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春天。
成都附近的金堂镇的街口,有一个茶馆。茶馆的显眼处,坐着一位额头上带着疤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在暗处放着光,手里搓着一对尺寸蛮大的铸铁球,油黑铮亮。几位茶客正喝茶,有一位起身,吆喝了一句:“老板,舵爷的茶钱,算我账上!”
那位中年人只欠了欠身,说了声“哪里,你忙你的”。
不一会儿,一大拨人吵吵嚷嚷地进了茶馆。人们进来之后,前前后后地向中年人作揖,“舵爷”“七爷”“舵爷”“七爷”地叫着。
中年人努努嘴:“坐。”回身喊了一嗓子,“老五,来一哈啥。”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招呼一干人在一个角落坐下。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儿,精瘦的汉子回过身来,对舵爷说:“不中了,还是七爷您老来吧。”
原来,这是一桩财产纠纷。一个寡妇带一个遗腹子,族人说遗腹子不是他们王家的种,所以,寡妇名下的房产地契得交出来。
舵爷静静地听完双方的陈诉,只问了一句:“这孩子姓王吗?”
“是姓王。”
“你们说他不是王家的种,可有真凭实据?”
经过一阵儿沉默之后,族人中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们怀疑……”
“证据!”
这一次,大家都沉默了。
舵爷说:“家去吧。”
寡妇拉着半大的儿子,给舵爷磕了一个响头,走了。她的一帮族人也讪讪地走了。
在不经意间,茶馆的一角多了一个穿长衫的客人。他在茶桌上摆了两个茶杯,斟满了茶,茶杯旁还摆了两支红烛。这个姿态,源于袍哥的海底,是一种正式的联络方式,人称切口,一般没有急事,不会使用。
精瘦的中年汉子走上前去,端起其中一个茶杯,就要一饮而尽。舵爷拦住了他。舵爷当然知道这是袍哥的切口,是有急事相求的意思,按规矩,是该接下。但舵爷发现来人袍褂干净,一点疲色也无,多半是成都过来的,而且从他的打扮来看,多半是个大堂口的人,有事就小不了。
“来客可是成都仁字堂口的人?”
“舵爷圣明。”
“仁字堂口的老大,是我们的前辈,有事吩咐就好。”
来客站起身来,走到舵爷身边,“七爷,我这次来,是给杨督理办事。”
七爷站起身来,戏谑地来了一个有点不规则的立正敬礼:“长官好!”
穿长衫的人马上躬身施礼,“不敢不敢。”
七爷放下手,“你知道,金堂小地方,以前杨督理的兵一直都是黑军装,这下冷不丁换了黄军装,我一时置办不齐,我们这个营,还没换装呢。”
“军装好说,我这次来,不是为的这个。”说罢,他附在舵爷耳朵边儿,嘀咕了几句。七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川人不在帮的几乎没有。袍哥分清水和浑水两种,清水在乡,浑水在山。所谓在山,就是绿林土匪;而在乡,就是正常的士农工商。但清水袍哥也有武装。
原来,袍哥属于第三社会,在正常的上流和下层社会之外存在,类似于今天我们说的黑社会,但又不完全像。随着清末以来统治力量的削弱,袍哥作为民间力量,越来越走强。而四川又是个移民社会,士绅势力原本不强,宗法网络不密,袍哥在官方统治力减弱的情况下,逐渐浮出水面。辛亥的保路运动,让袍哥正式走到了前台。清亡之后,无论上流还是下层,嗨袍哥,成为一个时尚。袍哥也成为在乱世整合全川社会的一个融合剂。无论士绅还是草民,无论官还是兵,都成了袍哥。尽管我们说,官还是官,民还是民,绅还是绅,匪还是匪,但大家有了一个可以交流的平台。上下左右,都有了沟通的可能。
在别的地方,帮会还是个特殊的第三社会;在四川,可以说,袍哥就等于整个社会本身。
但是,上流和底层社会要想完全融合,也是不可能。上流社会中人进入袍哥之后,把他们原来的特质也带入了袍哥。四川一向市场经济发达,无论士绅还是绅粮,本质上都是生意人。但是,他们对于乡土又有强烈的责任感。所以,袍哥领袖也就替代了过去的乡绅,成为社会的组织力量、护卫乡里的力量,同时,也是乡里纠纷的调解人和仲裁者,喝茶谈事,喝茶排解纠纷。特别明显的变化,是原来士绅的儒家伦理,现在被悄然掺和了些江湖道义,而且,还占有特别明显的地位。当然,他们都是传统的中国人,在意自己的家人,在意自己的乡亲。血缘和地缘的纽带,是维系他们、让他们活下去的最根本的要素。
川中各路军头也有好多是袍哥大爷,军队的编制跟袍哥的组织高度重叠。身边带着走的,那是自己的嫡系,剩下的,都是各县袍哥,谁得势,就算谁的队伍。假如一个军头,比如说刘文辉,三万大军,至少一万多都是各县的武装,你刘文辉赢了,就都是你的队伍,穿你的军装;如果你败了,比如眼下是杨森得势,那么,大家就都是杨森的队伍,至少在杨森的辖区,都是杨森的队伍,换杨森的服装,挂杨森的旗帜。
旗帜倒是好说,当时的国旗是五色旗,但没有人挂,人人都挂自己的旗帜,就是一面大白旗,或者红旗,上面一个大大的姓氏,姓杨的,就是一个杨字;姓刘的,就是一个刘字。
无论换谁的旗,穿谁的军装,其实都无所谓。多少年,都这样换来换去的。若是非要要求地方的袍哥忠于哪个,在四川,就是笑话。不仅地方袍哥组织如此,连队伍可以拉起来走的所谓正规军,也是这样。一个师长、旅长,甚至团长,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都挺正常。大家都是生意人,利益最重要;大家都是袍哥,江湖道义都要讲,跟哪个走,无所谓的,但如果不讲江湖道义,那就比较麻烦。江湖道义,里面也有忠义,但不会是忠于哪个人,而是忠于江湖道义的大框框。
袍哥和袍哥是兄弟,这是泛泛而言的。具体地说,一个堂口,有过交情的,才真的是兄弟。但是,即便当年是乡亲,在一个堂口,如果分别隶属各个军头,那么,袍哥之间也会刀兵相见。打仗是跟饭碗有关的公事,不得不打。但袍哥之间的纽带,不会因战争而损坏。如果隶属一个袍哥堂口的人,原来关系密切,因为分属不同的军头,各自带一帮人,最终在战场上相见,显然是会有点尴尬的,真的打起来,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纷争,很大的可能,彼此是会徇私的。袍哥的情义,分分钟可以压倒主公的目标。也就是说,只要有可能,他们可以罢兵不打了,找个借口,各自撤兵回家。
眼下杨森得势,金堂又在杨森的辖区,金堂的袍哥队伍算是他的部下了。镇里原本有他服色的军装来着,但是,杨森这回不做督军做督理,跟北京保持一致,占了成都,要跟北京的吴佩孚主张的一样,甚至学吴佩孚的部队,都穿黄军装。军装猛地一换,小小的金堂县,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备齐。
袍哥有各个舵,又叫“堂口”“公口”“山堂”不等,大体上分为仁、义、礼、智、信五个类别。但是,一般来说,常见的是仁、义、礼三种,仁字堂口一般多为有地位的士绅,义字堂口则是有钱的绅商,而礼字堂口则比较杂,什么人都有。在清朝,喜欢打架斗殴的都在礼字堂口。所以又说,仁字讲顶子,义字论银子,礼字耍刀子。其实,这就是一种说法,具体的堂口,并没有这样泾渭分明的界限。民国之后,袍哥公开化了,所谓的分别就更模糊,反正都是袍哥,仁义礼智信五个字随便安,只有清浊之分还比较清晰。
袍哥的堂口有一个舵主,又叫龙头大爷,其下有一个二排,一般都是本地的乡绅,地位高,但不管事,俨然象征着关二爷——袍哥的祖师爷,也是袍哥的神。管事的是三爷,负责堂口的财政。而真正操心庶务的是老五,人称红旗老五。地位最低的是十排小幺,也可由女人来做,地位虽低,却谁也惹不起,尤其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女人的时候。
金堂县的舵主,是黄七爷,同时也是营长。这个营长,是不跟着军头们出征的,谁得势,就算谁的人,柜子里备下了好几种军装和旗帜。刘湘的部队就是黑军装,刘湘的叔叔刘文辉的部队就是灰军装,杨森的部队也是黑军装,但帽子带红边儿。谁得势,几个头目就穿谁的军装。再加上几种旗帜,谁来了,就挂谁的。若一时变得急,没换过来,上面也不会怎么怪罪。
送走长衫人,黄七爷忙忙把帮中小幺满妹喊了过来。俩人屏退所有人,黄七爷对满妹说:“你知道吗?杨森的七姨太跑了。”
“她跑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话,说的有名堂。说实话,你知不知道下落?”
“我怎么会知道?”
“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果然不知?”
“果然不知。”
“那你敢当着祖师爷发誓吗?”袍哥的祖师爷有两位,除了关云长关老爷,另一位是隋唐好汉王伯当。
满妹沉默了一会儿,说:“敢。”
“我知道,你们是过命的姐妹。但是,这可是天大的事儿。杨森是有了名的色鬼、小气鬼、醋缸。要说他失势的时候,跑也就跑了,这种时候跑,你就是跑到天边上,他都得派人给抓回来。我们这小小的金堂县,可担不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可以不要命,那一县的百姓,都不要过活啦?”
满妹是帮里的十排小幺,可是个响当当的女娃子,枪法好、武艺高,还喜欢唱几口川剧,要不是她的父亲是重庆一带响当当的大士绅大商人,她早就下海唱戏去了。她跟著名的川剧班子长乐班的当家花旦小红,是铁磁铁磁的姐妹儿。去年,杨森逼着小红做了他的七姨太,那是靠断了全班人的生路得逞的。只要小红不答应,整个戏班子就不能离开成都,还不许唱戏。吃开口饭的人,讲的就是一个义字,小红一咬牙,牺牲了自己。
现在小红居然跑了,满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