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做了几天娇客的黄七爷被甩了,心里很有些难过。然而,喝几顿酒,睡上几觉,事情也就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能老是儿女情长的。再说,黄七爷自我感觉,也养不住小翠那样的人,人家要走,就走好了。何况,金堂最近有了新的麻烦。
杨森突然出兵废了金堂的堂口,堂口的人自然同仇敌忾。但是,危机过后,小小的金堂,事实上处于跟成都的对立状态。一天两天的对立,人们可以忍受,但时间一长,金堂的百姓就有了新的麻烦。原本进成都的路,直接过去就好,现在得绕道,否则的话,成都就不让金堂的人进。进了成都,无论是干什么,做点小买卖,都不能透露自己是金堂人,否则,被人听去了,就会有麻烦。这些事儿,转过来,就都转化为对黄七爷的抱怨。
如果不是一件事情的出现,黄七爷的堂口对杨森的挑战,很可能慢慢被消解。黄七爷的舵主地位都有可能不保。袍哥的舵主可不是世袭的,得大伙推举。这件事情,就是杨森对自贡盐井的完全掌控。
在前清时节,自贡盐井的收益要占到四川财政收入的一半左右。进入民国,由于烟土收入的增加,其份额减了一点,但依然不小。这个收益,虽然分得并不均匀,也不公道,但大体上是要在几大军头之间分的。哪个做了督军,份额多一点,但也有限。然而,杨森一来,则独占了。他的独占,让其他几个军头大受损失是自然的。但是,此举顺便连民间的私盐途径,也差不多给都堵住了。
四川的土匪属于浊水袍哥。在几乎全民嗨袍哥之后,袍哥武装进入原来土匪的领地,土匪的领地被大大压缩。所以,民国时期,四川的匪患不仅不及山东、河南,甚至不及贵州。给他们剩下的空间,除了劫烟土、打劫外地的客商,就是贩私盐了。即便如此,也得跟众多袍哥堂口合作。所以,私盐也是很多相关袍哥堂口的一大进项。虽然私盐的贩卖会妨害井盐的公开销售,但在四川,就是得给人家留这么一条路。对于最底层的小百姓来说,没有私盐,他们就吃不起盐了。私盐被堵,好多地方的袍哥堂口都感到很愤怒。原来因为金堂堂口被端的愤怒,这回极大地被放大了。很显然,袍哥们的愤怒,就等于小百姓的愤怒。
收入大增的杨森,底气很足。他把自己的部队扩充为十个师,外加五个独立旅,超过了所有四川的军头。当时,内地的军头要想扩军,一般都是编不正式的补充团,如果要有正式编制,还需要争取陆军部批准。就算陆军部批了编制,中央政府也没钱发饷,你的枪械和薪饷还是得自己想办法。但是,像四川这样的地方,每个军头编多少部队,就看他的养兵能力和武器多寡,能编多少就编多少,中央政府不管,也管不了。
杨森唯一遗憾的是,他新扩充的队伍只能用成都土造步枪来装备,从外面进口的武器,过重庆这一关,一定会被截留。当然还可以从云南和关中这些渠道走,但一来山路崎岖,运输量太小,二来风险也大,沿途打劫的军人和土匪更多。
杨森跟刘湘之间的矛盾已经趋于白热化。刘湘堵截杨森的枪械,不仅是贪财,还因为他不能放任杨森势力迅速扩张。而杨森,不除掉刘湘,就不能一统全川。两边的人都知道,他们早晚得有一战。由于共同的利益,刘湘、刘文辉叔侄的二刘同盟已经形成。其他的军头,诸如刘存厚、邓锡侯、田颂尧、赖心辉之类,要他们参加打杨森,他们肯定不敢抻头。但如果杨森倒了,他们肯定会乐见其成。
刘从云又给刘湘提了一个建议——把贵州的袁祖铭拉进来。袁祖铭的队伍人数不多,却是一支劲旅,能打硬仗。其成员大多为云贵山里的惯匪,枪法好,人也剽悍,只要把大烟供上了,不愁他们不卖力气。当年西南的军阀,四川的兵,有一半是烟鬼,而贵州兵,则全部是烟鬼。烟鬼可是烟鬼,也只有犯瘾抽不上烟的时候很萎靡,过足了瘾,就生龙活虎。
为了拉袁祖铭入伙,刘湘准备了一吨上好的云土。鸦片这东西,不算进口的印度公班土,国产货中,云土第一。为此,袁祖铭来了好几次重庆,这个瘦骨嶙峋的大烟鬼,现在手头有点紧。
杨森把自己搞成了全川袍哥之敌,不仅清水,浊水的也算上。因为贩私盐,大抵是浊水的买卖,然而清水也有参与。断人财路,断人生路,是天下之大恶。只是杨森队伍太多,被袭击的部队,情况反馈不上来。好些队伍,比如王缵绪的那个师,就事事网开一面,跟袍哥打连连。有样学样,大家都照着学,只瞒着杨森一个。杨森政策的实际危害,除了盐政之外,落到地上,要小得多,但袍哥照旧恨他。
自己处于四处的敌意包围之中,杨森却浑然不觉。首先,手下的人不一定会告诉他。反过来,即使知道,他也不在意。他的发迹告诉他,称王称霸,靠的就是铁和血。只要他手里有最多的枪,再怎么霸道不讲理,别人也得听他的。不讲理、欺负人怎么啦,不欺负人,怎么能让人怕他?怎么显示出他的威风?对他来说,最爽的事情,莫过于明知道你不乐意、不喜欢、不想干,我就非逼得你假装乐意、喜欢,乖乖地去为我干。就算我到处拉屎,也得有人把这些屎都给吃了。你还别说,只要他的武力尚在,全川的袍哥一时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然啦,要做伟人,他也知道,仅仅这些还不够,必须得有大成就,让四川现代化。洋人世界有的东西,四川也该有。不仅成都要有现代化的马路,现代化的商场、体育场、剧场,以后,自然还要修铁路,让川人见识一下火车。等他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军头都灭了,他还要建海军、建空军,正经八百地做一个四川王。
其实,一旦做成四川王,就该想着称霸西南了。云南的唐继尧就是现成的例子。称霸了西南,就该想问鼎中原。在中原做了皇帝,就该想着自己是世界的主人。中国籍的强人,思维就是这样的活跃。
在心底,他其实并不彻底服气吴佩孚,如果条件成熟,他要超过这个现在的偶像。因为在他看来,吴佩孚太土,做事道德顾虑太多,关键时刻不心狠手辣,让众多草民做垫背,大事怎么可能成功?
但是,当年的袍哥就是要讲理的。否则,各地的堂口,舵主干吗要在茶馆为人评是非?不讲理,就不是袍哥,而是为人所不齿的恶霸。万事别不过一个理去,百事绕不过一个义字。
杨森这样的姿态,从根子上颠覆了袍哥文化。袍哥就是袍哥,不喜欢太强的强人,尤其是没理可讲的强人。跟上海的青帮不一样,全川的袍哥也没有一个领袖人物,各个堂口做各个堂口的事儿,其实就是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