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八年,省城用眼花缭乱的繁华和嘈杂迎接他。林立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招牌,穿梭往来拼命嘶鸣的汽车,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灰土尘埃一起弥漫空中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置身于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街上,何天亮觉得自己象初次进城的老农不知所措,又象已在铁笼里驯化了的猴子突然被放回野生猴群之中,四周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陈旧却又新鲜。
车站距他家,如果那间跟他一样被冯美荣遗弃的小平房也能算是家的话,要乘坐五路车走六站路。他不知道公共汽车是不是已经改线,也不想挤公共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迈开两腿步行,一边走一边观赏街上的行人景致来消磨踽踽独行的孤单寂寞。看惯了监狱里灰头土脑的犯人和表情木然的管教,街上的行人似乎是经过优化了的人种,一个个看上去格外美妙充满活力。尤其是女人们变化最大。刚刚入夏,女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或袒肩露臂,或短裙裹臀,脸面也个个涂抹得唇红齿白油光光地细嫩。女人们就连走路的姿势也似乎跟过去的女人不是一个品种,一个个挺胸翘臀摇曳多姿,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的鼓点。他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街景人物,五六站路不知不觉也就走完了。
何天亮的房子从理论上说是他父亲的。这幢破旧的小平房躲藏在众多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更显得猥琐渺小。过去,这里是工人新村,方圆数里铺排着数百幢砖柱土墙的干打垒小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过道空隙处,住户们搭盖起无数间土屋、木舍、草棚以扩展生存空间。为了争夺领地,居民间不时为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吵闹甚至武斗。各家势力范围外的空地上,堆积着大大小小散发出恶臭的垃圾。每到冬季,家家门前倾倒的便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上凝结成黄褐色的冰河。春暖花开,冰河消融,空气中便到处散发出刺鼻的粪臭尿臊。何天亮就伴随着这臭气臊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走进监狱。
如今这里也和城市的许多地段一样被开发出来。一座座高层的、多层的水泥建筑取代了过去的干打垒小平房。原住民们也大都乔迁新居,并且很快适应了各家关门闭户,电视音响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为了保住这间干打垒的小平房,父亲曾以流氓无产者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地同香港房地产开发商跟人民政府结成的联合战线顽强拼搏三年之久,勇士般地踞守着这间丑陋的小土屋。最终,香港开发商已经赚足了钱,无心再跟这个大陆刁民纠缠,政府官员也不愿为与自己利益无干的事而上下班提心吊胆被一个退休老工人折腾,于是这幢小平房在高楼大厦的脚边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三立来探监时告诉他的,父亲临终时留下来的房子钥匙和住房证也是三立转交给他的。父亲希望他从狱里出来后能有个栖身之地,有个能落户口的门牌号。父亲搬迁时分得的一套两居室已经被何天亮的继母跟她自己的儿女盘踞,父亲反而成了那套房子的寄宿者。父亲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儿子何天亮,于是便有了他视死如归的平房保卫战。
何天亮面对小区内的高楼大厦目瞪口呆,根据记忆中的大概位置和三立探监时的描述,在小区里东弯西转了好一阵,又朝几个居民模样的路人打听了几次,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幢小屋。房子的院墙已经剥蚀得露出了筋骨,骨缝里钻出蓬蓬勃勃的蒿草。这个小院墙是他和父亲用一块块土坯垒起来的,那时他正准备和冯美荣在这座小屋里结婚。跟其他人家一样,他也想利用院墙多占一块地皮搭个偏厦当厨房。院门是用铁皮焊成的,很结实,他还用赭红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如今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成了麻疯病人的丑脸。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用三立给他的钥匙轮番捅了一遍也没能打开,不知是锁锈死了还是钥匙不对铆。他犹豫片刻,拾起石头砸了几下,锁连着钌铞一起掉在地上。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铺了水泥的地面已经龟裂,裂缝象一道道衰老的皱纹。屋门装的是暗锁,他试着用钥匙去捅,这一回很顺,头一把钥匙头一次扭动锁头就开了。
进到屋里,何天亮再一次目瞪口呆。他跟冯美荣都是工人,收入不高,结婚不久又有了孩子,日子过的十分节俭,家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三屉桌,一个五斗厨和四把折叠椅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可是眼前的屋子里,原来的铁架钢丝双人床变成了双人席梦思,床上被褥齐全。三屉桌变成了一个光可鉴人的写字台,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一条三人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矮柜,柜上面还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何天亮以为走错了人家,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带除了父亲拼老命留下的这幢平房外,其他人家都已经拆迁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可是眼前这屋子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的家。难道有人占了这套房子?或者在他入狱后冯美荣又对房子重新装备过了?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墙壁显然重新粉刷过了,顶棚却仍然是原来的旧顶棚。他记得原来墙上挂着他和冯美荣的照片,还有一幅从地摊上买来的下山虎,买那幅下山虎的时候冯美荣还跟他发生了争执,冯美荣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幅画的立意不好。他却喜欢画中老虎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和威猛雄健的架势,坚持买了这幅画。如今墙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挂照片和画的印迹也没有留下。思索再三,他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唯一的可能就是三立住到了这里,因为三立有这套房子的钥匙。随即他又否定了这最后一个可能,如果三立住了这套房子,事先不会不给他说一声,房子里也不会不留下三立的痕迹。他发现屋子虽然打扫得挺干净,但是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家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房子是我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住下来再说,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何天亮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疲惫地坐到床沿上,终于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跟他记忆中的家完全不同,可终究是他的家。苦熬八年,终于回家了,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一场。坐了一阵,困倦上来,他仰面躺倒,床软绵绵地非常舒服,到底是谁把自己的家变成了这副样子?只好等三立来才能弄清楚了。他又坐了起来,把换洗衣服和涮洗用具掏出来摆到桌上,从屋角处找到笤帚,又把一件旧衬衣当了抹布,将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灶间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碎煤,已经风化成粉末,他费尽周折才在炉子里生起火来,就着炉火烧了一壶开水,灌到茶几上的暖瓶里。忙活完了,抽了一支烟,仔细想想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就锁上门到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阵,看到桌上的电视机,就试着打开,电视还真能用,虽然图象不清晰,哪个频道都有重影,可是终究有了个响动。在监狱里也有电视可看,节目跟这台电视也没有区别,除了广告就是港台总也演不完的武打言情,何天亮觉得实在乏味,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从沉睡中醒来,房间被日光照得白花花地,光亮处可以看见尘埃在空中愉快地漫游。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赖在床上盯着顶棚发呆。顶棚是用年代久远的报纸糊的,已经灰黄,上面的字迹图案也早已模糊不清。漏下的雨水在天棚上画出深浅不一形状怪异的图案。两只苍蝇趴在顶棚上,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了一阵,一只苍蝇便趴到了另一只的背上。何天亮想计算一下,看它们能弄多久,便在心里给他们数数。才数到十几,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谁在里面?”
何天亮听出是三立的声音,果然院子里传来了铁器和水泥地面碰击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套上衣服迎了出去。
“天亮?你啥时候回来的?”三立拄着拐杖,黑红粗糙的方脸上满是惊诧的问号。
“昨天。”
“我听说你要提前,可没想到说出来就出来了。”
“减刑了,提前释放。”
“操,你出来也不给我招呼一声,就算我不去接你,起码心里也有个准备。好一阵没过来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见门锁被砸开了,我以为进来贼了或者有人抢房子,还真紧张了一阵。”三立抱怨着,进到屋里却楞住了:“你才回来就把屋子收拾过了?连家具也都换了,真有能耐。”
“我啥也没有收拾,回来就这个样,我还以为是你弄的,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操,这就见鬼了。”三立在屋里团团转着看着,“哎,怎么桌子椅子床全都变了?原来的家具哪去了?”
“你真的不知道是咋回事?”
三立惊诧的表情告诉他,他多此一问,三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冯……”三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何天亮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微微震动,难道真是冯美荣占了这套房子?
“冯美荣现在干什么呢?你再见过她没有?”
三立摇摇头:“我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刚出事不久,就听说她自动离职出去跑买卖,现在到底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何天亮又问。
“我头一个月前还来过,屋里的东西也没有变化啊,要变也超不出一个月。”
何天亮没有再继续问,他想,既然不是三立,除了冯美荣,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如果她真的要占这套房子,他如果还蹲在监狱里面自然没有办法,眼下既然自己出来了,她要想占这套房子就是痴心妄想,房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而且他们已经离婚七八年了……
三立坐在床边下巴抵在拐杖上,见何天亮板着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不论是谁,我就不相信敢朝你要房子。”又问他:“吃饭了没?我给你接风。”
“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
何天亮谔然,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从昨天傍晚一直睡到今天下午。这会儿回想起来其间他好象也醒过来几次,可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接力觉一直睡到现在。
“我刚起床,还没吃饭,正好早饭、午饭加晚饭你一起请了。”
“那就走。”说着三立便起身拄拐朝外面走。
“别急,我洗把脸。”何天亮抓过毛巾和刷牙缸子朝小厨房跑。
“操,懒驴上磨屎尿多。”三立无奈地站在院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