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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谁?

大雪覆地,天地苍茫。

绿城东区,金水东路。

郑法小区,除了两三户人家窗户亮起晕黄的灯光,其他人家都还黑漆漆的,显然居民都还在梦乡里,并不知窗外已是白雪皑皑。

小区最东侧,十号楼九楼外侧窗户角落,有一簇微弱的亮光。

那簇亮是谷雨特意为两只野麻雀装的小夜灯发出的光,正是有了这一小簇光,小麻雀凌晨就飞过来,快速刨出窗台角落里雪白小瓷碗里的落雪,欢快地啄食着碗里的黄金小米。

窗户里,窗帘并没有拉上。

室内,床上,谷雨双眼紧闭面朝窗户侧卧而眠,她还睡着,只是她面色惊恐,眉头紧皱,双睫微微颤动,显然努力地想醒来。

谷雨清楚地知道她在做梦,她想从梦中醒来,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她又梦魇了!

梦中,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一间空旷的棱柱柱形冰室中央,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由于个头不高身形偏瘦,整个人看起来娇小无比。正因为人娇小,就越发显得冰室四周从下至上那大小均匀的格子停尸位像万仞崖壁,高到无法以目力极顶。

停尸位材质是透明水晶,红衣少女能清晰地看到身前尸位上每一具尸体。那一排排一具具,全都身着白袍,全都面色青白唇色暗灰,发梢眼睫都全都挂着细密的白霜……。

谷雨从警两年,本人早已不惧面对尸体,可她现在已化身成为那个红衣少女,想喊出心中惊惧,声音却憋在胸腔内,无论怎么嘶吼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梦中,红衣少女仓惶后退着,直退到无处可退,瘦瘦的脊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凉意透骨,她才猛地意识到身后是什么,猛地转身,眼前,冰棺内,是一具穿着一袭大红长裙的女尸。

唯一一具与众不同的!

谷雨还在呆愣,冰棺里的女裙女尸突然坐起。

一人一尸,一个红衣一个红裙,一坐一立,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惊悸过度,红衣少女瞪着双眼,呆呆盯着眼前那张青灰色的脸,忘记了逃。

一阵冷风吹来,女尸红裙飞扬,衣角扬起那刹那,女尸呆滞的双眼有了变化,目光开始慢慢聚焦,最后目光对上少女,“莫小雨,他是我的!”

少女惊到魂飞魄散,语无伦次问:“谁……?他……是谁?你……又是谁?”

“莫小雨,他是我的!”女尸重复。

少女太过惊恐,直接变了声,“我不是莫小雨,你的他和我没关系。”

这话显然稍稍取悦了红裙女尸,她唇角上扬,“对,他和你没关系。”

少女提起的心回落了一些。

女尸目光上移,视线落在少女头顶,“莫小雨,那也是我的,你要还给我。”

“我不是莫小雨。”

女尸嘴角上扬的弧度耷拉下来,“不是吗?怎么可能……。”

“那是我的,你必须还给我。”女尸突然间满眼阴狠毒辣。

少女心里一紧,回落的心瞬间提上来,“什么是你的?”

少女边问边下意识抬头,除了屋顶,上面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啊……?”

女尸弯曲如钩的枯槁五指插进红衣少女头盖骨,挖出白花花的脑组织,“我的!这是我的!”

少女无法承受挖脑之痛,眼睛先是一点点瞪圆,然后再一点一点闭合,最后仰面直直向后倒去。

那彻骨的疼痛谷雨感同身受,梦里少女失去意识身体落地的瞬间,现实中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她一个挺身弹坐而起,抱着头,十指用力往下掐头皮,想以痛移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拨疼痛终于过去。谷雨意识回笼,骤然抬头。

冰棺呢?没有……。

女尸呢?没有……。

白花花的脑组织呢?也没有……。

谷雨快速打量四周,雪白的墙壁,米白的衣柜。很熟悉,是她的卧室。

目光投向窗户。窗外,漆黑一片。窗台上,小花和小黑正欢快地吃着食。

现在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是梦!

确实是梦!

只是,为什么又做这个梦?

擦干脑门的冷汗,谷雨慢慢松懈下来,懒懒躺回到床上,盯着天花板怔怔出起神来。

五年前,她还在上大学,遭遇过的一场灾难性车祸,手术苏醒之后她便不记得手术前的所有事,当时大夫说,这种重创之后的失忆,可能很快恢复,但也可能长久不能恢复。毕竟是开颅手术,能保着命已经很庆幸,至于记忆,那时的她觉得,不能勉强。

但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从出院那天夜晚起,她就开始做这个梦,连续做了三年,她毕了业,进入绿城市GAJ从事刑侦工作,刑侦与罪犯打交道,也与尸体打交道,打交道的时间久了,这梦就慢慢做得少了。

今年这是第一次,毫无征兆,梦境像电影回放一样,原样循环,一丝情节都不错。唯一不同的是,梦里女尸的容貌清晰了,那齐齐的刘海,那乌亮的眼眸,甚至连右眉间的小黑痣都清晰可见,不像以前,梦醒之后除了那一袭大红长裙,根本想不起梦中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为什么会连续数年做这个梦?谷小雨是谁,是梦中的那个红衣少女?齐刘海的红裙女尸又是谁,她口中的“他”是谁?为什么她会长达数年梦到这些?这和那起车祸有没有关系?和她的失忆有没有关系?

谷雨翻身坐起,拿起手机,找到相册里一张翻拍的老旧照片,据说这是她们家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全家福,这是她一个月前在母亲床头柜里发现的。今天,她再次审视这一张十五年前的老照片。

照片上,她和双胞胎妹妹谷钰六岁,穿着警服的爸爸还很年轻,妈妈也烫着漂亮的大波浪卷发,四个人的笑容都进了各自的眼睛,那是幸福的笑。

明明是一张全家福,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翻看时心里满满的陌生感,被妈妈搂在身边的女孩是真的是她?

小时候她明明和谷钰长得一模一样,个头也相差无几,为什么现在和谷钰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她眼睛很大,谷钰眼睛比较小;她皮肤是麦色,谷钰却肤白如玉脂;她一米六八,而谷钰只有一米六。现在的她和父母没有相似之处,谷钰身上却兼有父母的各种特征。

重要的是,自车祸后醒来,她从未感受到过来自母亲发自内心的关爱,她是成年人,分辨得出来母亲对待她和妹妹的区别。打个比方,母亲常常进妹妹的房间,为妹妹整理杂乱的房间,替妹妹收拾随处乱丢的衣服和书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和妹妹同睡一床。她仅有的五年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进过她的房间,更没有在她的床上睡过,她内心暗自委屈,她甚至像小孩子求关注那样,故意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还故意敞着房门,母亲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为什么?她和妹妹明明是母亲一胞所生,为什么母亲心疼的孩子永远是妹妹。

其实,她很想告诉母亲,她并不想让母亲给她整理房间,她只想母亲像对待妹妹那样,换季时提醒她该加衣服了,房间乱的时候前一刻还笑斥她“小懒猪”,警告不会再给她整理,下一刻还是走进她的房间……。

但是,谷雨清楚,她不能说。因为她曾以女儿向母亲撒娇的方式说过一次。说完那瞬间母亲神情突然大变,直到现在她都忘不了母亲那天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真切感觉到母亲的不喜欢。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过后,母亲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母亲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在那之后的日子母亲和她更加无话可说。

她真的是照片上这个小女孩?

想得太投入太入神,谷雨没有注意到窗外漆黑夜色已转为灰暗,直到头部后侧手术伤疤处针扎似的疼起来她才回过神,抬起手臂,用指腹摸索着那道弯曲突起的伤疤。

每次做完这个梦,她都会有这反应,她知道,这阵针扎般的疼很快就会过去。

母亲是什么时候区别对待她和妹妹的?

家里的其他照片真是的车祸后从西城区搬来东城区的时候搬丢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妹妹开始越长越不像的,她们明明是双胞胎?

这些疑问她一直有,她曾背着母亲问过父亲顾建国,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父亲笑骂她,“臭丫头,咱俩都一脉相承了,怎么还能怀疑你不是我的女儿呢”。

是啊!怎么能够怀疑不是父亲的女儿呢?父亲心细,知识渊博,案件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就没有破不了的。她也一样,是队里出了名的心细胆大,总能发现别人看不到的线索。

父亲身上的特质她都有,她怎么能怀疑父亲呢?也许,母亲对她的态度只是因为她一直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因为失忆,她忘记了这个事实而已。

谷雨成功地安慰住自己,重新躺下来,点开微信,找到微信运动,轻点步数排行榜,习惯性去找“WN”。

“WN”位于榜首,步数为 9949。

谷雨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4:55,这么早起来锻炼?还是连夜工作?

返回微信聊天界面,给“WN”发信息:这么早起来?锻炼?

“WN”似乎正拿着手机,秒回:有事要处理。又看我的步数?

谷雨微角微抿,回复:嗯啊!

“WN”:说吧,又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谷雨笑了,他还是老样子,总能轻而易举猜出她的意图。她五指如飞,开始大篇幅回复,把周易坤案现场证据和自己的分析快速发过去。

“WN”:时间还早,你继续休息,我看完之后回你。

谷雨微角笑意加深:你也看我的步数了?

“WN”:0 步(大笑表情),继续睡吧。

谷雨敲了一个挑眉的表情:我继续呼呼辣!!

“WN”是谷雨四年半前开始交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昵称很奇怪,刚成为微信好友昵称是“YN”,然后是“LN”。到“SN”时她琢磨出来了,这些年年变化的昵称取自“一年”、“二年”、“三年”的首字母。

昵称每年更改的固定日期是 12 月 19 日,“WN”是一个月前改的。

相识五个年头,她和他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告诉过他是男是女。她觉得他是男的,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同行,这是她的直觉,而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她问过他,是不是同行,不过他从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这并不影响她认定他就是同行,原因很简单,他对案子的敏锐性太强,他分析案情和找到线索的角度太让人意外。

说厉害,是因为这五年,无论她遇到怎样的难题,他都能快速帮她找到线索。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往往一眼看穿。

她的快速成长,离不开他。

万亩葵园周易坤离奇死亡已经三周,虽说所有证据都指向周易坤是自杀,可她始终认为周易坤这种人不会自杀,流调资料很清楚,周易坤虽然犯过错误服过刑,但很显然他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一个死亡前几天还因为病毒性感冒入院打过点滴的人,怎么可能采取“上吊”这种痛苦的方式自杀。

可是证据链已经闭合,周易坤确实算不上好人,队里多数同事认为可以结案。可现场干净的有些过分,过分到似乎是故意为之,代队长俞炜华按照队里处理这类问题的惯例,明确告诉她,再给她七天时间,如果七天没有新的证据出现,除夕夜之前必须结案。

三天时间眨眼而过,她没明没夜排查分析,毫无发现,她准备今天上午再去一趟万亩葵园的案发现场。

马上就到除夕,她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还早,她可以睡个回笼觉。

躺下没几分钟谷雨头脑就浑沌起来,进入梦乡前,头脑中那仅有一丝清明可怜地祈祷着:可千万别再做梦了,千万不要再梦魇了……。

林衡快速看完手机里的资料,关闭,然后上传一片影片,点击发送,待发送成功,修长的指节快速敲出一行字:看完。

发送之后,又追加一句:睡好了再看。

再次发送之后,他看向车窗之外。

车窗外,大雪纷扬,籁籁而落。

这天色,这暴雪,一如五年前他从T国返回匆匆赶来绿城那天。

五年前,她在这种暴雪季节里消失无踪。五年后,她要在这个季节里回归了吗?

五年的消失无踪,是因为他前往T国之前对她说的那番话?他只是想让她去寻找她的幸福,做错了?

车窗外,开始有零星几幢高楼不断向后倒退。

高楼慢慢密集起来,列车进入绿城城区,高铁速度悄无声息快速降下。

自赵垚失踪的一年内,他翻遍绿城所在HN省的角角落落。不放过任何可能,绿城市区的各类高端酒店、低端旅馆、夜场、城中村,各地市所有场所,HN省所有的村村镇镇,连偏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寨子也没落下,甚至全国GA系统的拐卖信息,他都不放过。可没有赵垚的任何信息,仿佛她从未在绿城出现过。

一年后,他离开绿城,走遍全国各地,继续寻找。国内、国外,一次次满心希望出发,然后一次次失望而归。一个大活人,没有任何轨迹,仿佛没有在人世间生存过,这么无声无息消失无踪了。

时隔四年,再次踏足这个城市,列车停下的刹那,他的心突然间有些慌。

煎熬了五年,也懊恼了五年,不是应该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见到她就直接拥她入怀,告诉她,五年前他所说的都是骗她的,是因为前往T国执行任务非常危险,才故意那么说的?可心里为什么会慌会乱,会有一丝丝抗拒?

列车停稳,车厢里响起广播员提醒到站的甜美声音。林衡起身,随着人流走下列车。

站台上下车的旅人脚步均是脚步匆匆向出站口方向走去,只有他,脚步不疾不缓,他明白,是心头那丝慌乱那丝抗拒在作崇。

如果当年她没有失踪,如果不是一失踪就是五年。他想,现在他仍然会让她寻找她的幸福,女人想嫁的男人,应该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的那个人。

而他,不是那个男人!

十前年那一天,他从天堂跌进地狱,在那黑暗沼泽里无法自拔的时候,是她和赵立华把那黑暗撕开一道口子,让阳光重新洒到他的身上。从那一刻起,他们兄妹俩就成了他的亲人。他没有想到,她会爱上他。更没有想到,她会在他准备前往T国执行任务之前告白,他想让她体会男人给女人那种幸福,所以才给她说了那一番话,他没有想到她突然间消失。而身为飓风队员的他,找了整整五年,居然没找到她。他有什么脸面见赵立华,有什么脸面见她?

一阵风吹来,鹅毛雪片飘忽落在脸上颈间,瞬间融化,冰冷触感让他回神,飘忽的神思瞬间坚定,即使刚才心底里那丝慌乱那丝抗拒是想坚持五年前的认知,可如果继续坚持,她会不会再消失五年?

不!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生!

这五年,赵立华的煎熬不亚于他,赵立华是他兄弟,他们兄妹是他遭遇那场变故时温暖他的人,他不能再让赵立华失去她。他知道,这五年,他抛开一切寻找她的同时,赵立华也几乎放弃了一切遍寻她的下落。

就这样,只要是她平安回来了,他就告诉她,五年前,他是骗她的,他心里一直有她。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给!

对,就这样!

林衡边想着边随着人流从出站口出来,站在白茫茫的广场中央,头微仰,任由落雪飘在他脸上。几分钟之后,猛地低头,快速向千米开外的主干道大步走去。

雪更疾,风更大。

遒劲寒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林衡下意识去避寒风,扭望向南方。一撒眸的工夫,他看到一副不该在大冬天出现的场景。

那是……?

广场最南边,露天位置供旅客歇脚的长条椅子上居然坐着一个穿着夏天裙子的女人。

白雪皎白,红裙艳红,红白相映,乍一看,是幅美到极致的油画。

可他是林衡,经手过最诡最疑最古怪的案子,只一眼,他就看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个女人看似端坐着,但她上身的那个曲度,没有任何一个大活人可以做得到。

雪纷纷扬扬,棉花球般的雪团籁籁而下。那女人身上,似乎不着一片落雪。

这是经过处理的尸体!

林衡眉峰微蹙,昨晚他接到赵立华的电话时正要赶往M国,基恩说爱荷华州西部一小镇上有户华人人家,前天出现过一个长相与赵垚相似的华人女性。他本不想来绿城,毕竟五年前有赵垚入境M国的资料,可赵立华只说一句,“你不来,别后悔”。

他本就在机场,马上购买机票,可天公不作美,绿城暴雪,绿城机场临时关闭,他马上转购高铁,还好他有渠道,不然怎么可能不预定就踏上春运列车。

他想争分夺秒,他想排除一切干扰,他掏出手机拨给赵立华,赵立华是绿城市局法医组组长,通知刑侦大队更方便。连接拨打两遍,无人接听。

林衡又望向南边,一个身穿绿色破旧棉质大衣的老头正深一脚浅一脚往红裙少女方向而去。

林衡回头望一眼出站口,果然,出站口铲雪的老头已经不见。

这种天气,女尸穿着夏天的裙子,是挺醒目。

林衡再次拨打赵立华的手机,仍旧无人接听。无奈,只好大步朝南走去。

林衡步子大,一会儿工夫便超过老头。几分钟后,他来到女尸身前三米处。

少女二十出头,虽说面色苍白,容貌却极好。如他所料,纷扬落雪,无论落在少女身上哪个部门都是瞬间融化。

老头来到林衡身侧,像林衡一样盯着少女,盯着盯着,老头发现问题了,“你看这女娃的眼……。”

老头能发现的,林衡自然也看到了了。少女眼睫之上有一滴雪水,将落未落,颤巍巍挂着,少女既不眨眼,也毫无反应。

“她好像……。”老头满脸惊恐,“她死了?”

林衡的目光落在少女一双脚踝处,左右双脚,同一位置,伤口形状相同,他心里一动,目光上移,左腿膝关节侧面、双臂肘关节……,那些伤都是关节联结处!伤口大小形状都相同,缝合技术不错。

许是身边有人,老王头虽然害怕,还是往前挪一步,似是想近距离确定少女是不是真的死了?

林衡双眉一蹙,“不要去触碰尸体。”

老头吓得一哆嗦。

林衡仍旧凝目打量着女尸,“老先生,麻烦报个警。”

老头手一直抖,“110”三个数字播了三遍才播通,嘴唇哆嗦着,说的话颠三倒四,“这里有个女娃娃死了……大雪天里穿着夏天的薄裙子……在哪?

老头望望四周,“在我们南广场啊……。”

电话里,传出女警着急的声音:“哪里的南广场……。”

“我们车站。”老头已经语无伦次,根本组织不了语言。

“火车站南广场是吗?!请问是东站还是西站?”女警问得都是急需知道的信息。

老王头答非所问,“是郑东新区的火车站,你们赶紧来……。”

林衡回过头,向老头伸出手。

老头迅速把电话递上去。

林衡接过电话,又直接看向红裙女尸,“抛尸现场是火车东站。死者女性,年龄 20 岁至 25 岁之间,尸体身上无大面积疮伤……。”

林衡的再次落到少女左腿膝关节侧面,那一道细密的缝合痕迹上,看了一会儿后快步走到女尸身后。女尸纤细的腰身上插着一个漂亮的银色铁质蝴蝶结,蝴蝶的尾翼有一滴将落未落的红色水珠。

林衡凝目盯着那红色的水珠,“死者各关节均有外伤,应该是生前被剔了骨,凶器是手术刀的可能性较大。提醒出现场的人,赵立……法医没有到场之前不要擅动尸体,也不要先行堪察现场。”

“生前……被剔骨?”老头一屁股跌进雪地里,好半响后,眼睛才从红色水珠上收回,颤巍巍站起来,挪着步走远一些,再也不往尸体上看,那哪是什么红色水珠啊,那分明是顺着铁器流出一滴血,“这杀人的人是个畜生!……太狠了。”

林衡像没有听见老头的话一般,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突然注意到老头的一排脚印,皱着眉盯着看几秒后眉头又突然舒展,他踩着自己刚才的足印走回女尸身前,“老先生,请一定转告警察,法医未进场之前千万不可触碰尸体。”

老头起身,赶紧到男子跟前,“你不是警察?!你刚才给警察说的那些我可不懂,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老头子可说不清楚……。”

林衡直接把未挂断的电话给了老头,他已经说完了他想说的,他要赶着去见她,如何发现尸体这种事他并不想多管。

“你如何判定凶器是手术刀?生前被剔骨?是尸体被肢解了吗?”电话里,女警的询问仍然条理分明,但很明显,已显出焦急。

老头下意识想挂断电话,只是手指还没有摁下电话键。

林衡那一丝情绪也无的声音再度传来,“你最好不要挂断。”

老头瞬间回神,确实不能挂断,手机是实名注册,他赶紧把手机凑到耳朵边,“你们赶紧来吧,来了就什么都清楚了,什么?……报案人最好在现场……,好……我告诉他……。”

老头一抬眼,发现他说几句话的工夫林衡早已走远,心里顿时急了,“我是东站扫地的临时工,刚才那些不是我说的……。”

“请您不要离开,保护好现场。”女警匆匆挂断电话。

老头把手机揣进兜里,又望向林衡远去的背影。年轻人个子很高,目测快一米九了,不胖,但很显然长得很结实,大雪天的只穿一件长款风衣。

老头不禁琢磨他的身份,他是什么人?如果是警察,这种时候不应该离开,可如果不是警察,懂得那么多,是干什么的?

难不成是医生?

老头望向东站最顶端的电子屏幕上,上面仍在循环播放的是市医学院的宣传片,宣传片里,胡立夫正用专业术语向市民介绍脑移植,那脸,那一双桃花眼,比女明星还美三分。关键他那双手,骨节修长,指甲洁净,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老头又望向林衡走远的背影,暗忖:他那双手比胡立夫生得还好看,难道他不是警察,也是一位外科医生!现在的医生都比女人生得还好看吗?不,不对!胡大夫确实比女人好看,已经走远的那男人不能用好看来形容,是帅,比电子屏幕里出现过的所有代言男明星都帅。

林衡拐进另外一条路,身影消失在眼前,老头才回过神,一下子想起眼前的情形,赶紧快步走远,离那死了的女孩能远一点是一点。

谷雨入睡很快,如她所愿,没有继续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方向“哐”地响一声,这是家里开关门的声音,谷雨惊醒,看看床头柜上的表,五点一刻,这个时间妈妈不会出门,难道是爸爸回来了?

谷雨翻身下床,走出房间,恰见顶着一头雪花的顾建国推开主卧的门。

父亲出差已经一月有余,妹妹谷钰出差也已一周。这几天,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似乎都没有看见。显然,父亲和妹妹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一句话也不想给她说。

“爸……。”谷雨跟着走向主卧,她想告诉父亲,谷钰也出差了,昨晚临睡前她看见母亲睡在了谷钰的房间。只是,话刚出唇她就住了口。

她看见,父亲的外套还没有脱下,头顶上的雪花也没有来得及打掉,母亲就扑进父亲的怀抱,依着他的肩头小声哭起来。

原来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间睡,父亲一个月前接到部里通知时比较紧急,走得匆忙,出差在外的一个月里也极少给家人联系,母亲肯定是太过思念太过担心父亲才会哭泣,谷雨不愿意破坏气氛,蹑着步子准备退出去。

“……建国,我想小雨。”

母亲哭声压抑,可谷雨确定她听到的是“小雨”,不是“小钰”,雨钰同音不同调,母亲却从来没有叫错过。太渴望母亲的爱,巨大惊喜之下,谷雨没有深思她明明在家,母亲为什么要向出差刚回来的爸爸说这句话,“妈,我昨晚没住宿舍,回来的太晚,就没打扰你休息…………。”

母亲爱她!就像爱谷钰一样爱!父亲没有骗她,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女儿!

顾建国迅速推开谷母,回过头,掩饰住双眼里的慌乱,“小雨,我进门时把你吵醒了吧?”

“妈……。”谷雨欣喜的笑僵在脸上,她清楚地看见,眼里有泪的母亲冷冷站在原地,冷冷盯着她。母亲明明说想她,可为什么母亲眼里有……恨,母亲恨她!

满心欣喜骤然消散,谷雨如遭雷击,她会错意了,母亲所说的“小雨”绝对不是她,她委屈,她更疑惑,“你想的人……不是我?妈,你说的‘小雨’不是我。”

顾建国注意力在谷雨身上,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异样,他强自镇定,“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现在还早,赶紧回屋睡觉去。”

“既然我不是小雨,我是谁?”谷雨特别想知道答案,“你想的那个‘小雨’在哪?”

“你出去。”谷母声音比脸色还冷。

顾建国马上意识到妻女之间气氛不对劲,他迅速回头,被妻子双眼里的恨意惊到,他脸色瞬间寒了,冷硬开口呵斥妻子,“李月茹。”

谷母李月茹冷冷从谷雨身上收回目光,对上顾建国的。

顾建国目光冷肃凝视着李月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月茹眼里的恨慢慢变成了痛楚,她慢慢低下头,万分疲累坐到床边,“谷雨,你先出去,我跟你爸有话说。”

那痛楚传给谷雨,头上那道伤痕又隐隐作疼,她知道她不该再追问,可她忍不住不去追问,“妈,我是谁?”

那张照片里,母亲怀里的小女孩不是她!犹疑再上心头,谷雨有求证的冲动。而她,也确实问出口了。

“你给我出去,马上!立刻!”李月茹突然间再度失态,怒指房门,低声嘶吼。

“李月茹。”顾建国极力压着隐怒,“小雨和小钰都是咱的孩子,你不能太偏爱小钰,更不能太苛责小雨。”

李月茹抬头,静静凝望着顾建国,无声泪流。

谷雨敏锐地从母亲目光里捕捉到委屈、悲愤、伤心欲绝……,母亲凝望着父亲,先是对抗,然后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和被迫接受。

母亲那越发汹涌的眼泪流进谷雨的心里,她开始自责,开始后悔懊恼,为什么要这么逼母亲,母亲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吧,为什么要问这些,为什么要伤她最亲最敬的人,为什么要怀疑,为什么要求证。

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谷雨走到母亲面前,大力而快速紧紧拥抱母亲一下,“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李月茹肩膀很僵硬,显然很抗拒她的拥抱,谷雨不敢再刺激李月茹,迅速放开手臂,快速扭过头擦去脸上的泪,然后飞快地望一眼顾建国,“爸,我去上班了。”

“小雨。”顾建国下意识去追谷雨,“时间太早,你再睡会,爸等一会儿给你做饼吃。”

顾建国的鸡蛋饼深受谷雨姐妹俩喜欢,只是他实在是太忙,少有时间做。往常“做饼”这事对谷雨很有吸引力,可今天她只想马上离开家,她把顾建国挡在门口,“爸,改天再做。你刚回来,赶紧休息……也陪陪妈。”

谷雨转身,她身后,李月茹边哭边声声叫着,“小雨,小雨……。”

声声思念,声声哀痛,犹如利刃捅进谷雨胸膛,疼得她无法呼吸,眼底的酸涩上涌。

顾建国拍拍谷雨的肩头,“你是爸最优秀的女儿,也是爸的骄傲。”

眼里雾气迅速上涌,谷雨十分努力才能不让泪流出眼睛,她顿了一顿,稳定住情绪,“爸,你和妈也是最好的爸妈。爸,你帮我哄哄妈,我又惹她生气了。”

顾建国点点头,“放心,你妈没事。明天早上爸给你做饼吃。”

谷雨飞快逃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眼泪汹涌而出,如果她是谷雨,母亲为什么当着她的面伤心地呼唤着“小雨”?

母亲以前对她的态度,根本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母亲对她和谷钰只是两个女儿之间的偏向。母亲对妹妹的真心疼爱,对她的厌恶,从未掩饰过!

如果她不是谷雨,她是谁?为什么母亲会恨她?

毕竟,不喜欢与恨有本质的区别!

思绪纷杂,理不清,也想不通。

但谷雨知道,这事只能到此为止,她不能再开口问,更不能再让母亲情绪失控。

窗外的鸟吃饱了,飞走前欢快地鸣叫几声,叫声拽回谷雨飘远的思绪,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冽寒风骤然灌入,神思顿时清明,无论母亲所想的小雨是不是她,她都是他们的女儿。父亲、母亲和妹妹是她的亲人,至亲的亲人。

见纸箱小瓷碗里的小米少了一半,她准备给它们添完食再走,这时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突然鸣响,上班之后养成的习惯,她一个箭步过去,抓起手机,“哪儿出事了?”

电话里,传来林耀东极力压着怒的声音,“小谷子,你快起床,我和俞老二去接你。”

林耀东精通痕检,比谷雨早二年进警局,和谷雨一样对美食没什么抵抗力,不过谷雨吃多少吃什么都不长肉,他则不一样,饭量和身材成正比,两者都成快速增长状态。

俞老二全名是俞炜华,今年 30 岁,他外形极其清秀,身手却极其狠辣极其无情,曾连续五年蝉联市GA系统擒拿格斗冠军。现在之所以被林耀东戏称俞老二,是因为自两年前谷雨进入市局起,他的排名便排在了第二。

“大东,死了几个?”谷雨打开手机免提,边通电话边穿衣服,还有三天过年,手头还有一个疑难杂症没有解决,今天可别再出什么疑难的案件。可听林耀东的声音,这案子性质估计也很恶劣。

“一个。火车东站,死者女性,二十五六岁,据说尸体性状很诡异,我们现在在商务外环,你十分钟后下来。”常年搭档,林耀东精简地说出谷雨想知道的信息。

临近春节,火车东站这种地方,即使是晚上也是行人不断,凶手选在这种地方杀人或是抛尸,动机明显,不是报复社会就是想向人们宣告什么?

谷雨抄起床边的大红色羽绒服,拔腿冲出卧室,见顾建国站在客厅,匆匆道别,“爸,我走了。”

顾建国把手里的面包递上来,“你喜欢的‘老北京’,路上吃。”

谷雨动作未停,迅速接过面包,“爸,我这几天估计得住宿舍,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顾建国自然知道谷雨住宿舍的原因,“周易坤那案子有线索了?”

“新命案。”

顾建国眉头一皱,“哪?死了几个?”

谷雨边往外走边答,“火车东站,死了一个,女人。俞队应该还不知道你回来,详细的,去过现场后他会向你汇报。你先休息,我走了。”

顾建国眼里是毫不掩饰对谷雨的欣赏,她十分理智,头脑永远万分清醒,而且天生擅于调整情绪,无论她身上发生什么事,在另外一件事发生时,会迅速进入状态。就像现在,她刚才明明躲在房间哭,现在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外面雪厚,你开车慢点。”

谷雨心里一暖,父亲是真心疼她,“大东他们来接我,我不开车。”

“小雨,大年三十必须回来吃饭。”

谷雨心里犹豫数秒,才应下,“好。” gSY3wQ/eOUzcfMA0hmmvLescySR5WBTFU4vNEd/a2OhVjz/V0iOVyMPrc5lcM/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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