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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从面世那一天开始,一定会有很多人,以各种方式向你传授思想观念、为人之道和一切他们认为应该让你知道、遵从的社会规则和生活法门。而此时此刻,当夕阳的残辉将我的社长室涂抹得苍黄孤寂之时,我却忍不住要说,我们所接受的一切训导,面对命运的莫测力量,都只是没什么用处的装点,就像河流中的纸船,不堪一击,就像纸上印出来的历史,不经考问。

已是黄昏,我的属下都已经下班。整幢大楼静悄悄地,只有街上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黄昏之音,那是一种蒙眬、含混的嗡嗡声,暧昧、混沌,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就跟这个世界本身一样。我坐在福民株式会社的社长室里,落日的余晖将金黄的暗淡光芒撒进我的办公室,同时也将孤寂和伤感走私进来,偷偷摸摸填塞进我的心里。

我下楼,潜意识似乎下楼到了街上,就能摆脱那难言难诉的孤独和寂寥。途径商社的办公区域,从侧面的一间办公室里传出了话音,这个时候了还会有谁在这里?这个时间,大楼里应该是空无一人的,临近元旦,日本和中国员工都忙着准备过节,按照习俗,已经提前放假,不会有人还忙着公务。我推门进去,哦,是小牛,一个我在吴桥选中,然后跨洋过海来到日本的年轻人,他的日文名字是我给起的:福民小牛,我是他的担保人,他在我的公司已经干了将近十年,兼任杂技团团长,我给他办了永久居留权。

“爸爸,我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在这边一切都好,你放心吧,我们社长对我很好,我们在这里工作很忙,生活节奏很紧张,可是也很高兴,一切都挺顺利的……”

他头上套着耳机,所以他爸爸怎么回话我没有听到,但是可以想到,每个中国爸爸在这种时候,给儿子的回话都差不多,不管操的是什么方言,内容都大同小异:我们一切都好,你要注意身体,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跟同事领导搞好关系……

我之所以能够猜测到他爸爸的回话,是因为,我也有过爸爸,我也是爸爸,我的爸爸曾经多次给我这样的叮咛和嘱咐,我也对我的儿子曾经多次这样叮咛和嘱咐。

为了避免戴着耳机的小牛误会我偷听他和他家人对话,也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跳起来,回头看到是我立刻紧张起来:“对不起社长,我利用业余时间想跟家人拜个早年……”

他们在用视频聊天,隔着大海,用现代科技享受天伦之乐,在这严寒的冬季相互用亲人的问候温暖对方。

我安抚他:“没关系,现在是下班以后。对了,你爸爸刚才对你说什么?”

小牛没有回答,先把我拉到视频头前面向他爸爸介绍:“爸爸,这就是我们社长,也是中国人,现在是日本籍,他对我可好了。”

他爸爸跟我年龄相仿,却比我壮实许多,典型的淮北大汉。从视频里看到了我,他爸爸连忙站了起来,有点拘谨地搓着双手,似乎天气很冷手冻着了。他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我虽然听不见,却也能明白,他是感谢我关照他的儿子,希望我今后继续关照他的儿子,这是每一个中国爸爸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的话。

我也是一个中国爸爸,我也曾经有一个中国爸爸。

我给他爸爸鞠了个躬,这对于日本来说是非常寻常的礼节、致意,恭敬的后面隐藏着些许疏离感。他爸爸显然很不适应,忙不迭地也向我鞠躬,动作僵硬、生疏。

我问候了他几句,然后告辞:“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代表公司也代表我自己祝您和您的家人春节愉快,万事如意。”

我拍拍福民小牛的肩膀,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幸福,我从他和他爸爸脸上读到了这两个字。有的时候,幸福居然那么简单,仅仅是一句话、一个问候而已,就如福民小牛和他的父亲。有的时候,幸福离人却那么遥远,辛辛苦苦奔忙半生,幸福似乎就在前边,却总也得不到,就像现在的我。

这里是涉谷,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之一。能够在这里拥有一幢豪华大厦,却不能拥有那简单的两个字:幸福,这让我沮丧。

告别这对通过网络视频拜年的父子,爸爸这个词汇在我脑子里变得具体、生动。这个词汇,在我心里引起的情感意义一向和威严、敬畏联系在一起。在众多向你有意无意传授人生的人中,最重要的肯定是爸爸。爸爸是儿子人生的舵手,爸爸即便永远离开了人世,却永远不会离开儿子,他的精神和遗传基因会成为儿子的一部分,存在于儿子的肉体和精神之中。就像我,爸爸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是,他却像一尊神祗,或者更时尚的说法像预装在电脑系统的程序,仍然主导着我的行为和——命运。

我这一生中,我爸爸传授给我的最重要的人生理念在我的理念中已经凝缩成了四个词汇:练功、吃苦、忍耐、弟弟。

我向父亲的在天之灵起誓,我一生都在按照他灌输给我的理念做事、做人,然而,我也要告诉我爸爸的在天之灵,我并没有得到幸福,哪怕是起码的亲情和忠诚。

我想,爸爸灌输给我的理念,更准确地说是做人原则,和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有绝大的关系,他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相应的观念和理念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或许,六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一天,当我爸爸奋起反抗他继母软暴力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和我一生的命运都将会坎坷不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相信,那就是——宿命。

2.那一天,我爸爸从青岛水师营回来,看到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背着粪筐从外面进来,羸弱瘦小的身躯被半筐人畜的粪便压成弯曲的虾米,心里不由一阵刺痛。我叔叔没有看到我爸爸,他将筐里的粪便倾倒在院墙边的粪堆上,佝偻着身躯踅进了北屋。出门就要随身背着粪筐,这是那个年代农民的习惯,象我叔叔窝在地头刨食吃的人,哪怕是孩子,也必须随时背着粪筐,随时准备把路上遇到的人畜粪便据为己有。因为,人畜都要吃粮食,粮食却要吃人畜的粪便,上帝就是用这种轮回嘲弄戏耍着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

我爸爸跟着进去,我叔叔蜷缩在破炕头上,活像一只被主人憎厌的小狗,看到我叔叔这个样子,我爸爸心里很难受。但是,他忍了,因为,这种生活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他的父亲、我的爷爷续弦以后,他们就有了后妈。尤其是他们的后妈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他们兄弟俩就变成了家里的累赘、后母眼中的沙子,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在人脚底下当沙砾的生活。

我叔叔看到我爸爸回来,并没有喜色,他虚弱地让我爸爸给他弄点水喝。我爸爸连忙跑到灶房,锅里是空的,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给我叔叔端了过去。我叔叔啜吸了两口冰水,又说他很饿,想要吃的。我爸爸很了解他的弟弟,弟弟虽然才八岁,忍饥挨饿的耐力已经磨练成了生存本能,如果不是实在忍受不了,他不会主动提出吃的要求。我爸爸的处境相对要好得多,他一直跟着舅舅练武,白天基本上呆在舅舅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能够跟着舅舅习武生活,让爸爸面对我叔叔的时候,经常觉得愧疚,因为,我叔叔年龄小,身体弱,还有哮喘病,不能跟着舅舅习武,只好留在家里忍受后妈的歧视和虐待。

我爸爸又跑到灶房给我叔叔找吃的,灶房里空空如也,除了凉水,再没有能够下肚的东西。我爸爸清楚,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并没有到挨饿的地步,肯定会有吃的东西,只不过被后妈藏起来了。他跑到堂屋,堂屋的门上着锁,他从门缝窥视,往日里盛馒头煎饼或者窝窝头的那个棘条筐高高悬挂在房梁上。过去那个筐就放在灶房的大面板上面,随时饿了都可以从里边取吃的。现在,这个筐被锁到了堂屋,锁谁,不言而喻。

我爸爸转身来到院墙下边,捞起一把镢头,砸开那把老式挂锁闯了进去,从房梁上摘下了棘条筐。筐子里有吃的,既有黄灿灿的大煎饼,也有白沙沙的大馒头。我爸爸把筐子捧回了北屋,北屋背阳朝阴,是他们哥俩的住处。我叔叔见到吃食,面泛红光,犹如大烟客见到了鸦片,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噎得抻脖子瞪眼,我爸爸连忙把凉水递给他。

他们的后妈牵着她生下的两个娃儿从外面回来了,两个娃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我爸爸听到她的惊叫声:“谁把锁砸了?进来贼了?”

我爸爸没有理会她,他已经十二岁了,虽然尚数少年,可是长年累月的练功,让他身强体壮,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半大爷们,后妈的威慑力已经大为削弱。

后妈踢里扑通地闯进了北屋,一眼看到炕上的棘条筐,便开骂:“我还当进来贼了呢,原来是家贼,偷嘴吃的东西长不大,活不长。”

我爸爸仍然没有说话,却护住了棘条筐,两只眼睛虎虎地瞪着后妈。后妈并不惧他,尽管他现在已经长得跟后妈差不多高了,可是在后妈眼中,他仍然是个孩子,后妈冲过来抢筐子,我爸爸拦住了她:“我弟弟还没吃饱呢。”

后妈也有她的道理:“没到吃饭时间,谁都不能吃,你爸下地回来,要吃饭,都让你们吃了,你爸吃什么?”

我爸爸对我爷爷也很不满意,他认为,自从有了后妈,他爸爸也就变成了后爸:“我爸爸吃什么我管不了,我只管我弟弟吃饱。”

后妈不屑地撇嘴:“你要真有那个本事你去挣啊,还用得着砸门撬锁的偷?”

我爸爸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仅仅因为砸开了自家堂屋的锁头,给我叔叔找了点吃的,就被诬称窃贼、小偷,这是最让农村人感觉羞辱的罪名,我爸爸冲口而出:“放屁,你才偷了呢。”

我爸爸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不管后妈有多大的错,他也不能骂人家,人家是长辈。挨骂,而且是挨前窝孩子的骂,对于后妈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羞辱,她捞起炕头的笤帚疙瘩朝我爸爸劈头盖脸地抡了过来:“野种,偷吃的馋嘴子……”

后妈忽略了一个事实:我爸爸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可以任由她管教的小孩子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而且是一个练武功的半大小伙子。她只知道我爸爸跟着他舅舅过活去了,却不知道我爸爸跟着他舅舅在干什么。

以我爸爸的练的那一身童子功夫,当然不可能让后妈打着他,他随手一捞就截住了后妈的胳膊,后妈还没明白,笤帚疙瘩就已经换了主人,跑到我爸爸手上去了。后妈如果识相一点,就此罢手,肯定就会避免一次流血事件,可是她正在气头上,没了武器就稀里糊涂的用爪子挠我爸爸。我爸爸后来反复强调过了无数次,他从来没有想着动手打他的后妈:“不管怎么说,她虽然对我和你叔叔克扣了点,总还能一天三顿把生的做成熟的,我怎么着也叫她一声妈呢,怎么可能动手打她?我就是随手格了她一下,心里想的是别让她挠破我。”这段话,从我记事开始,我爸爸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一直到我即将去国离乡东渡日本的前夜,我爸爸跟我聊起往事,还又唠叨了一遍。我相信,他说得是真的。如果有人张牙舞爪的挠我,我也会推挡、躲闪,这应该属于本能,就像老鼠见了猫会逃跑、狗见了生人会汪汪。

我爸爸随手格挡一下,后妈却已经消受不起,她侧身跌倒,脑袋磕到了门框上,顿时血流如注,后妈在头上抹了一把,看到了血,顿时哭嚎起来。她的两个孩子看到妈妈脑袋流血了,一齐扑过来跟我爸爸玩命。那两个孩子跟我爸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如果打架,我爸爸一只手就能把他们两个制得服服帖帖。然而,我爸爸面对这两个幼小的弟弟,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他无论如何不能跟这两个幼小的弟弟动手。

于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出现了这样怪异的一幕: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追打着已经十二岁的大孩子。这个时候我爷爷回来了,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嬉哈哈地怂恿这两个小的:“撵,谁先撵上给谁吃苞米杆子。”

苞米杆跟甘蔗一样甜,苞米是粮食,农民谁也舍不得把苞米杆子当甘蔗吃,吃一根苞米杆,就等于毁了一棵苞米。能用苞米杆子当奖品鼓励两个小孩子抓大孩子,显示出我爷爷当时的心情很好。

我爷爷看到续弦的妻子满脸是血,从屋子里面哭咧咧的出来时,顿时愣住了。

后妈告状:“看看你儿子,把我打成啥了。”

我爸爸连忙辩解:“她打我,我推了一下,她自己没站稳。”

平心而论,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也都不是实话,关键是看从哪个角度理解。不管从哪个角度理解,我爷爷都没法摆脱夹在自己亲人中间的难堪。

妻子强烈要求驱逐我爸爸:“这个家里容不下我,有他没我,我走,我走……”

我爷爷表现不错,他没有打我爸爸,也没有骂他后老婆,因为,这种家务事没办法认定孰是孰非,手心手背都是肉,咬谁一口都是自己疼。抽了一夜旱烟,爷爷终于无奈于妻子的吵闹,她说,这个家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她怕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爸爸“那个狼崽子”连她带她的孩子一齐给杀了炖汤喝。

我爷爷倒不相信我爸爸真能把他的后妈和后妈生的孩子“杀了炖汤喝”,他渴望的是眼前的安宁,显然,我爸爸和他的后妈很难让他过上安宁日子。于是,快天亮的时候,一夜的旱烟把嘴和嗓子还有脑子都快熏成木头的时候,我爷爷做出了一个不是很负责任的决定:让我爸爸跟他舅舅一起生活。

3、我爸爸很高兴爷爷的安排,跟舅舅在一起,起码可以不受后妈的白眼,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弟弟、我叔叔。爷爷允诺,今后一定要加强对我叔叔的关照,起码,不再让他饿肚子,我爸爸就正式投奔了舅舅。

然而,这个方案却很难长久实行,他舅舅受雇于青岛水师,做了武术教头,要搬去青岛水师军营。我爸爸当然不可能跟着舅舅到军营里去,人家也不允许。又不能回家,他后妈不要他,我爸爸自己也不愿意。我爸爸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爷,是山东螳螂拳大家,在山东、河北、东北一带很有名气,也很有些江湖朋友,于是跟我爸爸商量,送他去找沈阳开武馆的洪老板,洪老板江湖上人称洪师傅,跟我舅爷是相识多年的哥们,通过他给我爸爸找个谋生路子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洪师傅为人仗义,以他跟舅舅的关系,我爸爸跟了他舅舅也放心。

那个年头,沈阳被称为“奉天”,是伪政权满洲国的重镇。伪满政权大量吸引内地民众入关,以增加满洲国的国民人口,所以再一次涌起了“闯关东”的大潮。关外肥沃的黑土地活像传说中掩埋着宝藏的沼泽,吸引无数关内混不下去的、想混得更好的人们朝那片广袤的原野迁徙,其行其状,很与改革开放后拼命出国的人潮相仿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也汇入到那股出国大潮中,我的目标是东京。我出国的那一趟航班被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冻结在北京机场的跑道上,原定上午起飞的航班,一直到了深夜还没有起飞的消息。在候机楼里等待起飞的时候,我蓦然想起了爸爸当年闯关东时候的情景,据他说,闯关东在他脑海里留下最深的记忆就是一个字:冷!连大车轮子都冻到官道上三匹骡马都拉不动。

那一刻,我被按在候机厅里,等待被冻僵的飞机暖和过来能够顺利起飞,脑海里翻腾着爸爸给我讲述过无数遍的闯关东时的情景,心里不由暗暗诧异,我的旅程,会不会是半个多世纪前我爸爸那趟旅程的轮回呢?

稍微让我心安的是,如果真有轮回,应该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因为我爸爸闯关东从事业上来说应该说是成功的。然而,后来他和我叔叔之间发生的悲剧,让他的成功蒙上了永世难平的悲伤,这又让我忐忑不安。因为,还没有登上飞机,我就已经在考虑如果能在日本混得好,怎么样把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弟弟,也想办法迁移到东京去过好日子。我当时在心里默默祈祷,渴望能像我爸爸当年闯关东那样,能在陌生的环境里趟出一条生存之路。同时又不要像我爸爸那样,一心一意为了弟弟,却留下终生的遗憾和内疚。

我爸爸到沈阳之后,那位洪师傅给他联系了井口先生,让他到井口先生家里去做杂役。井口是南满铁路工务局的高级工程师,家里有四口人,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女儿,他们一家人来自于日本东京都。

日本女人吃苦耐劳,女主人奈子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家里人的饭食和家里的卫生必须由她亲自动手,她把那些事情视作自己的义务和权利。我爸爸主要负责外路的一些杂事,比方说跑腿采买,给上班的井口先生送饭,每天早上打扫院落,接送他们家上学的女儿。这些事情对于从小在农村务农的我爸爸而言,简直太轻松了。当然,这种轻松也不会让他有太多的惊喜,井口先生只管他的吃住,除此而外,没有一分工钱。

我爸爸勤快、朴实、寡言,每天早上坚持练武功,井口先生有日本柔道的功底,所以非常喜欢看他练功,居然会为了看他练武功,每天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井口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不过问政治,每天默默地做他的事情,回到家里也就是看资料、看书、抽烟斗,很少说话。对我爸爸这个中国小杂役他自然是不屑于搭理的,即便每天早上看我爸爸练武功,也不过就是像看耍猴一样图个新鲜而已。

井口家的樱子小姐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跟我爸爸差不多大,当时在日侨学校读书,我爸爸的任务之一就是每天要去接送樱子。樱子跟我爸爸关系很好,不像一般意义上的主仆,倒有点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朋友。樱子小姐喜欢穿中式旗袍,有一次我爸爸到学校接她的时候,樱子正被几个进城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开拓团男子纠缠不休,他们闹闹嚷嚷的非让樱子把身上穿的旗袍脱下来,樱子吓坏了,双臂紧搂着两肩退缩到路旁,他们却仍然不依不饶,张牙舞爪的要动手扒樱子小姐的衣服。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在关东军的主导下,陷入昭和经济危机的日本把穷山僻壤和都市里吃不饱肚子的次郎、三郎们殖入东北,成立了开拓团,武装屯田。这些开拓团的三郎、次郎们根据日本传统,在家里没有继承权,在社会上又很难有安稳的立足之地,所以胸中都憋着足足的闷气、邪气。到了中国,却变成了占领者、上等人,经常找机会窜进城里享受花花世界,打架斗殴,招惹是非,不但跟中国人打,也跟日本人自己打,扰乱社会治安,连日本宪兵队都讨厌他们,见到他们就驱赶。

面对着些喝得醉醺醺的壮汉们,我爸爸刚开始也有点害怕,躲到一旁不敢吱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跑回去叫樱子家里人,又怕樱子一个女孩子受到侮辱,在这里守着又不敢出手帮忙。两难之时,樱子惊叫起来,原来,那几个开拓团已经开始动手剥她的衣裳了。我爸爸急了,再也按耐不住,冲过去一脚就把那个扭着樱子的大汉给踹倒在地,然后一把推开樱子,催促樱子赶紧回家。

樱子吓傻了,蹲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脑袋,浑身筛糠,活像一株寒风里的小树苗。我爸爸再想护着她跑,却已经被那几个开拓团围了起来。

4、性格决定命运,情商重于智商,我爸爸的经历证实了这个论断。我爸爸一生每一个命运的转折点都是由他的性格导致的,祸福及身,几乎都是与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喜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主调分不开。当时他肯定想不到,跟那几个日本人的打斗,居然成了他命运的重大转折。

日本人都是成年壮汉,我爸爸才是个半大小子,他们根本也没把我爸爸当回事,当下围拢过来,拳脚交加,想着痛揍我爸爸一顿解气。没想到我爸爸却身手灵活,使出壁虎上墙的身手,竟然在瞬间从他们的脑袋顶上翻出了人丛,然后从后面展开了当时他最拿手的七星螳螂拳,三下五除二把那几个人打得东倒西歪,每个人脸上都见了血。日本人非常诧异,却也非常顽强,明明打不过,却也不认输,拼了命般的扑上来仗着人多死缠烂打起来。

我爸爸终究是个半大孩子,体力、耐久性都比不过这些长年累月在东北黑土地上耕作的半农半兵的日本人,虽然没有吃大亏,却也摆脱不了这几个人,渐渐的就有些体力不支,身上也挨了拳脚。就在这个时候,日本宪兵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动作快捷的把斗殴现场给围了。我爸爸爸吓坏了,那个年月,中国人被抓进日本宪兵队,没有几个能囫囵着出来的。

让我爸爸奇怪的是,日本宪兵没对他怎么样,却把那几个日本开拓团的家伙给抓了起来,一个军曹轮着扇那几个人大耳光,然后指着我爸爸臭骂那几个人。我爸爸那时候已经能听懂一些日语,模模糊糊地听明白了,军曹骂那几个人没用,连个小孩子都打不过,给大日本帝国丢人。我爸爸生来是个武痴,看到军曹扇那几个人耳光,忍不住提示人家:“扇嘴巴子可以用两面扇,省力更疼。”

他哇啦哇啦说的是中国话,日本军曹听到了,却没有听懂,追问我爸爸说什么呢,我爸爸便用手势告诉人家,扇耳光可以用手掌的正反面连着扇,那样扇对方顾不上躲闪,也不用那么费力每次都得抬胳膊。军曹听了个半懂,就让我爸爸做个样子示范一下,我爸爸趁机把那几个次郎、三郎每人扇了几个耳光,用的是正反掌。

日本人面对强权和上司,挨打的时候一定要“嘿咦”,表示服从、尊重。军曹扇人家耳光的时候,左右开弓,基本节奏是“嘿咦”一声扇一下,我爸爸一只手正反面扇,效率高,动作快,容不得对方消消停停说出“嘿咦”,就已经扇了两下,基本节奏变成了“嘿”扇一下,“咦”扇一下,这让宪兵队的军曹大感惊诧,瞠目而视了半晌,还自己动手比划着怎么样才能用一只手的正反掌瞬间扇别人两个大耳光。

看明白了,军曹下令驱散了那几个倒霉的开拓团,我爸爸看没事了,正要带着樱子离开,军曹却一挥手,命令部下把我爸爸和樱子拎起来塞进摩托车斗里,风驰电掣地拉回了宪兵队。

说不怕,说勇敢,那是假的。我爸爸后来对我说,他当时真吓坏了,说来说去人家日本人还是向着日本人,表面上看把那几个招惹是非欺负人的日本开拓团员给揍了,最终抓的还是他这个中国人。到了宪兵队会不会被当场毙了,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当时吓得他尿泡涨得要命,恨不得就地撒出来,要不是跟樱子那个小姑娘被填棉花絮棉裤一样紧紧塞在狭窄的摩托车偏斗里,他可能早就尿出来了。

蓦然间,我爸爸想到,他们抓的是中国人,樱子是日本人,不应该抓,连忙告诉日本人:“她是你们日本人,你们把她放了吧!”

也不知道是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话,还是不管是不是日本人都要抓,他嚷嚷了一路,人家就是不停车,一溜烟地把他们俩拉回了宪兵队。

到了宪兵队,军曹让宪兵们把他和樱子关进了一间黑屋子,樱子嘤嘤咽咽地哭,我爸爸劝慰她,说她是日本人,肯定没事,大不了他让宪兵给毙了,樱子肯定不会。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扔在山东的弟弟,弟弟从小身体不好,他本来打算在沈阳安下身来之后,就把弟弟接过来跟他一起生活,不让弟弟再受后妈的气,可是现在看来,这个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实现不了了……本来他是劝慰樱子,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自己身上,自己把自己说得忍不住想哭,可是,当着樱子那么一个小姑娘的面,他又实在不愿意流眼泪露出孬相儿,就咬紧牙关忍着,牙根都咬疼了,最里面的两颗大牙都咬劈了,他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

过了一阵儿,日本宪兵打开门,给他们递了两碗高粱米饭,两碗酱汤,让他们吃饭。樱子哭哭啼啼一口也不吃,我爸爸心想,即便死了,走在黄泉路上也不能当个饿死鬼,不但把自己的一大碗高粱米饭吃了,还替樱子把她那一份也吃了,然后又把两个人的酱汤也喝了,这才安心地扶着圆滚滚的肚子等死。他心里算定了,樱子肯定没事,他却是必死无疑,好在,死,他也是吃饱了才死的。

5、日本宪兵又打开了房门,看到碗已经都空了,就把我爸爸叫了出来。我爸爸暗想,这就要上路了,忍不住悲从中来,叫着樱子小姐的名字,嘱托她有机会给老家山东威海螳螂庄带个话儿,告诉弟弟,这一辈子他是见不到弟弟了,但愿下一辈子能够还做兄弟。下一辈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绝对不再让弟弟受苦受累了。

樱子小姐对中国话半懂不懂,茫然地看着我爸爸指手画脚捶胸顿足,连连点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点头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可能,那仅仅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而已。宪兵没有耐心等待我爸爸向樱子小姐安排后事,一把将我爸爸拖了出去。

外边,宪兵们排列整齐,军曹也乖乖地站在队列里,一个中佐站在队列前面,看到我爸爸过来了,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日本话,我爸爸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从中佐的脸上看,好像并没有要杀人的那股煞气,这让我爸爸暗暗松了一口气。

中佐说了半会儿,看到我爸爸懵懵懂懂没有反应,就把那个将他们抓回宪兵队的军曹叫了出来,让他跟我爸爸交流。军曹连比画带嚷嚷,我爸爸好容易弄明白了一个大概意思,好像他说要跟我爸爸动手打架。我爸爸不敢确认,也就不敢动手,中佐不知道对军曹下了一道什么命令,军曹就开始动手,使用柔道手技中的“浮落”,要把我爸爸拽倒。我爸爸自小练的七星螳螂拳属于童子功,对于外界的攻击和扑打有的反击和躲避几乎已经成了生理性的本能反应。看到军曹动手整他,他立刻用脚踢了个虚招。军曹眼疾手快,随机应变,以脚对脚,将“浮落”变换成了舍身技中的“送足扫”,想趁我爸爸单腿踢他的时候,一腿把我爸爸扫个大跟头。

他却没有想到我爸爸小小年纪在武技的运用上已经炉火纯青,这就是童子功的好处。我爸爸随即用了真招,两只胳膊探了过来,两只手就像螳螂前肢上的大剪刀,迅雷不及掩耳的朝军曹的眼睛抠了过去。两个中指都已经按到了软软的眼球,我爸爸却忽然灵醒,如果把这个军曹弄瞎了,他武功再好,也只有死路一条,临界点,我爸爸硬生生地把手指换了个位置,没有抠他的眼睛,拍了他的两耳。这一招叫灌风耳,击准位置,功力用足,两耳耳膜立破。我爸爸既不敢,也不愿用足功力把这位军曹整成聋子。因为,迄今为止,这个军曹并没有作任何值得让他下杀手的事情。

军曹也不是等闲人物,我爸爸的两根中指刚刚压到他眼前,他惊叫一声,用了柔道舍身技中的腰滚,侧身倒地,连滚三滚,总算从我爸爸稚嫩的魔掌中逃脱出来。尽管这样,因为我爸爸中途换了招式,灌风耳虽然没有击准位置,两个巴掌仍然拍到了军曹的后脑勺上,其情其景活像大人打小孩。

军曹脱出了我爸爸的控制范围,爬了起来,我爸爸暗暗心惊,怕他恼羞成怒,更怕宪兵们一哄而上,连忙按照山东武道上的规矩双手抱拳,一个劲道歉:“承让,承让,对不起。”

军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好像有点羞赧,又好像挺得意,跑到中佐跟前立正敬礼,叽里呱啦地一顿报告。中佐连连点头,看着我爸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到我爸爸面前,伸手要拍我爸爸的脑袋,我爸爸闪身躲过,中佐拍了个空,有点尴尬,然后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我爸爸:“小孩,你的技击跟谁学的?”

我爸爸的武功是自小跟他舅舅学的,我爸爸一生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嗜武如命,一直到老,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功,从来没有间断过。听到中佐这么问,我爸爸就如实告诉:“是跟我舅舅学的。”

中佐又问:“你舅舅在哪里?”

我爸爸回答:“在山东威海。”

那会儿,山东地界还没有纳入日本的势力范围,听到我爸爸的老师在山东,中佐有点遗憾:“那就这样子,你的留下,她的可以回家。”

中佐用手指了一下关着樱子的房子,我爸爸连忙求情:“我也回家,你们的留下。”

中佐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宪兵不敢像长官那么大笑,却也忍不住抿嘴乐。看到他们笑,我爸爸发懵,不知道自己这话有什么可笑的。多少年以后,我到了日本闯荡,跟日本人接触多了,才发现,他们的笑点跟我们的笑点位置有差别,往往我们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们会乐不可支。往往他们认为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也许我们会觉得非常搞笑。

中佐挥手下命令,两个日本兵就把樱子从房子里带了出来,樱子胆怯地瑟瑟发抖,中佐看到樱子穿着中国旗袍,以为她是中国孩子,操着夹生中国话问她:“小女孩,你的回家,他的留下。”

樱子看到中佐的态度和蔼,就用日语对着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中佐大愣,脸一下拉了下来,我爸爸有点惊慌,不知道樱子对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他突然间就阴天了。中佐把军曹叫出来,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大耳光,一边打一边“八格”、“八格”地骂。我爸爸放心里,估计八成婴子是告了那个军曹的状,中佐的火不是冲他的。然而,看到军曹挨揍,我爸爸又有点不落忍,不管怎么说,当时跟那几个屯垦队的次郎、三郎打架的时候,毕竟是这个军曹从客观上说是帮了他。

樱子不愿意扔下我爸爸自己走,中佐就让两个宪兵架着她的胳膊往外送,另一个宪兵已经发动了摩托车,我爸爸明白了,他们是要强行把樱子送回家,把自己继续关押在这里。他急坏了,却又无可奈何,他真的不敢想象,自己被强行关押在宪兵队,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6、我爸爸眼睁睁看着樱子让两个宪兵带了出去,紧张不安有如魔爪抓挠着他的心。未知的结果总是让人惴惴不安,紧张、恐惧让我爸爸犯了一个错误:他居然想当着一帮宪兵的面逃跑。

这个时候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闹闹嚷嚷的,中佐跑出去察看,宪兵们站在队列里不敢乱动,却也忍不住扭头东张西望,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宪兵也不例外,他们都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谁敢到戒备森严的宪兵队来大吵大嚷。趁宪兵们分神的机会,我爸爸扭头朝身后的房子跑去,没敢上墙,墙上面有铁丝网,他听说过,那种铁丝网上都有电,能把人电死。我爸爸可不愿意趴在电网上变成烤肉。

宪兵们看到我爸爸跑了,马上追了上来,我爸爸还企图攀登着窗框门框上房,宪兵却已经追到了他的跟前。宪兵们很守纪律,没有人下命令,也就没人敢朝我爸爸开枪。可是我爸爸也没能跑得了,虽然他已经攀到了屋顶,探出山墙的房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攀住了房檐,整个人吊在房檐上晃晃荡荡,却无法翻上探出山墙半米多的房檐。一个宪兵跳起来,抱住了我爸爸的双腿,其他宪兵连忙帮忙,齐心合力把我爸爸从房檐上拽了下来。

我爸爸和拽他的宪兵们一起滚落下来,他在最上面,底下有宪兵垫着,没有受伤,却把宪兵砸疼了,宪兵们怒气冲冲地围殴我爸爸。尽管我爸爸身上有武功,可是被那一坨宪兵屎壳郎滚粪球一样挤在中间拳脚交加,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只能抱着脑袋硬捱着。

我爸爸那时候还是一个孩子,那些宪兵一旦动手,就变成了疯狂的野兽,对我爸爸拳打脚踢,似乎不把我爸爸捣成一团肉酱不过瘾。眼看着我爸爸就要被活活打死,从院墙外涌进来一堆人,一个日本人大声喝止,宪兵们立刻住手,乖乖地集合排成了一排。涌进来的人群中,有一个日本大官,起码比那个中佐要大,因为他身上穿的是呢子军服。喝止宪兵的是中佐,在大官面前战战兢兢,一个劲鞠躬。

大官脸色阴沉,活像即将泼下冰雹的天空。站在他身边的是井口先生,他牵着樱子的手,看到我爸爸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血渍,井口过来扶起我爸爸,满脸的怜惜和愤怒,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手牵着他的女儿樱子,一手牵着我爸爸,掠过大官的身旁,在大官有几分茫然、几分惶惑的神色中昂然离去。

半个多世纪以后,我来到了日本,跟富士雄先生成了莫逆之交。每当我看到富士雄先生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起我爸爸口中的井口先生。我从我爸爸粗略的叙述当中知道,当年他闯关东落脚沈阳之后,正是这位日本人井口先生和他的妻子奈子给了他人性的温暖,让他在那寒冷陌生的关外,能够有勇气面对生存的挑战,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富士雄是我到日本以后,成为朋友的第一个日本人,也正是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用超越民族、国家的宽广胸怀,为我做了一切他们能够做的。他们,让我能够在异国他乡享受到亲情一般的温暖,让我能够在遭受人格屈辱的时候,时时刻刻想到我仍然是一个人,在我被繁重到残酷的体力劳动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坚定活下去、活得更好一些的信念。

我经常在恍惚中,把富士雄和井口混为一人,仿佛影视里面的重合画面。有时候,我也会把我的经历和我爸爸当年的经历混为一事,似乎我走的过程就是我爸爸人生的重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正常的精神状态,可是,这种情境经常发生,好在,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工作和生活。

在回家的路上,井口先生告诉我爸爸,宪兵们把他弄去,目的是要让他教授中国武功,提高宪兵的搏击能力。我爸爸没弄明白他们的意思,也就没有给他们教拿手的七星螳螂拳,即便教,那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学会的东西。我爸爸暗自庆幸,多亏他没有弄懂那帮宪兵的意思,不然,他就会混成日本侵略者的教师爷。

“你爸爸要是那一次真的教了他们武功,现在就得算汉奸了。”多少年以后,我爸爸给我说起这段经历,犹感后怕,满脸都是余悸。

宪兵们没能学成武术,却学会了用正反掌扇人耳光的技能。日本军队上级扇下级耳光、老兵扇新兵是最普及的教育管理方式。后来日本军队中正反掌扇耳光得到了极大的普及,大大提高了军官扇士兵、老兵扇新兵的效率。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爸爸的功劳,遗憾的是没有人专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井口作为南满铁路的高级工程师,在日本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那个带他找到宪兵队要人的大官,是他在东京大学的同学,他们学的都是铁道,井口先生一直干他的专业,那个同学却入伍加入了战争的狂飙,靠杀人挣扎成了高级军官。

7、不知道樱子回家以后是怎么给家里人说的,从那以后,我爸爸在井口家的处境大为改善,井口对我爸爸亲切了许多,有空了还会问问我爸爸的家庭情况。井口的妻子奈子是一个日本式的贤妻良母,为人温顺、善良。也许因为没有男孩子,潜意识里对我爸爸有点母性情怀,从那以后,不但对我爸爸更加和善、宽容,而且还经常把她专门给孩子和井口先生精心制作的小点心分给我爸爸一份。

除了在井口家里境遇的改善,还有一大机遇,我爸爸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机遇需要聪明的大脑追寻一个问题:那就是,井口先生怎么知道樱子和他被宪兵抓到了宪兵队。可惜,我爸爸除了学武术聪明,大脑比起同类的孩子来,并没有特别的优势,所以他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爸爸伤势养好之后,恢复了每天早上练武的习惯,那天他正在扎马步的时候,井口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屋去拿了一页纸给我爸爸,告诉我爸爸,那天有一个老先生到他们家报告消息,说是他们家樱子和我爸爸让宪兵抓走了,还留了一张画,让井口转交给我爸爸。

原来,就在他和日本人打架的时候,一个老爷子在不远处观望,后来看到他被日本宪兵抓走了,老爷子就跑到日侨学校打问,从日侨学校那里得知了樱子的家,连忙又跑到樱子家找井口报信,井口这才知道樱子和我爸爸让宪兵抓走了,便跑去找他的同学,到宪兵队找樱子,顺手把我爸爸也捞了出来。

“这个老头让你有时间去找他,你认识他吗?”井口把那张画着图画的纸条递给我爸爸的时候问道。

我爸爸茫然摇头,在沈阳,他除了洪师傅的武馆以外,哪里都没去过,更不认识什么老先生。洪师傅他倒是相当熟悉,对他也很好,别人都叫他洪爷。可是虽然别人也有叫洪师傅洪爷的,称呼里算是有个爷字,但却并不老,年级跟他舅舅相若,充其量也不过才四十啷当岁。

井口先生也不多说,把那页纸交给我爸爸以后就去上班了。纸上画的是洪师傅的武馆大门,还在大约摸应该是天空的位置画了一个月牙儿,月牙儿旁边划了三道杠杠。我爸爸识字,读过两三年私塾,用得着的字都能认得。看样子那老头不识字,不然他不会用这种方式跟我爸爸联络。那张涂鸦一样的纸上表示的意思,我爸爸想想也就明白了,那个老头让他三更天,到洪师傅的武馆门口见面。至于哪一天见面,纸条上没有说,我爸爸就理解成天天都能见面,当下决定,当天晚上就去当面向这位老人家道谢,如果不是他及时报信,井口先生也不会及时出面捞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成了沈阳北边乱葬岗子上鸦雀的肉饽饽。

那天奈子做了几样精致的日本小点心,用精致的小碟子给我爸爸盛了几个,让我爸爸品尝。想到晚上要去答谢那位老爷子,我爸爸就没舍得吃,用草纸包了,揣进了怀里。

白天的忙碌结束了之后,我爸爸向井口先生告了假,就去会那位老爷子。我爸爸在沈阳唯一的去处就是洪师傅的武馆,有空就往那跑,一是听听让他贴心的中国话,二是看看让他感兴趣的武术操练。武馆里的中国话虽然跟我爸爸听惯了的山东棒子腔不一样,凑合着听总比整天听叽里呱啦的日本话顺溜。洪师傅是东三省著名的梅花拳和太祖长拳的武术世家,不然,也没有资格跟我爸爸的舅舅结交朋伙,成为莫逆。

到了沈阳,我爸爸就拜他为师,跟着他学梅花拳和太祖长拳。我爸爸的时间有限,不能像其他徒弟那样整天腻在武馆里跟着师傅,所以每次洪师傅亲自授业的时候,我爸爸都非常珍惜,学得认真,练得刻苦,遇到洪师傅考较武功的时候,我爸爸在洪师傅的徒弟里边总是拔尖的,很受洪师傅的欣赏。再者也看在我舅爷的面上,教他也比对其他徒弟更加上心一些。

井口先生知道我爸爸经常往洪氏武馆跑,只要家里该做的活做完了,从来不阻拦。今天听他说要去会见那位报信的老爷子,连忙从书房翻搜出一盒高丽参,让我爸爸带给那个报信的老爷子,以表谢意。

我爸爸怀里揣着给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人家带的小点心,提着井口先生送的高丽参,来到了洪氏武馆门口等那个老爷子。隆冬腊月,三更时分更加寒气逼人,我爸爸冻得双手揣怀,自己暖和自己,套着大棉靰鞡的两脚活像有刀子在割肉,只能原地蹦蹦跳跳地活络血脉来抵抗严寒。

我爸爸是个实在人,既然来等人家,就下死力的等,一直等到晓星初上,残月尤明的黎明时分,眼见得赶回去洗脸练武,然后送樱子上学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接下来两天,每天我爸爸都过去等那个老爷子,却一直没有等到。连井口先生都烦了,告诉我爸爸,也许那个老爷子是在跟他开玩笑,也许那个老爷子有别的事情,既然连着几天都没有来,说不定不会来了。我爸爸却认死理,认定既然人家约了他,肯定就会来,所以仍然要按照纸条上的时间地点去等那个老爷子。在井口家呆的时间长了,跟井口也熟悉了,我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些抱怨的表情和口吻,意思是埋怨井口给他那张纸条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肯定耽误事了。

井口先生是个明白人,对我爸爸的话外音很清楚,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先道歉,后解释:“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把那位老先生的消息转达给你。当时你身上有伤,我是想让你一心一意尽快把伤养好,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下轮到我爸爸不好意思了,井口是他的主家,年龄也比他大了一辈,这种道歉话,在中国长辈的嘴里是绝对听不到的。所以,我爸爸很不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学着日本人的样儿,给井口先生鞠躬,然后执拗地问让不让他晚上继续去等那个老爷子,以报扶危解难之恩。井口先生只好答应,还把他的呢子大衣披到我爸爸身上,让他御寒。

我爸爸套着长及脚面的日本呢子大衣,带着日本小点心和高丽参,再一次跑到武馆门前等候那位老爷子。也许呢子大衣起了作用,也许每天晚上跑过去等那位老爷子,已经冻惯了,这天晚上我爸爸觉得好像天气不太冷。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街上已经杳无人踪,昏暗的街灯像一团团鬼火,夜声就像鬼怪的呻吟。过去知道冷的时候,全副精神头都放在御寒上了,天天不冷了,精神涣散,黑暗和寂静,就有点吓人。我爸爸不由就觉得有些心里发虚,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藏着。他站了一会儿,猛然回身,身后却又什么也没有,他刚刚想着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就有一个东西飞过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力度不轻不重,砸到脑袋上也不疼,可是吓了他一跳。

他弯腰低头四处看看,天色昏黑,什么也看不见,刚刚抬起脑袋,又是一下,这以后他潜意识里有了防范,及时避开,飞过来的东西碰到他身后的墙壁上,掉落到他的脚边,他拾起来一看,是一粒小石子儿。

“谁啊?打我干嘛?”被人暗算,我爸爸心里有点气,却不敢发出来,憋着气闷声喝问,声音却尽量放得柔和。对方却不领情,又是一粒石头飞了过来,这回劲道大了许多,好在我爸爸已经有了防备,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飞过来的石子儿,顺手又打了回去,却没有石子儿着地的声响,显然石子儿又让对方给接住了。这一下我爸爸慌了,黑灯瞎火的,如果没有很高的功力,不可能接住石子儿。他暗叫侥幸,多亏自己谨慎,没破口得罪人,否则,能吃多大的亏那可是没把握的事情。显而易见,今天晚上碰上高人了。

我爸爸没敢再嚷嚷,老老实实贴墙站着,等着看对方还会有什么举动。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响动,我爸爸就想回去,今天晚上他觉得有点邪兴,躲在暗处用小石子儿打他的人,即便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逗他玩,却也让他忐忑,因为他弄不清楚那人的路数,更没见着那个人的身影,这让他胆怯。

我爸爸左顾右盼地离开武馆的围墙,沿着大街往回走,心里却有点不甘,因为按照他几天来的惯例,他如果不从三更天等到凌晨是不会离开的,现在才四更刚过,就这样回去,万一那个约他会面的老爷子来了,让人家扑个空,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想到这儿,我爸爸就又往回走,决心再等一会儿,他猜想,朝他扔石子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有什么恶意,如果有恶意,也不会仅仅扔两粒小石子儿。再说了,他到沈阳以后,除了在井口家里做工糊口,也就是有空的时候到洪师傅的武馆看看他们练武,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别人,更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所以,刚才那人肯定不会是寻仇或者找碴的,很可能是哪个路人经过这里的时候,见到他深夜一个人站在那里,没事跟他逗趣耍闹的。

我爸爸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着,自己安慰着自己,磨磨蹭蹭的又回到了武馆的大门外边。那个时候的武馆,其实绝然不像港台影视里边拍摄的那么招摇,那么威风,门脸跟普通民居大院的门脸没有什么区别,门脸上也不挂什么武馆之类的牌匾,整个格局跟北京常见的那种四合院差不多,不同的是,院子一般比北京四合院宽敞很多,院子里的地上铺着沙土,以便练武的时候摔摔打打。此时,武馆的大门紧闭,连门口的风灯都熄灭了,四处黑黢黢地活像进了墓道。

我爸爸回到原处,站了一会儿,呢子大衣也终于抵挡不住深夜的寒气,开始觉得冷,就来回溜达,走一走总比干站着要好受一些。他经过武馆门口的时候,从武馆门口的黑影里突然伸出一条腿,如果不是我爸爸身手敏捷,加上踱步的速度不快,换个人肯定要让这条腿绊个狗吃屎。

我爸爸闪避过这条腿,还没站稳,门洞里传出来“嘿嘿嘿”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爸爸松了一口气,脑子里转悠出一个念头:今晚上遇到的事,肯定是洪师傅武馆里哪个师兄弟夜归进不去门了,刚好碰上了自己,便装神弄鬼的跟自己耍闹。弄明白了这个道道,我爸爸想当然地把门洞里躲着的人当作了洪师傅武馆里的师兄弟,嘿嘿一笑,将右手的高丽参作势向门洞里一扔,左手却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沙石攒足了力道朝门洞里撒了进去,嘴里还喊了一声:“着标!”

我爸爸这一招看着平常,却蕴含着黑手。他先假装把手里的高丽参扔向门洞,门洞里的人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肯定会抬胳膊阻挡或者闪身避让,然后他左手的灰土沙石再扬过去,这个时候门洞里的人刚刚完成阻拦动作却拦了个空,本能地就会收回式子,而这个时候我爸爸左手的灰土沙石却刚好打到跟前,想躲想避都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闹得灰头土脸。而且,我爸爸扬出去着一把沙石灰土还蕴含着攒足了的力道,打在身上脸上,虽然伤不着人,却会很疼。

我爸爸的计谋得逞了,门洞里一个人咳呛着骂骂咧咧地跳了出来:“操他妈的,多大的阵仗都闯荡过来了,今天栽你这个毛头小子手里了。”

我爸爸就着微弱的星光仔细看看眼前的人,由不得楞了,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师兄弟,而是一个个头不高,瘦骨嶙峋,尖嘴猴腮,额头下面吊了两道倒挂眉的小老头。

8、嗜武如命,是我爸爸一生的命运特征。我没到嗜武如命的程度,却从小就被爸爸引上了武道。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武术一直是我命运的主宰。练武是我这一生最苦、最累的感受,武术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

记忆中,我刚刚记事开始,练武就是我每天的第一道功课。扎马步、站桩、吐纳排气、走梅花步、抗击打等等武术基本功的训练,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然而,迫于爸爸严厉的督促,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练武,终于逐渐成了我的生活方式。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练武是为了什么,我爸爸也从来不给我讲那些大道理,就是一个字:练!

我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别的事情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唯独练武,如果我不勤谨,弄不好细竹条子就会招呼到屁股上。所谓的严师表现在我父亲身上,更多的是不怒自威。他那不苟言笑的表情、言简意赅的指点、刚猛矫捷的动作示范,组合成了高山峻岭一样的权威感受。在我一生中,我一直在仰视我爸爸。后来我长大了,随着我的日益成熟,他也日渐衰老,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和蔼,越来越平等,并且明确表达了让我承担一家之主所有责任、义务还有权力的意图。可是,我已经没了接受新地位的主观意识和独立精神,在我的心里,爸爸,永远是一座让我高山仰止的巨人。

习武,我一生只有一个师傅,那就是我爸爸。而我爸爸却先后拜过三个师傅:他的舅舅,我的舅爷,舅爷应该算作我爸爸的启蒙老师。我爸爸最擅长的七星螳螂拳就是舅爷一招一式传授的。第二个师傅是洪师傅,洪师傅的特长是梅花拳、太祖长拳,擅长的器械是七节鞭。我爸爸从他那里接受了真传,武馆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洪师傅真心实意教授的,只有我爸爸一个徒弟。第三个师傅对于我父亲而言,是最重要的一个。第三个师傅,据我父亲讲,武功深厚如海,广博如山,至今,我父亲也不敢说他学到了第三个师傅功夫的三成。

也正是第三个师傅,使我爸爸能够将七星螳螂拳、梅花拳、太祖长拳融为一炉,形成了以少林气功为根基,以拳脚身段为形意,尤其注重实战效果的独创武功。一直到拜了第三个师傅,我爸爸才算脱胎换骨,武术也才成了他精神层面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只知道我第三个师傅姓刘,到底叫什么,他从来不告诉我,我问他也不说,我也就不问了。”我爸爸提及此事,口气里难免遗憾、失望之感。

我问他那个师傅为什么不告诉他名字,我爸爸说,生在乱世,世外高人都那个样儿,藏头露尾,既不愿意招惹当局注意,更不愿意跟当局合作,能露面给他传授功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绝世的奇缘了。

这个师傅,就是那天晚上让他用灰土沙石从武馆门洞里呛出来的小老头,也正是约他见面的那个“老先生”。

看到面前的小老头那副倒霉样儿,我爸爸当时并没觉得他有什么特殊。小老头看看我爸爸,问道:“你今天是第几次过来等我了?”

我爸爸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小老头就是约他三更天前来见面的人,连忙回答:“我已经等了你四天了,谢谢你那天报信,救了我一命。”说着,给小老头深深鞠了一躬。

小老头不屑一顾:“谢什么?光嘴上说,带谢礼了没有?”

我爸爸连忙把手里的高丽参奉上:“这是井口先生托我送给你的高丽参,让我代他谢谢你那天及时报信。”

小老头没有接高丽参:“他谢什么?他家丫头鬼子也不敢怎么样,我报信是让他救你。你给老爷子带什么了?不会就凭一张嘴说几句空话吧?”

我爸爸又连忙从怀里掏出舍不得吃一直给“老先生”留着的日本小点心:“这是主家夫人亲手做的日本小点心,给你吃吧,表达我的一点谢意。”

我爸爸一向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即便说出话来,也不失山东棒子的本色,简短坚硬,直来直去。

小老头接过我爸爸双手捧过去的点心,捻起一块填进嘴里品尝着:“小鬼子的东西什么都小,点心做这么小,牙缝大点,放进嘴里就找不着了。嗯,味道还不错。不过比不上太原街老袁家的肉馅饼。”

小老头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小点心,拍拍巴掌:“好了,点心也吃了,谢也谢过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小老头身影一摇,倏忽之间就没了影子。我爸爸从小练武,眼力身形都非常敏捷,却硬是没有看清那个小老头是怎么消失的。我爸爸在那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接触的不是人而是鬼魅,回想刚才他用小石子扔自己的情景,我爸爸断定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小老头如果不是鬼魅,那就一定是自己遇到世外高人了。

错过了这样一个高人,对于我爸爸那样的武痴来说,是莫大的损失,他呆愣在那里,后悔不迭。今天本来有机会结识一位世外高人,却因为自己的木讷和迟钝,与高人擦肩而过。我爸爸原地未动站在那儿,心里的沮丧和失落让他失魂落魄,或像黑夜中不知道谁在大街上杵了一根木桩子。

猛然间,就像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我爸爸还没反应过来,大鸟已经着地,那个小老头又回来了,我爸爸这一回看清了,他原来是从武馆的高墙上跳下来的,想必刚才他也是采用了攀云梯的身法,从墙上走的。攀云梯的身法我爸爸听说过,实际上就是一种极为高明的轻功,民间传说的飞檐走壁指的就是这种武功。只是,我爸爸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今天见了,却也看不明白人家的身法手段是怎么回事儿,只能看到人家高来高去,活像一只腾空飞翔的大鸟。

小老头落到我爸爸面前,还没说话,我爸爸手中的高丽参已经到了那个老头手里:“刚才还忘了,这可是好东西,养气补血,老爷子领受了。”

我爸爸哪里还敢耽误,一把揪住老头:“老爷子,收我当徒弟。”

小老头嘿嘿冷笑:“收你当徒弟?就凭那几块日本小点心?哦,还有这高丽参,可是,高丽参也不是你送给我的啊。”

我爸爸跪倒在地上,两只手仍然紧紧揪住小老头,深怕一撒手小老头就不翼而飞了:“师傅,收我当徒弟。”

小老头也不知道怎么稍微动了动,就摆脱了我爸爸的两手,我爸爸急了,跳起来扑过去要抱住小老头,怕他跑了没地方找去。

小老头当然不会让我爸爸碰到他,身形微动,人却已经到了我爸爸后面:“小子,别老想揪住老人家,不收你这个徒弟,你揪住老人家也没用。告诉你吧,老人家这一辈子不会收徒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话音刚落,小老头就已经飞上了墙,我爸爸连忙又跪到了地上:“师傅,收我当徒弟。”

小老头站在墙头上叹气:“你怎么翻来覆去就会说这一句话?就凭这一句话你就想当老人家的徒弟?那老人家卖得不是太便宜了?”

我爸爸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在地上叩头,我爸爸是个实在人,叩头也叩得实在,脑门把地面砸得嗵嗵作响。

小老头叹了一声说:“我已经对着菩萨起过誓,今生今世决不再授徒传艺,你这小子今天晚上倒真的为难老爷子了。这样吧,我也不收你当徒弟,你也别把老爷子当师傅,咱俩交换,你给我送馅饼,我拿功夫跟你换,你看成不成?”

我爸爸说:“你还是收我当徒弟吧,我没钱,买不来馅饼。”

小老头从墙上跳下来,气得踢了我爸爸一脚:“说你傻吧,你那一套七星螳螂拳还真像模像样,一个孩子对付一帮日本开拓团的大汉倒也绰绰有余。说你聪明吧,你看你那个德行,没钱,买不来馅饼,没钱去挣啊,没馅饼别想从我这换功夫。”

我爸爸没傻到不明白这个老爷子意思的程度,他知道,老爷子绝对不会为了吃馅饼而教他武功,说是用馅饼换武功,那只不过是老爷子要传授他武功,又不愿意担师徒名分的变通借口,其中也不乏拿他逗闷找乐的成分。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稀奇古怪却又武工奇高老爷子,以我爸爸那个耿直木讷的山东棒子性格,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倒地上一个劲磕头,嘴里念经似的叨叨:“师傅收我当徒弟吧……”

老爷子无奈,伸手把我爸爸轻轻拽起来,我爸爸脾气执拗,老爷子没答应,他就不起来,可是,又瘦又小的老爷子却毫不费力举重若轻的把我爸爸提了起来,不但提了起来,还像现如今公园里遛鸟的退休老头提鸟笼子一样,把我爸爸提到他的眼前观鸟一样打量着。我爸爸却一直执拗地做着下跪的动作,虽然被人家提溜起来当鸟看,他的两条腿还一直蜷曲着。黑夜中,大街边上,武馆墙下,一个小老头提着一个蜷缩着两腿的半大小伙子,面对面地观赏,这情景确实太诡异,太荒诞了,难怪当两个巡更的警察,提着风灯从拐角过来,看到这个情景顿时惊呆在当场。

老爷子看到了警察,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出溜到了警察面前,两个警察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被老爷子按倒在地上。

我爸爸惊呆了,他以为老爷子把两个警察给弄死了:“师傅,你怎么杀警察啊?”

老爷子嘿嘿一笑:“我从来不杀人,让他们睡一阵,一袋烟的工夫就醒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老爷子一直把我爸爸提在手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举在手上,因为他的个头比我爸爸高不了多少,多亏我爸爸一直蜷着腿,如果把腿放直溜了,我爸爸的腿脚也就着地了。

“行了,小子,说说你想学什么功夫,看在你一连四天跑过来等老爷子的份上,对了,老爷子还吃了你舍不得吃留给老爷子的小点心,算老爷子欠你个人情,今天就破例送给你一套手段。”

说着,老爷子把我爸爸放到了地上,听到他愿意教自己功夫,我爸爸也就顺势站直了,没有再跪下去,连忙顺竿往上爬:“我就学师傅您的轻功吧。”

老爷子一口拒绝:“你别学这一套,你也学不来,你骨头沉,个头大,适合学硬功,学轻工你白搭工没啥,浪费老爷子的精神时间。”

我爸爸只好说:“师傅教我啥我就学啥。”

老爷子说:“那我就教你站桩吧。”

我爸爸谢绝了:“站桩我早就会了,师傅还是教我别的吧。”

无论是七星螳螂拳、梅花拳还是太祖长拳,站桩都是基本功,也可以说,站桩是中国武术中所有品类的基础。当然,武术种类不同,站桩功的方式也有区别,仅仅以七星螳螂拳为例,站桩功就可以分为八大式:铁牛耕地两式、弓步桩两式、马步桩一式、虚步桩一式、独立桩一式、卧盘功一式。我爸爸跟洪师傅学的梅花拳、太祖长拳也各自都有各自的站桩功式。站桩功是给练武立根立本的基础,站桩练好了,后面学打套路举手投足间能够如同刀裁一般,动作利落,规矩漂亮。实战的时候,也能底盘扎实,进退有序身形不散,劲力雄厚,整个人像“坦克”一样,进可克敌,退可护身。我爸爸从小练的第一道功课就是站桩,站桩的功夫,他自诩不说整个沈阳,起码在洪师傅的武馆里,没有能跟他比得了的。

老爷子听我爸爸这么说,不屑地贬斥:“你们那也叫站桩?那叫拉屎忘脱裤子了,你给老子站一个样子看看。”

我爸爸就抖擞精神,规规矩矩地站了个马步桩,并且按照学到的教条,深吸浅呼,气贯丹田,自以为稳若泰山,安如磐石。

老爷子背着手围着我爸爸转磨磨,活象一头瘦驴在磨道里拉磨,我爸爸就是磨盘。转着转着,他突然伸出瘦腿,在我爸爸的腿弯上拨拉了一下,我爸爸立刻全身力卸,翻身倒在地上,而且他拨拉我爸爸的那一下力道绵长,我爸爸翻身倒地,还连着滚了两个跟头,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却又用力柔和,既像推又像扶,我爸爸虽然连滚了几滚,摔在地上却一点都不疼。

我爸爸翻身起来,回过头去,老爷子自己却已经扎好了桩架,朝我爸爸招手:“过来小子,使你全身的本事,能让老爷子动半步,老爷子就给你当徒弟,你要学啥就教给你啥。”

我爸爸较真:“我不要你当徒弟,我要你当师傅,我给你当徒弟。”

老爷子嘿嘿一笑:“真他娘的木头,好吧,你说咋样就咋样,动手吧。”

我爸爸刚开始没有敢用劲,深怕用力过了把老爷子哪给弄坏了,更不敢用腿脚,那样对老爷子显得不敬。我爸爸用手推了推老爷子,老爷子果然纹丝不动,我爸爸推他的感觉就像推到了冰冻的雪人身上,这不奇怪,深夜奇寒,老爷子身上不冰才怪。没有推动老爷子,我爸爸就开始加劲,老爷子好像有反应,我爸爸越加劲,他越扎实,而且身上也开始变暖、变涨,逐渐没了刚开始那股子硬劲儿,让我爸爸觉得自己好像推打在一个盛满了高粱米的大麻袋上。

这种情景让我爸爸联想起了河沟里的蛤蟆,蛤蟆就是这样,抓一只,用棍子敲打,肚子就开始鼓胀,越打越鼓,如果有耐心,连续不断地敲打,蛤蟆就会鼓成一个皮球。所以,那个时候孩子们中流传着一首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气得蛤蟆只哭。

“你小子生下来没吃过奶,还是没吃饱饭?用力,再用力,用脚用腿用你全身的力气……”

我爸爸懂得,老爷子这是运上了气,难为的是,他运上了气,却还能神闲气定,侃侃而谈。我爸爸练武也讲究运气,可是,他学的那一套,运上了气,就不能言语,一说话气就泄了,气一泻,力也就泄了。后来经过老爷子指点,他才明白,他过去练的那一套,不叫运气,叫憋气。

“人活一口气,憋气人人都会,运气那可是要下苦功练的,大多数人一辈子连门道都找不着,就像你那个傻子师傅洪老大。”这是老爷子后来告诉他的。

我爸爸不愿意鄙薄他的第二个师傅洪师傅,心里却暗暗承认,这位老爷子说得对。

当下,在老爷子的鼓励下,我爸爸也下了狠心,他就不相信人还真能变成石头,就算变成了石头,只要有恒心,也不至于挪不动他。于是我爸爸鼓足了力气,用尽了浑身解数,连推带拉,腿脚也用上了,连踢带钩,一心要把老爷子弄倒,实在弄不倒,哪怕能让他动动窝也就算赢了。可是,老爷子就是纹丝不动,我爸爸累得气喘吁吁,苦寒之夜,身上竟然汗津津地。

老爷子不耐烦了,就在我爸爸使尽最后的力气,用上了梅花拳中一整套腿功,踢踹齐上,扫腿、削腿、拦腰腿、曲连腿、泼膝拦马腿、窝心腿、童子连环腿一股脑的朝老爷子招呼过去的时候,老爷子轻叹一声,身子蓦然间就像膨胀的皮球,产生了极大的弹力,我爸爸被那鼓力道弹出五步开外,眼看着就要摔个大仰八叉,老爷子却如影相随,就在我爸爸后脑勺即将实实在在的磕到坚硬冰冻,犹如石板一样的地面上时,一把将我爸爸拉住了。

我爸爸顺势跪倒:“师傅,我就学这一招吧。”

老爷子倒也不罗嗦,就地扒在我爸爸耳朵边上给他传授了练气运气的十六句口诀,又让我爸爸重复了两遍,见我爸爸记牢靠了,老爷子叮咛我爸爸:“这一套练气法门,不准你告诉别人,咳,说了其实也没什么,说了没人照应着也练不来。最重要的,不准你给任何人说跟着我练武的事,只要你向外透露一个字,我知道了,就废了你,把教给你的原封不动地收回。”

我爸爸连连道谢,老爷子却已经没影了。

9、我曾经多次向我爸爸提出要求,要学那一套练气运气的法门,我爸爸拒绝了。他告诉我说,他这一生中,浪迹江湖半辈子,遇到的奇人异事也不少,可是遇到这位老爷子,却是最为幸运的奇缘,至今想起来,老觉得那不是真事儿,就像一场梦。

“老爷子教给我的法门,我实际上学到的不到十之二三,不是爸爸不教给你,而是爸爸实在没本事教。那套功夫不但要熟知口诀,而且要有师傅手把手的护持,身气相联的授气贯通筋脉,没有达到五成以上的功夫,轻易给别人教那套功夫,不但教不会,搞不好走了偏道邪路,还能把人给废了。再说了,我已经给老爷子起过誓,绝对不私自传授给任何人,我怎么能自食其言呢?”

至今我也没学到爸爸那套气功,不过,我爸爸在传授武功的时候,历来极为重视练气运气,所以,虽然我没有运用气息融汇各种武功套路,从而在运用不论什么武术招式都能出神入化的能力,却也在爸爸的指导下,练成了硬气功,并且依靠这一套硬气功,最终在日本站稳脚跟,打开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从那以后,我爸爸每当搞到了老袁家馅饼,就在洪师傅武馆的墙上画个圈圈,老爷子当夜就会到棋盘山上。棋盘山,是我爸爸和老爷子联络、习武的地方。我爸爸按照老爷子的指点练功的时候,老爷子就在一旁心满意足地吃馅饼。老爷子嘴特刁,就爱吃老袁家的馅饼,换了别家的,他一嘴就能吃出来,然后就骂骂咧咧地说我爸爸不地道,用假路数来懵他:“狗小子,下回再用这种冒牌货糊弄我,小心我也用冒牌货糊弄你,看看咱们谁吃亏大发。”

练武再苦再累,我爸爸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因为,他一生最大的两个奋斗目标最终都要靠武术来实现:一是建一家像洪师傅那样的武馆,二是把我叔叔接到身边,让他的弟弟不再受后妈的虐待,过上安逸的好日子。这两个人生目标,对于我爸爸当时来说,远在天边,距离并不比仰头望月近多少。而他面临的最现实、最为难的还是馅饼问题。我爸爸在井口家帮工,那是没有工钱的,人家只管吃喝住宿。除了井口家,我爸爸又没有地方可去。他曾经给洪师傅说过几次,想换个能挣钱的地方,洪师傅却说他还小,在井口家长两年,能干活了再说。

我爸爸是一个饿死也不愿意求人的主儿,为了能有买馅饼的钱孝敬老爷子,尽快提高自己的武功,能在武道上扬名立腕,给开武馆创造条件,硬着头皮向井口提出了要求,希望井口能够多少给他几个工钱。井口告诉我爸爸,他并不是给不起钱,也不是小气舍不得,而是根据法律,如果给了我爸爸钱,那就算做雇工,我爸爸还没有满十六岁,雇用童工就是犯法。而现在我爸爸在他们家帮工,只管吃住,不开工钱,就不能算雇工,也就不违法。

“等你到了法定年龄,可以上工了,我给你联系铁路上的活。”井口先生这样安慰我爸爸。

面对井口这种说法,我爸爸非常无奈,却又不能就此离去,因为,按照他的年龄和在沈阳的关系,离开了井口家,他很可能成为冻饿而死的路倒。我听爸爸讲述这段过程的时候,心里对那个井口充满了仇恨,我认定他是找借口残酷剥削我爸爸。我爸爸却一口咬定,井口绝对不是那种人,他的确是一个遵章守法的好日本人,就是脑子死性了点,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会变通、取巧,想方设法地绕开不让走的道儿,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法儿都敢使。

直到多少年以后,我到了东京,接触了更多的日本人,基本了解了他们的习性,回想起我爸爸嘴里的井口先生,我才理解了,他确实说的是真话。日本人,就是那么一种人,只要上面有明文规定让做或者不让做的事儿,绝对会不走样的遵守。就像他们过马路,规定了红灯停,绿灯行,即便大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台车,只要红灯亮着,他们就耗时干等,绝对没有人变通、取巧,趁机横穿过去。

井口先生看到我爸爸满脸失望,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以后,递给我爸爸一张南满铁路的通行证,告诉我爸爸,有空了,我爸爸可以用这张通行证,进到机务段里边,到机车上煤卸煤渣的地方,捡煤核换钱。那样,他就不违法,我爸爸也不违法。这就是日本人做事的方法,就像他们禁赌非常严格,可是只要在这间房子用钱换了筹码,到另外一间房子玩老虎机、斯罗多,也就是俗称的“扒金库”,输了的拍屁股走人,赢了的回到另外一间房子用筹码换钱,那么,赌博就不是赌博,而是娱乐,就是合法的了。

捡煤核的大都是妇女孩子,有的是拿回家自家烧,有的是卖给铁匠铺子或者其他需要热能高的铁件加工厂。煤核就是经过高温以后,没有燃烧完全的焦炭。焦炭的发热量大大高于煤炭,所以一些炼钢企业专门有焦炭厂,先把煤变成焦炭以后,再用在高炉里炼铁炼钢。焦炭也是铁匠铺等等需要高发热量煤炭的买卖最喜欢的燃料,即便是自家用,也比煤好,烟少、好烧,可惜就是数量少,价格高,一般人家谁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价钱买焦炭烧,只能从机车清下来的煤渣堆里拣一些零碎。

由于南满铁路机务段属于重要交通枢纽部位,日本人管得非常严格,没有后门关系,拿不到通行证,绝对进不去。所以能到那种地方的煤渣堆里捡煤核的,都是机务段内部职工家属。从那以后,我爸爸每天把樱子送到学校,就背着筐,拿着铁丝耙子,跑到机务段的煤渣队捡煤核,等攒够了一筐,就拿到街上找铁匠铺换成金圆券。

攒够一筐煤核大约要一个星期,一筐煤核换的金圆券,可以买三张馅饼。到太原街老袁家买了馅饼,我爸爸就跑到武馆的墙上画圈儿,当天晚上就能和老爷子在棋盘山会面。按照这个频率计算,我爸爸那个时候,每周可以跟老爷子学一次功夫,就跟师傅练武而言,这个频率刚好。

我爸爸跟老爷子学的功夫,全都在运气上,老爷子从来不教他武功把式。我爸爸曾经问过他,老爷子说,我爸爸学的七星螳螂拳、梅花拳、太祖长拳,包括七节鞭等器械,已经够繁杂了,再学,等于往身上贴膘,看起来肉挺多,实际上是花架子虚胖子。现在要实现的目的就是,以气为骨架,把那些贴在身上的膘都变成力道不尽的筋肉,以气为骨干,把那些贴膘一样的武功套路融会贯通,成为身随意动、随心所欲的本能。

“你别多问了,就老老实实一个字:练,练成了,现在那些武功套路在你身上就能变成飞花伤人、草木杀敌的真功夫。”

这段话是当年老爷子对他的谆谆教导,后来我爸爸让我练硬气功,这就又成了他叮咛我无数遍的言语。

说来也怪,他跟着那位世外高人老爷子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武馆里考教武功的时候,马上高人一等了,没人能收拾得了他,他收拾谁都变得轻而易举。就连洪师傅,亲自跟他过招的时候,他如果按照老爷子的训练运上气,几招就能把洪师傅打个落花流水。不过,他怕真打败了洪师傅,让洪师傅丢脸,如果那样,按照当时的规矩,洪师傅的武馆都开不下去了。所以,每次洪师傅看到我爸爸把他那几十上百个徒弟一个个拾掇得狼狈不堪,亲自下场考教我爸爸的时候,我爸爸就赶紧收势嗫气,跟洪师傅纠缠一阵之后,假装败北,给洪师傅留个面子。

洪师傅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其中的猫腻,可是话又不能说白了,说白了,谁都不好下台。有几次,洪师傅个别拐着弯问我爸爸有什么境遇,是不是又拜了别的师傅,我爸爸不善撒谎,又不能说实话,就不吱声。洪师傅也就明白了,不再多问,却也不再给我爸爸指点功夫。有徒弟追问我爸爸为什么武功进界那么快,洪师傅就用“从小就练七星螳螂拳,根底扎实,又能吃苦”之类的话头搪塞过去。

不但武功精进,就连身体也发生了变化,过去寒冬腊月我爸爸爬到煤堆上捡煤核的时候,冻得手像高粱面窝头,又红又肿,裂开的口子活像孩子的小嘴。夏天在酷日的烧烤下,捡上一个时辰的煤核,就汗如雨下,口干舌燥,头晕脑胀。现在冬天捡煤核,天再冷,身上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难忍难禁的打寒颤,手也不再红肿开裂。夏天再热,出上一身汗,身子却不会感到疲乏,更不会头昏脑涨了。

我多次问过我爸爸,他练的那套气功,到底是什么功夫,我爸爸却说不明白,因为老爷子从来没有给他交待过,就象从来没有交代过他的姓名一样。

“也许是少林的达摩易筋功吧,我隐隐呼呼好像听他提到过少林达摩易筋功这个说道,我那个时候小,也不懂,问他也不说。”我爸爸这样给我解释。

倏忽几年过去,我爸爸终于到了能够打工赚钱的法定年龄,我爸爸没提及,井口先生倒没忘记自己的承诺,主动帮我爸爸联系到南满铁路机务段当了上水工。上水工虽然没什么技术,可是学徒期短,半年就能出徒,一出徒就能挣八个金圆券。问题是,上工之后,我爸爸就不能再在他们家干了,一来我爸爸已经成年,再在他们家出来进去,他们家老婆女儿很不方便。二来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有了正式工作的人,应该有自己的住处,再在别人家里混着住,也是很不体面的事情。所以,我爸爸就搬到了洪师傅的武馆里,白天上班,晚上给武馆打更看门,洪师傅也不亏待他,每月给他两个金圆券。

上水工仅仅是个工种名称,实际上工作绝对不仅仅是给机车上水,要干的活非常多,除了上水,还要维修保养上水设备,清理打扫机车,清扫轨道和水池,给机车上煤清炉,反正就是一句话,只要上班,就不能有闲着的时候。我爸爸仗着有武功练出来的好身板,干活不怕累,也不怕脏,虽然不在井口家当小杂役了,可是井口就对我爸爸一直不错,所以我爸爸一有空,还是会过去看看他们家有什么重活、脏活帮着干。井口的夫人奈子非常感谢我爸爸,也经常留一些自己做的日式点心、饭团、饭卷给我爸爸吃。那个年代,日本人对东北的统治非常严酷,普通中国人不准吃白米饭,只能吃高粱米、棒子面,谁吃了白米饭被发现,要扣上“经济犯”的帽子,罚作劳役。能不时吃上一口白米饭做的饭团、饭卷,对于我爸爸来说,不啻于过年。

闲聊的时候,奈子也会叹息,说我爸爸过去在的时候,没觉得家里有多少事情,他现在不做了,才发现,家里头的琐事实在多得不得了,光是每天给井口先生送饭,就没有合适的人,还得奈子亲自去送。那个年代的日本人男人在单位上班,轻易不会吃外边的饭食,或者是从家里带,条件好一些的就由家里人做好了送到班上,这也是一种身份和经济条件的象征。

奈子提到这些事儿,我爸爸心里一亮,蓦然想起了远在老家山东的弟弟,于是马上给奈子推荐,想把弟弟接过来,像自己一样,先在井口先生家里帮工,也不要工资薪水,有吃有住就成,等过几年长成人了,再找个工作,弟弟也就算独立了。

奈子想当然地认为,我爸爸的弟弟肯定也跟我爸爸一样,身体健壮,吃苦耐劳,为人厚道,马上一口答应了我爸爸。我爸爸高兴坏了,把弟弟带到自己身边,照顾弟弟过好日子,一直是我爸爸的人生目标之一,过去想起来就觉得这个目标犹如天边的月亮那么遥远,现在立马就能实现,我爸爸连坐都坐不住了,回到机务段,立马请假回家接弟弟。

管他们的日本工头知道我爸爸跟高级工程师井口一家的关系,加上我爸爸干活肯下死力,又有眼力架儿,非常中意我爸爸这个中国劳工,便准了我爸爸一个月的假,让我爸爸回山东接他的弟弟。

我爸爸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他当时急着回家接弟弟,走得太匆忙,没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当时脑子里倒也闪过跟老爷子说一声的念头,临了却怕耽误工夫,直接走了。更遗憾的是,他这一趟兴高采烈的旅程,实际上是另一桩悲剧的序幕,如果他早知道事情最终会是那样一个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结果,他说,打死他,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把弟弟从山东接到东北去送死。 9fTG/0DfIVU8KewUT28HFzWb7mZO/c2+NMLs28h/KYG/quGw8xYOaZTunlPbSI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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