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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

何天亮六岁的时候母亲突然脑溢血死了。母亲死后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就给他找来一个新妈,父亲说是为了有个人照应他,他并不领情,很长一段时间他对父亲心存怨忿。不久新妈生了自己的孩子,他开始品尝到了由饥饿、辱骂和冷眼混合成的憎厌。几乎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多余的人,这个事实让他痛苦到发狂。为了彻底摆脱这种处境,没到年龄他就报名下乡,并且从此跟家里断绝了来往。一直到他回城当了工人又和冯美荣结婚后,那种自己多余的感觉才慢慢淡化成偶尔在睡眠里出现的噩梦。

结婚让他有了当家作主的感觉。妻子冯美荣很漂亮,又给他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他们的生活很平静,很安定,有时侯也很温馨,他觉得自己过得很惬意,很踏实,尽管他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解释幸福这个词儿的含义,但他觉得自己幸福。他想,能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就是他的福气。他给女儿起名宁宁,祈求生活安宁。然而,这种惬意踏实幸福的生活就如建在沙滩上的纸房子,一旦遇上风雨刹那间就彻底毁了。

那一天夜里,宁宁发烧哭闹一宿。早上起来他准备带宁宁去医院,冯美荣说孩子只是着凉了,吃点感冒药就行,劝他不要耽误上班,实在不行就让宁宁她姥姥带她去医院。那几天厂里正在搞会战,抢修三号机组,他是钳工班班长,请假势必影响工期,他于是听了冯美荣的话照常去上班。到了班上,他牵挂宁宁,心神不定,手锤砸在手指上,主任让他到医务室包扎一下。包扎完伤口,他趁机溜回家去看看宁宁。打开门进屋,床上两具半裸的躯体毒蛇交尾一般地扭动着,伴随动作回荡在房间里的动物叫春般的哼叫、喘息让他的大脑紊乱成一团泥浆,身体虚脱成无骨的软肉,他变傻发懵,不知所措。

妻子冯美荣慌乱中抓过一条内衣捂到脸上,躯体的白肉和腿间的荫黑袒露着对他的羞辱。男人狼狈不堪地套上了背心,背心正中印着一个大红的“奖”字,已经羞缩成干辣椒样的丑陋物件悬掉在胯间晃来晃去。他看清了,男人是他们厂的党委副书记白国光,一个经常坐在台上给他们作报告的人。何天亮过去每次跟他碰面时都要尊敬地称呼他一声“白书记”,而他也总会很谦和地冲何天亮点点头。

看见女儿宁宁被放置在床头边的地板上熟睡着,如同一个被扔到地板上的烂包袱,他被掏空了的胸腔猛然间燃起了要烧毁一切的怒火。他扑将上去用钳工粗硬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白国光书记揪到床下挤在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痛殴起来。白国光的哭嗥和告饶有如汽油浇在烈火上,更让何天亮疯狂,他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在白书记的头上、身上。被人羞辱、欺凌、劫掠而造成的痛彻肺腑的伤害在这一拳连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的猛击中得到了补偿。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触觉和闷响让何天亮沉醉于半疯狂的快感当中。白国光的哀嚎与求告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喘息和时断时续的呻吟。

冯美荣从极端的恐惧与羞慌中惊醒过来,跪坐在床上向何天亮哀告:“天亮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冯美荣胸前抖动的肉团、白玉般的腰身和大腿过去曾让他如痴如醉,此时却有如龌龊的烂抹布并且印满着对他的侮辱,让他感到有如面对茅厕里的蛆虫一样肮脏恶心,他狠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半裸的她拖到门外,锁严大门,任她在门外哭泣、告饶、砸门。

这个家完了。他颓唐地坐倒在床边,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事情爆发前居然一点征兆都没有,要不是他今天中途回来看宁宁,可能他会永远被绿头巾蒙住眼睛象磨道里的驴围着这个家没完没了的转。白书记的呻吟让他又想起了刚才这对狗男女交欢时的叫春声,极度的屈辱、厌恶和仇恨令他再度失去了理性,他举起椅子狠狠砸在白国光的脑壳子上,木头与骨肉撞击的粗浊闷响有如一个休止符,白国光的喘息呻吟嘎然而止。瞬间,四周悄然无声,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门外的冯美荣也无声无息。突然的寂静让他回到了现实当中,他想起了女儿宁宁。他跨过大床,从床头前面的地板上抱起了宁宁。奇怪,家里闹翻了天,宁宁却依然沉睡不醒。他用唇试试女儿的额,宁宁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孩子已经退烧了。他把宁宁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上,轻轻呼唤着她,宁宁却依然沉睡着。宁宁是个觉轻的孩子,晚上他和冯美荣作点夫妻间的功课,动静稍大就会惊醒她,今天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他感到有些不妙,开始焦急地拍打呼唤,宁宁却毫无反应。他急了,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家和奄奄一息血流成河的白国光书记,抱着宁宁冲出家门朝医院跑,连房门都没有关。此时此刻,对他来说,除了怀里的宁宁,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何天亮,经过化验检查,孩子服用安眠药有些过量,睡一段时间会自己醒来,没有其他的危险。医生责备他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服用安眠药,他恍然大悟,那一对狗男女怕宁宁影响他们偷欢,给宁宁灌了安眠药。熊熊怒火烧得他脑袋几乎要炸裂,如果白国光或者冯美荣在这里,他肯定会要了他俩的命。

他背着宁宁走出医院大门时,正好碰上呜呜鸣叫的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抬下了昏迷不醒的白国光。他来到担架前面,朝满脸血污的白国光书记狠狠唾了一口,粘稠的痰液挂在白国光的眉心,然后扔下目瞪口呆惊愕不已的白大褂们昂然离去。

他是在出事的第三天从家里被逮捕的。出事后他没有去上班,也一直没有走出家门半步。作为男人,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无颜面对同事朋友,没有勇气承受无聊的劝慰、好奇的目光和廉价的同情。那三天,他躲在家里守着宁宁,谁来敲门他也不理不睬,专心致志的为宁宁和他自己做饭。狂躁与暴怒消退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消沉与感伤,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去想,他已经丧失了谋划未来的能力和心情。

警察是在厂保卫科长的带领下来的。他被套上手铐之后,宁宁开始大哭,保卫科长抱着宁宁问他孩子怎么办,何天亮想了想,说:“交给她姥姥吧。”透过警车装着铁栅的窗口,他看见保卫科长抱着宁宁哄着,宁宁咧开嘴哭得泪流满面,稚嫩的小脸让泪水涂得象风雨中的苹果,这是宁宁留给他最后的记忆。他的泪也流了下来,出事后他第一次哭了。

法庭上,检察机关根据受害人白国光的证词,指控他因不满领导报复伤人,导致受害者白国光书记严重受伤。面对指控他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承认自己的所谓罪行。当时正碰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法庭根据检察机关的指控和白国光受伤的事实,以故意伤害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二年,他没有上诉。

何天亮被抓以后冯美荣一直没有露面,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服刑一年后,冯美荣通过律师提出离婚,他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了。狱里的老囚们骂他傻,他说:“我就当倒了一桶垃圾吐了一口痰。”

历史刚刚进入八十年代,何天亮就倒了大霉,遭了大祸,他觉得他的生活已经划上了休止符。 Kv/yjPiuEqIWaWJe4IPllHvs5oQtu84pcK/qEM1SX0HRVPIfasnTbfFa3OhBl1J7



第一章
出狱

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一声巨响,金属碰撞出的尖锐余音象无形的尖锥刺入他的中枢神经,他浑身也随之一震。他知道,那扇无情的大门关闭了。庆幸的是,这一回他被关在门外。

“一门之隔,人鬼两路。进了这扇门,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话。道士与他同住在一个号子里,深谙周易八卦吐纳练气卜课算命那一套邪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靠这一套发了大财出了大名成了大师,道士却把自己玩进了大牢,罪名是诈骗。

道士早他几个月释放。临分手时,道士一再向他说明,从监狱出去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说“再见”。道士说这些话带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狱时,何天亮送他,他不回头不说再见何天亮误会他寡情薄义。如今,临到自己出狱,何天亮却管不住自己,回头朝关押他八年多的监狱望去,青砖筑起的高墙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阳光射到墙头的电网泛出刺目的寒光,岗楼的枪孔象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视着他,他的头有些晕眩,心里却凝起一层冰霜。

“永别了!”终究在里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岁进去,三十三岁出来,离开这儿的时候啥也不说掉屁股一走了之,就象拉完屎没擦屁股就直接穿上了裤子,自己都无法容忍自己。于是他象面对熟人的遗体,说了声“永别了”。

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涮用具,还有一个跟了他整整八年一直被他用来当茶杯的大罐头瓶子。瓶子是三立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红烧肉罐头,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五百八十块钱,数额相当于他入狱前一年的工资加奖金。旅行包加这五百八十块钱是他全部的家当。能够提前四年释放,还有五百多块的积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阳光很毒,是那种从里到外焙人的阴热。他额上渗出了汗水,着恼又无奈地朝天空瞪了一眼,惨白刺目的天光象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视。他赶紧垂首合眸,眼睑外依然有些橙黄色的光斑不依不饶地闪耀。此刻,他有些后悔,不该被道士那几句依依惜别的好话蒙骗,一时感情冲动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镜给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扬起的灰土沾染得灰头土脑,象一尊尊复活了的兵马俑。路旁的白杨树徒劳地用稀疏零落的枝叶为行人遮挡着阳光。他躲到斑驳如豹皮的荫影下面走,汗仍然顺着帽沿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芦一样的秃头,就用袖口在帽沿下抹了一把,汗液濡进眼里,火辣辣地。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释放的消息,他就不会剃头,省得大热天还要戴顶帽子遮丑。

从这里到进城的汽车站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这是送他出来的王管教告诉他的。他看看高悬在头顶的日头,犹豫不决是进了城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进城。

公路两旁并肩子排满了一家家杂货店、小饭馆。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就象是提醒他似地咕咕叫了起来。前面不远处一家店的藏蓝色挑子上印着“清汤牛肉面”的白色大字,阳光下格外醒目。在狱里他常常惦记的就是这一口。他不再为先进城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再进城的问题伤脑筋,走到这家饭馆门前便一头扎了进去。

坐定之后他内行地吩咐油腻腻的店小二:“来一碗面,二细,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欢欣鼓舞地高声叫喊着报进灶间,随即从灶间传出了厨子的摔面声,噼噼啪啪如同放枪。

他静静地坐着,点燃一只烟吸了起来。盘旋飞舞的清烟升上棚顶渐渐散去。这家饭馆很小,很破。周遭的墙壁烟熏火燎灰黑油腻,已经看不出本色。店堂里摆放了三、四张说不清颜色的旧桌。桌子四周的凳子几乎没有重样的,一看即知是东拼西凑集合起来的杂牌军。坐在这寒孱简陋的小饭馆里,他放松身心,尽情品味着重获自由无拘无束的新鲜感。

店里食客不多,靠门边的桌子上是一家三口,从衣着打扮上一看就是乡下人。五、六岁大的男孩跟何天亮一样剃了个秃瓢,不同的是后脑勺上拖出一条老鼠尾巴似的气死毛,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面喝汤,脑门子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坐在他旁边的妇女不时用手巾给他揩汗,充满怜爱的目光告诉整个世界她是孩子的母亲。汉子已经吃完,守着空碗吸旱烟,见何天亮盯着他们看,便奉上一个乡下人怯怯地笑。何天亮也急忙还赠给他一脸笑容。另外几个桌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食客,有的等着上拉面,有的埋头吃喝。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来,红油油的汤上飘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浓郁香辣的牛肉老汤热气喷鼻。店小二端面时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汤里,何天亮瞠目瞪他,指点着他的手说:“你的手……”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习惯了,不烫。”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开吃。牛肉面的浓香驱走了店小二手指带来的不快,他大口吞咽着,呼噜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引来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无人吃得痛快淋漓,一碗面转眼间已经下肚,他又喝净汤水,头上、身上热汗奔流,就象刚刚洗完热水澡。他从这碗面里不仅吃到了阔别已久的滋味,还吃回了过去的岁月。他还在厂里上班时,晚饭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那会儿倒不是贪这一口,主要还是图省钱省时。

吃饱喝足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吸着。饱餐过可口饭食的满足和惬意让他觉得这支烟格外香醇。烟很快变成一只烟蒂,他轻轻弹出,烟蒂有如一颗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落在另一位食客的脚边,那人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他冲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一眼,用手朝监狱的方向指了指:“刚从里面毕业的?”口吻很不客气。他点点头,那人又盯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吞吸面条。

付帐时他却大吃一惊,牛肉面一碗两块钱,加肉的五块。他记得入狱前一碗牛肉面才五毛钱,加肉的也不过一块五毛钱。

“怎么这么贵?”他脱口而出。

店伙计解释:“如今都是这个价,这还算便宜的,城里一碗加肉面十块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零票,凑够五块钱给了店小二。

正要出门,有人喊道:“哥们,就这样走哇?”

他惊异地回头,刚才问他是不是从里面毕业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朝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不高,十足横向发展,身体比例高和宽几乎相等,宽厚强健的肩膀上象是直接装了一个方形的大头,几乎看不出脖子,两只眼睛象两粒豌豆,脸上红光油亮,走路时一个肩膀歪着,一摇一晃地摆着袈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人,不说话,心里暗暗担忧,刚刚从里面“毕业”,离监狱大门还不到五百米,他实在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惹事生非。

“你也太横了吧?用烟头把人烧了,拍屁股就走,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啊。”

何天亮诚恳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烟头也没有碰到你,你要还是觉着不痛快,我再对你专门说一句对不起行不行?”

“谁说烟头没有碰到我?”那人抬起脚,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朝脚面上按了下去,哧啦一声,空气里有了皮肉的焦臭味。

“这就是你刚刚给我烫的,你说该怎么办?”那人用烟头烫了自己的脚面,竟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何天亮明白了,他碰上了专门用苦肉计敲诈勒索别人的“肉杠”。

在监狱里他就曾听老油条讲过江湖上的一些事。老油条是走街串巷给人配钥匙换锁的。据老油条说,他干的这个行当是江湖上最讲究行规的,按理说,他们如果要入室行窃最有条件,因为没有他们开不了的锁,可是他们绝对不干那种事。如果犯了行规,利用自己的手艺入室行窃,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家里,想偷一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妇女,没想到恰好那天人家的丈夫回来探亲,他没搞清状况,结果让人家夫妻联手扭送到派出所,按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何天亮问他,你钻进人家里偷人家的老婆,算不算是犯了行规?老油条说是呀,不偷别人的老婆哪里能到这儿来?这就是违犯行规的报应。

老油条曾经给他讲过社会上有一种混混称作肉杠,专门用自残皮肉的办法对他看中的“膘子”进行讹诈。“膘子”是江湖上对偷蒙拐骗目标的称呼。自残的程度越重,敲诈的数额越大。自残的程度越轻,敲诈的数额也就越少。至于到底自残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是事先摸清“膘子”的底数,才决定用什么手法,自残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伤得无法恢复,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何天亮问过老油条,如果肉杠敲诈时你不理会他,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反过来伤人吗?老油条说,肉杠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一种混混,要是他已经把自己伤了,而又诈不来钱,那膘子就万万别想脱身。红的黑的白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整得你不得不乖乖把钱掏出来为止。除非你能和肉杠一样,不怕自己伤害自己,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在自己身上捅一刀,你也在自己身上捅一刀,这样才能治住他。

何天亮暗叫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被这根肉杠缠上不破财是脱不了身了。他实在不愿惹麻烦,想到破财免灾那句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太过分,大不了给他几个钱。好在他只是在自己脚面上烫了一个疤,轻轻伤了一下,估计也不会要多少钱。想到这儿,何天亮问他:“朋友,都是在道上挖光阴的受苦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看看他,迟疑了一刻说:“这样吧,你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就让个份,算我交个朋友,治伤一个数,精神损失赔偿一个数。”

何天亮见他的要求不高,二话不说,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他。那人却不接,冷笑道:“我这一身皮肉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卖那么便宜。”

何天亮问:“你不是说两个数吗?”

“你也真会开玩笑,一个数是多少?是一张老人头。”

何天亮有些吃惊,刚才付帐时何天亮就盘算了一下,他八年积攒下来的五百八十块钱按现实的价钱能吃将近二百来碗不加肉的牛肉面,每天吃三碗,能撑两个来月。他一张口就是两百块,一家伙一百多碗牛肉面就没有了。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就这二十块,你愿意要就拿着,不愿意要我就走人了。”

那人一步抢到他的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子,在何天亮面前晃动着:“你用烟烫了我,不但不讲理,现在还要拿刀杀我,大家伙说个公道话,看看是我和他拼了呢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呢?”

食客们见动了刀子都有些发慌,哄地一声四散开来。一家三口的乡下人更是跑出了门外。何天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身上的钱是自己劳改八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如果刚才肉杠接了那二十块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算了。既然这小子胃口那么大,他绝对一分钱也不给这个江湖混混。

他对心惊胆战却还竭力想拦住肉杠的店小二说:“你别拦他,让他砍,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肉杠的手段。”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突然想清了一个问题,这个肉杠必然是在他刚才付帐时见到了他身上的钱,他的钱财露了白,引起了这个肉杠的觊觎。他身上的钱不过就那么几百块,想来肉杠也不会为那几百块钱真的用刀在身上砍几个大口子。

肉杠听到他把自己叫肉杠,不由楞住了。只有长期在江湖上混的人才会知道他们这个行当的称谓,何天亮既然明白,显然也不是寻常的膘子。就在肉杠发楞的工夫,何天亮点燃一支烟,在自己手背上也烫了一下,把手伸到肉杠眼皮子底下对他说:“怎么着,要跟哥哥我耍光棍是不是?你马上在头上砍三刀,哥哥我照样奉陪。”

肉杠知道自己碰上正点子了,两眼贼溜溜地一个劲上下打量着何天亮。何天亮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示弱,瞪着他说:“明明知道老子刚从里面出来,还要打老子的主意,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何天亮听说过江湖上这一类混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三种人不能当作膘子:和尚道士出家之人,出殡守丧的孝子贤孙,还有就是劳改释放刚出来的人。果然,他一说出这句话,肉杠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东风西风南北风,姓何的你今天风头硬,谅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掉头就跑。

见他走了,何天亮松了一口气,猛然间想到那人知道他姓何,不由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姓何。想到这一节,他提起包赶紧冲出饭馆追了过去,肉杠却已经不知去向。他忐忑不安,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那人的路数,更琢磨不透这件事情是吉是凶。转身回到店里,向伙计和吃饭的客人打听刚才那个肉杠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急急忙忙朝车站赶,心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刚刚获得自由就受到肉杠的敲诈,让何天亮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产生了惶惑,刚出狱时的新鲜和兴奋消失殆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里面好呢?他问着自己。 Kv/yjPiuEqIWaWJe4IPllHvs5oQtu84pcK/qEM1SX0HRVPIfasnTbfFa3OhBl1J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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