不打眼,别看在帮里不过是十排小幺,就是老大,也得让她不止三分。

开香堂是为了让满妹向祖师爷发誓,她不知道小红的下落。满妹答应了,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小红的下落。这也是黄七爷一时疏忽,如果他问满妹见过小红没有,这满妹不会发誓说没见过。事实上,小红逃走之后,的确是经她的手把小红藏起来的。但是,藏好之后,小红就不见了,满妹也在找呢。

上过三炷大香,满妹当着祖师爷发誓,她的确不知道小红的下落,如有谎言,三刀六个窟窿。

开过香堂之后,红旗五爷对黄七爷说:“您老宽宽心,这事儿,肯定没满妹什么事儿,您据实回报就是。”

可黄七爷心里还是不踏实,觉得这事有哪儿不对,但又想不明白。按说,满妹如果瞒了实情,有一百个脑袋,她也不会当众发誓的,可是……

没容黄七爷想明白,事儿又来了。

这些年,成都换主子跟走马灯似的。一般来说,仗都在城外打,谁打输了,走人就是,自己的家眷和房产都不急着带走,因为新主子来了,会给失败的人发个电报,告诉他:你家一家大小平安,老太爷子,兄弟替你供养着,请你放心。过一阵换回来,还是这样。彼此都是袍哥哥弟,哪里会把事做绝。成都呢,年复一年,还是老样子,茶照喝,戏照唱,麻照搓,街巷的事儿,五老七贤,几位前清就做过大官的大士绅说了算,不管哪个当政,都得给面子。

然而,这回轮到杨森了。他可不一样,他要干大事,做事比较狠,不怕得罪人,大刀阔斧,要在成都修马路、搞建设,进一步,改换四川的精神面貌。他不单是做督理,而是要做全川人的领袖。

成都的变化最大。他派了识几个字的大兵,沿街磕磕绊绊地念着:“杨森说,抽鸦片不好!杨森说,女人不许裹小脚!杨森说,行人要靠右边走!杨森说,穿长衫浪费!杨森说,不许留长指甲!”然后把杨森语录贴满了成都的大街小巷。每条语录,开头都是“杨森说”。这不,派人发下一堆的标语,发到金堂这样的小地方,让沿街贴上。

茶馆跑堂的,拿起标语,一条一条地念。

黄七爷说:“别念了,派人下去,都给贴在街上吧。”

不一会儿,连猪圈、牛棚都贴满了,好些都贴倒了。这还真不是有意的,贴标语这活儿,这地方的人,祖宗八辈都没人干过,不知道该怎么贴。

贴标语的事儿刚完,另一宗费钱的事儿又来了,也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回,一个副官骑着马,带着两个大兵开了过来,传达杨森的指令,要黄七爷出四百枚瓷质像章的钱。因为杨森要求,凡是他的部下,每人都要在胸前佩戴他的像章。像章是在外省定制的,每枚大洋五角,一共两百大洋。当年,五毛钱大洋都可以买一袋子的米了。这明摆着是具体管事的要讹人钱财。

黄七爷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只能对杨森的副官说容他想想办法。打发走了杨森的人,黄七爷连骂了一百多个龟儿子。

红旗老五觉得这事太荒唐,没法再忍,干脆反了,上山去。

满妹干脆说:“你点个头,我一个人去,把这几个乌龟王八蛋都干了,剁了喂狗。”

“莫急,容我想想。”黄七爷手中的铁球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响声。

“备滑竿,老子要出趟门。”黄七爷说着,站起了身。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进来一个穿长衫的人。此人五短身材,额头上有几个俏麻子,手里一柄扇子,走到哪儿,摇到哪儿。

“刘麻子!你怎么来了?”满妹一声惊呼。

“自古未闻屎有税,于今只有屁无捐。”刘麻子开口,吟了一句诗。

“道兄,这是怎么个讲法?”黄七爷跟刘麻子拱了拱手。

“杨森这龟儿子在成都开征卫生费,农民一担大粪抽两个大子。眼下,农民都不进城挑粪了。整个成都臭得人都没法子待。”刘麻子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这不,我来贵方逃难来了。”

当年,中国好多城市没有下水道,城里的粪便都是农民进城去挑,每担大粪象征性地付一点钱。

“农民不进城挑粪,八成是你鼓动的。”满妹插了一句。

“被杨森发现了,才跑的?”红旗老五也追了一句。

“不管那么多,反正我来了,你们管吃管喝,每顿的老酒,都算在小幺身上。”

“那你得给我们讲三国。”

“莫得问题。”

刘麻子是成都有名的文人,前清的秀才,本名刘师亮,文笔好,为人仗义,说话滑稽、幽默,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喜欢骂这些有权有势的军头。不管是哪个,落到他的笔下,就没有好事。他做过《新蜀报》的主笔,当过学堂的教师,现在赋闲在家,因额头上有几颗俏麻子,人们就叫他刘麻子,本名倒是被忘了。

红旗老五说:“听说成都要修马路,杨森正在拆房子?”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杨森这龟儿子狠,修马路拆迁,一个子儿的补偿都不给。五老七贤出来说情,面子也给踢了。眼下压路的碾子都开动了,惨,房倒屋塌,小百姓一个个被大兵赶出来,拖儿带女的,无家可归。五老七贤再次去说情,直接被他踢回来,还放话说‘五老七贤的脑壳是铜铁做的吗,我不信就砍不脱’。”刘麻子没说,他自己开的浴室,也因为杨森强令要把所有的浴室木桶改成瓷缸,他应付不来,就关门了。

“可恶,这个死娼妇养的!”满妹说着,把枪掏出来,敲着桌子。

“你这一支枪不行,全金堂镇的枪也不行。我得去找一个人。七爷,你跟刘文彩关系不错,给我写一封荐书。”刘麻子是想去游说刘文彩的弟弟刘文辉反杨,他对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很有自信。

“我跟你一道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人多了,反而麻烦。”

刘麻子走了,茶馆恢复了平静。黄七爷依旧搓着俩铁球,间或抿一口茶。

在这时候,一乘滑竿飘然而至,飘来一阵香气。一个丽人从滑竿上款款下来,“黄七爷,我可是投奔你来了!”

“可是小翠?翠妹儿,翠妹儿,我可想死你了!”

“小翠要在你这里躲几天。”

“金堂就是你的家。过来,过来,让七爷浑身上下瞧上一瞧。老五!”红旗老五知趣地走到茶馆门口,支开了所有人,自己在门口放风。小翠是成都最有名的妓院叠翠楼的头牌,黄七爷的老相好。黄七爷几乎是扑了过去,小翠正正撞在七爷的怀里。两人撕扯着,就进了支在后面的蚊帐。听着里头的动静,红旗老五不由得伸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5IBmqa7kcXfJIcyHkc0k351RClOF4noHrwYE4Zw9mO4pHzDImkytQ0FifurvwU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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