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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我很小就从我爸爸那儿听到过这样一句老话: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长大以后,我知道,这句话是中国哲人老子的名言。我还听我爸爸念叨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长大以后,我也知道了这句成语的出处,这是《淮南子。人间训》中的一个典故。我爸爸是个只读了两年私塾的半文盲,我不知道这两句颇有文化品位的成语他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在日本,经过数年血泪挣扎,总算可以立足的时候,跟我爸爸一样,我从国内接来了我的弟弟。然而,正是我把弟弟从国内接到了日本,却让我从另外一个意义上失去了弟弟。这个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我爸爸当年承受的对命运的愤满、无奈,理解了爸爸说那两句成语的背后,背负的是一生难以抒解的巨大伤痛,和一生都无法抹灭的遗憾。

叔叔身体羸弱,从小不但远离了母爱,还要遭受后母的冷遇和虐待。我爸爸去接我叔叔的时候,叔叔已经十四五岁了,却仍然长得象个营养不良的小孩。这让我爸爸心碎,他在家的时候,我叔叔过的日子就已经很悲惨,他不在的日子,叔叔怎么活下来的,他无法想象。唯一的好处是,爷爷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说服了后母,坚持让叔叔上学读书,所以,叔叔的文化程度却比我爸爸高了许多。

到家第三天,我爸爸就带着叔叔离别了故乡,踏上了返回沈阳的路途。那个时候交通非常落后,从山东到东北,有海路、陆路两个选择,海路相对舒适一些,也近便很多,费用却高,我爸爸根本负担不起。陆路费用低,因为主要靠两条腿走路,即便乘车,也只能一站一站的换乘长途马车。我爸爸选择了陆路。他们俩一路上经受的颠簸饥寒之苦,我爸爸后来用这样一段话轻描淡写:你叔叔一路上不断线地喊冷喊饿喊累,你爹我又没钱一路坐车,只能走一段坐一段。后来经过天津的时候,看到大街上有撂地摊卖艺的,你爹我受了启发,也跟着撂地摊打拳,赚几个钱,跟你叔叔我们哥俩就靠着你爹一路撂地摊卖艺,熬了两个多月,总算回到了沈阳。

到了沈阳,我爸爸带着叔叔到了洪师傅武馆,却见武馆大门紧闭,冷冷清清,没了往日的活气儿。我爸爸费半天力,才算砸开了武馆的大门,看门的他也不认识,是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人,他开门时候脸上流露的惊恐和紧张,让我爸爸大为惊讶。

“你是谁?干哈的?”

我爸爸也反问他:“你是谁?干啥的?洪师傅呢?”

一句洪师傅,证明我爸爸是友非敌,那个人紧绷如鼓的脸顿时松弛了:“洪师傅有急事离开几天,你是干嘛地?”

我爸爸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姓许,山东许,是给洪师傅打更的,就在这儿住,回家接我弟弟刚刚回来。”

那个人一听我爸爸这么说,马上如释重负:“你就是那个打更的山东许啊,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我爸爸带着我叔叔进了武馆,那个人连忙又把大门关上,不但拴上了门栓,还又从旁边抱过来一个顶门杠,死死地把大门顶住,这才跟着我爸爸回到了我爸爸住的房子,告诉我爸爸:“好啊,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洪师傅可能过几天才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我爸爸惊问:“洪师傅出什么事了?我那些师兄弟呢?”

过去,这个武馆非常兴隆,即便洪师傅有事不在,师兄弟们也会热热闹闹地练武较功,或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瞎吹胡聊,现在却是这么一幅冷清、空寂、破败的样子,这让我爸爸错讹,他才仅仅走了不到两个月啊。

大汉说了声:“不用问我,你住下就明白了。”说罢,背了自己简单的包袱,竟然不从大门走,飞身跃上围墙,然后又爬上屋顶,消失在屋脊后面。

我爸爸面对这个局面呆立在那儿,捉摸不定还该不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看样子,肯定发生了大事,不然,洪师傅那么一个在东三省武道上赫赫有名的馆主,绝对不会扔下半生心血操持的家业,把武馆托付给刚才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局外人留守,自己一跑了之。我爸爸这个时候已经确信,洪师傅绝对不是外出办什么事情,而是逃跑避祸去了。

后来我爸爸才知道,他不在期间,洪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到沈阳大剧院看戏,坐在楼下的普座上。楼上的包厢里有人喝茶的时候,不知道嘴露还是腮帮子长洞洞,茶水滴到了楼下,刚好浇到了洪师傅大徒弟,我爸爸大师哥的脑袋顶上。大师哥愤愤然,起身朝楼上吼,楼上的人给他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话的内容是道歉,听在耳朵里却很生硬,不像道歉,反倒像嘲弄。这一下大师哥和其他几个师兄弟都不干了,站起来破口大骂,楼上的也被激怒了,索性把茶壶里剩下的茶水一古脑地泼了下来。这一下连洪师傅也动怒了,跳起来带着几个徒弟就上了包厢,接下来就是一通混战。开打了,双方连骂带打,这个时候洪师傅他们才知道,对方是一帮日本人。日本人极少到戏园子看戏,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看不懂,所以洪师傅他们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是日本人,所以说中国话才能那么生硬、怪里怪气。

那个时候的中国东北人,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基本上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遇到不平,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老祖训,遇到日本人耍蛮,通常采取的办法是一跑了之。可是现在双方已经动上了手,又都动了火,也就顾不上细想日后会有多大的麻烦,先找个眼前的痛快再说,那几个日本人肯定不是洪师傅跟他徒弟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一个被不知道哪个徒弟一个窝心腿踹到了楼下,掉在楼下的普座上痛苦地哇哇惨叫不休。

日本人看到不是对手,连忙扯呼,洪师傅他们知道对方是日本人了,也不敢过于纠缠,放过他们,也赶紧开溜。回到武馆,师徒几个惴惴不安,不知道那些日本人是什么来路,会不会惊动日军宪兵队,到武馆来找麻烦。如果惊动了日本占领军当局,那麻烦就大了,最低限度,武馆肯定要被查封,抓人蹲笆篱子也是躲不了的灾难。

到了这个份上,洪师傅和几个打架的徒弟只能暗暗祈祷,指望那些日本人不知道他们的路数,同时做好了随时扯呼的准备,不行就跑到关内去另谋生路。过了几天,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他们暗叫侥幸,看样子那帮挨揍的日本人并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所以也就没办法找他们的后账。当时他们最怕的是占领军官方出面收拾他们,他们却不知道,那几个日本人是开拓团的次郎、三郎之类的野狗,他们自己进到城里打架惹事也为官方不容,所以并不敢找官方告状。可是,毕竟被痛揍一顿,而且是被中国人揍了,憋在心里的窝囊气怎么也得发泄出来。开拓团里不乏日本的柔道、剑道、空手道高手,听到哥们在沈阳的大戏院里被中国人揍了,尤其是听说打人的中国人都身负武功,便把这场市井斗殴上纲上线,把一场偶发的打架,看成了中日两国技击水平高下的比拼。输了的一方,当然不会服气,四处调查那天晚上打人的那帮人的路数。

很快,他们就查清楚洪师傅他们一帮人是洪家武馆的人,便跃跃欲试,要踏平武馆,给日本的技击争个名誉。既然是武道上的竞争,他们倒也讲究武道规矩,没有惊动官方,也不敢惊动官方,日本官方一心想把东北全境变成他们事实上的一块殖民飞地,建设哪怕是表面上的王道乐土,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社会治安问题,也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韩国人,只要敢公开闹事,一概严惩不贷。因而开拓团的武士们倒也不敢惊动官方,他们也知道,如果公开斗殴,官方出面,自己打到人家门上寻衅,很可能不会得到官方多大的庇护,甚至可能因此受罚,被收到军队里派往华北前线打仗。

开拓团里的武士们决心自行解决,他们有充分的自信,打败中国武士,为日本武道扬眉吐气。洪师傅他们还在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了一场灾祸的时候,人家却寻上门来了。那些开拓团的武士们并没有像市井流氓那样一哄而上乱砸乱打,他们采取的是正规的比武规则,先是派一个信使上门拜访,毕恭毕敬的鞠躬致礼,然后就要求跟武馆“交流”武技,谁赢了,这家武馆就归谁,败了的一方还要在沈阳最繁华的东大街十字路口连跪三天,向获胜一方谢罪。

信使把信件交给我爸爸的大师兄,然后深深连鞠三个躬,转身昂然离去。日本人的特点就是,行为举止极为礼貌,言谈吐语极为文明恭敬,然而礼貌和文明恭敬绝对不耽搁他们的豪强和霸道。

洪师傅他们面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他们深知,惹上了开拓团的日本武士们,对方不占上风是绝对不会罢手的。中国人讲究的是见好就收,日本人讲究的是绝杀全胜,这从给洪师傅他们的战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日本人胜了,不但洪师傅的老本得拱手送给日本人,还得在沈阳最繁华的地界公开谢罪,那样一来,洪师傅今生今世就别想再在武道上混了。让洪师傅他们最为担心的,还是官方的插手,如果仅仅是武界争强好胜,最不抵也不过就是武功招数上的胜负而已,输了,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而且根据他的武功造诣和徒弟数量质量,他自信胜算的把握还是很大的。为难的是,如果官方出面,把这场比武当作治安事件处置,他们不被枪毙,后半生也得在笆篱子里度过。

信使走后,洪师傅就陷入了大祸临头的慌乱之中,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向张少帅和蒋总裁学习,把半生家计扔下,一走了之。想当年九一八事件的时候,驻扎在沈阳周边的东北军有十六万人,日本关东军不过一万六千多人,这么悬殊的力量对比,张少帅都能借口蒋总裁下令不抵抗,扔下供养他们父子的东北父老乡亲一走了之,他区区一介武夫,有什么扔不掉的?于是他解散了武馆,临时在大街上拽过来一个长得有点威风的流浪汉,给人家塞了十五块金元券,谎称自己要带了徒弟们出去办事,让人家给他看门,然后带着几个徒弟夤夜逃跑,一溜烟的跑进关内,躲到了河北沧州武林同道家里,想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之后,再偷偷潜回沈阳以谋东山再起。

洪师傅跑了,武馆闭门谢客,开拓团的武士们上门比武,却吃了闭门羹。他们并不趁虚而入,打砸抢烧,就是每天轮流在武馆外面叫嚣挑战,用这种举动羞辱早已跑到河北躲猫猫的洪师傅,宣示大和武士的威风。被临时征召过来看大门的流浪汉还真不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敬忠职守,尽管每天门外日本武士耀武扬威,叫嚣不停,他吓得胆战心惊,却也没有像洪师傅那样一跑了之,躲在院子里盼着洪师傅早日回来,他也好交差。

我爸爸带着我叔叔从山东回来,懵头懵脑的一头栽进了武馆,那个流浪汉可算是有了接班人,二话不说把差事扔给我爸爸,自己也终于解脱,避开了这摊儿大麻烦,一溜烟的跑回大街上继续逍遥流浪去了。

2、那个汉子跑了,我爸爸莫名其妙,却也顾不上许多,他首要的任务就是安顿好我那个体弱多病的叔叔。经过长途跋涉,叔叔已经疲惫不堪,我爸爸连忙动手给他烧水洗脸,然后安顿他躺在铺上歇着,自己动手蒸高粱米饭,捞酸菜炖豆腐,这是回到沈阳的第一顿饭,他想千方百计地让我叔叔吃得可口、吃得舒服。

酸菜粉条都是现成的,武馆后院有几口大缸,里面窝满了酸菜,冻豆腐还有大粉条,都是常备的菜肴,就堆在后屋的货架上,这些都是平日里武馆的吃食。饭菜做好了,我爸爸叫起叔叔吃饭。叔叔在老家的都是煎饼、苞米之类的东西,来到东北冷不丁的吃高粱米饭和酸菜炖豆腐,非常新鲜,加上也饿了,竟然一连吞了三大碗,把我爸爸高兴坏了,他认为叔叔能吃,胃口好,身体很快就能长壮实。

哥俩吃饱了,我爸爸正要收拾碗筷刷锅,却听到外面吆三喝四有人嚷嚷,武馆的大门也被人砸得哐哐哐震天价响。我爸爸以为洪师傅或者武馆里哪个师兄弟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我爸爸楞了,门外站着一个年轻英武的汉子,汉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站着一帮人,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活像地里刚刚收割下来堆在一起的高粱嵇杆。

我爸爸问那个砸门的:“你们是谁?找谁?”

那个人向我爸爸鞠躬致意,然后叽里呱啦地操了一堆日语。我爸爸在井口家做了五六年的杂役,在机务段接触的工头也是日本人,这个时候对日语已经不陌生,虽然不够精熟,却也能听明白,这个人自称日本开拓团的武士,说是要和武馆的武士交流切磋。

我爸爸和日本人在一起打交道久了,深知他们说话可以很客气,行为举止看上去也很文明礼貌,但是,事实上却是来寻衅找事的。他不清楚武馆和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却蓦然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些人,洪师傅他们才不知道跑到哪里避了。

我爸爸自然不愿意趟这一潭浑水,当下也给对方深鞠一躬,然后解释道:洪师傅和武馆的师兄弟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外出未归,他只不过是临时在这打更看门的,不能和他们交流切磋武功,请他们见谅,等到洪师傅他们回来以后,直接跟洪师傅交涉。

我爸爸根本没有跟他们计较的心思,也没有替洪师傅出头的打算,看到他们围在门前瞎嚷嚷,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也就不再搭理,扭头准备回去关上大门和叔叔早点睡觉。一路几千公里奔波,他也非常劳累,第二天还得赶紧去上班,还得抽空带弟弟去井口家去报到,还要抽空买馅饼拜见老爷子,等等一摊儿事追在屁股后面,他哪有精神头陪这些日本人。

他不言不语,扭头就走的举动,让日本人觉得是轻蔑、傲慢、无礼,那个敲门的日本人是空手道紫带,不要说在开拓团里,就是在日本国内,也享受着很高的尊荣,自以为受到了我爸爸轻蔑、轻侮,动了闷火,抬手就向我爸爸的肩头抓了过来,他想用空手道最基本的腰技把我爸爸摔个大跟头,既是对我爸爸的教训,也是对武馆的羞辱。

我爸爸那个时候很年轻,虽然体格健壮,但是娃娃脸的形貌还没有脱掉,这种外型很容易迷惑敌手,把他当作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从而在心理上产生轻敌意识。这个日本人是空手道紫带,如果按照段位算,空手道一共分十个段位,那他就已经达到了七段的高位,虽然算不上顶级高手,却也不是一般等闲人物。他吃亏就在于万万没想到,这个娃娃脸身上,隐藏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武功顶尖高手严格训练出来的必杀技。

我爸爸背朝向他,却马上感觉到了他在背后偷袭,而且能清楚地判定他偷袭的部位和手法,多年苦练的武功根底,在老爷子玄妙气功的调教下,已经融合成了与生俱来一样生理和精神的本能反应。我爸爸并没有回身,梅花拳中的“拦腰腿”自然而然地变幻成倒踢紫金冠,大脚丫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踹向了日本人的小腿杆子。人的小腿正面是全身的弱点之一,因为这个部位很少肌肉、脂肪保护筋骨,不要说被练家子踹上一脚,就是平常里让普通人踢一下,也会疼痛难当。

空手道高手一上场就吃了个小亏,翻身跃起收摄心神,不敢再小觑对手,打足了十分精神,正正经经地给我爸爸鞠了一个躬,还用中国话说了声:“承让,”然后招手示意,让我爸爸个先手。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武士,他已经抛开了刚开始领着大家来寻衅滋事,报复寻仇的心理,心情回归到了武道武考的层面上,所以客气了许多,也冷静了许多。

看到他客气,我爸爸也规规矩矩的按照中国的礼节,抱拳作揖,却没有给对方留先手,说了声“承让”,便出手,他看着那人的身形动作就像打拳的,便也用洪师傅武馆的看家本事梅花拳对付他,第一招就用上了冷踢绵腿。

冷踢很好理解,就是乘对方不备,用腿朝对方难以防护的位置踢打。绵腿的难度很大,踢出去的腿看上去犹豫不决,却又飘忽不定,让人难以防范。一般武家绝对不会把冷踢和绵腿结合在一起,因为冷踢讲究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只有疾若闪电的踢打,才能实现“冷不防”的战术效果。我爸爸却用相对迟缓、柔和的绵腿冷踢,按照正常情况,应该算作失招,犯了进攻的大忌。

空手道最讲究“三先”,即三种情况下必须抢先进攻:一是先之先,对方动作刚起时给予反击。二是对之先,看见对方的动作,在其动作尚未生效时反击。三是后之先,使对方的攻击失效,然后夺取先机加以反击。当时,从我爸爸踢出的这一腿来看,没有一条不符合空手道的“三先”打击条件。

平心而论,敌手当时对应我爸爸的招数是完全正确的,完全符合空手道抢攻的技战术要求。那位日本空手道紫带毫不犹豫,趁着我爸爸的腿刚刚抬起,尚未发力的机会,抢身上前,使用了空手道中的入身切接的技战术,一只手抓向我爸爸脚,一只手抓向我爸爸的腿,企图将我爸爸摔个大跟头,为下一步的跟进打击创造有利的态势。如果他的策略奏效,我爸爸被他弄倒在地,他便会施展空手道绞杀技,在我爸爸倒地未起的瞬间,合身纵扑,贴到我爸爸身上,霎那间就可以用腿脚和手臂将我爸爸的腿脚手臂绞断。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两手刚刚抓住我爸爸踢出来的那条腿,还没来得及发力,那条腿却忽然变成了柔弱无骨的棉花,令他轻飘飘地使不上力。他正在惊诧,我爸爸的梅花拳冷踢却已经变成了太祖长拳中的双龙惯耳,两个手掌活像两口大碗,朝他脑袋的两侧合击过来,最可怕的是,在双掌惯耳的同时,两个大拇指却又张开,按向了他的双眼。他连忙撒开抱着我爸爸那条腿的两手,仰头倒地避开了我爸爸的双掌合围,随即变身为趟地扫腿,一条腿扫向我爸爸的脚踝,另一只脚踢向了我爸爸的小腹。

我爸爸则本能地把梅花拳中的削腿和七星螳螂拳中的螳螂蹬枝,幻化成了连续不断的腿脚击打,一只脚堪堪地等到对方的腿踢到自己脚踝的瞬间,狠狠地反而朝攻击过来的小腿跺了下去,另一条腿则钩挂到了对方踢向自己腹部的大腿上,脚上灌气,狠狠地一挂,在对方大腿内侧实实在在的踹了一记。

日本空手道高手及时缩回了扫向我爸爸脚踝的那条腿,避免了被我爸爸一脚跺碎小腿骨的危险,却没能避开我爸爸的反腿钩挂,大腿一阵剧痛,知道自己已经吃亏,连忙侧滚脱开我爸爸的控制,翻身欲起继续搏击,可是腿一着地,便痛苦地闷哼一声,又坐倒在地上。这个结果,不但令在场的日本人大惊失色,就连我爸爸自己也错讹不已。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也就是那么一钩一挂,就已经重创了对方。

空手道紫带败了,激起了其他人的敌慨之气,其他还没有出手的日本武士至今不敢相信堂堂紫带空手道武士会仅仅两招就败在那样一个年轻人手下,这个结果谁也不会服气,争着抢着朝前拥,都想出面替自己这方找回场面来。

我爸爸一看他们一起向前冲过来,也有点紧张,他其实对自己现在到底有多能打,并没有数,刚才那一招制敌,他自己也认为,主要还是对方疏忽大意了,却没有想到,他用的那看似简单的一招,却已经融合了武术里边顶尖的运气、招数和临敌应变的技法。我爸爸这个时候,还像一个抱着金罐子满大街要饭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爱吃馅饼的老爷子调教下,已经成了武道上少有的身怀绝技的高手。

看到一帮日本武士一起拥将过来,我爸爸连忙用话头挤兑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嚷嚷:“你们要全体打我一个吗?”

远处怯生生围观的人群也耐不住了,纷纷嚷嚷着帮我爸爸打抱不平,有的喊:“一群打一个,算不了本事……”,有的喊:“这哪是比武,明明是打群架,还一群打人家一个……”,还有的起哄:“看啊,一群人打一个孩子啊。”

这些日本武士在中国“开拓”多年,我爸爸的话,加上围观者的起哄,他们也能听明白,这种场面让这些日本武士很没面子,他们本意是要窝囊羞辱中国武馆,给日本武士们争个面儿,如果真的蜂拥而上,群殴我爸爸一个人,他们原来想借机张扬日本武道的目的不但不会实现,反而会成为笑柄,不但中国人不会服气,就是日本人肯定也会对他们的行为不齿。所以,我爸爸那么一说,加上观众的哄闹,开拓团的武士们迟疑不决地站下了,陷入了两难境地:单打独斗,谁也没有取胜的信心和把握,一群人打一个人,谁也不敢羞辱日本武士的脸面。

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一起冲了过来,堵在武馆和日本开拓闹事团中间,然后一个宪兵中佐对着开拓团的武士声色俱厉的臭骂一通,一挥手,宪兵们端着枪把开拓团的人朝城外押解而去。返回头来,中佐根本没理会我爸爸,一挥手,伪满警察蜂拥进入武馆,片刻之后,我叔叔紧紧抱着他和我爸爸的破行李,迷里迷糊地被拉出武馆,然后,伪满警察们关闭武馆大门,用大木板把大门钉死,在大门上交叉贴了两张封条。

原来,开拓团的人连日到武馆搅扰,已经引起了伪满警察的注意,一者来闹事的是日本人,他们不敢轻易招惹,二者武馆那方面闭门不出,日本人单方面闹却也没有发生斗殴伤人,所以他们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事态升级,双方开始动手打起来了,伪满警察连忙向宪兵队报告,然后和宪兵队一起过来处置。宪兵队处置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对进城闹事的开拓团臭骂一通,驱赶出城。对围观的人一顿鞭子枪托驱散。武馆在他们看来就是招惹是非的元凶,干脆彻底封了图个清静。

倒霉的是我爸爸和我叔叔,长途跋涉几千里,好容易到了,却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了。黄昏的寒风中,我叔叔瑟瑟发抖,活像一株忍受风暴的小树,他还不能适应关外冬季的寒冷。我爸爸无奈地朝武馆看去,交叉贴在上面的白色封条让武馆的门洞仿佛呲牙怪笑的丑脸。

3、井口一家的热情让我爸爸松下心来。他本来准备让我叔叔在武馆安居几天,把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身子调养好一些之后,再送他到井口家去帮佣。结果刚到就趟了武馆和开拓团的浑水,武馆被封了,他和叔叔成了无处容身的流浪汉。他倒没什么,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窝一晚上,第二天再慢慢找宿处,而我叔叔却不行,如果露宿街头,或者找个背风处所混一夜,说不准第二天就会病倒。找旅馆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爸爸带着我叔叔从山东威海到沈阳,一路走来,早就身无分文,经过河北地界的时候,他就开始沿街卖艺,如果不是他卖艺讨几个小钱,恐怕他们还没过河北就得饥寒交迫变成路倒。

一路上,越往北走,叔叔的状态越差,咳嗽不停,面色萎黄,紧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额上冷汗直冒。担心我叔叔经受不起寒冷和疲惫的双重摧残,我爸爸只好带着他到了井口家,想把他安置在井口家里,好赖晚上能住在屋子里。

我叔叔跟我爸爸大为不同,他本身长得就瘦小,又满面病容,也许长期在家里遭受后妈的虐待,性格也十分内向,病痿枯黄的脸上,平常的表情也总是怯生生的,让人联想起受惊的食草动物。好在井口和奈子对我爸爸和叔叔的到来非常热情,奈子亲自给我叔叔烧好了洗澡水,然后又给他找了一套井口先生穿旧了的和服,让他洗完澡之后换上。

我叔叔洗澡的当儿,奈子又给我爸爸端来了两卷海苔寿司,我爸爸舍不得吃,说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把寿司留给了我叔叔。

一直到看着我叔叔洗过澡,换上了陈旧却柔软舒适的和服,舒舒坦坦地大啖起奈子夫人做的海苔寿司,我爸爸才放心地告辞出来,利用机务段的工作证,在车站候车室的角落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跑到机务段报到,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工头山本气呼呼地要臭骂他一通,然后把他赶去当杂役,可是看到他风尘仆仆、战战兢兢的样子,也许念及过去他工作的辛劳勤恳,仅仅说了一声:“去工作吧。”

我爸爸最担心的就是因为超假而被开除,现在他比过去更需要这份工作。过去,他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他还要照顾弟弟。他知道,弟弟在井口家里八成干不长,起码不会像他那样长期呆下去。我爸爸熟知日本人的性格,热情和客气,往往是一种委婉、暧昧的拒绝。

井口夫妇过分的热情和客气,让他惴惴不安,弟弟内向的性格,满面病容,不会有哪个东家喜欢他。

想到很久没有给老爷子送馅饼尽孝心了,我爸爸第一个月的工资刚刚拿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老袁家馅饼铺给老爷子买馅饼,然后到武馆的墙上画了十个大圆圈。当晚,他到棋盘山去等老爷子,一整夜老爷子都没有露面。而之后的几天里,我爸爸每天晚上都到棋盘山等老爷子,老爷子却一直再也没有露面,我爸爸就此跟老爷子失去了联系。

而我叔叔被井口家辞退,来得也远远比我爸爸的预期快得多。井口托人带信让我爸爸到他们家去一趟,我爸爸还以为他们家有什么重活需要他去做,从机务段下班之后饭都没顾上吃,就朝井口家跑去。这一次一到井口家我爸爸就感觉有异,过去,每当他来的时候,井口的夫人奈子都会迎接,先给他沏上一碗绿茶,请他品尝小点心,跟他聊一阵家常,然后才会让他去帮助干活。今天,奈子却没有出面,井口对我爸爸格外客气,请我爸爸坐到了客舍的正规位置上,沏上了绿茶之后,俯首道歉:“实在对不起许君,对您弟弟照顾不周到,还万望许君原谅。”

我爸爸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顿时一凉,根据他对日本人的了解,井口先生这是在向他表示将要辞退他弟弟。我爸爸也只好回答:“请井口先生不要这么说,是我给井口先生添麻烦了。”这就等于答应要把我叔叔领回去了。

井口先生也不多说,随即请我爸爸起身,带我爸爸来到了供佣人居住的那间屋子,我爸爸曾经在那间屋子里住过四五年,他走以后,井口重新粉刷了那间屋子,现在看去,那间屋子比过去敞亮了许多。叔叔还茫然无知地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井口先生从兜里掏出几张金圆券塞给我爸爸:“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这是一点补偿。”

我爸爸还想推辞,井口先生却已经转身离去。我爸爸只好帮我叔叔收拾行李,我叔叔还傻乎乎地问:“哥,怎么了?”

我爸爸也不好直截了当告诉他,人家把他给辞了,就说又给他找上能挣钱的工作了,要带他走。我叔叔也是个老实人,听到我爸爸这么说,收拾了自己的随身东西,起身跟着我爸爸往外走,走到过道,我叔叔还要去向井口先生告辞,我爸爸拦住了他,说井口先生正在忙,就不要打搅人家了,然后带着我爸爸离开了井口家。

路上我爸爸问我叔叔,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人家反感了,我叔叔茫然,告诉我爸爸,他工作非常尽心尽力,井口和夫人奈子对他好像挺好的。我爸爸暗自叹息,从今天开始,他就得不但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弟弟,他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弟弟能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养活弟弟是他应尽应份的义务,他绝对不会让弟弟受冻挨饿,他有这个自信。

然而,井口突然辞退弟弟,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根据他对井口夫妇的了解,即便是看在他的份上,如果弟弟干活的时候有点过错,或者有不周到的地方,他们也不至于辞退他。问题肯定不那么简单,他真想找井口问个究竟,转念想想,如果人家愿意告诉他,他不问人家就会直接说,人家既然不愿意说,他去问,人家也不会说,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爸爸没有猜错,井口辞退我叔叔,并不是因为我叔叔干活有什么不周到,而是因为我叔叔的身体。根据他的医学常识,他怀疑我叔叔得了肺痨,肺痨就是肺结核,当时是没有特效药治疗的传染病。刚开始这仅仅是猜疑,还没有到直接辞退我叔的份上,有这个想法,却还在找合适的机会。我叔叔却把在农村养成的一些不卫生习惯带了进来,比方说用手捏着鼻子擤鼻涕,过后却不知道洗洗手。比方十天半月不知道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自己却还懵然不知等等等等,这些毛病都是井口先生那种上等日本人难以容忍的。日本人不会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心里的不满,井口这样的日本知识分子尤其不会当面指责我叔叔的毛病,加上一直对我叔叔的病症心有疑忌,也就只好不顾我爸爸跟他们家的交情,客客气气的打发我叔叔走人。

从那以后,我爸爸就增加了一项工作:下班以后不回家,接着到机务段的煤渣堆里去捡煤核。依靠我爸爸的工钱,两个年轻力壮的光棍光是吃就已经很勉强了,他们还得租房子,而且一定要租带暖炕的房子,我爸爸担心我叔叔那副身板如果冬天没有取暖的热炕,根本就抵挡不了关外的严寒。

那一个冬天,虽然我爸爸非常辛苦,却也过得非常安宁。粗茶淡饭,兄弟俩却能吃饱肚子。大雪纷飞严寒逼人,兄弟俩却能在一口热炕上抵足取暖。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精神上的自由,不用再依赖别人活着,吃一口喝一口都不用再看后妈的眼色。后来我爸爸对我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这一生少有的安宁、平和的冬天。

冬去春来,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我叔叔的身体似乎也跟着春天苏醒的乌拉草、急慌慌吐出嫩芽的白桦树一起有了生气。灰黄的脸上有了血色,木板一样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圆润的征象,这种变化不但让爸爸喜不自胜,就是我叔叔自己也像经过冬眠的熊瞎子,恨不得马上能够掰到香甜的苞米,采到芬芳的蜂蜜,他一再要求我爸爸帮他找个活干,他不能闲呆在家里,像个废品一样靠我爸爸养活。

我爸爸恢复了捡煤核的副业以后,跟那些铁匠铺、小铁件加工厂的交道又多了起来,对那些铁匠铺、小铁件加工厂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刚好有一家小铁工厂需要个记账的,我爸爸听说了,连忙举荐我叔叔过去,我叔叔虽然身体不好,不会武功,却比我爸爸读书多,算盘也能拨拉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脆响,给小铁工厂当个帐房先生过过磅,记记账,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铁工厂的东家知道我爸爸是南满铁路机务段的,接触多了也觉得我爸爸为人忠厚耿直,就让我爸爸把我叔叔带过去看看。看到我叔叔小铁工厂的东家就乐了,说我叔叔那个样儿,无论是长相还是动静,天生就是一个账房先生。于是二话没说,就把我叔叔留了下来,说好每天在工厂吃一顿午饭,每个月发六个金圆券。

能挣钱了,对我叔叔而言那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第一个月领到了六个金圆券,他给我爸爸买了一瓶老烧刀子,又买了两双大洒鞋,天暖和了,他们哥俩不能再穿冬天的棉靰鞡了。晚上,他炖了一锅酸菜粉条,烤了几个高粱面窝头,等着我爸爸回来哥俩一起高兴高兴。

可是,一直等到三更天,我爸爸也没回来,我叔叔是个实心眼,想着要跟我爸爸一起喝酒,不等到我爸爸回来他就不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啃了半拉高粱面窝头。

4、我经常会想起弟弟刚到东京,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二十万日元时候,那惊喜、兴奋和激动的样子。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也是我千辛万苦经营起来的这摊事业最可靠的帮手,我甚至经常想,如果我老了干不动了,或者我出了什么意外,除了我的亲弟弟,还有谁能让我放心地把这摊事情交给他呢?

我之所以对我弟弟第一次领到日元薪水时候,那高兴、激动的样子记忆犹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他的那副红光满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爸爸多次给我讲过的我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叔叔。六个金圆券对我叔叔这个从山东农村出来的穷孩子而言,无异于一笔大财。同样,三十万日元,按照当时的汇率,相当于一万多块人民币,在北京二流京剧团跑龙套的我弟弟,每个月的收入最多超不过一百来块钱,对他而言,这个数目无异于一笔大财。

那天晚上,他请我到新宿后面的荒木町小酒馆喝酒,这种小酒馆日本人称之为居酒屋。居酒屋跟国内的小酒馆不同,规模很小,价格昂贵,我自己从来不舍得到这种地方消费。可是那天晚上,看到他兴致勃勃,心情极佳,就没有推辞,我不愿意扫他的兴。那天晚上,可以算作我们兄弟之间最正式、最和谐的一次交流。我们都喝得有点多,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我们眼里是那么光明,逼仄的居酒屋在我们感觉上是那么的敞亮。我们谈起了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旧事,我告诉他,我的幼年时期左眼挨过一砖头,现在经常痛,视力也越来越减退了。我没有说这一砖头是为谁挨的,他连忙关切地翻开我的眼皮认真查看了一阵,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请最好的眼科医生帮我治疗,一定要治好我的眼伤。

不管他说的能不能实现,我当时心里都非常的感动,这就是我的亲弟弟,我没有白疼他。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一刻,我由衷地体会、理解了我爸爸失去了自己的亲弟弟之后,留在他心头永生难以抚平的伤痛和愧疚。

亲情让我感动,酒精也令人热血沸腾,我们聊起了公司发展的长远规划,聊起了我到日本以后,博命一样流血流汗的奋斗过程,我们还聊起了远在北京的父母,聊起了我那几个让我心里没底的结拜兄弟……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兄弟俩这一次气氛融洽、掏心窝子的酒聊,竟然是我们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可是,哪怕只有一次,我们仍然比我们的爸爸和叔叔幸运,不管后来如何,起码,我们兄弟之间有过这么一场水如交融的长谈可以留在记忆中。而我爸爸和我叔叔,却从来没有机会像我们那样坐下来,喝着酒,吃着炸虾和生鱼片,兄弟俩倾心长谈过一次。他们没有那个机会,也没有那份闲情逸志,生活的压力让他们像跑在同一条轨道上的机车,目标一致,却永远没有平静相聚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叔叔做好了菜,买来了烧酒,等了我爸爸一夜,我爸爸却一直没有回来。他背着半筐煤核,刚从机务段的院墙里出来,就被他的大师兄铁牛拉走了。

“你这是干嘛呢?怎么捡起这玩意来了?堂堂洪家武馆的大英雄,弄得跟个小鬼似的,多丢面子。”

铁牛是洪师傅武馆里的大师兄,最拿手的功夫是铁牛耕地,铁牛这个名号由此而得。他可以身负一袋子高粱米,单手握拳撑在地上作五十多个俯卧撑。我爸爸的铁牛耕地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后来我爸爸跟着那个世外高人练了内功心法,可以身负一百多斤的沙袋连续在地上单拳起伏一百多下,远远超越了这位大师兄。所谓的铁牛耕地,是站桩的辅助功夫,单拳撑地做俯卧撑,可以锻炼把全身的力道集中在一只拳头上,练到家了,一拳打出去的力道,可以立毙犍牛。

“别扯了,我是什么英雄。”我爸爸自己并不知道,就在他埋头苦干,拼命挣钱,朝着自己的理想:养好弟弟、开个武馆奔命的时候,他独自对抗日本开拓团的武士,并且两招就打败了日本空手道紫带的事情,已经在武道上传得纷纷扬扬,而且经过不断的添油加醋,事情的过程已经远远不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在关内外武道中人的嘴里,我爸爸已经成了人力战群雄,为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大豪杰、大英雄。

大师兄他们跟着洪师傅逃到关内之后,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整天无所事事,人心渐渐散了。有的仗着身负武功,索性拉杆子当了土匪。剩下的整天无所事事,有的跑到大街上卖艺,混两个零花钱,把洪师傅脸面都丢尽了。洪师傅的根基在东北,离开了东北,他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在没法再混下去,洪师傅派大师兄回沈阳探探虚实,稍带着找点生意路子,如果顺当,他就也潜回沈阳,不再开武馆,干点别的。

大师兄回到沈阳就听说了我爸爸独自退强敌的传说,连忙跑过来找我爸爸。我爸爸好久没见到武馆的师兄弟,见面之后真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连忙拉着他们到太原街老袁家馅饼店去接风。

喝着炭火一样猛烈的烧刀子,吃着大馅饼和鲜族辣酸菜,铁牛先把我爸爸狠狠吹捧了一通,然后说到洪师傅希望回东北,做生意赚点钱然后再想法把武馆开起来。

我爸爸说,只要武馆重新开张,需要他做什么,他一定尽力而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洪师傅的徒弟么。”

铁牛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挣钱,只要有了钱,别说开武馆,开什么都行。

我爸爸说,废话,有钱我还用得着爬煤渣堆上捡煤核吗?

铁牛说那你是犯贱,有钱也不会挣。

我爸爸请教他,怎么样才能多挣钱,挣大钱,铁牛说:倒腾山货。

我爸爸对这一行当不懂,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倒腾买卖的人,大师兄铁牛却很有信心:“别的你都不用管,你就管把我们的货送上火车就行了。”

我爸爸还有点迟疑:“就那么简单?”

铁牛哈哈大笑:“你以为做买卖有多难?有货有买家就够了,现在东北缺什么,我们就从关内倒腾什么,关内缺什么,我们就从东北倒腾什么,两头倒腾,还怕赚不来钱?”

我爸爸问他:“我能干吗?”

铁牛说:“你只管一件事情,上货,然后给你分钱。”

这顿酒喝得很有成果,最终我爸爸成了铁牛生意链条上的一环。铁牛也真能折腾,他把一些长得像人参、鹿茸、虎骨、关东烟的东西运进关内,再从关内把一些长得像河间羊皮、景泰蓝瓷器、蓝田玉器之类的东西运到关外。他的贩运量都不大,每次也就是一两个麻包,运往关内的货物由我爸爸凭着出入证带进车站,然后自然会有人接货,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送上火车,然后又运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从关内运来的货物,则由我爸爸接受以后,带出车站,然后交给铁牛或者他派来的人,至于他是怎么倒卖的,我爸爸也不知道。

干了两个多月,铁牛给我爸爸分了两百多块金圆券。这差不多等于我爸爸两年的工资。可把我爸爸高兴坏了,他暗自盘算,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挣钱,再过上两三年,他就能在沈阳不太好的地界盘上一处房子,那样他和我叔叔就算有了自己的家了。再干上两三年,就能置办一些应用的器械,把武馆开起来。

一天,我爸爸正在机车上清灰,带班的日本工头在下边喊我爸爸,我爸爸下车,才看到,井口在不远处等他。我爸爸还以为井口家有什么重活需要他去干,连忙过去招呼:“先生找我有事?需要做什么,我下班就去。”

自从井口辞退了我叔叔之后,也可能他不太好意思,我爸爸也不太自在,所以来往少了很多,我爸爸不像过去那样经常到他们家帮忙干粗活、重活、脏活。所以,今天井口亲自在上班时间跑到现场找我爸爸,我爸爸就以为他是有什么家务活,不方便找别人,才专程过来找他的。

井口却说,家里没有什么活,让我爸爸有时间了,到他们家坐坐,他妻子时间久了没有见到我爸爸,挺挂念的。

我爸爸到他们家的时候才十二三岁,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六七岁了,前后呆了四五年。井口没有儿子,时间一长,他们夫妻潜意识里,就把对儿子的企盼和情感,潜移默化的移情到了我爸爸身上,这一点从理智上说,他们都不会承认,可是,情感上的联系,确实摆脱不掉的。

我爸爸连忙解释,他现在很忙,所以去得少了,让奈子夫人挂念了,很谢谢她,一会下班以后,他洗个澡就过去看望奈子夫人。

井口连连说了几声多谢多谢,给你添麻烦了之类日本人常说的客气话,然后又问我爸爸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我爸爸说没有,一切都挺好的。井口告别离去,工头凑过来问我爸爸怎么跟井口先生那么熟,我爸爸如实告诉他,过去在井口家里帮工很多年。日本人对术业有专攻的工程技术人员格外尊重,工头从那以后对我爸爸格外客气。而我爸爸跟高级工程师井口先生交情甚笃的话,很快也通过工头的嘴在日本人中传开了,从那以后,我爸爸进出有卫兵把守的机务段更加方便,给铁牛带货送货也更加顺畅了。

我爸爸后来又经常去井口家,帮井口家里做一些粗活、重活,而井口的妻子奈子也经常做了寿司或者小点心,有时候让井口带过来,有时候派家里雇的小杂役给井口送饭的时候带过来。那个时代,中国人只能吃高粱米、棒子面,不准吃大米白面,如果吃了,被发现要以经济犯的名义治罪。奈子担心我爸爸干重活,体力消耗大,老吃高粱米、棒子面身体受不了。而她带来的日式这些食物,我爸爸从来舍不得吃,都带回去给了我叔叔。

东北的夏季很短,秋天转眼间也已经带了浓重的寒气,街上的树叶随着秋风飘荡,摇摇晃晃雪片也似地落到地上,一早一晚背风的地方已经挂上了霜花。我爸爸为了多赚钱,白天上班,下班以后就捡煤核,晚上还常常要去铁牛那里接货、送货。好在生意进行得很顺利,收入也尽如人意。可是我叔叔入秋以后身体却不行了,气短、心慌,动不动还冒冷汗、晕厥。有两次正在上班,过磅记帐的时候,晕倒在地。看到我叔叔身体那么差劲,铁件加工厂的老板也不敢再用他,担心他在工厂发生意外受拖累,找个借口把他给辞了。

我爸爸对我叔叔的身体状况也非常担忧,带了他到处求医问药,那个年代没有多少像样的西医院,中国人也不太相信西医,我爸爸带着我叔叔几乎找遍了沈阳所有有点名气的中医。有的大夫说我叔叔是肺痨,有的说是肝火,有的说是肾虚,有的说是心亏,反正不管说什么的,吃了药都没什么作用。只有卧床静躺着,我叔叔才能好过一些。

战乱时期,医药费贵得吓人,就这么一折腾,我爸爸攒下来的钱基本上耗费光了。一个老中医告诉我爸爸,我叔叔的病其实就是体虚血亏,要好好补养,补养好了,用不着吃药就成,最好给我叔叔吃一些参茸之类的补品。我爸爸蓦然想到,铁牛那家伙经常往关内倒腾参茸,何不顺手弄出来一些给我叔叔补身体?于是每次遇到铁牛上货的时候,只要有参茸之类的好东西,就顺手牵羊弄一些拿回家,按照老中医教的炮制方法,或煮或炖给我叔叔弄了吃。

我叔叔吃了铁牛的人参鹿茸,不但没有一点起色,反而上吐下泻,俗话说好汉子经不住两泡稀屎,连吐带泻,我叔叔身体更加虚弱了。我爸爸以为那个中医有问题,看到我叔叔这副样子,非常气愤,跑去找那个老中医兴师问罪,老中医让他把给我叔叔服用的人参鹿茸拿过去他看看:“我就不相信你能弄来真正的人参鹿茸。”这是老中医在我爸爸离开的时候,小声嘟囔的一句话,我爸爸听到了,却没有跟他争执,我爸爸暗说,你别狗眼看人低,觉得我是劳工就没钱买那玩意儿,我还恰恰就是倒腾那玩意的。

我爸爸第二天就把他的人参鹿茸拿了过去让老中医过目,结果,老中医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人参鹿茸啊?”

5、我爸爸这才知道,他和铁牛倒腾的所谓的人参鹿茸都是假货。我爸爸追问铁牛,问他知不知道运进关内的所谓人参鹿茸都是假的,铁牛倒也不瞒我爸爸:“真的谁倒得起?本来就是假货么。”

那个老中医告诉我爸爸,我爸爸给我叔叔用的所谓人参根本就是用黄茅根、桔梗或者胡萝卜干做出来的,为了让树根松软手感像真的人参,还用白醋和烧碱浸泡,然后再用甘草水煮,一般老百姓谁也不认得真人参是什么样儿,从东北运到关内,还好卖得很。至于鹿茸,那就更荒唐了,完全是用猪牛羊的骨腱外面黏贴上假鹿皮,然后再切成片骗人的。

我爸爸非常气恼,却又没办法说铁牛,本身他就是从人家的货里顺手牵羊摸出来的,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吃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爸爸就跟铁牛断了交道,我爸爸说,做生意可以,坑人的事情不能做,老天爷会报应。

我爸爸辛辛苦苦挣了一年多,结果让我叔叔犯了一场病就全都白辛苦了。而且,还给我爸爸增加了沉重的精神负担。过去,他以为我叔叔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在家里受后妈虐待,吃不好,干活累,把身体弄坏了。现在才明白,叔叔身体不好是有病,至于什么病,一个大夫一个说法,总体上来说,就是要叔叔静养,增加营养,不让叔叔干活挣钱可以做到,大不了他少吃一口,省出来的也就够叔叔吃了。可是凭他一个穷工人,靠什么来给自己的弟弟增加营养呢?

这个时候,我爸爸又想起了铁牛,尽管铁牛是贩卖假货的,可是从他那儿能挣到钱,现在,我爸爸最需要的就是钱。需要钱也要看是什么钱,那种钱挣到手里,心里就没法安稳,所以我爸爸又很犹豫。这天他下班,背着就手捡来的煤核到铁件加工厂送货,途中经过太原街,在车站广场看到有人在撂地摊耍把式,围观的人挺多,虽然扔钱的人少,可倒也不是一点钱都挣不上来。我爸爸心里忽悠一下,猛然间想到,他跟叔叔一路从山东走过来,到了河北地界的时候,没钱了,不就是一路撂地摊耍把式挣了钱才能回到沈阳的吗?

他急匆匆跑到铁件加工厂,把煤核交了,然后跑回家,换了套干净点的衣裳,拿了七节鞭,转回头又跑回了太原街车站广场,等到了,才发现,夜色已降,墨黑阴暗的广场上已经没了人迹,即便自己撂了摊儿,也没人看,更没人给钱。我爸爸暗自好笑,自己太急了,竟然忘了时间。

从那以后,他调整了劳作时间,下了班,趁亮先跑到太原街上撂地摊。天暗了,再回到机务段扒煤核。晚上看不清楚,他学别人,用捡来的旧机车油壶做了一盏嘎斯灯。嘎斯灯就是用铁皮做的类似茶壶的罐子,上面通一个细长的小管子,管子里面装进电石,电石的学名是碳化钙,加水以后,会分解出乙炔气体,乙炔气体从罐子上面细长的小管子朝外边冒,点燃以后可以用来照明。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趴在大煤渣堆上捡煤核,人手一盏嘎斯灯,暗夜中星光点点,看上去倒也很有点风景。

我爸爸告诉我,他从来不怕受苦:“练武之人,如果吃不了苦,那就趁早别练。”他最怕的就是东北的严寒,那个年代的冬天,尤其是东北的冬天,名副其实的冷,有人夸张地形容说,半夜三更上厕所撒尿,得随手拎条棍子,必须随撒随用棍子把冻结在上面的尿敲下来,不然尿道就会被冻成冰棍的尿堵死。如果不戴棉帽子,在外边呆上片刻,千万不能用手动耳朵,很可能一动耳朵就会像冻饺子一样掉下来,掉下来了人还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爸爸到了冬天,两只手就成了长满冻疮、伤痕累累的棒子面窝头。整个人都是黑颜色的,那是给机车清理煤灰、捡煤核弄的,想洗洗,天冷水冰,根本没办法洗。俗话说,苦日子难过天天过,好日子好过也是天天过。经过一个冬天的将养,春夏之交,我叔叔的身体也好了起来,身体稍微好了一些,他也就呆不住了,天天嚷嚷着要出去干活挣钱,我爸爸只好又帮他找了一家铁匠铺,让他继续给人家记账。

那些年,我爸爸和我叔叔兄弟俩,就在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挣扎着,我曾经问过我爸爸,那么苦的日子,他,还有我叔叔,是靠什么熬过来的?我爸爸当时没说话,过后他才说:当时他好像跟我叔叔没什么想头,就是一天天过日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想头,就是希望我叔叔的身体能强壮起来,他能开一家武馆。

棋盘山上的落叶松换了几茬松针,北陵湖的寒冰也消融了几个回合,我爸爸跟我叔的生活状态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我叔叔的身体仍然时好时坏,秋冬季节是他犯病的季节,一到春夏身体就明显好一些。逐渐我爸爸和他自己都习惯了这种循环节奏。到了冬天,我叔叔就趴窝养病,夏天出去找点轻松的活儿干干,轻松的活肯定挣钱少,可是起码能养活得了他自己。

有时候,我爸爸会想念老爷子,也曾经多次到洪师傅武馆的外墙上画馅饼,然后到棋盘山等他,却一直没有再跟老爷子联系上。我爸爸一直找不到老爷子,洪师傅却又跟我爸爸联络上了。这天我爸爸照例跑到太原大街上撂地摊,那天他先练了一套太祖长拳,走了一趟梅花桩步,又耍了一路七节鞭,可是却没有什么人给他的钱罐子里扔钱。我爸爸不善言辞,撂地摊也不会吆喝,就是只知道给人家做实货。在街头看把式的人群里肯定没有有钱人,穷人也就是看个热闹,自己都还在为糊口犯愁,谁也不会轻易把钱扔给我爸爸。加上他吆喝不起来,调动不起来别人掏钱的冲动,所以尽管他撂地摊耍得都是真把式、实把式,挣的钱却非常可怜。可怜也罢,有终究比没有强,饿急眼了,苍蝇腿都是肉菜。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人也都要散去,我爸爸瞄了一眼摆在地上的钱罐子,里边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小钱,我爸爸估计连一张金圆券都不够。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意尤其冷落,过去虽然赚得不多,可是辛苦半晌,起码一张金圆券能赚到。天渐渐黑了,人也渐渐散了,我爸爸也打算收工,再赶到机务段捡煤核去。现在,他捡煤核也有了经验,知道按照机车清灰的时间赶,机车清灰大量的没有烧透的煤就变成了煤核,热气腾腾,一般人要等到火气散了才敢爬上去捡。我爸爸不怕,趁热从煤渣堆的边缘开始扒拉,等到煤渣堆冷却了,他也捡得差不多了。到后来开始兴起了划堆,就是新鲜煤灰清下来,就有人用耙子在上面画个圈,圈子以内的就成了他包圆的,别人不能捡那个圈子以内的煤核。我爸爸不管那一套,谁划的堆他都照捡不误,别人也不敢阻拦他,所以他捡煤核的业务反倒比卖力气靠真本事卖艺挣得多。

眼看着人就要散尽了,我爸爸也弯腰收拾家伙什,正当他要拿起那个装了几枚小硬板的钱罐子时,从他的脑袋上边飘落下来两张金圆券。两张都是十元面额的,这么大的数额已经让我爸爸惊讶,最让我爸爸吃惊的是,这两张金圆券飘落的时候,就像排着队,整整齐齐地摞在了罐底。过去,也有人扔过纸币,可是,往罐子里扔纸币,大都会掉在罐子外边,或者我爸爸过去捡起来,或者人家还要重新捡起来放进罐子。能够这样直接把纸币扔进罐子,而且扔得那么准确、那么有章法,肯定有相当深厚的武功底子。

我爸爸抬头看过去,几个汉子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的冲他呲着白牙。天黑,那几个人的模样儿虽然看不清楚,可是我爸爸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中间的洪师傅还有他身旁的铁牛,我爸爸对他们俩最熟,身坯、站相一看就能分辨出来。我爸爸惊喜交加,连忙过去招呼:“洪师傅,什么时候回来的?”

洪师傅嘻嘻笑着说:“回来一阵子了,到处找你小子,没想到你混到大街上来了。”

洪师傅在关内混了几年,知道沈阳这边的风头早就过去,那些日本开拓团的武士们有的上了战场,生死不知,有的年老体衰,返回了日本老家,即便仍然留在东北的,也时过境迁,早就忘掉了跟洪师傅他们发生争端的事情,于是洪师傅悄悄回到了沈阳,重新租了一套院落,重新开张了他的武馆。

“好样的,不愧是洪家武馆出来的把式,算是给你洪师傅争回了脸面。”洪师傅指的是我爸爸跟开拓团的那场争斗。

我爸爸红了脸说:“也没什么用处,这不,还得撂摊,给洪师傅丢脸了。”

别的徒弟上街上撂摊洪师傅觉得丢脸,我爸爸撂摊他却说是英雄落难:“这有什么?古往今来哪个大英雄大豪杰没有走麦城的时候?秦琼卖马,杨志卖刀,过后还不都是说书的好段子?走,咱们爷俩喝两盅去。”

他们说话间,铁牛没吭声,在一边站着呵呵笑,我爸爸瞪了他一眼:“大师兄,你笑什么?还倒腾假货呢?”

铁牛嘻嘻一笑:“现在还能倒腾啥,掉脑袋的事,走,陪洪师傅喝酒去。”

我爸爸照例点了老袁家馅饼铺,那是他的老据点,他去了肯定不挨宰。他心里想的是,今天由他作东,算是给洪师傅接风,所以尽量去那种熟悉、价格相对便宜的地方。

这通酒喝得酣畅,各自叙说了分手以后这么些年的情况,铁牛说他现在也不做那种倒假货的生意了,日本人在战场上越来越不行了,越不行对后方顾得就越紧,盯得就越死,过去倒点假货买卖,都是伪满警察管,即便抓住了,挨顿揍罚笔款也就罢了,现在由日本宪兵队直接管,弄不好就得枪毙,罪名是破坏经济反满抗日。

洪师傅说他现在虽然把武馆开起来了,声势却大不如昔,关键还是走了这么些年,把老名头给扔了,现在的人大都不认他这一号的了。还有很多人去练日本的柔道、空手道,日本人还组织了一些柔道、空手道会馆,费用很低,所以在武道上,不像过去那么好混了。洪师傅话里话外是要招呼我爸爸到他的武馆里壮声势。我爸爸舍不得在铁路上的那份工作,没有答应过去,却答应有时间了就去帮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专职,兼职。

让我爸爸高兴的是,他随口提起了他兄弟的事儿,洪师傅答应让我叔叔到武馆去作支应,支应就是负责报名登记、钱款记账等等不出力的事情,有点像现在公司里头的白领。而我叔叔在铁件加工厂却是要出力的,不但要记帐算帐,还要过磅计量,他常常因为干这种重活犯病。洪师傅还允诺帮我叔叔诊治病症,学武练武之人,一定要了解人体的脏体经络结构,还要会一些病症伤痛的治疗,俗话说,要想学打人,先要学挨打,就是说,练武之人,挨打疗伤也是必练的基本功夫。

洪师傅的武功现在已经不如我爸爸,这话谁也不说,谁心里都有数,他的名望更是因为面对强敌一跑了之而一落千丈,这也是他重返沈阳之后,武馆寥落的原因。我爸爸武功突飞猛进,那是因为他经历了拜世外高人为师的奇缘,却没有洪师傅那么系统完整的武术修养,起码,在诊病疗伤方面,他远远不如洪师傅。

过了两天,我爸爸就让我叔叔辞了铁件加工厂的事由,改到洪师傅的武馆当了支应。洪师傅也就开始了对我叔叔病症的诊治。

6、“你叔叔到底是什么病,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

我爸爸多次这么说,其实,不要说他弄不明白,就是当时他找的那些中医大夫也都没有弄明白。我根据我爸爸说的我叔叔的症状,多次翻阅资料,判断我叔叔患的是心脏病,最大的可能是风湿性心脏病。中医对这种病没有专门的名称,一般称作“怔忡”、”喘证”、“水肿”、“心痹”,对于这种器质性疾病,中医本来就没有什么特效的疗法,所以我爸爸找了那么多中医,对我叔叔没有什么明显的疗效。如果由西医诊治,可以通过手术治愈,如果放在现在,治疗就更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在那个年代,不要说我爸爸没有钱,就是有钱,医疗水平也达不到,最多只能延长我叔叔一段寿命而已。

洪师傅走的也是中医路子,所以也弄不清我叔叔的病根,按照中医的路子当成“怔忡”、“喘证”、“水肿”、“心痹”来下药,也许洪师傅的医术高,也许武馆的工作轻不像铁件加工厂那么劳累,也许是季节比较暖和,我叔叔的身体到了武馆以后,居然也渐渐好了一些,不那么动辄气喘心慌,脸上也有了红润。

叔叔身体好了,我爸爸心就宽了,索性不再到街上撂地摊,业余时间就泡在洪师傅武馆里,帮着洪师傅给武馆的徒弟们传授武功。我爸爸为人忠厚,教授徒弟不会藏奸,有一桶绝对不会只晾半桶,除了那位世外高人师傅传授的内功心法因为他有誓言在先,不能传教任何人,其他的功夫,只要徒弟有本钱练的,他绝对倾囊相授。这里说的本钱,指的就是身体条件和练武的灵气。

我爸爸虽然教授武功的时候非常严格,却因为身上没有别人那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下意识,能够倾囊真心传授,徒弟们对他都非常爱戴,都愿意跟着他练功夫。后来,不知道谁把他独自击退日本开拓团武士的事情传了过来,也有的徒弟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情,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山东许就是那个两招退敌的大豪杰。他的身份地位立刻在武馆里大涨,徒弟们简直把他当成了偶像,有几个特别尊崇他的,每天一大早陪着他上班,一直送他进了机务段才返回头再去武馆,其形其状就如现在的粉丝迎送偶像。

我爸爸威望高升,连带着我叔叔脸上也光彩,那些练武之人,过去对我叔叔那样不会武功的人打心底里看不起,虽然碍着洪师傅和我爸爸的面子,不敢公然欺辱我叔叔,可是不时地呼来唤去地让他做这做那也是免不了的。现如今,不但没有人再让我叔叔做什么,反过来还不时有徒弟主动请示我叔叔,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不,如果我叔叔动手动脚做点什么,马上就会有人抢过去帮忙。

面对日本开拓团的挑战一跑了之,对于洪师傅而言,属于丢脸败兴的丑闻,所以他从来不提,现在我爸爸受到武馆里上上下下的尊崇,难免有人要追问当初洪师傅干吗去了,为什么只有我爸爸一个人出面抵挡日本武士。每当这个时候,洪师傅脸色就非常难看,哼哼哈哈地说他带着徒弟们到关内去以武会友,如果是身份比较低的徒弟打问这件事情,铁牛就会破口大骂:“干什么去了?操你妈去了。”

其实,就连我爸爸都以为洪师傅真的是带着师兄弟们到关内以武会友去了。洪师傅和铁牛的反应纯属做贼心虚而已。那个年代极少有作广告的买卖,更没有武馆打广告这一说,武馆的声誉都是靠练武之人口口相传,我爸爸名声逐渐起来了,洪师傅武馆的生意也逐渐好起来,人气起来了,交供纳粮的人多了,就如现今大学扩招,招的学生越多,大学的效益越好。所以,洪师傅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好,对我爸爸和我叔叔自然也格外热情周到,不等我爸爸提要求,还主动给我爸爸和我叔叔都长了工钱,我爸爸即便是客座,每个月也能拿十个金圆券,我叔叔每个月八个金圆券,哥俩心满意足,一个劲道洪师傅的好处。

那段日子,可以看作我爸爸在武道上的黄金岁月,兄弟俩过上了虽然并不富裕,却也安康的小日子。再后来,虽然我爸爸在武道上名声大振,名扬全国武林,可是因为没了我叔叔,他也仍然没了那份得到荣耀的兴奋。

期间,也有一些小小不然的龃龉,主要来自于铁牛。我爸爸曾经给我叔叔偷过铁牛倒卖的假人参、假鹿茸补身子,稀屎差点没把我叔叔屙死,整整缓了半年多才算是恢复了元气。这件事情我爸爸心里一直憋气,却又有苦难言,他那东西来路不地道,没法跟人家铁牛算计。结果这件事情反而成了铁牛拿来消遣他的话头,动不动就问我叔叔:最近没拉稀吧。我叔叔懵懵懂懂,不知道他问的是啥意思,因为我爸爸办的那个事太窝囊,自然不好对自己的弟弟说,每到铁牛这么问,我叔叔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拉。

铁牛就嘻嘻嘿嘿地笑,跟他走得近的徒弟便会大声嚷嚷:“不会吧师傅,山东许那是什么人?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其他徒弟看到他们这个样儿,自然要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铁牛就眉飞色舞地把我爸爸偷他倒卖的假人参、假鹿茸给我叔叔补身子,害得我叔叔跑肚拉稀的事情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

我叔叔听到这些事情,回家就问我爸爸,把我爸爸闹得好没面子,到了武馆就找铁牛跟他计较,我爸爸也觉得理亏,计较起来也就没有底气,好声好气的求他别老拿这件事情开玩笑,铁牛却不让份儿,大声大气地憋扭我爸爸:“怎么了?能做不能说啊?你这人也是的,真要给你弟弟补养身体,直说,铁牛我也不是那么没底数的人,好赖给你弟弟弄点真家伙,谁想到你这家伙偷偷摸摸地闹事情,没把你弟弟吃死算你那个泥捏的兄弟命大。”

我爸爸让他给窝囊得够呛,尤其他把我叔叔说成泥捏的,更是让我爸爸忌讳。可是我爸爸嘴笨,说不过他,说不过就动手,铁牛当然不是我爸爸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让我爸爸用太祖长拳里的短擒拿给制住了。太祖长拳是洪师傅武馆的看家功夫之一,铁牛作为大师兄,对这一套拳法烂熟于心,却因为缺乏内功支撑,数招就落败了。

我爸爸用短打缠斗常用的大别手别住他的胳膊和脖子,然后暗使绵力,劲道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涌泉穴。铁牛的脚底板顿时就像有人在用毛刷子轻轻的拂挠,痒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嘿嘿哈哈狂笑不止。这一招是我爸爸跟老爷子学的,他练功的时候,如果不如老爷子意了,老爷子就这么收拾他。他觉得很好玩,老爷子就教了他,让他反过来拿老爷子试招,任他怎么弄,老爷子却毫无反应。我爸爸还以为老爷子懵他,没给他真货,老爷子告诉他,同样的招数,不同的人使唤,使唤到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绝对不同的。所以,武术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练得怎么样,而是碰到的对手怎么样。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因而,练武之人,绝对不能争强好胜,更不能恃强凌弱。

“你小子知道练武之人最重要的禀性是什么吗?”老爷子问我爸爸。

我爸爸摇头,老爷子郑重其事:“一个字:忍。”

我爸爸反问:“那别人欺负我呢?”

老爷子:“忍,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要有节制,至于怎么节制,那就要看每个人的修行功夫了。”

现在,我爸爸制住了铁牛,就开始节制,并没有穷追猛打,却对他使上了痒痒功,这种用内劲给人挠痒痒的功夫,老爷子没告诉我爸爸叫什么,我爸爸就根据它的功效,把他叫痒痒功。

铁牛被我爸爸用痒痒功弄得苦不堪言,嘻嘻哈哈嘿嘿呀呀狂笑不止,别人看来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其中的苦楚只有铁牛自己明白。我爸爸放开了他,他仍然嘻嘻嘿嘿地傻笑半会儿才刹住。不管是不是闹着玩,两个人交手片刻,功夫高低立判,这让铁牛在徒弟们面前颜面尽失。

7、那是一个满山枫叶变黄的季节,每到这个季节,我叔叔的病就会严重起来。近两年在武馆过得比较顺心,我叔叔到了秋冬季节,虽然身体也会比春夏两季衰弱,咳嗽、气短、心慌种种症状难免时时出现,可是毕竟比过去要好过很多。可是今年的情况却很不好,刚刚一入冬,我叔叔就犯病了,稍微动动就气喘吁吁,心慌胸闷,而且开始浮肿,腿上肿得一按一个深坑。这其实是心力衰竭的症状,可惜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大夫能够准确地诊断出我叔叔的病因。

洪师傅看到我叔叔这副样子,也挺担心,不让他再到武馆上工,担心我叔叔死在武馆他承担不了责任,话却说得很好听:“老二”,他们都习惯把我叔叔叫老二,“身体不好,还是需要静养,每天来回上工挺辛苦的,在家好好调养,工钱照开吧。”

我叔叔却是一个拗性子,既然不在武馆上工了,也就不拿人家的工钱。我爸爸知道洪师傅有点医术,也一直给我叔叔诊治病症,就向他讨底,我叔叔到底是什么病,洪师傅说可能是虚症,虚火冲肝,最好找著名的乔大夫看看。那会儿,沈阳最著名的中医师就是这位乔大夫,可是这位乔大夫看病非常贵,开得药更贵,一般人根本看不起。听到洪师傅这么说,我爸爸决心带着我叔叔请乔大夫诊治。

“哪怕砸锅卖铁,抽血卖肉我也得给我弟弟把病治好。”

说到做到,我爸爸把他积攒下来准备将来开武馆的钱全都从钱柜上取了出来,他怕不够,又把多少年来收集的各式器械拿到当铺里当了,然后带着我叔叔去找那位乔大夫。

乔大夫属于那种一见面就让人放心的大夫,年届花甲,下巴颏上留了一大把白胡子,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保养得非常好,好像在用他自己做广告。这位乔大夫说话声音沉稳、坚定,却又非常和蔼,我爸爸一见到这位大夫,心里就充满了希望,所以当乔大夫让我爸爸付二十个金圆券的诊费时,我爸爸二话没说就付了,尽管这是他一个月的工钱。

乔大夫说我叔叔属于虚火旺,烧肝,外带消渴症,所以要从舌头根下面放血,当下就掏出一根三棱状比女人簪子还粗的针,在我叔叔舌头根子下面扎了两针,扎得我叔叔满嘴冒血。然后让我叔叔用清水漱了口,开了几大包中药,告诉我爸爸这副中药的药引子最为贵重,是他不辞辛苦三九寒天取得冬眠的蛇信子,然后在清明那一天用阴火焙干磨成粉制成的,所以一副药就要三十个金圆券。

乔大夫非常认真仔细,看过病,我爸爸抓好了药,他还交待了一番炖这副药的要领:要用房檐上的冰溜子融化以后浸泡一天,再用焦炭火猛火炖煮一袋烟的工夫,然后用闷火焖一顿饭的工夫,然后把药汁泌出来,再用童子尿冲了蛇信子末送服:“一定要男孩的,不要女孩的啊。”乔大夫郑重其事的叮嘱。

房檐上的冰溜子,焦炭,都不难,冬天已到,家家房檐下面都挂着冰溜子。焦炭实际上就是煤核,我爸爸没时间去捡,跑到铁匠铺要点就成。难的是童子尿,那东西经常能看见小孩到处撒,真的需要了,却并不好弄。我爸爸认识的人里,还没有豢养小孩子的,为了能让我叔叔及时吃到药,我爸爸拎着茶壶满大街踅摸,看见小孩,就跟过去,等着人家撒尿他好接。有两次差点成功,明明看着小孩扒裤子要尿尿了,我爸爸连忙赶过去,把茶壶递给人家:“小兄弟,来,尿这里。”小兄弟吓坏了,扭头就跑,尿也不撒了。

转悠了一下午,也没收到一泡童子尿。我爸爸自己倒憋得要命,忍不住心里暗叹:拼命想要的不来,不想要的偏偏会来。他实在不想离开大街跑到小胡同里去找地方撒尿,怕耽误事,他的心思是当晚无论如何要让我叔叔把药喝上。可是,人有水火土三急,事有始中终三要,武功再高,斗不过屎尿,我爸爸只好跑到大街后背的小胡同里找僻静地方解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小胡同还挺文明,里边真有一个公共厕所。我爸爸刚进去,跟屁股就进来一个小孩,跟我爸爸同样也是撒尿。我爸爸一看人家撒尿,立刻忍住了自己的尿,从胳肢窝里拿出茶壶:“小兄弟,来,尿这茶壶里。”

外面就有女人嚷嚷起来:“柱子,你跟谁说话呢?”

小孩便对外边嚷嚷:“不认识,一个人管我要尿。”

顿时一个老娘们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看到我爸爸正在把那把茶壶往小孩的鸡鸡下面接,一把推开我爸爸:“干吗的?干吗的?你神经病啊?”

我爸爸连忙解释:不是他有神经病,是家里有病人,需要点童子尿作药引子。

东北娘们的特点就是泼辣热心,听到我爸爸要她孩子的童子尿是为了治病,马上命令孩子:“柱子,尿吧,这人不是坏人。”

孩子却尿不出来了,受了惊吓。娘们一看孩子尿不出来了,马上又变脸了:“你看看你,把孩子的尿吓回去了,这要是埋下什么毛病,你得负责任。”

我爸爸一看这孩子暂时也指望不上了,自己让这个老娘们一闹腾刚才憋得尿居然也跟这孩子一样吓回去了,连忙走人,想再另外找童子撒尿去。人家却不让他走了,道理很简单,他把人家孩子的尿给吓回去了,如果孩子就此落下病根,人家到哪找他赔偿去?

我爸爸空负一身武功,面对了这样的东北娘们,就跟秀才遇到兵一样,有理说不清,没理也不能动手,俗话说,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即使要斗,我爸爸笨嘴拙舌,面对这样伶牙俐齿的东北老娘们,根本就不是对手。两个人就在男厕所里计较起来,老娘们也根本不在乎什么男厕所女厕所,反正就是一句话:我爸爸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爸爸请教那个老娘们,你说该怎么办?

老娘们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爸爸说那我就走。

老娘们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家柱子落毛病了我找谁去。

我爸爸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老娘们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爸爸说那我先回去,给你留个地址,你儿子有毛病你找我来。

老娘们说你不能走,谁知道你留的地址是真是假,到时候我找谁去?即便找到你了,你不认账我又能怎么样?

我爸爸只好再问:那你说怎么办?

老娘们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么讨论着车轱辘话,我爸爸急得要死,却没办法脱身。正在这个时候,他被憋回去的那泡尿又重新翻腾起来,我爸爸连忙对老娘们说:“你到外边去,我要撒尿。”

老娘们说:“你撒你的,我背过身不看,我走了你跑了我逮不住,追不上。”

我爸爸说你在场不看我也撒不出来。

老娘们说那就是你的毛病,怪不着我。

我爸爸实在憋急了,只好说那你转过身去,我先撒尿,别的事撒完了再说。

老娘们就转过身,我爸爸就撒尿。那个时代的人穿的都是大缅裆裤,没有前门,即便是男人解个小手,也必须解开裤腰带,把裤子褪下来然后再解手,一边解手一边还得叉着腿撑着裤子,不然裤子就溜到脚面上去了。

我爸爸一撒尿,哗啦啦的声音刺激那个小孩条件反射了,嚷嚷着:“我也撒,我也撒。”

等我爸爸明白过来,却已经来不及给小孩递茶壶了,如果他递茶壶,裤子肯定就会脱落下去,不递茶壶,孩子的童子尿就接不上,浪费了。我爸爸正在着急,老娘们冲过来一把抢过我爸爸的茶壶,对到孩子的鸡鸡下面:“撒吧。”

可能憋得久了,小孩子这一泡尿撒得痛快淋漓,整整装了大半壶。

老娘们问我爸爸:“够不够?”

这当儿我爸爸也提好了裤子,正在绑裤腰带,抻脑袋看看茶壶,满意地连连道谢:“谢谢大嫂了,谢谢小兄弟,今天我兄弟就能吃药了。”

既然孩子能够撒尿了,也说明没有落下什么毛病,这一壶童子尿来之不易,我爸爸非常高兴,非常激动,掏出两张毛票给小孩买糖吃,小孩高兴坏了,老娘们也挺高兴,客气一番,说:“不就一泡尿么,还给什么钱啊。明天你再要童子尿,就过来,今天晚上我让柱子多喝水,明天给你多尿点。”

分手以后,我爸爸急匆匆地赶回家里,严格按照乔大夫规定的操作程序,给我叔叔炖药。那药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不但苦,还非常腥,闻着就让人作呕。尽管这样,当他看着我叔叔就着新鲜的童子尿咕嘟咕嘟喝下了那一大碗黑黢黢的苦药时,我爸爸心里满是欣慰,他想,这一回可能对上症了,我叔叔的病一定会在乔大夫的手里好起来。

我叔叔喝下那碗药,我爸爸安顿我叔叔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到外边爬上房给他敲房檐上的冰溜子,准备融化了熬药用。回到屋里,我爸爸大吃一惊,我叔叔起来了,站在地当腰,脸涨得通红,表情极为怪异,似乎正在竭力吞咽什么非常难吃的东西。

“怎么了?难受吗?”

我爸爸这句话刚刚问出来,我叔叔的嘴就张开了,刚刚喝下去的药汤有如喷泉,劈头盖脸的喷了我爸爸一脸一身。

“哥,对不起,我实在憋不住了。”叔叔抱歉。

我爸爸却顾不上自己满身的胃液和药汤,连连跺脚:“咳,白吃了,白吃了,全都浪费了。”那一副中药就要三十个金圆券,是我爸爸两个多月的工钱,如果要耙煤核换钱,就得半年的功夫,难怪我爸爸痛惜不已。

“哥,对不起了,我实在憋不住了,躺着胃里的东西一个劲朝上面涌,我就站起来,想着站起来能好一点,站起来以后就全都喷出来了。”我叔叔漱过口,擦了把脸,气喘吁吁地对我爸爸解释。

我爸爸也无可奈何,连忙去换洗自己身上被叔叔搞得一塌糊涂的衣服。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爸就跑去找乔大夫,告诉他我叔叔吃他的药全部吐了的事情:“能不能再加上一副?把吐了的药补回来?”

乔大夫却告诉我爸爸一个值得高兴的知识:“没事,吐药不吐效,不用再加药了,剩下的药继续吃,吃完以后再过来看看,还要换方子。”

听到他这么说,我爸爸放心了许多,不管怎么说,我叔叔喝的药还算没有白废。

过后,我爸爸又带着我叔叔去找乔大夫看了两次,我爸爸多年积蓄不但全部花光,还欠了洪师傅武馆不少钱,而我叔叔的病却毫无起色。那是一个晦暗寒冷的冬天,我爸爸告诉我,他一生经历过的冬天里,唯有那一年的冬天让他毕生难忘:“那一年的冬天,阴冷酷寒,整天不见太阳,让人觉得活着真没意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阴冷、晦暗、了无生趣,我想,也许这些感觉都是我爸爸的主观印记,那一年的冬天其实跟别的冬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他之所以觉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阴冷、酷寒,可能是因为正是那一年的冬天,他失去了自己的弟弟。

8、铁牛找我爸爸的时候,我爸爸正在给机车上水,是工头出面叫我爸爸的,那个时候,工头已经变成了中国人。日本工头早就已经应征入伍,后来换了一个二鬼子,就是韩国人,再后来韩国人被我爸爸的徒弟给修理坏了,就轮到了这个中国人。

铁牛这一次找我爸爸,给我爸爸留下了终身的遗憾,让我爸爸的命运悲剧进入了高潮。

二次世界大战进入了收尾阶段,日本军队在太平洋、印度支那节节败退,单薄的日本国力已经无法支撑这样一场旷日持久且毫无取胜希望的战争,街面上已经难得见到日本男人,日本男人都被赶上了战场。

我爸爸跟他的上司关系处得基本上都还不错,不是我爸爸能溜会拍,我爸爸有他的独特优势:体格好,干活肯下死力,在机务段干得年头多了,活路也都非常熟悉,这样的工人,谁都会喜欢。况且,我爸爸跟井口关系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会制动招惹我爸爸。跟我爸爸唯一成了对头的工头是那个韩国工头。

韩国早就已经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占领东三省,建起了殖民政府伪满洲国以后,大量的韩国人以各种身份也随着进入了中国东北,中国人把他们叫二鬼子、二毛子。资历老的奴才到了满洲国,就自认为比新奴才身分要高一等,二鬼子在中国人面前不可一世、骄横跋扈、为所欲为比他的主子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那个时候中国人更恨二鬼子,尽管其中亦有同为奴才凭什么彼奴高于此奴,凭什么你管我的扭曲心理,但是仇恨却更甚于对日本占领者。

二鬼子工头对我爸爸从来没有好脸,呼来喝去不说,干什么活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一次我爸爸给机车上水,收水的时候管子里留存的水洒到了机车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上水没有人不洒出来一点的,因为那个时候的机车没有水位计,水上满了没有,全靠上水工观察和经验判断。如果没有上够水,中途机车缺水,要算事故,追究下来上水工丢饭碗是小事,弄不好上纲上线为反满抗日,就有可能蹲笆篱子。因而上水工上水的时候,宁溢毋缺。上水管龙头关严了之后,管道里留存的水也会在掰回原位的时候,从龙头里漏一些出来。

我爸爸就因为这么点很正常的操作被那个二鬼子骂了个臭死,我爸爸向他解释,他还抬腿踹我爸爸。我爸爸山东人的性格,吃软不吃硬,何况本来自己就没做错,当下也来气了,看着他的腿踢了过来,抬手一拨,用上了绵劲儿,二鬼子一脑袋翻到了煤渣堆上,而且从煤渣堆的这一头一直翻到了另外一头,整个人就如滚着从山下边上了山又从山另一边滚下山,满身满脸黑煤灰活像刚刚从煤井里出来的矿工。

爬起来之后,他感觉我爸爸好像不是一般人,没敢再动手,跳着脚破口大骂,我爸爸也不再搭理他,转身走了。从那以后就埋下了仇怨,每到月底结薪的时候,他都要找碴克扣我爸爸的薪水。几个月下来我爸爸少收入了十几个金圆券,心疼得要命,跟武馆里的徒弟是兄弟们聊起来,大家愤愤不平,嚷嚷着要替我爸爸出气。我爸爸也没拦着,我爸爸内心也恨不得把那个二鬼子美美收拾一通,只不过他不好出面而已。

徒弟果仁表面上看着粗粗的,心思却多,思虑缜密,所以人送外号“果仁”,意思是外糙里边却有货。他对我爸爸说,当天晚上就要动手,让我爸爸“找那个日本大人物去”。我爸爸前不久刚刚给井口家托完煤坯,当时问过了,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井口说没什么事情,今天又跑过去,明摆着没事找事。果仁说,没事你也去,我们修理二鬼子,二鬼子肯定要怀疑到你身上,到时候就让那个“日本大人物”出面证明,你当时不在场。

我爸爸当天晚上就跑到井口家,打着旗号是看看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干的重活没有。井口此时没什么重活,有重活晚上也不是干活的时间,奈子夫人就留我爸爸坐坐。我爸爸一向是有什么活干完就走,从来不坐,今天晚上有意要制造不在现场证明,就没客气,陪奈子夫人在他们家的榻榻米上坐。

奈子沏了日本的绿茶粉,又给我爸爸拿来一些小茶点,跟我爸爸聊了一些近日的工作生活情况,又打问我叔叔的情况,我爸爸告诉他我叔叔身体一直不好,奈子叹息道,现在打仗,诸多不便,如果不打仗,太太平平的,她真可以把我叔叔送到日本去看看病。

井口先生也从他的书房来到客舍跟我爸爸闲聊起来。井口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脸拉得长长地,红彤彤地,嘴里还有酒气。我爸爸以为他们家有什么不愉快,又不好问,告辞走吧,又担心那边的事情没完,到时候井口没办法做证明,就只好硬着头皮坐着。

井口陪我爸爸默默地喝了一阵茶,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我爸爸大吃一惊:“许君,我们日本要败了。”

我爸爸目瞪口呆,却不敢接茬。

井口又说:“这场战争我们日本本来就不可能胜利。”

我爸爸这才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日本不是一直都在胜利吗?”

井口摇头:“中国,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四亿多人口,地大物博,资源丰富。日本,三十七万多平方公里,不到一亿人口,资源贫乏。两个国家,西瓜和芝麻,芝麻要打败西瓜,可能吗?最终我们日本还是要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种事情我爸爸不懂,也不好插话,只好连连点头,做倾听状,由井口自己讲。

“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美国对日宣战,过去对付中国日本就已经够吃力了,现在再加上美国,北方的苏联,唉,我们日本完了。”说到这儿,井口潸然泪下,慌得奈子忙不迭地跑去拿面巾,我爸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爸爸只能说:“既然这样,你们还打什么?”

井口指指我爸爸,又指指自己:“你,中国老百姓,我,日本老百姓,老百姓不喜欢战争,国家喜欢,老百姓没办法。许君,希望你不要恨日本老百姓,也不要恨我,我不是侵略者,我就是个日本老百姓,我的任务就是修铁路。”

奈子拿来了面巾,热腾腾地糊到了井口的脸上,捂住了他的脸,也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对我爸爸说:“他喝多了,你千万不要到外面说。”

我爸爸连连点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就起身告辞,井口却已经睡着了。

这边井口对战争的议论告一段落,那边,洪师傅武馆的师兄弟和徒弟们对二鬼子的战争也已经结束。他们是直接闯到二鬼子家里去收拾的,几个会武功的修理一个二鬼子,几下就把二鬼子给做成了残废。过后,二鬼子一口咬定是我爸爸干的,我爸爸按照事先确定的策略,一口咬定他那天晚上根本不在现场,在井口家里闲聊。

伪满警察都是中国人,虽然负责破案,却对二鬼子挨揍窃喜不已,看到我爸爸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在井口家里,连找井口核实一下都懒得去,做了个我爸爸不在现场的结论,我爸爸作案的可能被否定,这个案子基本上就成了死案。再后来,那个二鬼子工头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回国了,有人说他老婆长得好看,老毛子轮奸了他老婆,然后又把他也给毙了。

老毛子就是歼灭日本关东军的苏军,东北人把他们叫老毛子。

9、听到铁牛找,我爸爸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路,跑到机务段外边招呼。自从我爸爸给铁牛上过痒痒功之后,铁牛对我爸爸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今天能来找我爸爸,我爸爸认为是修复俩人关系的机会,也觉得这可能是铁牛主动示好的行为。

虽然我爸爸对铁牛行事不端内心深处有芥蒂,跟他相处总是有所保留。可是他毕竟算是自己的大师兄,而且如果不是我爸爸贪小便宜,从他的货里偷拿假人参、假鹿茸给我叔叔补身体,也不会导致我叔叔那一场差点要命的上吐下泻。所以,从根本上来说,那件事情怪不着铁牛。

我爸爸跑到机务段外边,就见铁牛站在街对面,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地。

我爸爸到跟前,铁牛朝我爸爸扬扬手里的包袱:“哥们,帮个忙。”

我爸爸前不久让人家吃过苦头,还让人家当着众多师兄弟、徒弟的面丢了面子,事后连洪师傅都说我爸爸做事太欠考虑,不应该那么逞一时的脾气,让大师兄在徒弟们面前丢面子:“都是一个武馆里滚打出来的,我知道你现在武功高强,连我都比不过,可是,那也不能让人家当了大家的面丢人没面儿,做人不能忘本,你忘了人家铁牛帮着你练铁牛耕地的时候了?”

如果铁牛不是有事没事的拿我叔叔逗闷子,我爸爸本来也不是那种忍不了气的人。可是,对他怎么样是一回事,对他的弟弟是另一回事,欺负他弟弟,比直接欺负他更难接受。话是这么说,过后,对那一次的冲动我爸爸也暗自后悔,面子上却还要硬挺着,假装没事。今天人家找来要帮忙,我爸爸自然本能地就要抓住这个机会,缓和两个人的关系:“什么话,大师兄怎么跟我生分起来了?什么事,一句话。”

铁牛把手里的包袱塞给我爸爸:“洪师傅的药,给他老娘带的,托了人,你给带进铁路上去,下午有人找你取,车上的。”

那时候的铁路跟现在在这方面没有什么不同,列车员、押车的,都有一些亲戚朋友相求带点不大不小的东西,有的是当用的,有的也是倒货的。当用的物品,一般用不着给什么报酬,就是朋友帮忙的事儿。倒货的,就得给车上带货的人一定份额的报酬。这种事情铁路上也抓,但是抓得不紧,发现了大不了货物没收,上司臭骂一通。因为,这种事情跑车的谁都避免不了。

我爸爸连连答应着:“没问题,今后有什么事,大师兄尽管吩咐。”

铁牛告辞走了,我爸爸欣欣然,觉得从现在开始,他和铁牛的关系应该缓和了。说到底,还是一个武馆里的师兄弟,就像修理那个二鬼子,不是一个武馆里的兄弟,谁会管你受没受欺辱?

我爸爸他们那些上水工有一个排班室,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更衣柜。我爸爸把铁牛让他带的东西放进了更衣柜,等着下午洪师傅联系的那个跑车的人过来取。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三个铁路警察过来找我爸爸。铁路警察过去都是日本人担任,因为南满铁路是日本占领军南转北运各种战略物资的动脉、枢纽,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现如今,大部分铁路警察都由中国人担任,只有头头才是日本人。

警察荷枪实弹,二话不说,先给我爸爸戴上了手铐,然后押着我爸爸到了休息室,让我爸爸开更衣柜。

我爸爸非常奇怪,却也不敢多问,打开了更衣柜,警察一眼就看到了铁牛托我爸爸转交的那个包袱,二话不说提了包袱,我爸爸问他们怎么回事,要干什么,警察打开包袱,里边是一个饭盒,揭开饭盒的盖子,里边是黑乎乎的药膏子,我爸爸到这个时候还没在意,给人家解释:“这是别人托我带的药,治病的。”

警察嘿嘿冷笑:“治什么病?你说得倒也对,大烟膏子还真能治病。”

我爸爸明白了,所谓的药,其实就是大烟,用鸦片提炼出来的膏子。然而,即便货有问题,警察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除非有人告发。想到告发,我爸爸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只有一个可能,告发的人就是送货的人,铁牛搞了鬼,要报复陷害他。

警察不由我爸爸分说,把我爸爸押到了机务段的警讯室关了起来。那个时候,偷运、贩卖大烟,在伪满洲国是严重犯罪,抓住了一概枪毙。如果这个套儿真的是铁牛作下的,那他的心就黑到了极点,他这是要将我爸爸置于死地。

到了这个份上,生死之间,我爸爸也顾不了许多,把井口给抬了出来,一口咬定这是井口让他弄来治胃病的。井口在南满铁路赫赫有名,如果这东西真的是他弄来治胃病的,以他的身份,只要搞一张医生证明,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我爸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把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寄托到了井口身上,他断定,如果井口能够帮这个忙,把这件事情揽下来,他起码能活下来。

让我爸爸没有想到的是,井口亲自到警讯室来了。

“我后来估摸着,可能是警察找他核实情况,他才过来看我的。”这是我爸爸的判断,因为,以井口那种身份,不会轻易跑到警讯室探望一个倒卖大烟的人。

见到井口,我爸爸连忙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了井口,希望井口能够帮帮他,留他一条活命:“我死了,就等于死了两个人,我一死,我弟弟没人照顾,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说到这儿,我爸爸忍不住哭了。

井口脸板得像一张铁饼,冷然对我爸爸说:“这不成,我不能说谎,我没有让你给我搞鸦片,更没有胃病。”

井口此话一出,我爸爸万念俱灰,断定,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那就是被拉到苏家屯附近的乱葬岗子上,一枪了事。

“但是,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井口却又说了这么一句话,重新燃起了我爸爸的希望,“我不能说谎,但是我也不愿意看一个无辜的人,尤其是一个我喜欢的人就这样死去。”

说到这儿,井口朝外边喊了一声,一个警察应声跑了进来,井口吩咐他:“把他的手铐打开。”

警察犹豫不决,因为井口虽然是日本高层人物,但毕竟不是警察的上司,这种命令到底要不要执行,警察捉摸不定。

“八格,”井口动怒了,怒吼起来:“打开的。”

这是我爸爸给井口接触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井口粗口骂人。

警察摄于井口的威势,打开了我爸爸手铐,井口挥挥手,用日语对我爸爸说:“我知道你功夫很好,你跑吧,但是我不能说谎,我从来没有让你给我弄过鸦片……”

生死关头,我爸爸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警察还没明白过来,井口还没有解释完他为什么不能说谎,我爸爸一巴掌劈倒了警察,然后冲出门外,守在门外的警察遭遇突变,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也被我爸爸放倒在地,然后我爸爸就一溜烟跑了。 E3OIYh++rRB8hWWmLaVanst8KTBOBAd+cMbySdl0JI8eN4QtDLvW2kJxKEihAp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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