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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空降伞兵

斯塔申斯基被分配到国家安全部(Ministry of State Security,国家安全部是克格勃的前身)的一个特殊部门。该部门的成员都是之前的叛乱分子,他们或被胁迫或出于自愿为原来的敌人工作。

这支部队始建于1944年,当时红军开始接管原先由德国人控制的西乌克兰领土。这些人伪装成乌克兰反抗军的部队,从事恐怖、欺骗和破坏活动,包括针对平民百姓实施的残暴罪行,目的是激起公众对反抗军的抵触情绪。这些卧底的秘密警察总共杀害了1000多人,逮捕了2000多人。有些卧底部队成员经过再三考虑,重返丛林,向真正的反抗军透露了国家安全部反情报行动的所作所为。但大多数人则被迫困守原地:他们手上已经沾满自己人民的鲜血,和斯塔申斯基一样,他们已无处可去。

斯塔申斯基加入国家安全部时,这个部门已有将近150名特工,分成若干个行动小组,每组人数不超过10人。利沃夫国家安全部有三个这样的组织,代号为“雷雨”“台风”“流星”。特工可以使用秘密警察特别实验室研制的产品,如对方收到后才会爆炸的隐藏炸弹,装满有毒气体和特殊安眠药粉的牙膏管等。其中的安眠药粉被称为“海神47号”,任何人只要喝下放入这种物质的水,几分钟内就会失去知觉。 [1]

斯塔申斯基所在小组在执行任务时表现十分出色,他们的做法后来成为其他小组学习的标准样本。警方关押的叛乱分子如果经过严刑拷打,依然拒不交代,就会被移交给一群身穿苏联制服的人,说是要把他转移到其他地方。不料运送囚犯的卡车意外在一处农场附近抛锚,而小组其他成员装扮成反抗军成员就在那里等候。打扮成反抗军的人马攻击车队,假装把他们都打死,并“救出”囚犯。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双方会互相开火,秘密警察部队的成员假装都被击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血流成河——那是事先准备好的几袋鸡血。

然后,骗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反转。伪装成反抗军的人声称找到了囚犯的审讯记录,文件表明他已经交代了秘密,背叛了组织。他们威胁要处死这位一脸疑惑的受害人,除非他能说出掌握的一切抵抗组织的情报来表达他的诚意。在这种情况下,除非这些“演员”中有人心生同情——他们自己也曾是地下组织的成员——站出来提醒惊魂未定的囚徒,这只是一场骗局,否则他必定会把一切所知如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询问一结束,另一队身穿苏联制服的秘密警察就会现身并将“叛军”击溃,夺回早已晕头转向的囚犯。他又被拘捕了。秘密警察记下真实的供词,斯塔申斯基和小组成员就可以回利沃夫休息玩乐去了。 [2]

负责管理国家安全部特别小组执行任务的指挥官伊戈尔·库普里安克(Ihor Kupriienko)后来写道,这些特工“筹备并上演了一出舞台剧。这是由真正的演员演出的作品”。库普里安克自己也在国家安全部的一桩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后来改变了斯塔申斯基的人生。事情始于1951年6月,也就是斯塔申斯基离开丛林游击队加入秘密警察的时候。那时,一个由地下组织前成员组成的国家安全部特别小组,联系上了一个被秘密警察称为“迈斯基”(Maisky)的人。“迈斯基”的意思是“五月来客”。此人的真名叫迈伦·马塔维耶科(Myron Matviyeyko),是班德拉的安全部门负责人。

英国人对马塔维耶科团队寄予厚望。1949年夏,苏联造出了自己的原子弹,几个月后中国成为共产主义国家,英美两国都在为可能发生的欧洲军事冲突做准备。当时人们认为,只有美国的核垄断才能阻止苏联在欧洲使用数量占优的武装部队。如果战争爆发在即,西方国家需要尽可能多地掌握苏联情报。英国军事情报部门军情六处,希望了解苏联军队及其技术能力和基础设施相关情况。为此英方愿意提供技术支持和武器供给,把整个乌克兰的游击队情报网络收归己用。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英国将于1951年5月15日把马塔维耶科空降到乌克兰。这只是开始,之后还有一系列后续计划。 [3]

马塔维耶科当时37岁,是经验丰富的安全人员。他已经开始为空降做准备。之前他在班德拉组织的代号为“斯迈利”(Smiley),现在英国人给了他新代号“穆迪”(Moody)。最初的计划是将班德拉和马塔维耶科一起空降乌克兰,由班德拉担任领导,但在行动开始几周前计划改变了。英方认为行动成员不要包括班德拉,理由是一旦行动失败,指控他们的罪名将不仅有对苏联进行间谍活动,还会有因为协助西方世界最大的反苏组织领导人入境而涉嫌密谋推翻现有政府。而且他们也不想负担班德拉的安全责任:那样风险太大了。马塔维耶科只得撇下他的领导独自前往乌克兰。

1951年5月,班德拉前往伦敦向马塔维耶科告别,并给了后者临别赠言。班德拉认为,获得抵抗运动领导人的信任是马塔维耶科的首要任务。他希望马塔维耶科能说服乌克兰反抗军新任指挥官、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领导人瓦西里·库克(Vasyl Kuk),让他支持班德拉控制乌克兰移民的愿望。马塔维耶科还将就反抗军前指挥官舒赫维奇的死亡真相展开调查。有传言称是库克泄漏了舒赫维奇的安保信息。如果库克不肯拥护班德拉,马塔维耶科受命可以亲自接管游击队的领导权,如有必要还可以清除“叛徒”。 [4]

1951年5月7日,马塔维耶科和团队五名成员身穿英国军队制服,携带给波兰公民签发的文件,乘坐英国军用飞机飞往马耳他。由于天气恶劣,随后去乌克兰的飞机行程推迟了。他们在马耳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周,焦急地等待空降许可。终于在5月14日夜,马塔维耶科和团队成员从英国空军基地起飞,穿越希腊、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飞行约6个小时,于5月15日0点15分,飞抵德涅斯特山谷(Dniester valley),在山谷间低空飞行。此处河岸高耸,岸边有森林覆盖,可以躲避苏联雷达的搜索。伞兵们安全地着陆在了西乌克兰的土地上。随后飞机转向西方,让另一组乌克兰伞兵在波兰降落。

苏联早在马塔维耶科离开马耳他之前就已获悉马塔维耶科团队的行动。他们的情报来源是金·菲尔比(Kim Philby)。菲尔比是英国军情六处与美国中情局的联络官,20世纪30年代苏联军事情报部门策反他成为双面间谍。马塔维耶科是被菲尔比出卖的众多团队之一。对菲尔比而言,这不过是常规操作。“我不知道当事人后来怎样了,”菲尔比在回忆录中写道,“但我可以做出合理猜测。”他出卖的人大多被逮捕、审问、枪决,有些幸运的则在古拉格长期服刑。

苏联雷达已经发现英国飞机侵犯苏联领空,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国家安全部的指挥官们打算守株待兔。14架飞机严阵以待,近1100名官兵已经动员起来,准备寻找降落区,将伞兵们一网打尽。但这一次马塔维耶科似乎异常幸运。飞机非但没有被苏联拦截,空投也完全按计划进行,团队更没有丢失任何成员。队员没有被苏联搜索队俘虏,都设法集中于一处。除了西班牙的骆玛(Llama)手枪、英国的司登(Sten)冲锋枪、大量苏联和外国现金之外,这些伞兵还备有充足的罐头食品,可以在森林里逗留很久,不必与当地人接触。5月末,他们设法与唯一在意的那个人——乌克兰抵抗运动领导人瓦西里·库克,取得了联系。

乌克兰反抗军首领派人把马塔维耶科接去当地一处指挥总部。马塔维耶科也急于前往。在外流亡多年,他很想与这些坚持在敌后作战的战友会面。反抗军更高兴看到来自西方世界的使者。于是双方相谈甚欢,都拿出些吃食彼此招待。酒足饭饱正打算过一下烟瘾时,谁知听到“来抽根烟吧”这句话,据称是库克手下的那帮人突然发动了袭击。马塔维耶科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抵抗——他刚才喝的水里掺了一种药粉:海神47号。“反抗军”实际上是苏联警方的特工,和几个月后斯塔申斯基将要加入的组织差不多。

在马塔维耶科看来,游戏好像已经结束了。但是,抓获他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告诉他,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马塔维耶科是安全部门的负责人,该部门负责审讯、拷打、处决那些与班德拉及其组织作对的人,所作所为令人胆寒。所以马塔维耶科心知肚明,国家安全部绝对有办法让自己言听计从。马塔维耶科被带到莫斯科由斯大林的王牌杀手苏多普拉托夫将军亲自审问。苏多普拉托夫后来回忆称,一旦让马塔维耶科明白苏联人对他的团队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马上决定采取合作态度。他们缺少的似乎只有第二梯队成员的姓名了。马塔维耶科愿意合作可能还有其他原因。由于自己领导着苏联人认为是“英国间谍”的团队,又在班德拉的安全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他无疑也做过菲尔比所说的“合理猜测”,结果就是除非合作,不然的话他是不会被送去古拉格集中营的,等待他的只有枪决。

马塔维耶科已经准备听听对方的打算。他们准备和英国人以及班德拉的民族主义者玩一场无线电游戏,而这位班德拉的使者将担任其中的主角。马塔维耶科在国家安全部的操控下工作,给伦敦和慕尼黑拍发由管理人员编造的无线电报。这些情报中会有一些真实信息,但其中亦掺杂大量专为两地打造的假情报。马塔维耶科将假称乌克兰抵抗运动获得成功,但还存在一些实际困难。事实上这场有组织的运动,早已被国家安全部特工彻底渗透,遭到苏联军队打击,正奄奄一息地处于崩溃边缘。英国方面和班德拉会告知马塔维耶科以后每次空降的计划——这些信息将直接送往国家安全部。马塔维耶科接受了他们提出的条件。

无线电游戏于1951年6月下旬正式启动,那是马塔维耶科空降乌克兰一个多月、被捕三周后的事情。库普里安克是这一项目的主管之一。在他和同事的监管下,国家安全部在丛林中组建了一支假游击队。其成员在农村建起活动基地,并开始散布谣言,说班德拉的使者和他们在一起。马塔维耶科将从这个基地发送电报到国外。一年时间里,国家安全部向英国位于科隆的中心发送了32封电报,收到伦敦回电29封。

英国方面和班德拉简直乐不可支。他们认为之前与乌克兰抵抗组织都只能通过信使进行零星的接触,现在终于可以定期联络了。他们得到的情报也许还不是最好的,但至少看来是真实的。然而,苏联方面才是赢家。国家安全部的管理人员获得绝佳机会接触敌方的计划,还能给对方提供错误信息,从内部挫败他们的行动。国家安全部一直无法说服班德拉来乌克兰拜访马塔维耶科,但成功用假情报使各处领导人彼此对立,从而进一步加深了乌克兰民族主义派别之间原有的分歧。 [5]

从马塔维耶科空降乌克兰、他的自白以及无线电游戏中搜集的信息都清楚表明,班德拉总部在乌克兰反抗军残余部队的抵抗斗争中所起的作用越来越重要。苏多普拉托夫在审讯马塔维耶科时,特别留意班德拉的行踪和他的起居环境、生活习惯以及他与乌克兰移民群体间的联系。海外的国家安全部官员接到任务,要求他们找到并除掉班德拉以及其他乌克兰移民的领导人。斯塔申斯基,这位国家安全部特别任务组的新手,将为实现这一目标发挥重要作用。

1952年夏,斯塔申斯基在小组中工作近一年后,被召到乌克兰基辅,为在国外秘密工作进行为期两年的培训。斯塔申斯基一定是个优秀的特工。他的受教育水平明显高于同伴。许多反抗军战士都只是懵懂少年,他们知道的只有自己居住的山区,从未去过大城市,更没有乘火车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他们中很少有人读到高中毕业。甚至在秘密警察的官员和特工中,也只有13%的人受过大学教育,不到一半人完成了高中学业。斯塔申斯基读过几年大学课程,自然会鹤立鸡群。这次机会对斯塔申斯基来说肯定是一种解脱,再也不用背叛家庭,再也不必面对真正的反抗军,去冒在交火中被杀的风险了。他同意转换岗位,开始接受训练,踏上了在不久的将来要与班德拉相撞的生活轨道。 [6]


[1] Dmytro Viedienieiev and Hennadii Bystrukhin, Dvobii bez kompromisiv:Protyborstvo spetspidrozdiliv OUN ta radians'kykh syl spetsoperatsii,1945-1980-ti rr. (Kyiv,2007),288-303,392-409.

[2] John L.Steele,“Assassin Disarmed by Love:The Case of a Soviet Spy Who Defected to the West,” Life ,September 7,1962,70-77,reprinted in Allen Dulles,ed., Great True Spy Stories (New York,1968),419-435;here,421-422;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37.

[3] Viedienieiev and Bystrukhin, Dvobii bez kompromisiv ,290,392-395;Stephen Dorril, MI6:Inside the Covert World of Her Majesty's 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 (New York,2000),223-248;Peter Gross, Operation Rollback:America's Secret War Behind the Iron Curtain (New York,2000),171;Kevin C.Ruffner,“Cold War Allies:The Origins of CIA’s Relationship with Ukrainian Nationalists,”in Fifty Years of the CIA (Langley,VA,1998),29-30.

[4] Stepan Bandera u dokumentakh radians'kykh orhaniv derzhavnoi bespeky(1939-1959) ,ed.Volodymyr Serhiichuk(Kyiv,2009),3:69-77,95-96,105.

[5] Sudoplatov, Special Tasks ,257-259;Dmytro Viedienieiev and Iurii Shapoval,“Maltiis'kyi sokil:Abo dolia Myrona Matviieika,” Dzerkalo tyzhnia ,August 11,2001;Viedienieiev and Bystrukhin, Dvobii bez kompromisiv ,392-399.

[6] 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37-138;Viedienieiev and Bystrukhin, Dvobii bez kompromisiv ,300-309;Georgii Sannikov, Bol'shaia okhota:Rasgrom vooruzhennogo podpol'ia v Zapadnoi Ukraine (Moscow,2002),16-18. t8EZBwToX2Yj8JT7cjGav/aDH0Tn9SW5hOXNNbFB6LCfaBiQadIFHgBn+jp0MN9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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