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关原这几天一直在忙一件事情:考察公安局的第二梯队后备干部。提拔谁继任公安局局长的这件事情让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在外人的眼里,提拔干部他是关键环节,拥有权威话语权。因为,只要组织部门不提名,任谁想提谁也是白搭。但是他却明白,在干部任命选拔问题上,组织部长虽然有他特殊的作用,但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更没有垄断权。干部管理自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和体系,比如后备干部的考察、第二梯队的管理,并不是由他一个组织部长一手包揽,具体承办是干部处、组织处,他也得根据人家的考察结果和管理意见来决策,组织部长的能量来自于对干部考核的实施权、管理权,真正到了该提谁不提谁的关键时刻,拍板的是书记,虽然党章规定书记只是常委班子的班长,常委会实行集体领导,但事实上又有哪个常委能够面对面红下脸来跟书记对着干呢?除非是关系到身家性命或者切身利益的大事,没有这种必要性的情况下,关键的一票还在书记手里。
公安局局长的人选任命过程跟一般的局长还不一样,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公安局长一般兼任政法委副书记的职务,实际级别比别的局长要高出半截,所以相应地公安局内部的机构设置也比其他局高了半级。公安局长的任命不但要经过市委常委,还要由市长提名经过人大常委核准、征得省公安厅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作为组织部部长,对这个任命发挥的影响是有限的。他对此心知肚明,然而外面的人却并不一定心知肚明,即便明白也还是对他这位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抱有莫大的期望。比如公安局党组成员、副局长蒋卫生就是一个。
蒋卫生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可以当作动物进化基因突变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范本。前二十年肮脏的活像西方颓废派和东方叫花子的混血,如今干净得活像随时随地准备相亲的鳏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老脸洗得干干净净还抹上了增白蜜,早就花白的头发定期炬油,黑得瘆人,衣服板正的象铁板,一年四季脖子上都要扎一根易拉得领带,成了名副其实的讲卫生。他到关原家里来拜访的时候,不用张口关原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这是做工作来了,流行的话儿叫跑官。作为组织部部长,跑官他已经司空见惯,因此他也就对这个问题看得比较客观,不会像一般老百姓那样,提到跑官就认为是大逆不道的肮脏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甚至对这些跑官的人非常理解。既然走仕途,谁不想顺顺当当一路向上?现今社会当干部,只要不贪不色,老老实实干工作,就是好人,就有权利渴望提拔升职。有了机会,又有条件,当面向组织说说自己的愿望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见得多了,关原也就有了对付这种事情的娴熟技巧,那就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热情接待,该干吗干吗。所以,当蒋卫生趁着天黑,神情极不自然的踏进他家门的时候,关原照例是热情欢迎,一路打着哈哈,说着客气话把蒋卫生迎了进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象蒋卫生这种人,肯定在上面没有什么靠山,却又自认为最有资格和条件继承公安局局长的职务,不然他也不会硬着头皮亲自找到他的门上。
蒋卫生坐定之后,接过关原递过来的热茶,两只手捧着,如同捧着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鸡那么小心翼翼,神情是想笑又不知道该怎么笑的那种尴尬。关原继续跟他打哈哈:“蒋局,你可是稀客啊,今天怎么有闲心到我这儿串门来了。”
蒋卫生局促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着,好像屁股底下硌了一颗石头,又好像身上什么地方痒痒当着人面不好意思挠:“没事,没什么事过来看看关部长。关部长最近身体还好吧?”
关原暗暗好笑,给蒋卫生下了定义:这是一个有点小野心的老实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继续打哈哈:“好着呢,最近我拒绝电梯,每天上下班爬楼梯,感觉很不错,一步两个台阶爬到七楼,心不跳气不喘,说明重要的零部件运行正常。你呢?我看你的气色也很不错么,你有什么养生秘诀可不要独自占有啊。”
蒋卫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谦虚道:“我哪有什么秘诀,经常也想锻炼健身,可是没有关部长的毅力,只好顺其自然了。最近天气快凉了,关部长爬楼梯可要注意保暖,爬楼梯身上容易出汗,身上出了汗,容易着凉感冒,感冒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是会引起其他病症,听我老婆说,感冒能够引起肾炎、心脏病、肺炎等等等等,也是不能忽视的……”
关原听着蒋卫生唠唠叨叨的就感冒这个话题表达对自己的关怀爱护,实在替他难受。然而,他知道,蒋卫生想说的话题自己绝对不能先提起来,尽管这种有一搭无一搭的对话非常乏味、无聊,可是也得耐心地应付:“是啊,我很注意,我们都是过了中年的老年人后备队,你没听人家说吗?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更要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蒋卫生马上作出虚心请教、聆听教诲的神态问道:“您说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吧?不知道我背得对不对?”
关原哈哈大笑:“不是,你说的那是党的基本路线,我说的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应该遵守的生活准则,一个中心就是以健康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就是保证有一个稳定的家和稳定的收入,保证遇事不生气不激动。”
蒋卫生说:“关部长你说得太好了,确实是这样,这就叫修养啊。不过我们公安局的工作性质在那儿放着,大多数工作都直接关系到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社会稳定平安,不着急不行啊。”蒋卫生不管怎么说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老处级干部了,再老实也会按照自己的目的引导谈话内容,“就拿现在来说吧,局长牺牲以后,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新的局长一直没有来,很多工作都受影响,干警队伍也出现了不稳定的动向,这件事情市里应该尽快解决啊。”
局长殉职之后,按照惯例市委市政府应该先安排一个副局长代理局长,后来看到竞争实在太激烈,如果马上安排代理局长,其他人肯定会挑剔、不服甚至混搅,难免影响公安局的各项工作,副作用到底会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就改了主意,不再任命临时代理局长,打算一步到位,直接任命局长,这样可以一锤定音、稳定局面,避免矛盾复杂化。在一次常委会上顺便过了一下,决定暂时由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刘洪波代行局长职责,负责公安局的全面工作。然后由刘洪波直接到公安局打了个招呼,几个副局长仍然按照原来的分工各负其责,全面工作由他暂时代管。
关原见他开始把话题朝那个方面拉扯,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啊,这件事情市委也非常着急,整天催促我们抓紧考核领导班子,干部处不是一直在你们局里做这方面的工作吗?刚好你来了,你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蒋卫生吭哧了一阵才说:“公安局比较特殊,不能光看文凭、年龄,还要综合考虑经验和威信、个人品德和资历,一定要能压得住阵才行。”
关原知道,蒋卫生没有正经文凭,上面要求干部知识化以后,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半买半考弄了一张法律专业的大专文凭,年龄跟其他几位副手相比,也没有明显的优势,所以他才把威信、品德、资历这些条件摆了出来。
关原点点头,他这个头点得非常暧昧,既可以理解为对蒋卫生的话同意、赞许,也可以理解为他听到了蒋卫生的话,听懂了蒋卫生的意思。蒋卫生把他的动作理解为赞许、同意,立刻来了精神,说出来的话也顺畅多了:“刚才关部长说到我们这个年龄是已经过了中年的老年人后备队,其实,年龄也是财富,年龄代表着经验,我二十岁进入公安队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啊,虽然水平不高能力不强,可是也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三十多年的实际工作经验那是别人没有的财富啊。”
关原虽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却不好接茬,如果接茬,难免要表明自己态度,肯定和否定都不好说,于是继续连连点头,继续给蒋卫生递烟倒茶。蒋卫生也继续把关原的动作当作认可、赞同,接着往下说:“唉,人这一辈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大半辈子就过去了,我明年就五十岁了,看样子这一辈子就这个样了。如果局长没有出事,我也不想别的,老老实实干工作,踏踏实实替他抬轿子,到站了老老实实下车,回家抱孙子、养鱼养花扭秧歌,可是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您说我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
话问到这个份上,关原为难了,摇头,意味着否定,好像自己不同意他当局长,那就会得罪他一辈子。肯定,又意味着自己对他的一种承诺,如果他不是组织部长,肯定和否定都无关紧要,可是他是组织部长,在这种时候不论否定还是肯定,都有违反组织原则之嫌。看着蒋卫生希冀、恳求、探询种种复杂情绪混交出来的复杂眼神,关原有些不忍,鼓励他“争取”无异于蒙骗,因为他知道他即便争取也没有用处,如果他有争取的本钱,也不至于深更半夜跑到自己家里来做这种事情。如果直截了当告诉他不必再“争取”了,那又有些太残酷,他知道蒋卫生说的是实情,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规定,五十岁以上的处级干部如果没有特殊需要基本上就没有提拔升职的可能了,这次,对于蒋卫生来说,确实是最后一班车。这些复杂的念头在关原的脑海里闪电般掠过,脑子里活像掀起了一阵旋风,表情却是波澜不惊的平淡微笑:“那是,那是。”他只用四个字就把蒋卫生打发了。
蒋卫生却再一次把他这暧昧的表态当成了肯定,情绪竟然开始激动起来:“关部长,你说说,我在公安队伍里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什么样的罪没有受过,破的案子比公安大学教科书上的都多,抓的罪犯可以编成一个营,眼看着人老了,还是一个处级,想一想连自己都觉得愧得慌。您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听了心尖尖都颤啊。”
关原好奇地问:“哪句话?”
蒋卫生深深叹息了一声:“就是说我们都是过了中年的老年人后备队那句话啊,想一想我都害怕,不知不觉就开始朝老年人的队伍奔了,这一辈子,我光知道老老实实工作,从来不懂得拉关系、走门路,事到临头,连个能帮忙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我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关部长谈谈心里话,如果这一回我再失去机会,我就只好拿着处级的待遇回家了……”
说着说着蒋卫生竟然有些伤感,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关原连忙安慰他:“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老蒋啊,能争取我们尽量争取,即便争取不上,我们也没损失什么么,照样是党的好干部、名正言顺的正处级副局长啊,别这样啊,你的心情我理解……”
蒋卫生也觉得这样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勉强笑笑,装作挠头发,顺手把溢到眼角的泪抹去了:“不好意思啊关部长,说起这种事情我有点激动,就说那一回吧,老局长退下来了,当时副局长里头我的资格最老,排名第二,排队买肉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可是在关键时候老范从人事局跳过来当了局长,真让人莫名其妙。可是这也是组织任命的,我们服从,积极配合人家工作没二话。这一回可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啊,我再不说话,没人能替我说话,你关部长是个正直公道的人,我想你能帮我说说话,我这才抹下脸皮来找您。”
蒋卫生对当时范局长从人事局副局长位置上一下跳到公安局当局长莫名其妙,关原却不会莫名其妙,作为组织部长,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内幕。公安局长出缺的时候,省上主管干部工作的领导替范局说了话,说他是科班出身,有知识有文化还专业对口。当然,这也仅仅是个借口而已,范局长确实是六六年公安学校毕业的,那只不过是一所专业技术学校,根本算不上正规文凭,况且他根本就没有干过公安工作。关键还是他跟那位领导有某种至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关系。省领导打了招呼,而且是非常明确的招呼,市领导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公安局局长的位置跟上面主管干部的领导顶牛。
范局就是那位跟野猪同归于尽的局长,姓范,简称范局,听着象饭局,公安局的人整天范局范局的叫,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公安局一天到晚有饭局,也有的人以为公安局办什么事都先要有饭局,所以坊间就有“公安局了不起,接到报案摆饭局”、“公安局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之类的顺口溜流传。此话传到市委书记吴修治耳中,吴修治勃然大怒,指示市纪委严查公安局的吃喝风。市纪委组织了阵容庞大的调查组进驻公安局,很快真相大白:所谓的吃喝风根本就不存在,公安局上上下下整天范局范局的叫唤,老百姓误以为是饭局。调查结果让吴修治哭笑不得,专门在全市干部大会上为公安局广大干警平反昭雪,此事成为银州市的笑谈,其他局的局长副局长都暗暗庆幸自己命好没姓范。
关原应付蒋卫生:“别这么说,你也别着急,组织上正在考核班子,这还要有一个过程,不会那么快的。”
蒋卫生说:“我也知道现在干部管理正在改革,不像过去那样提谁就是领导一句话,现在还要考核、公示等等,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求不要把我划到杠外就成,这关键就要看您关部长的了。”
关原应付着:“这没问题,只要符合条件,我们一定会推荐的,我们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嘛,给组织上推荐符合标准的的优秀干部就是我们的职责么。”
蒋卫生显然把关原的话理解成了一定会推荐他,顿时激动不已,脸色红堂堂的好像突然灌了一瓶老白干:“谢谢,谢谢关部长,我就说么,关部长为人公正,办事公道,一定会为我们这些没有后台靠山只知道老老实实干工作的人说话的。对不起关部长,打扰您了,我也是觉得实在是有些委屈憋在心里难受才来找你谈谈心,你可千万别误解我,觉得我搞不正之风啊。”
关原连忙说:“不会,我怎么会那么想?你放心,我能理解,该做得我一定会认真做的,你还是安心工作,不管将来结果怎么样,公安局的工作都离不开你这样的老同志啊。”
关原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原则话,可是人是具有主观意识的动物,往往主观地将事物发展的趋向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理解,尤其是在蒋卫生这种情况下,更加难以冷静客观地领会理解关原的意思,所以他把这些话理解为承诺、赞同。该说的话都说了,想得到的答复以蒋卫生的理解也得到了,按说他就应该告辞了,这也是关原期待的结局,没想到蒋卫生却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咳,关部长,你说我这个人的脑子,本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情,结果一提起工作就光顾说工作了,把找你的正事都忘了。”
关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暗暗惊讶,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正事”要说,忍不住偷觑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钟了,早就过了他自己给自己规定的十点半钟必须睡觉的时间了,心里暗暗烦恼,脸上却还不得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应付他:“是吗?还有什么事?”
蒋卫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本子,打开来说:“我听人家说关部长是集邮专家,我这儿有一套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邮票,今天晚上本来是想请关部长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品,结果光顾着说工作上的事差点忘了。”
关原确实是集邮爱好者,准确地说应该说是邮迷,忝列本市集邮协会的名誉主席,所以经常会有人来请他鉴别邮品的真伪。然而,关原却从来没听说过公安局的蒋卫生副局长也有这个雅兴,今天居然拿出来一整套文革邮票请他鉴定,这倒真让他有些惊讶了。蒋卫生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的报纸,露出里面的集邮册,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给了关原。关原狐疑地翻开了集邮册,不由眼睛一亮,哈,万万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蒋卫生居然还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文革邮票,从全国山河一片红小型张到炮打司令部三联张,丛毛主席去安源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等等,根据他的集邮知识,这本集邮册里基本上囊括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发行的所有邮票。关原震撼了,这是他所见到的收藏最为完整的文革邮票真品。如果用现在的市场行情变卖,仅仅是一套十一张“毛主席语录”就能买到七八千元,一套十四张“毛主席诗词”更是能买到上万元,“全国山河一片红”之类的就更加是有价无货的邮品珍宝了。
关原深怕自己判断有误,又拿出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没有一张假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品,据他所知,目前在银州市没有一个人拥有这么完整的文革票。他惊讶地问:“这些票你是从哪搞来的?真是你的?”没有听到蒋卫生回答,他抬头一看,蒋卫生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了。关原追了出去,只看到了蒋卫生远去的汽车尾灯。回到家里,关原再次审视那套邮票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扔了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关部长,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一共两套,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本来想把两套都给你,可是终究是父亲留下来的,我自己就留了一套,这一套送给你,由你保管才是这套邮票最合适的归宿。”纸条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但是可以断定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关原收拾起集邮册,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蒋卫生的确是一个没后台背景的人,但绝对不是老实人。他想到了最近考核干部的时候看过蒋卫生的档案,蒋卫生是农家子弟,难怪在他那农民式忠厚的面具下面隐藏着农民式的狡狯。
公安局副局长姚开放是一个非常能够适应政治形势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他积极造反,曾经在相当程度上掌控过公安局的人事管理权和政治工作权。粉碎四人帮清算极左路线的时候,他又成了清算极左路线的积极分子,不但没有划成三种人,反而在拨乱反正、公安机关机构恢复文革前建制的时候,成了公安局政治部的科级副主任。这一点从他的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文革时期,他的名字是姚破旧,改革开放以后,他跟他老婆与时俱进,他老婆把原来的赵立新改成了赵改革,他就也相应地把姚破旧改成了姚开放。头脑灵活,跟得上形势这仅仅是内因,他还有一个非常优良的外因条件——他有一个吃得上劲的老岳父。他老岳父赵银印是前任分管政法的副省长。在省上担任党政领导要职多年,放眼看去到处都是老同事老部下,所以他老岳父虽然现在已经离休多年,成了鸡皮鹤发的老者,却仍然在一些协会之类的半官方组织担任会长之类的闲差,继续挣扎着发挥余热。
姚开放当然也不会放过继任公安局局长的机会,好在他用不着象蒋卫生那样可怜巴巴地亲自出面找关原之类的人物说小话、送集邮册。他有老岳父替他运筹帷幄、上下周旋。就在关原经受蒋卫生折磨的时候,他的老岳父赵银印也正在折磨市长夏伯虎。老人家是专门从省城赶到银州来办这件事情的,来之前给银州市打了招呼,省上老领导前来视察,银州市自然要接待。接待姚开放老岳父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市长夏伯虎的肩上。文革前赵老爷子担任省团工委书记的时候,夏伯虎是省团工委干事,正是在赵老爷子的栽培提携之下,厦伯虎由省团工委干事一路熬到了银州市市长的位置上。作为老领导,政治进步的领路人,赵老爷子前来银州夏伯虎出面接待是义不容辞的义务。
市领导接待客人一般都放在银龙宾馆,银龙宾馆过去是银州市的市委招待所,改革开放以后,为了搞好接待工作,树立银州市的形象,历任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都要着手对银龙宾馆进行一番大规模的改造、扩建、装修,似乎这是每一届市委市政府的必修课。人们常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娃娃,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银州市是再苦也不能苦了宾馆,再穷也不能穷了接待。于是,银龙宾馆经过历任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持续不断地添砖加瓦,如今已经由政府招待所升格为银龙宾馆,规模档次达到了三星半,号称五星级。赵老爷子驾临之后被安置在豪华套间,吃饭就在接待贵客的独立餐厅。
市长夏伯虎是团干部出身,这种干部有一个相对普遍的特点就是能说、会说,市长夏伯虎又是能说、会说的团干部中的佼佼者,不论是开市委常委会还是市长办公会,他的话一开头就滔滔不绝,能从银州市绕到联合国再到月亮上转两圈最后又回到了银州市,难能可贵的是,绕了那么大一圈还能句句不离改革开放并且最终准确的降落到原来的主题上。他一开讲别人要想插话,就跟春运期间排队买火车票想加塞一样艰难。平常聊天或者向上级汇报工作夏市长更能忽悠,说好他能把银州市吹成一朵花、说成全地球最佳投资胜地。说孬他能把银州市说成豆腐渣,把银州人民说得比非洲难民还可怜。至于说好还是说孬,或者半好半孬,那就要根据说话的对象和说话的目的而定,在这方面夏伯虎先天就有一股灵气,后天又在官场上长期磨练,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出神入化。有了这样一位能忽悠的市长倒也是银州人民的福气,在他的忽悠下,银州市近些年招商引资颇有斩获,每年引进的外商投资高达一个亿,每年忽悠来的省上、国家的优惠政策和财政补贴换算成人民币也有一两个亿,于是乎银州市的干部群众就根据这位市长的特点和姓名的谐音亲切地称之为:瞎掰唬。
夏市长一听赵老爷子驾临银州,心里就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早早就在啤酒肚里存放了应急预案,准备大大地忽悠老爷子一把。他有意无意地稍微拖延了一阵,来到银龙宾馆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钟。老年人不经饿,等不住他赵老爷子就先开吃了。夏市长来了之后,一见面先向老领导检讨:“哈哈哈,老领导大驾光临我们银州市,对我们的工作是最大的支持和关心啊,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抱歉抱歉,来晚了,来晚了,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了,没办法,事情太多,工作太忙,您老当了一辈子领导应该知道,现在的工作有多么难,如果人的自然生存条件能够适应,整天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忙不完啊。”
赵老爷子这次来是有求于人,加上主人未到自己先开吃也有些不合礼数,自然不好对夏市长的姗姗来迟表现出不满,只好起身握手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刚刚说了两个没关系,话头就被夏市长抢了回去:“那可不行,怎么能没关系呢?老领导跟我的关系那可非同一般,有关系,大大的有关系,我是老领导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明明知道老领导来了还来晚了,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也说不过一个理去,我认罚,认罚,服务员,把酒给我倒满,一定要倒满啊,这可是向老领导认罪的罚酒,不倒满可不行,不倒满老领导不原谅我我就不原谅你们啊……”
后面的话是对着服务员说的,服务员抿嘴一乐,连忙把夏市长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夏市长也不等赵老爷子回话,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然后长出一口粗气,抻脖子瞪眼地做了个公鸡打鸣的动作,表示自己被白酒辣着了,然后把酒杯朝赵老爷子亮了一下:“老领导,一杯行不行?不行我就再罚一杯。”
赵老爷子嘿嘿一笑:“好小夏啊,算了,一杯足够了,没事,我知道你们在职干部责任重,工作多,特别是当市长的,处在矛盾的中心,大事小事都得操心,唉,我是过来人,理解啊,理解,快,吃点菜,慢慢喝。”
赵老爷子说话的时候,夏市长抓紧时间吃菜,赵老爷子的话音刚刚一落,夏市长见缝插针马上插了进去:“老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一定要把银州市的工作全面详细地向老领导汇报一下,老领导对我们的工作要批评、帮助啊。对了,改革和开放怎么没过来陪您老人家?不象话,我马上打电话找他们……”话说到这儿马上醒悟,人家来的目的就是要说开放的事儿,人家还没提自己先把话头往这方面引,真是话多有失,连忙把话头往别处拉:“算了,不找他们了,我陪老领导,最近啊,我们银州市正在论证一项大的改革措施,准备开征路桥年费,过去车在路上跑,过桥费、过路费杂七杂八的收起来麻烦得很,还影响车辆通行效率,为什么呢?一遇到收费站就得停车交费,如果实行了路桥年费,一年的费用一次交了,省得每次过桥过路都得停车交钱,还能省下不少收费的人头费,收来的年费还可以加快修路投资的回收期……”
从征收路桥通行年费开始,他滔滔不绝的介绍着银州市现在的将来的正在做的和准备做的各项建设工程、改革创新方案以及宏伟规划和远大发展前景,仿佛赵老爷子是中央首长和美国巨商的混合体,正在考察银州市的工作和投资环境。赵老爷子任他忽悠,做出悉心倾听的样儿,专心致志地吃喝,专心致志地听他瞎掰唬,插空劝他喝一杯酒、吃一点菜。赵老爷子吃饱喝足了,打断了他的话:“小夏啊,你是不是应该上一趟厕所了?”
夏市长愣了:“上厕所?上厕所干吗?”
赵老爷子哈哈大笑:“你喝了那么多矿泉水,硬憋着不上厕所对膀胱不好,该上厕所就去,别硬着头皮陪我受罪。”
夏市长难堪极了,当着客人的面用矿泉水充当白酒是他跟银龙宾馆服务员经过长期磨合练就的绝技,属于银州市的最高机密,在酒场上屡战屡胜,从来没有失手过。全省都传说银州市夏市长喝不倒,银州市近年的经济发展就是靠这位喝不倒市长喝出来的。今天在赵老爷子面前不到一个回合就让人家彻底揭穿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夏市长憨憨地笑着自我解嘲:“嘿嘿,老领导明察秋毫,想在老领导面前作弊那真是找死,服务员,来,拿真家伙,我罚两杯,算是向老领导谢罪。不过老领导你也得谅解我,现在当市长的重要工作内容就是陪客,跟当三陪小姐差不多,说难听点,连三陪小姐都不如,人家三陪小姐陪完了还能挣钱,我是白陪。天天陪天天喝,如果再不自己采取点保护措施,那就真象顺口溜说的了: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的老婆背靠背。老领导要原谅我,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再喝两杯,豁出来把胃喝坏算了……”
赵老爷子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夏啊,今天你一口不喝我都没意见,但是你要给我说话的机会啊。别忘了,我跟你共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哈哈哈。”
赵老爷子的话外音就是:你那一套把戏我明白得很,少跟我玩这一套。夏市长再一次尴尬,猛然想到,当年这位赵老爷子当省团工委书记的时候,讲起话来滔滔不绝,革命理论方针政策随手拈来,经常一讲半天连口水都用不着喝,把他们这些下级佩服得五体投地,下意识地就把这位书记当成了自己的榜样,那时候夏伯虎曾经背过人狠练讲演口才,日思夜想的就是有朝一日也成为赵书记那样富有鼓动力、号召力的团干部。今天夏市长有点忘乎所以,犯了班门弄斧的错误,只好狼狈撤退:“好好好,老领导说,老领导说,老领导的教诲我洗耳恭听,这是买都买不来的机会啊。”厚着脸皮找了个台阶之后,夏市长不敢再忽悠,也不好继续瞎掰唬,只好边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龙虾,边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赵老爷子三言两语镇住了瞎掰唬,夺回了话语权,暗暗好笑,然后开始说自己这事儿:“夏市长啊,你们市公安局范局长因公殉职之后,后事处理好了吗?”
夏市长心说来了,老爷子倒是个急性子,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朝自己希望的道上上引。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张口替自己的女婿要官。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哼哼哈哈地应付:“处理好了,群众、家属都挺满意的。”
赵老爷子“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在嘴里咕噜着漱口,服务员急忙捧着口盂送到赵老爷子嘴边,赵老爷子却“咕嘟”一声咽了下去,端着口盂的服务员怔住了,随即咧了咧嘴。赵老爷子把混着饭渣滓的漱口水咽进肚里让夏市长反胃,面前摆的丰餐美食顿时索然寡味,好像每一道菜都有了赵老爷子的漱口水味道。夏市长放下手中的筷子,赵老爷子却继续催促他:“吃啊,吃,别放筷子,吃饱了好好聊聊。”
夏市长彻底缴械投降:“差不多了,还是老领导说吧,有什么教诲我洗耳恭听,有什么指示我认真执行。”
赵老爷子嘿嘿一笑:“你小夏太客气了,我现在是平头一草民,万岁老百姓,哪里还敢指教,更说不上指示了。我这一回来银州啊,也没什么正经事儿,人老了念旧,离开得久了,总想回来看看,当然了,如果有什么新鲜经验,改革发展的创新思路,我还可以义务地替你们宣传宣传,帮你们上下沟通沟通,敲敲边鼓。”言外之意就是,别看我现在退下来了,还是能说上话的,至于吹喇叭还是敲丧钟就得看你们的表现了。
夏伯虎也是官场这口大锅炸出来的老油条,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心说,我也知道你这回来没什么正经事儿,现在有正经事也轮不到您老爷子操心了。真要有什么需要沟通、宣传的事儿,我的渠道比你老人家畅通得多。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做出恭敬如斯的样子说:“老领导,我们银州市的很多事情还真需要您这样有经验、有影响的老领导关心支持啊,比方说吧,最近我们准备搞的祥和高新技术开发区,规划早就定了,省里也批了,现在就卡在国土资源部,说我们银州市山区多,平地少,不太同意我们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占用平川农田,您老人家想一想,把高新技术开发区建在山沟沟里,人家谁会来投资入驻?所以现在这件事情还拖着,如果您老在国土资源部有关系,最好能认识国土资源部的领导,出面帮我们说说话,能把这个项目批下来,我给您老树碑立传。”
夏市长这一招挺损,明明知道赵老爷子过去充其量不过是个副省级的地方官,又退下来好几年了,北京过去跟他有过工作关系或者其他关系的人,如今退的退、走的走,即便没退没走的,也不会把他这一个退休老人的话太当回事儿。夏市长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大铁球送给了老爷子,还骗他说这就是足球让他踢,说完了,心里暗暗好笑。
赵老爷子也不是善茬,心说好你个瞎掰唬,别想用这一套忽悠我,马上表态:“小夏啊,对了,你现在是市长了,我再叫你小夏你不会不高兴吧?”夏市长连连摇头:“没关系,你这么叫我更觉得亲。”赵老爷子并没有管他亲不亲,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既然你对我说了这件事,我就表个态,你也了解我说话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对了错了仅供参考。我认为国土资源部说得有道理,银州市本来就是山区,就那么点平川地,相当一部分还是解放以来我们历任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带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移山造田平整出来的,这项工作经历了几代人,文化大革命那么混乱都没有停止过,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经历几代人也就是为银州市人民作了这么一点好事,你一个开发区就把我们和银州市人民辛辛苦苦十几年攒下来的那么点家底给贱卖了,我就不赞成。说实话,国土资源部的一个副部长还真是我的老部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一说啊,我还得专门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不但要卡住你们,还得彻底否定。”
这一说夏市长顿时大急,这件事情他们花了很大力气,不断在北京做工作,现在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万一赵老爷子真有那么一个老部下在国土资源部当副部长,他一闹一嚷,不说前功尽弃,起码这件事得办夹生了,要想通过国土资源部这一关那就不知道得费多大力气了。实践再次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夏市长一脚踢到了铁板上,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没事干给他说这件事干嘛?连忙缴械投降反攻为守:“别,我的老领导,你可千万别,靠那么点农田一个农民一年到头挣不来个烟酒钱,如果真的建成了高新技术开发区,光是农田补偿金就够每户农民丰衣足食过半辈子,如果再能进厂当工人,生活一下子就能从温饱跨越到小康啊,多好的事情。再说了,现在人多地少,再过几年,即便我们不征用农田农民也没地可种了,推进城镇化,引导农村富余劳动力开辟新的就业途径,这是中央的大政策,也是我们银州市发展富民的唯一途径啊。老领导,你要是心疼那几块地,给上面打招呼,那我这个市长可就有大麻烦了……”
看着夏市长惊慌失措的样儿,赵老爷子也暗暗好笑,其实,他哪有什么老部下在国土资源部当副部长,那是蒙人的,反正谁也没办法证实。他是把当官从政的人心理摸透彻了,只要一提上面,一亮自己跟上面有关系的底牌,现任官员一般都会犯“两患官能症”,既怕对方利用这种关系损害自己的政治利益,又希冀对方这种关系能为己所用,在这种心理下患得患失,赵老爷子将其归结为两患官能症,两患就是患得患失,官能症就是只有当官才能得上的病。
赵老爷子对夏市长的话不置可否,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达默克里斯利剑之所以让人心惊胆战,就是因为它悬着,如果直接砍下来,那么它就失去了任何威慑力。他要把刚刚造成的达默克里斯效应保留下来,这样他就能以一个退休老头的身份在这位现任市长面前保持战略优势。赵老爷子哈哈一笑,转了话题:“小夏啊,你不会就跟我在这个饭厅讨论你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吧?既然吃好了,我们就撤退,让人家小孩子赶紧收拾了休息,别让人家跟着我们受罪。”边说边起身:“我们出去散散步,散步是最好的休息也是最好的锻炼。”
夏市长连忙趋前开门,毕恭毕敬的陪着赵老爷子离开了独立餐厅,来到了外面。餐厅外面就是花园,可以嗅到花草悠悠的芬芳。天早已经黑透,远处墨黑的山岚上有斑斑点点的灯光,近处的天空却让都市的霓虹灯、照明灯污染得活像一块压在人脑袋上面的生锈的铁皮。赵老爷子对着夜色抒情:“小夏啊,银州市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算起来我在这儿工作了整整十年,有感情啊。”
夏市长心里还在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老上级会不会那么不消停,真给那个在国土资源部当副部长的老部下打电话破坏他们的好事,随即想到老爷子这一回来银州说透了不就是想替他女婿说说情,让他当那个公安局局长吗?近期以来,关于公安局局长的人选问题已经闹得夏市长对这个话题有些腻歪了,就像天天顿顿吃红烧肉的那种感觉。话说回来,不就是那么一个公安局局长的位置吗?至于这么锇狗抢食似的蜂拥而上不择手段吗?他却忘了当初自己为了能顺顺当当成为市长,或者转弯抹角,或者直截了当找了多少老领导做工作,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位赵老爷子。其间又动用了多少关系和手段,有些事情至今让他回想起来自己都面热脸红。人们在乎的是结果,忽略的是过程,夏伯虎也一样,成功了就把过程忘掉了。这时候他想,反正那么多人都想当那个公安局局长,谁当也是当,既然老爷子属意自己的女婿,那就让他女婿当好了,自己真没必要跟老爷子这样猫捉老鼠似的打哑谜。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现在先答应下来,应付过去,肯定能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赵老爷子即便不会主动跑到国土资源部帮自己的说话,起码不会唱反调做反面工作。想通了这一点夏市长觉得心胸豁然开朗,便主动开始把话题朝那方面引:“老领导啊,还有一件事情我正想向您请教呢。”
赵老爷子背了手沿着花径池塘慢慢溜达,没有接夏市长的话头,反而催促他:“小夏啊,你现在是一市之长,工作千头万绪,很忙很累,这我都知道,别浪费时间陪我这个老头子了,有事就忙你的事,没事也早点回去休息,我散散步也就回去睡觉了。”他这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法,他明白刚才那一招已经让夏市长的双患官能症急性发作,现在他如果正式提出姚开放的提升问题,他敢保证夏市长一定会满口答应,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尽力去办,对此姚老岳父有充足的信心,他知道夏市长自己心里也明白,只要他当面答应了赵老爷子的要求,如果背过脸再反悔,姚老爷子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饶不了他,他俩半辈子的交情也就彻底结束了,那样做还不如现在就别答应。
夏市长今天晚上真让着赵老爷子折腾得够呛,刚开始还想着忽悠人家,现在让人家忽悠进去了,由不得苦笑,按说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到底是师傅,姜还是老的辣,不能不服。夏市长挺尴尬,欲走不能,不走又有点话不投机的味道。就在夏市长进退为难的时候,赵老爷子却又主动给他解套了,做忽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差点忘了,我还专门给你带来了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上一次省委宋书记到我家来慰问老干部我都没舍得拆封给他喝。如果你今天晚上确实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公务,那咱们就到我的房间好好聊聊,顺便把给你带的茶叶拿回去。”
夏市长怀疑他说的是真是假,把现任省委书记驾临他家他都舍不得拿出来的茶叶专门带来送给自己,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老爷子还算是能给他留足面子的人,不管是真是假,也只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了:“好好好,老爷子,老领导,今天晚上就是有天大的事情我也不管了,专心陪您聊个够,这么长时间没见,想起当年在您手下当兵的时候,还真的非常怀念那个时光啊。”
赵老爷子说:“你还在省团工委当干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一帮娃娃里头,将来最有出息的就是你,怎么样?我没看错吧?当时跟你一起当干事的人里,现在你担负的责任不是最重吗?那个时候啊,我才四十岁,你也才二十来岁,刚刚大学毕业,真好啊,那时候我虽然比你们年纪大了一些,可是我们也都是意气风发啊。”
夏市长连忙捧场:“我们那一拨团干部后来干得都不错,那都是在您老领导的培养下才有了今天这一点点小进步啊。”
赵老爷子:“哪里哪里,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组织上培养选拔出来的,我可不敢把这种功劳往自己的功劳簿上记。对了,你们这里前段时间闹野猪,公安局范局长还为此殉职了,现在猪害情况怎么样了?”
两个人一路聊着,一直到了赵老爷子的门前赵老爷子才把话头绕回到了公安局长身上。这一回夏市长不敢再有意逃避这个话题,连忙说:“唉,范局长是个好同志,出了这种事情简直太意外了,谁也没有想到。死者已矣,关键是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们这些担任领导责任的人更应该尽心尽力为老百姓多做一些好事。”
赵老爷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活着的人是应该更加珍惜……”边说边把夏市长让进了豪华套间。套间的大床已经铺好了卧具,显然服务员已经进来做过晚床了,“来,坐,现在银州市的招待所条件真比我们那个时候好多了。”
夏市长说:“现在可不是招待所了,是银龙宾馆,五星级啊。”
赵老爷子打趣:“吹吧,还五星级呢,欺负我老头子土,没见过五星级是吧?不管几星级,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出差吃饭睡觉的地方,叫招待所已经习惯了。给,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茶叶。”说着从放在柜子上的包里掏出一罐包装精美的茶叶扔给了夏市长。
夏市长连忙道谢:“谢谢老领导了,知道我的嗜好。”见赵老爷子一个人住在套间里,连个陪同人员也没有,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您来改革和开放知道不?怎么也不来陪陪你。”
赵老爷子坐定之后,才对夏市长说:“我这个人向来喜欢独往独来,过去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应该知道么。改革和开放都是你们银州市的工作骨干,特别是搞活,在公安局担任领导职务,一把手又出了意外,事情多,工作忙,我也就不麻烦他们了。对了,范局长走了,新局长什么时候到位啊?”
夏市长让他磨了这么久,明明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自己不能主动说,他又绕来绕去就是不往这个题目上走,就像阴天不下雨,闷得人几乎透不上气来,又像在人堆里憋了一个屁,提心吊胆不敢放,深怕一旦放了是个响屁让别人发现。这时候好容易才听到他的正题,忍不住就想长出一口透气,反倒恨不得主动把他想要的东西奉送过去,不求他领情,起码也讨个轻松,连忙说:“这件事情正在抓紧做,公安局局长是一个重要岗位,所以在人选的配备上比较慎重,现在组织部门正在对后备干部进行考核。”
赵老爷子接着就问:“搞活现在还在公安局担任副职吧?他提副职也有五六年了吧?表现怎么样?还行吧?”
夏市长只能说:“好,表现很不错,有责任感,善于团结同志,能够认真学习革命理论和业务知识,在思想上跟党中央国务院保持高度一致,对个人分管的工作认真负责,较好地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各项任务。”实际上,夏市长对姚开放的印象很一般,公安局的人都说,姚副局长论讲话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也比不过他,那是文化大革命念批判稿练出来的,论写文章市委书记的秘书也比不过他,那是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练出来的,论实际工作能力,姚副局长也就是跟着治安队到舞厅抓小姐、或者跟着派出所查查户口的水平。当了赵老爷子的面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好像背姚开放的个人鉴定一样说了一些泛泛的表扬话。
赵老爷子来精神了:“嗯,搞活那孩子确实不错,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品质好,别人都说他有点随风倒,其实他心里是非常有数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只有他对我这个被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的走资派最好了,改革那个孩子当时有我这样一个走资派的爸爸,划进了黑五类,搞活就是坚持跟她好,保护她,关心她,这不仅仅是个感情问题,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品问题。那个时候,多少亲骨肉都因为政治原因跟自己的老子划清界线、反目为仇,搞活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的人品非常好。我们常说,不管做什么,首先要做人,当领导就更要先做人,别的我不敢说,搞活在做人上是过关的。做人过关,做官就肯定会是个好官,你可不准说我替他跑官说情啊,不过你们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啊,我就得说搞活确实是担任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
夏市长连连点头:“我哪能那么想老领导呢,老领导也是为了银州市的工作么,老领导这是内举不避亲,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赵老爷子接着说:“你能这么理解我就非常欣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古时候的封建官吏能做到的我们这些党的干部就更应该能做到,而且要比他们做得还好,只要是出以公心,那有什么?该举荐就是要举荐,这也是我们对党和人民负责任么。你说呢?”
后面这句“你说呢”既可以理解成对他这段话的看法,也能理解成对让姚开放担任银州市公安局局长的态度。夏市长到了这个份上,唯一的渴望就是赶紧回家躺到床上休息,恢复一下被这位老领导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神经,连忙说:“老领导说得太好了,就是,只要是出以公心,该举荐的就要举荐,我也觉得搞活很适合,他在公安局工作也有将近三十年了,论资历也够了,在老领导面前我表个态,我投搞活一票。”
赵老爷子得到这个承诺非常高兴,凑过来隔着茶几拍拍夏市长的肩膀头,感慨万分地说:“好,好,还是老下级、老同事理解我啊,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句话:理解万岁,友谊万岁,革命感情万万岁啊。”这原本一句话话说出来就变成了三句,越往后越动感情,赵老爷子的眼圈也被自己感动得发红。
夏市长没有注意到赵老爷子的情感活动,他忽然想到,现在干部体制改革了,就算不改革,提谁当公安局长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如果他的提议到了市委常委或者是人大被否决了,他个人权威受到伤害倒是小事,赵老爷子如果误解他说空话不办实事那就麻烦了,于是连忙打预防针:“老领导,我表态,我支持搞活,给搞活投一票,可不等于搞活就真的能上,选拔干部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啊。关键的一票还在吴书记那里,你跟吴书记熟悉吗?”
赵老爷子连连点头:“没有跟你这么熟,可是也认识,不管怎么说,你的一票就是关键的一票,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小夏的这份情意我一定不会忘记。”
夏市长抬腕看看手表,起身说:“跟老领导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十点多,老领导白天坐了一天车,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还有个会,让秘书长陪你到处走走看看,老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可得大力支持啊。对的就肯定,有了您老的肯定我们干起工作就更有方向更有底气了。错的您就批评,我们一定虚心改进,从某种意义上说,批评更是一种爱护。”
赵老爷子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起身送客:“好好好,耽误夏市长的时间了,明天你就不用管我了,到了银州不就是回家了吗?明天我抽空再去看看吴书记他们。”
夏市长明白,他还要找书记、人大主任这些关键人物做工作,也不说破,起身告辞,临出门带了些许可怜巴巴的口气说:“老领导啊,那件事情你可不能踩我的刹车啊,一定要支持我们啊。”
赵老爷子一时有些懵:“什么事情?踩什么刹车?”
夏市长说:“就是高新技术开发区征地的事啊。”
赵老爷子忍不住就想笑出来,于是给他宽心:“小夏啊,我这个人一生就是四个字:光明磊落,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背着你们做任何反面工作,即便我要说我的意见,也一定会事先把我的意见交给你们,这一点你放心。再说了,听你说了你们搞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意图和前景,我倒觉得你们的思路也有道理,这件事情我回去好好想想,回头我们抽个时间好好交流交流。”
有了这个承诺,夏伯虎大大松了一口气,好赖总算暂时堵住了赵老爷子这张嘴。随即想到自己给赵老爷子的承诺,忍不住摇头苦笑,这阵儿倒真希望吴修治、关原还有市人大的曾聪明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联起手来跟自己对着干才好,那样他的承诺就不必兑现了,即便他想兑现也兑现不了。
庄扬在公安局几个局级领导里排位最后,所以说他继任局长的几率比起其他排在前面的人差了许多。这跟他到公安局的时间短有关系,他原来是检察院审判监督处的副处长,法院判决了一个债务纠纷案,终审维持了一审判决,败诉方不服,告到检察院审判监督处,庄扬认真研究了案情,认为此案确实判决不公,决定抗诉。当时有人劝他不要管这个案子,他少壮气盛,坚持抗诉,迫使法院重新审理此案,并且改判。事情没有到此为止,他还循线查出这个案子背后有徇私枉法行为,移交给了反贪局,这个案子的审判员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被从法院清理出去。后来才知道这个案子的审判员是市人大主任曾聪明的小舅子,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个审判员是市人大主任的小舅子,他也许不会坚持抗诉。然而,人家却认为他不可能不知道对方是市人大主任的小舅子,这就是明知故犯,明明知道人家是领导的亲属,还故意冒犯,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过失。
过了不久,市法院主动提出要调庄扬到法院当民事二庭的庭长,当庭长比在检察院当副处长提了半级,在这半级的诱惑下,他忽略了可能存在的政治风险,匆匆忙忙办了调转手续。结果,人大把他担任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二庭庭长的提案一巴掌拍死了。他的人事关系已经到了法院,再回检察院也没他的位置了,原来的副处长职务已经被人占领。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钻了圈套,闹了个鸡飞蛋打,两头没着落。这一招很毒辣,搞得他非常狼狈,他把凉在那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凄惶了多半年,四处申诉了多半年,司法系统根本没人搭理他。他没办法跑到组织部要工作,向组织部原原本本陈述了自己被人家耍弄的经过。组织部门煮了个夹生饭也挺恼火,听了他的陈述才明白堂堂组织部也让人家耍了,自然更加恼火,部长关原在组织部内部会议上说出了:“不蒸包子蒸口气”的重话,取得了市委书记吴修治和市长夏伯虎的支持,硬性安排他到市公安局当了副局长。
庄扬在官场上经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挫折,在检察院、法院、公安局这些司法机关单位转了一圈之后,好容易在公安局找了个安身之处,对公安工作又不熟悉,只能分管后勤、培训这些二线工作,所以就处处保持低调,坚持多种花少栽刺,由过去意气风发、作风硬朗的少壮派变得谨言慎行,有意无意地磨练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很多人都说庄扬到了公安局以后成熟了很多。
局长死后,当局长的接班人也曾经是庄扬心萌起的小小渴望,可是,庄扬是一个理智的人,冷静分析,自己连当个法庭庭长都让人大否了,如果再提任局长,人大更不可能通过,即便挖空心思通过活动得到市长的提名,到人大还得给封杀,再次受辱,所以也就没有痴心妄想去当局长。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去不去努力当局长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因为他手下分管的那一摊还有很多人等着他腾位置呢。其中最为积极、动作频频的就是后勤处的处长司光荣。公安局局长一般都兼任市政法委的副书记,属于副地级,所以公安局比起其他局稍为高出了半截儿,相应地就有了处的设置,其实处长就是副处级,副处长其实就是正科级而已。司光荣想当副局长,当然,不光司光荣有这个想法,哪个处长不想当副局长甚至局长呢?可是要实现这个理想,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必须有空位才行。这就像打高尔夫,有洞才能进球,没洞球艺再高也没用。司光荣目前的野心就是想当副局长,实现这个小小野心的现实障碍就是庄扬必须走,腾出现在的位置才能使司光荣当副局长的美梦有成真的可能。如果庄杨能继任局长,司光荣作为庄杨的手下也就成了最可能继任副局长的人选。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升上去的官员总喜欢从自己的老部下里提拔几个体己人儿。庄杨当了局长,很难想象他从别的部门提拔一个人来充填自己空出来的位置。
司光荣的外号很不雅:私处。外号的原委跟范局成为饭局事件相似:现在的人太懒,懒得多说一个字,某处长就简称为某处,司处长的简称就是司处,听着就是私处。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打字大都用简拼输入法,打到“司处”的时候,首先出现的都是“私处”而不是“司处”。私处是阴部的书面语,于是公安局里例如刑警队老牛之类的人物就开始琢磨他,每次叫他“私处”之后都要嘿嘿嬉笑两声,笑得他汗毛直竖,追问人家笑什么,老牛说:“笑你怎么漏出来了”。把他叫“私处”还有另一层意思,说这个人的性子比较阴,话虽不多,只要一说出来都是有目的的。心里比谁都有数,别人的底细他摸得清清楚楚,他自己的底细谁也摸不透彻。看到别人都在心急火燎的抢局长,庄杨这位顶头上司却稳坐钓鱼台,司光荣心内大急,庄杨放弃了这次机会,就等于剥夺了他的机会。皇帝不急太监急,可是太监终究做不了皇帝的主,司光荣只有说动庄杨积极投入到这场激烈的竞争中去,他自己也才有希望。
司光荣拿了几份接待单子,又从接待烟里拿了两条中华来找司光荣签字,司光荣正趴在电脑桌前面上网,司光荣喊了一声报告,把庄杨吓了一跳,连忙关掉了正在浏览的窗口,在窗口关闭之前,司光荣偷觑到屏幕上有一些光屁股女人,心里暗笑的同时,又有些微微发冷,庄扬在上班的时候偷偷浏览这种网站,说明他已经非常颓废,一个积极向上,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人是不会浪费可贵的工作时间看这种黄色网站的。他顿时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他要像牧师挽救一个堕落的灵魂那样,激发庄扬的昂扬斗志,把心思转到正事上去。
庄杨放下手里的鼠标,转过身来问道:“老司,有事啊?别站那儿,象受审似的,坐下说。”
司光荣坐到了庄扬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这是上个礼拜省厅来人吃饭的发票,你签一下,我好去报销。”
庄杨接过单子,看也不看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司光荣把烟放到庄杨的桌上,看着签过名的单子自言自语:“还是要当领导啊,什么叫领导?你签了单子能报销,我签了单子不能报销,这就是领导。”
庄杨看看桌上的中华烟问道:“又来贿赂我了,想干嘛?直说。”
司光荣说:“这可不是贿赂啊,这是这个月的接待烟,范局的那一份没人领了,多出来一份,我就给你拿来了,你应酬多。”
庄杨随手拿起一条扔给司光荣:“见一面分一半。”
司光荣嘻嘻一笑:“谢谢庄局,那我就不客气了。”
庄杨又问:“你刚才嘀咕啥呢?什么签单权啊,领导的。”
司光荣就又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庄杨说:“你想要这个签单权我给你不就完了?下次局务会上我就提出来。”
司光荣夸张地摇头摆手拒绝:“可别,名不正言不顺,有了那份权力更难受。”
庄杨取笑他:“你的意思说非得正式当了副局长才名正言顺地用这份签单权?”
司光荣说:“开玩笑呢吧?你不当局长我哪能当什么副局长。”说完了这话偷偷观察庄杨的神态表情,见庄杨没有什么负面反应,这才又往深里说了一句:“庄局啊,别人都在上天入地、争分夺秒的活动,争取当局长的机会,你老人家怎么还能坐得住?”
庄杨问他:“你看我像当局长的样儿吗?我可没那份野心。”
司光荣说:“这怎么能叫野心呢?毛主席都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这叫事业心、上进心。”
庄杨笑问:“这句话毛主席语录上有吗?我怎么没看到过。”
司光荣说:“毛主席语录上没有,可能在毛选四卷上,等有时间我去给你找找,不管这句话在哪里,都是说一个人要有进取心,不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
庄杨说:“看样子我就是以己昏昏使你昭昭了。”
司光荣看看庄杨的脸,庄杨现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已经练到了七成火候,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司光荣便壮了胆说:“真的,我认为您最有当局长的资格,你虽然到公安局的时间短一些,可是一直在司法战线从事领导工作,学的又是法律专业,年轻有为,如果你当了局长,”说到这儿,嘿嘿一笑半真半假地说:“您当了局长,我不就也有机会了么。”
庄杨:“你就说你自己想升官,别拿我说事儿,你以为我当了局长你就能当副局长吗?天真。另外我给你纠正一个小错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是拿破仑说的,不是毛主席说的。这句话纯粹是胡说八道,如果哪支军队的士兵整天光想着当元帅,这支军队肯定屡战屡败。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死了就不能当元帅了,士兵要想当元帅首先不能死,你说这样的士兵到了战场上还能舍生忘死冲锋陷阵吗?这种话纯粹是拿破仑那种人说的风凉话,别当真。也许拿破仑根本就没说过这句话,是别人胡编出来的。”
司光荣不好意思地笑笑,顺竿往上爬:“要不你怎么能当局长我只能当处长呢?就是因为你比我的水平高么。不过我觉得不管这句话是谁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关键看怎么理解,如果理解成一个人应该有远大的志向,有强烈的进取心,那还是有正面意义的。”
庄杨难得的露了一个笑模样:“你倒还真有点想法啊。”
司光荣说:“现在谁心里没有想法?我就不相信庄局您心里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庄杨说:“老司啊,我们共事也有几年了,你对我也应该有所了解,如果放在几年前,我可能还会争取一下,现在,你别在我身上寄托什么希望了,你难道不知道市人大已经把老庄封杀了吗?”
司光荣说:“不就是庭长没当成吗?全市人民都知道。那算什么,你现在不照样是正处级副局长吗?怎么了?人大那帮人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往深里想想,如果你自己就是人大主任,或者你根本就管着人大主任,还用得着受这个窝囊气吗?还是你的官小份量轻,人家才敢那么刷你。再说了,如果你当上了局长,不就等于扇了人大的曾聪明一个大嘴巴子,他干干挨了还没法还手,这才叫高明。”
庄杨拆开他送来的中华烟抽出一支扔给他说:“没看出来,你老司还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啊,人大不同意,你说我这个局长怎么才能当上?”
司光荣说:“事在人为啊,起码你要努力,不努力没人把馅饼往你嘴边送。”
庄杨冷冷地看着司光荣:“努力?你给我说说,怎么努力?”
司光荣凑近庄杨神秘兮兮的说:“找人啊,你没听现在人家都说,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留你没用。”
庄杨呵呵冷笑,问他:“你跑过送过?”
司光荣涎皮涎脸地说:“当着庄局这样的真人我不敢说假话,范局那把克虏伯猎枪就是我送的。”
庄扬骂道:“你老司真行,把范局送到天堂去了。”
司光荣作无辜状,捶胸顿足地说:“我的老天爷啊,庄局你可不敢这么说,你这么说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让别人知道了,还说是我害死了范局。让我说啊,啥都是命,这就叫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啊。”
庄扬说:“既然你说都是命,那我就认命了,何必劳心费神的争什么局长呢?”
司光荣有些着急了:“千万别轻易认命啊,有一首歌你会唱的,我记得上一次陪省厅的刘处长到歌厅你唱过,其中有一句最适用你了:三分命注定,七分靠打拼,这是什么歌来着,对了,爱拼才能赢,现在就是你拼的时候了。”
庄扬故意问他:“拼?我跟谁拼?跟市人大拼?我能拼得过吗?你这是看我死得还不彻底,让我再重新死一回啊。”
司光荣胸有成竹地说:“这话你庄局还真就说错了,我可不会给你送猎枪,你也不好那个道道,我送你一张竞争局长的入场券。你听我的,市人大的曾聪明还就聪明不起来。”
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态让庄扬暗暗吃惊,想起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说不准这家伙还真有什么能拿得住曾聪明的绝活,不起眼的私处突然钻出来一棵能够结果的大树呢。其实,这种活教材就在身边摆着,银州市翟副市长的司机,看上去毫不起眼,按点上班给领导开车,按点下班回家,夏天别的司机在领导下班前早早就把车发动着打开空调深怕领导出汗,他却从来都是等领导上车以后才发动车开空调,就这一点没做到位就让翟副市长夏天多出不少汗。翟副市长嫌他死板,不会来事儿,向办公室提出要换一个司机,办公室还没找到合适的替换人选,翟副市长就让人家给抽调到西北山区扶贫去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司机的叔父竟然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这个司机过去是给省委主管干部人事的副书记开车的,从省城调到他们市开车,就是为了就近照顾副部长的老母亲,他的老奶奶。翟副市长后悔莫及,专门跑去找这位司机沟通交流活思想,人家只说了一句话:我老老实实做人你都不容,我还给你留了一条继续做官的路,比你宽容多了。这个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故事在银州的官场上传诵一时,吓得那些领导纷纷开始调查自己司机的来路和社会背景,很长一段时间领导们对司机都格外客气,谁也不敢随随便便对司机颐使气指。
想到这件事情,庄扬不能不对眼前这位给前任局长送过昂贵的克虏伯双筒猎枪号称私处的司光荣另眼相看了。他试探着问:“看样子你老司还挺有门道啊。”
司光荣故作谦虚,实则不无几分炫耀地说:“我有什么门道啊?不过,如今在官场上混,走仕途的人,有几个没有几条路子?”
庄扬说:“你还别那么说,我就没有路子,别说几条路子,一条路子都走不通。”
司光荣说:“那是您庄局不在这方面动心思,您跟我不同,您是正牌大学生,靠的是真本事,用的是真功夫,走的是正路子,像我这种人,要本事没什么本事,用干部考核的几项标准一卡,啥也不是,只好光脚过河,能趟的水就得趟啊。实话实说,庄局,如果这一次你真的不努力一下,不但我要替你惋惜,我敢肯定的是,将来你要后悔后半辈子。”
庄扬问他:“你说了半天说得也挺热闹,我看不出我即便想当局长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司光荣伸出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八成把握。”
庄扬吃惊地问:“凭什么?”
司光荣:“凭我啊。”
庄扬:“你是市委书记还是市长?就算你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人大也能把你的人选卡住。还是那句话,人大曾主任绝对不会让我过关的。”
司光荣看到庄扬已经蠢蠢欲动,便索性给他送上了一颗定心丸:“那不一定,我给你老人家透个底吧,你说省人大主任能不能管得住市人大主任?曾聪明敢不敢不听省委组织部长的话?”
庄扬大惊:“你跟他们有关系?”
司光荣故作谦虚:“关系倒是有,不过也就是能说上话的关系而已,真正能有多大作用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庄扬半信半疑地打趣:“吹牛吧?如果你真的有那么野的路子,还用得着给范局送猎枪?反倒是范局应该给你送猎枪差不多。”
司光荣不好意思了:“庄局,求求你别再提送猎枪的事好不?这件事情过去只有我和范局两个人知道,范局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也怪我见了你就觉得亲,啥话都留不住,告诉你了你就别再拿这件事情泡我了,传出去人家要是说就是因为我送了猎枪才把范局害死了,虽然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是猪尿泡打人伤不着臭味难当啊。”
庄扬来了兴致,起身把司光荣拉到了沙发上,给他沏了杯茶,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沙发上说:“好了,我不提那件事了,你真不经逗,范局的死跟你送猎枪根本就没有关系,你不送猎枪他也有枪,会水的鱼浪打死,常走夜路迟早碰鬼,他出事是迟早的。好了,你还是说吧,到底你跟上面是怎么回事?”
司光荣说:“人跟人除了血缘关系是天生的,别的关系全靠自己去建立,现在的时髦话叫经营。其实,人这一辈子就是经营两个字,经营好了,就像做生意赚大钱,不会经营,就只能受穷受苦。老天爷造了蜘蛛,可是网却得蜘蛛自己去织,如果哪个蜘蛛觉得自己既然是蜘蛛,天生就会拥有那么一张网,它就大错特错,剩下的路只有一条:死。庄局你说对不对?”
庄扬若有所思,深深点头:“这话说得很有哲理,过去没看出来,老司还是很有思想的啊。”
司光荣受到鼓励,话说得更顺畅了:“我跟省委组织部刘副部长还有省人大张主任没有任何天生的亲戚关系,关系都是逐步建立起来的。他们那些大领导没有生活在真空里,上下左右有亲朋好友,也都有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只要想接近他们,跟他们交朋友,稍微用点心思也没什么困难。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说说我跟省人大张主任的交情,你说像我这样一个基层小警察能跟人家沾什么边?其实我也没想跟他有什么交情,可是缘份到了想躲都躲不掉。张主任有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邻居,把他叫张哥,跟他关系挺好,这个邻居跟我老婆又是同学,我跟我老婆的这个同学又挺好,有一次我们一起到省城玩,晚上唱歌,他那天也是玩得高兴了,跟我吹牛,说是他能一个电话把省人大张主任请出来唱歌。我根本不相信,他就跟我打赌,谁输了谁买单。结果人家一个电话过去,张主任还真的来了。我一看心想这可是了不得的关系,扔下挨宰的担心,敞开了花销,上了外国酒,叫了小姐陪唱,那天晚上大家玩得高兴,这不就认识了么?”
庄杨有点不相信:“省人大张主任真的会跟你一起泡小姐?我怀疑。”
司光荣说:“当然人家不会干那种事情,也不能叫泡小姐,不过有了小姐陪着唱歌跳舞,没有什么官场上的应酬味道,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私人聚会,放得开,身心松弛,即便搂搂抱抱有点小越轨也都是逢场作戏而已,谁也不会笑话谁。那一次我买单,连给小姐的小费,一晚上花了五千多。就是这五千多让我跟张主任算是认识了,认识了,就不能放松,要脸皮厚点,经常走动,礼尚往来,感情不断加深才行,其中的具体情节我就不多说了。说来也好笑,现在我跟张主任的关系反而比他跟那个老邻居的关系近了。建立这些关系也不一定就是要求人家办什么事,心里就把他当成单纯的朋友,千万别老想着今天让人家帮忙办这个事,明天让人家帮忙办那个事,太急着利用人家就只能煮出夹生饭来,这就像炖肉熬老汤,炖得越久味道越浓,关系到了那一步,万一有什么事儿,求人家办,人家才会尽力帮忙。”
庄杨问:“你提拔处长难道是张主任帮了忙?”
司光荣正色否认:“不是,那绝对不是,这种小事情用不着他出面,别的人出面打个招呼,我再给范局送一把猎枪就搞定了。”
庄扬问他:“看来你为了能让我当局长,准备动用你的战略储备了。”
司光荣说:“庄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只要你有这个需求,我一定全力以赴,这不是关键时候还有什么是关键时候。”
庄扬沉思了片刻,问他:“你这么费心卖力,就是为了当副局长?”
司光荣说:“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副局长而已,对我来说可是一条通天大路啊。庄局,你想想,如果我在公安局能当上副局长,那可就是正县团级,调到别的局,或者干脆下到哪个县区,那就是百分之百的一把手啊。”
司光荣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那种极端的渴望,表情是那种极端的认真,话语是那种极端的诚恳。庄扬被感动了,更准确地说是被蛊惑了,忍不住跃跃欲试,对司光荣说:“那我们就试试?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司光荣说:“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跟我到省城跑一趟,认识几个人。其它的什么也不用你做。”
庄扬又问:“你刚才说又跑又送才能提拔重用,认识人是不是得准备点东西?”
司光荣说:“东西是需要准备,你不用管,我准备,你准备了也对不上口味,人家也不敢收。我知道他们好什么,我给他们送他们也敢收。”
庄扬嘿嘿一笑说:“是啊,这方面你是比我老到,那你就准备吧,需要花钱可别闷着,尽管说话。多了没有,十万八万没问题。”
司光荣说:“庄局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这不是帮你办事,是帮我自己办事,你只要跟着我去一趟省城就行,别的事情你一概别管。”
庄扬还是有点半信半疑:“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可别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
司光荣说:“这种事情谁也不敢说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谁也不能不去做,该蚀的米就得蚀,还有一句话你怎么忘了?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就算是最后没弄成,我们的人情不是还在那里放着吗?这一回不成,下一回就有基础了。只要你上去了别把我扔下就行。”
庄扬终于认可了他的道理:“你说这叫什么话?怎么可能?我上去了你跟着上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也用不着我花多大力气,我推荐,你自己又有关系撑着,把握比我更大。”
司光荣开始亢奋,好像已经当上了正县级副局长,拍了庄扬大腿一把说:“好,就这样说定了,明后天庄局跟我跑一趟省城,我也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现在就去做些准备工作。”说着起身告辞。
庄扬好奇地问:“你要准备什么?”
司光荣神秘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么,保密。”说完兴冲冲地跑了,出了门想起来庄扬还给他提成了一条中华烟,又跑回来拿走了。
庄扬在沙发上怔怔地坐着,觉得大脑热哄哄地活像刚刚从蒸锅里捞出来,他实在没有想到,不起眼的司光荣居然会有那么足的上进心,那么冲的关系户,如此充足的活动能力,如此精明的经营头脑。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唉,真是时势造英雄,关系出干部啊。”
公安局局长的任命问题成了市委书记吴修治最近一段时间最为关注的事情,他希望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公安局长的人选日益紧迫,如果再拖而不决,很可能会影响到公安局的正常工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也促使他不得不催促组织部尽快完成后备干部考核程序。前几天省公安厅厅长来电话问他,银州市公安局局长什么时候能任命下来:“吴书记啊,如果你实在没有合适的人,我们从省厅给你们选一个最好的干部输送过去怎么样?现有的人随你挑也行。”省厅厅长的提议让吴修治心里很不愉快,也很紧张,任何一个地方的首长都希望能从自己的视野出干部,知根知底,用起来得心应手。对空降来的干部都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真的要形成和谐的工作关系,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煮不熟,炖不烂。所以吴修治也担心拖得久了省公安厅真的捅咕省委从省公安厅直接给他们派一个公安局长下来。当然,即便上面要从外面派人下来,也得征求银州市领导班子的意见,可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个征求意见的程序,如果上级定了,银州市还得服从。
此外,来自不同方面、形形色色的影响力近期对这件事情的过度关注甚至赤裸裸的干预也让他不胜其扰,昨天晚上他就没休息好,今天上班眼睛有些红肿,精神有些萎靡。昨天晚上已经十点多钟了,姚开放的岳父赵银印打电话追到了他家,说要跟他面谈银州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问题。他一向对老同志非常尊敬,从来不敢怠慢来自老同志的意见和建议,因为,这些老同志用他们的创造的历史获得了批评和影响后来者的权力,如果谁忽视或者否认这种权力,那他很可能成为政治舞台上的谢幕者。吴修治从政这么多年,当然深谙老同志那不在舞台上的表演艺术,绝对不敢忽视他们,尤其是不敢忽视赵老爷子这种不甘寂寞的老同志,因为谁也说不清这种老人家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听到赵老爷子要当面指教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问题,连忙亲自赶到银龙宾馆当面聆听教诲。他知道,不管对方说的有没有价值,哪怕是放屁,该闻也得闻,不管他的屁臭不臭,你只要连连点头说好屁好屁就万事大吉,关键是要有个谦虚谨慎的态度。
吴修治半夜三更来到银龙宾馆安慰赵老爷子那颗老不死的心,赵老爷子需要的却不是虚张声势的尊敬和假模假式的关怀,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承诺,对他女婿担任公安局局长职务的承诺。赵老爷子没有在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问题上过多的绕弯子,简单地聊了几句,说了一些如果高新技术开发区搞成了,光是农田补偿金就够每户农民丰衣足食过半辈子,如果再能进厂当工人,生活一下子就能从温饱跨越到小康啊、现在人多地少,推进城镇化建设,引导农村富余劳动力开辟新的就业途径,高新技术开发区是最好的途径等等之类的话,总之对银州市搞高新技术开发区的宏伟规划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吴修治听了赵老爷子这些话高兴愉快之余,不由暗暗佩服,心里赞叹这个老爷子观念新,思路新,退下来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与时俱进。他却不知道,其实这些话都是赵老爷子从市长瞎掰唬那里现买现卖的。赵老爷子就着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题目,在吴修治的臀部恰到好处地拍了又拍之后,便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颇有心计地告诉吴修治,市长夏伯虎刚刚从他房间离开。
吴修治随口说了一句:“噢,夏市长来看看你老人家也是应该的,他是您的老下级么。”
赵老爷子呵呵一笑说:“小夏这人啊真不错,他是来跟我谈姚开放的事儿,听他的意思,这一次想要把姚开放提成正职?”
吴修治一听这话心里就由不得来气,这才明白赵老爷子深更半夜把他勾引来,就是要说这件事儿,这才是他要说的正事,前面那些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话都只不过是个引子。更让他生气的是,市长夏伯虎居然丧失政治原则,随随便便的就承诺提拔姚开放当公安局局长。吴修治心里生气,面上却仍然笑呵呵的,这是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起码的功夫,他不置可否,哈哈一笑企图掉转话头:“我看老领导的身体还很好么,今后多来银州看看,我们这里的工作需要老领导的关怀支持啊。”
赵老爷子却不随着他转换话题,以拿根狗屎橛给根麻花都不换的固执精神执著地跟他谈论姚开放的提拔问题:“搞活这孩子确实不错,人品好,工作积极肯干,思想活跃,能够与时俱进,对公安工作还真有一套他的想法哩。”
吴修治内心十分不耐,可是又不能不应付,便哼哼哈哈地说:“噢,是吗?等我有时间找他听听他的想法,时间不早了,老领导也该休息了。”
赵老爷子却说:“休息不着急,我反正现在退下来了,天天休息。我听小夏的意思,吴书记也很属意搞活,这我就放心了。搞活在你跟夏市长的培养下,一定会把银州市的公安工作搞得更好。”
吴修治暗说,你老爷子这是逼宫啊,你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说,夏市长已经答应提拔姚开放了,如果姚开放这次提不起来,就是我吴修治的问题吗?他并不了解夏伯虎和赵老爷子谈话的情况,但是他了解夏伯虎和赵老爷子的关系,也了解夏伯虎有那么个爱忽悠、瞎掰唬的毛病,所以对姚老爷子的说法不能不信。吴修治非常气恼,也非常为难,因为他没办法当面否认姚老岳父的说法,更不可能当面否决对姚开放的提拔要求。当面反驳一个人自认为合理的要求,尤其是象赵老爷子这种远远没有彻底冷却的老同志,是为官的大忌。
吴修治只好尴尬地应付着:“好好好,我一定认真考虑老领导和夏市长的意见。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让秘书长陪您老四处走走看看,对银州市的工作老领导要多多批评帮助啊。”说着抬腕看看手表,“哎呀,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不能再影响老领导休息了,今天您坐了一天车,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中午我陪您吃饭。”说完连忙起身,逃跑似的离开了赵老爷子的房间。
坐到车上,吴修治既生气又窝囊,让人半夜三更调出来进行这种极其无聊又无奈的谈话,没有人会高兴。吴修治在心里暗暗骂夏伯虎,真他妈是个大忽悠,瞎掰唬,丧失原则,乱封官许愿,这一回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愿怎么还。欲速则不达,如果姚老岳父知道吴修治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和想法,他肯定要为自己的迫不及待后悔。
汽车刚刚驶出银龙宾馆大门,路旁猛然窜出来一个人,手里抡着一根棍子挡在了汽车前面。司机吓坏了,本能地紧急刹车,车紧贴着那人停了下来,汽车前脸顶在了那人的裤裆上。吴修治也吓了一跳,慌忙问司机:“怎么回事?”
司机蒙头转向,第一个反应就是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怒骂:“你找死……”骂了半句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拦车的人大名鼎鼎,司机认识,是老红军、原来的老副市长跟党走。
跟党走反过来骂司机:“你他妈的小崽子,把老爷爷的鸡鸡撞废了你赔得起吗?混蛋玩意。”
吴修治也认出了跟老头,连忙从车上下来:“老领导,深更半夜你躲在这儿干吗?吓死人了。”
跟党走二话不说,身手利落地钻进车里:“搭个便车。”上车的时候手里的棍子磕碰到了车门框子,司机心疼得直咧嘴却不敢吭声。吴修治好奇地问:“老领导什么时候柱上拐杖了?身体还行吧?”
跟党走说:“什么拐杖,这是打狗棍,从小吃饭用的家伙,现在不都讲究怀旧马?我最怀旧的就是打狗棍,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手里就没离开过打狗棍。”
吴修治说:“你老爷子也真是,每个月那么多钱,舍不得打的就问干休所要车么,怎么,他们服务不到位吗?等了多久了?”
跟党走呵呵笑着说:“今天晚上没等多久,其实我本来想打车来着,出门的时候看到你的车,我还打什么车?浪费钱。干休所的车不能要,一要别人都知道我深更半夜出来相亲,丢人的很。”
吴修治哈哈大笑:“你相亲?跑到银龙宾馆相亲?女方是谁啊?”
跟党走:“上当了,上当了,哪里是相亲,是介绍搞破鞋的。我儿子、媳妇说在网上看见一家介绍婚配的,非要给我预约一个,定在银龙宾馆咖啡厅见面,我眼巴巴等了半晚上,对方带来一个女人,说来说去是搞什么一夜情,他妈的,我都这么老了还搞什么一夜情?让我骂跑了。”
吴修治哈哈大笑,对跟党走说:“跟老啊,您要找老伴也没这个找法啊,这样吧,你的事情我列入议事日程,我负责给你介绍一个老伴怎么样?”
跟党走马上答应:“书记落伍了,这个找法现在最流行。好啊,书记亲自介绍的质量肯定差不了,记住我的条件,年龄一定要比我小二十岁,小得太多了也不行,长得也要漂亮,不漂亮的我不要。”
吴修治听了他的条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暗道这个老头儿一辈子就招人喜欢,老了照样招人喜欢。跟党走是银州市唯一一个还健在的红军级的老干部,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年仅10岁的跟党走在陕北沿街讨饭的时候,碰到了红军,红军看他可怜,就给他了一袋子炒小米,他看这些当兵的和善,又有吃的,就赖上了,人家走到哪就跟到哪,弄来弄去不知不觉就成了红军队伍中的一员。正式参加红军的时候,人家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叫小叫花子,因为从记事起就流浪讨饭,别人都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连长说,既然你没名字,今后就叫跟党走,永远跟党走,吃穿都不愁。他当时一字不识,连长也是个半文盲,根本不知道中国还有一本百家姓,更不知道百家姓里根本就没有“跟”这个姓,他就稀里糊涂地姓起了“跟”。刚刚当了一个多月红军,红军就改成了八路军,早了这一个月,他就属于红军时期的老干部,离休待遇也就更高一些。五十年代他到银州市当了副市长,分管市场供应和工业生产。文化程度低,再加上性格倔强,一直到退休还是副市长。吴修治曾经给他当过一段时间秘书,写了稿子让他念,他常常要念错,吴修治就躲在他旁边提示他。好在这老头心胸开阔,提示了就当众改,有一次他把狠狠打击念成了狼狼打击,吴修治急得跺脚,提示他狠字上面没有那一点,跟党走回过头来对吴修治说:“这个狠字上面怎么有那一点啊?”惹得会场哄堂大笑,等大家笑够了,老爷子才正式解释:“我再没文化,还能不知道应该念狠狠打击吗?你们大家看看,这狠字上头多出一点是什么意思?”现场把稿子反过来让到会的人看,果然是吴修治在狠字上多写了一个点,闹得吴修治非常狼狈。还有一次他把挑衅念成挑畔,吴修治提示他:“是衅不是畔。”老爷子自言自语的说:“我看着长得一样么。”结果又是哄堂大笑。
跟党走老爷子经常在这方面闹笑话,市府秘书们就编了顺口溜来取笑跟党走:挑畔不挑衅,尴尬是监介,上下不忐忑,坐车(驹)不坐车。跟党走知道了之后,骂道:“屁事不懂的娃娃,觉得自己认几个字就了不起了,老子该识字的时候正在为你们扛枪打仗呢,不就是多识了几个字吗?觉得很了不起是不是?老子比你们认得更多。”从那以后,跟党走随身携带的物件里头就多了一本新华字典,见缝插针地背字典,仅仅用了一年,居然把新华字典背了个滚瓜烂熟,不但讲话不再念错字,动不动还拿出一些生僻字考秘书们,人家回答不出来,他就弹人家脑门子,还要骂一声:“笨蛋,连我都不如。”秘书们彻底服了,见了他就躲着走,怕他考试。跟党走六十岁那一年主动写了离休报告,申请回家养老。他是吴修治认识的唯一一个自己主动申请回家养老的老干部,他也是吴修治内心里最为敬佩的一个老干部。
跟党走突然想起来,问吴修治:“唉,你一个大书记,深更半夜跑到银龙宾馆干吗?是不是也联系了一夜情什么的?”
吴修治大窘,连忙撇清自己:“好我的老领导啊,我哪有那份闲情逸志,我是到这儿看望赵老的,就是原来的副省长赵银印。”
跟党走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老贼跑来干吗来了?没皮没脸的又来要房子要地还是要东西?”
赵银印在银州市工作过一段时间,升任副省长以后便把自己当成了银州市的太上皇,退休前后时不时地跑回来向银州市要福利,他除了在省城有房子,在银州市还硬赖了一套干休所的好房子,现在姚开放夫妻俩住着,姚开放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挣钱,这件事情银州市的老干部非常有意见,也弄得市委市政府非常被动。
吴修治正处于对赵老爷子极度的不满之中,对了跟党走这样知心的老领导,忍不住就犯了一次组织原则:“人家这一回来既不是要地要房子,也不是要东西,人家是要官来了。”
跟党走惊愕:“他要官?快到火葬场当燃料了,还要什么官?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吴修治:“他当然不是给自己要官,他是给他女婿要官,就是那个在公安局当副局长的姚开放。”
跟党走:“就那个连爹妈起的名字都扔了的小子?那小子我最看不上,文化革命中叫什么姚破旧,现在又叫什么姚开放,这种人臭狗屎一摊,还想当局长?妈妈的,老子现在没权了,老子要是有权,把他的副局长都抹了,让他回家搞活去。”
吴修治叹息了一声:“唉,老领导啊,你当了那么多年领导,觉得最为难的是什么事情?”
跟党走想都不想就说:“最为难的就是在大会上念你给我写的破稿子,你那一手字,真难认。要是现在就好了,有打字机,我也不会念那么多白字,我在银州市的名声都是你给搞坏了。”
吴修治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字确实太潦草了,而且潦草的不规范,这是银州市当时的秘书们公认的。吴修治嘿嘿哂笑:“老领导啊,说到这儿,我真感谢你,你老人家心胸宽广,与人为善,也就是你,如果换个领导,早就把我这个秘书赶走了。”
跟党走呵呵冷笑:“你以为我没赶你走啊?提拔你到市委宣传部当科长,就是为了让你离我远远的,省得再念你的破稿子。”
吴修治感动地说:“那还是你老人家宽容,即便是赶我走,也要用提拔这种方式。说到提拔,我担任领导职务以来啊,觉得最为难的事情就是选拔干部。现在用人问题真是越来越复杂,提拔干部花样越来越多了,公安局范局长一死,在局长的任命问题上,真是一言难尽啊。”
跟党走:“不就是跑官买官要官吗?现在这一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怎么,你收的钱太多没办法答对了是吗?给我分啊,人越老越爱钱,我要找对象,结婚,再成个家,费钱着呢。”
吴修治知道跟党走这是在跟他逗乐子,就没答茬,顺着自己思路继续往下说:“跑官、买官现象确实有,但那仅仅是个别现象,更多的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情风、关系网给我们造成的压力啊。”
跟党走说:“什么人情风,关系网,你不认就什么风什么网也没有了,还是你爱认。马克思说,无私才能无畏,列宁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毛主席说,共产党员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吴修治给他纠正错误的老习惯又犯了,忍不住提醒他:“老领导,这些话倒都是名言,你千万别往革命导师身上套,实在不行你就说是你说的……”
跟党走打断了他:“不管是谁说的,对的就要按照办,你患得患失说明你有私心,怪不得别人。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赵老贼欺负你,给你施加压力了?”
吴修治:“那倒不是,赵书记现在怎么说也不在位了,人家也就是说说情,关键我们领导班子内部,当着你的面我也不怕,老夏那个人真让人生气,他居然答应了赵书记,市长答应了,你让我这个书记怎么办?”
跟党走哈哈笑了:“就那个瞎掰唬?可能是忽悠赵老贼呢吧?你是不是听赵老贼自己说的?”
吴修治:“是啊,我刚刚从他那出来。”
跟党走:“你让赵老贼忽悠了,八成是他自己拿瞎掰唬挤兑你,反过来他可能又找瞎掰唬说你吴书记已经答应他提拔姚开放那个小混蛋了。不管怎么说,赵老贼太不像话了,这个老东西,脸皮真厚。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别的事情我不管,这一回我管到底了,如果你们真的提拔了姚开放那个小混蛋,我就把你们告到中组部去。”
吴修治知道,跟党走是个一不做二不休,说到就做到的主儿。他离休已经十多年了,从来没有找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整天不是打门球就是蹲到大街上跟别的退休老头下象棋,老伴去世了,市领导到他家里慰问,他一概不接见,他有他的道理,他说他现在就是老百姓,银州市老百姓千千万,老婆死了市领导都去家里慰问吗?今天说出这么重的话,看样子老人家真的生气了。吴修治反过来劝他:“老领导啊,看样子你还是不相信我们啊,难道你认为凭赵老爷子那么几句话,市委市政府就真能提拔姚开放当公安局局长吗?”
跟党走气呼呼地说:“我就是看你们不成器,一个个稀屎软蛋的,要是我,知道赵老贼来干嘛,我连理都不理他。你们倒好,高级房间让他住着,好吃好喝供着让他给女婿要官,难怪人家半夜三更敢把你市委书记招去,还是你们自己稀屎一摊,撑不起房梁。我睁大眼睛看着,看看你们到底提拔谁,用人不公我这一回告你们告定了。”
吴修治让跟党走训得非常舒服,忍不住拍了拍跟党走瘦骨嶙峋的肩膀头说:“老领导啊,有你这样的老领导监督,是我们的福气啊。”
跟党走说:“你不会说我退而不休干预你们的工作吧?”
吴修治连忙说:“不会,不会,你监督我们的工作是行使公民的正当权利,起码你还是公民么。”
这时候车子行驶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走是吴修治家,往右走是干休所,司机问道:“吴书记,先送你还是先送老首长?”
吴修治说:“这还用问,当然是先送老首长了。”
跟党走说:“不对,先送你们吴书记,然后把车借我用用,我还有点事呢。”
吴修治不知道这么晚了他还用车干嘛,又不好追问,追问怕跟党走误解他不愿意借车,连忙说:“好好好,就听老领导的,”然后对司机吩咐:“今天晚上你就陪老领导吧,明天早上你不用接我了,我叫车队另派车来接我。”
司机就把车直接开到了吴修治家,吴修治下车之后,跟党走吩咐司机:“回银龙宾馆。”
司机疑惑不解地问:“我们不是刚刚从那出来吗?”
跟党走用打狗棍敲敲司机的肩膀头:“让你去哪就去哪,问那么多干嘛?”
司机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把车开到了银龙宾馆,跟党走又吩咐:“去问问服务台,赵老贼住在哪儿。”
司机这才明白他要去看望赵银印,刚才拉着吴修治才从赵银印那里出来,也用不着问服务员,直接就把跟党走拉到了赵银印住的楼前面,告诉跟党走:“他就住在310房间,用不用我送你上去?”
跟党走拿了他的打狗棍下了车,吩咐司机:“不用你上去,可是也不准你走,等着我。”
司机看着跟党走拎着他的打狗棍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了宾馆,暗想,这老爷子真逗,到银龙宾馆看望客人还拎一条打狗棍。赵银印老爷子已经躺下了,刚才他打电话把找夏伯虎和吴修治的情况告诉了女儿赵改革和女婿姚开放,女儿女婿感激万分,要马上过来道谢,他拒绝了:“别过来,你们谁都别过来,就当不知道我来了,成了啥也别说,万一有什么问题,你们一推六二五,啥也不知道,全都推到我身上,省得影响你们的前途,量他们也不能把我一个老头子怎么样。”
他心里明白,仅仅有了夏伯虎和吴修治的承诺并不能保证如愿以偿,终究共产党的干部管理制度还有着一套严密的操作程序,并不是哪一个人能够垄断得了的。而且,他这种做法显然是违反党纪原则的,万一有人捅了出去,还真不好放到台面上理论,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女婿的政治前途,所以他要事先和女婿订好攻守同盟,以防万一。打过电话,他还想冲个热水澡,可是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了,终究是年过七十的老人家,精力有限,奔波了一天,又劳心费神跟夏伯虎、吴修治两个官场老油条周旋了一夜,身心疲惫,于是澡也不洗,钻进了被窝,按照他的计划,明天再去找市人大主任曾聪明,拉大旗作虎皮,拿着夏伯虎和吴修治的承诺去要挟曾聪明,还是老办法,别人都答应了,如果他不答应,他赵银印就把账记在他的头上,这就叫借力使力,这一招屡试不爽。就在这个时候,跟党走用他的打狗棍把他的屋门砸得震天价响,赵老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耐烦地冲外面发脾气:“干什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外面的人喊着说:“明天你女婿升官的事就凉菜了,最好今天晚上有啥话就说透彻,明天就来不及了。”
赵银印愣了,从床上爬起来问道:“你是谁?”
对方高喉咙大嗓门的回答:“老子是跟党走。”
赵银印知道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鬼难缠,不知道深更半夜他来做什么,不开门是不可能的,只好无奈地起身穿上衣服,慢腾腾地过去打开了门。跟党走拎着一条棍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也不等他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了客厅的写字台上,赵银印茫然失措地问他:“老跟头啊,你来干什么?”
跟党走一张口先问他:“赵银印,你是哪一年参加革命的?”
赵银印有点胆怯,一看跟党走那个架势,他就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好回答:“我是一九五零年,土改的时候参加革命的。”
跟党走“呸”了一声说:“老子鸡鸡还没长毛就参加红军了,那才叫参加革命。五零年都解放了,共产党都掌权了,还用得着你参加革命?你那是蹭共产党的饭来了。你给我说说,今天你到银州市革什么命来了?”
赵银印是副省级退下来的,跟党走混到离休也不过就是个副地级干部,虽然资格比他老,可是在他面前如此嚣张赵银印也由不得生气,当下拉了脸说:“我到银州干什么来了还要给你老跟头报告吗?”
跟党走说:“那倒不是,你向我汇报我也不稀罕听,我就是想知道你这次到银州干吗来了,俗话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怎么,不敢跟我老跟头说吗?那就肯定没做好事。”
赵银印气恼,却也无可奈何,看着盘腿坐到套间办公桌上跟党走和他手里那根乌油油的打狗棍,也有几分胆怯,如果真的跟这老东西计较起来,不论动文的还是动武的,自己眼见都占不了上风。想到这里,语气就放和缓了:“唉,年纪大了,怀旧啊,银州也是我工作过的地方,不来看看心里不踏实啊。”
跟党走嘿嘿冷笑:“怀旧?你怀个屁旧,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个老贼是来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女婿要官来了,就凭你那个一会破旧一会搞活的活宝女婿,能混着当个副手不操心不劳力就不错了,当了公安局局长银州市老百姓不就倒大霉了吗?这件事你就死心了吧,我已经给市委、市政府、市人大都打招呼了,如果这一回你女婿当了公安局局长,我就到中央组织部上访去。另外,你明天就赶紧滚蛋,别赖在银龙宾馆丢人现眼了,蹭了一辈子共产党的饭,便宜别占个没完没了啊。丑话说到头里,明天一大早我就过来看望你,如果你还赖在这儿享受高级待遇为你女婿要官,可别怪我的打狗棍不认人,到时候我敲断你一根脚孤拐,然后等着你女婿过来抓我。老子向来说一不二,你是了解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不识相就等着我明天拿着打狗棍来赶你。”
赵银印老爷子让他连损带骂带威胁闹得目瞪口呆,脸气得涨成了猪尿脬,浑身直哆嗦,跟党走却已经跳下办公桌拉开屋门走了,赵银印还半裸着站在地上发呆。跟党走一出门,就看见两个服务员神色慌张地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胆战心惊地躲到了一旁,显然他刚才在走廊里狂呼乱叫惊动了服务员,服务员刚才一直在门外面偷听。跟党走冲服务员挤了个笑脸,满脸皱纹织成了一张破鱼网,尽量和蔼可亲地对服务员说:“这里边住的不是好东西,是来跑官要官的,你们别给他服务。”说完,扛着他的打狗棍昂然离开了。
赵银印透过宾馆的窗户,眼睁睁地看着跟党走钻进了等在楼下的轿车里,那是一台黑色的奥迪v6,牌照是多少赵银印没记住,但他却看到了牌照号码前面一连串的0,由此便可以认定那一定是市委市政府的公车。他套上裤子,跟出门外,问服务员:“刚才楼下等着接人的那台车的号码是多少?”
服务员说:“那台车是市委吴书记的,经常过来,我们都认识。”
赵银印愣了,他实在想不通跟党走怎么会乘坐吴修治的车来寻衅闹事,难道他受了吴修治的指使?据他对跟党走的了解,这个老东西可不是谁能随便指使得了的。不过现在的事情也难说,过去吴修治就是跟党走的秘书,现在反过来跟党走伺候吴修治也不是不可能,谁在台上谁风光,这是普遍规律。如果他真的是受了吴修治的挑唆指使,那吴修治可就太过份了。回到房间,赵银印已经决定,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都得赶紧离开银州,如果跟党走真的一大早过来动手打架,他既不是跟党走的对手,也丢不起那个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等回到省里再跟吴修治和跟党走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