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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莫斯科的问候

1957年10月9日下午,西柏林坦佩尔霍夫机场,法国航空公司的乘务员登记了一名要飞往慕尼黑的年轻人,此人出示的是西德公民西格弗里德·德雷格尔的证明文件。他的口袋里还有一份文件,上面写的是东德居民约瑟夫·莱曼,1930年11月4日出生于波兰卢布林省(Lublin)。这位叫德雷格尔或莱曼的年轻人,行李里带着超过1000西德马克,还有两罐法兰克福香肠。他似乎做好了万全准备以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包括东德突然接管西德,或者西德商店突然断绝了食品供应。

这些文件、钱和香肠都是他们在卡尔斯霍斯特交给斯塔申斯基的。他们让他在飞往西德的航班上使用西德护照,之后就使用东德护照;如果被抓住就声称自己是东德公民,这有可能会增加他返回东方国家的机会。行李中最确凿的罪证就是香肠。他带着两罐香肠,但只有一罐是真的。另一罐已经由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技术人员打开过,并重新设计以来藏匿武器——喷雾枪。武器用棉花包着,装在一个金属圆筒里。然后,圆筒放入盛满水的锡罐中。武器和圆筒都是铝制的,而假香肠罐和真香肠罐的重量相同。他们在假罐子上做了特殊标记以区分,除此之外,两个罐子看起来一模一样。

原先一度计划通过外交渠道将武器运到西德,即先请一名东欧外交官将武器带到慕尼黑,再把它交给斯塔申斯基。海关官员不会对外交官进行检查,克格勃的策划者认为这样可以确保秘密武器顺利通过边境。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一计划,因为有人指出外交官可能会被西德的反情报人员跟踪,还会把特工引向斯塔申斯基,那他就可能因持有武器而被抓个现行。最终的决定是斯塔申斯基随身携带武器飞往慕尼黑。如果因检查发现行李里的假罐子而被抓,就告诉调查人员他在东德遇见一个人,那人付钱请他把两个罐子带到慕尼黑,然后把它们交给马克西姆酒吧里的一个女人。如果是在使用武器之后被抓获,就说那是他刚才在楼梯上捡到的。

斯塔申斯基在边境没有遇到检查。10月9日星期三傍晚,他安全抵达慕尼黑。他得到的指示是在卡尔广场8号的办公大楼内行动。如果执行起来有困难,可以由他选择在达豪大街的办公楼或是奥卡姆大街的住宅楼内行动。10月10日星期四上午8点左右,他服下了第一粒解药。他总共备有十粒药丸,两支安瓿——这是为他执行任务十天分配的补给。一切都准备妥当。他把武器放在口袋里,外面用报纸包起来,然后在报纸上扣了个洞,这样就能操作保险栓和扳机。他把装武器的罐子扔进了英国花园的垃圾箱。

上午8点30分,他在街上观察着办公楼的入口。卡尔广场8号里也有许多专业办公室,包括医生的诊室。如果他在行动中被抓,就说自己是东德游客,正在欣赏慕尼黑的建筑,突然觉得牙痛,想在大楼里找个牙医。如果行动结束刚好被人撞见,他就假装刚刚发现受害者躺在地板上,正想帮他。那天他一直等到10点30分,里贝特都没有出现。当天下午也不见他的踪影。10月10日星期四和11日星期五,他都没有露面。每次里贝特不出现,对斯塔申斯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但他内心的焦虑也在与日俱增。斯塔申斯基每天早晨醒来,都感到焦虑也开始苏醒。心理压力会在早上指定要执行任务的时间达到顶峰。然后随着早晨过去下午临近,斯塔申斯基又会感到有些宽慰。他会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努力忘记内心深处的不安,但第二天早上一切又会重演。摆脱压力,让生活重回正轨的唯一办法看来只有执行命令,但他又觉得自己做不到。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1]

里贝特通常周末不去办公室,而在家里进行惯常的阅读和写作。10月12日星期六,他决定破例一次。前一天晚上,他熬夜读了亚历山大·杜甫仁科(Alexander Dovzhenko)新出版的自传体小说《迷人的捷斯纳河》( The Enchanted Desna )。这是那位著名电影人的最后作品,他已于头年在莫斯科去世。长期以来,斯大林一直禁止杜甫仁科回故乡乌克兰生活和工作。在这最后一部小说中,充满了他对童年时代的怀念,那里是他曾经生活的风景如画的乌克兰乡村。对于自小在乌克兰村庄长大、长期流亡在外的里贝特来说,他对这一主题自然深有共鸣,尽管两人在意识形态上存在分歧,他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而杜甫仁科是苏联电影制作人,信仰共产主义。

10月12日上午,十多岁的儿子安德里练习钢琴时,里贝特似乎表现得很感兴趣,这可是几个月来头一次如此,他甚至拍了拍他的头。他通常不愿向孩子展现自己温柔的一面。妻子达里娅在厨房里向他大声说,不要工作太久,不要太晚回来误了午餐,他告诉她不用担心。他还开玩笑说,说不定还没走到办公室他就回来了。家里人后来觉得,里贝特对那天要发生的事情有预感。

星期六上午9点刚过,斯塔申斯基就到了卡尔广场的观察点。这天阳光明媚,天气舒适宜人。他把大衣忘在了旅馆里,穿着西装四处走动。和往常一样,他很紧张。他吃解药的时候还服了些镇静剂,可镇静剂没什么作用。等待目标出现的过程,焦虑会逐渐增加。压力感在上午9点后达到顶峰,然后就开始消退。现在已经接近10点,而里贝特还没有出现,斯塔申斯基开始放松了。突然,他发现一个身影,现在他已经可以从成千上万的人中认出那个人了。里贝特已经下了电车,径直向他的猎手走来。斯塔申斯基转过身,向卡尔广场8号的大门走去。这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刻之前和事情发生当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半梦半醒,”他后来回忆道,“我的周围、人群、街道上来往的车辆似乎并没有进入我的意识。一切都在阴影中,仿佛只能接触到我的潜意识。”不管这是卡尔斯霍斯特给的药丸产生的效果(后来化学专家说,那不是解药,而是一种抗焦虑药物),还是渴望摆脱这么多天压在心头的重负,斯塔申斯基决定执行命令。他走进大楼前,取出裹着报纸的枪筒,右手握好武器,之后人影便消失在门廊里。

他走上楼梯,到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下,打开枪的保险,手指从报纸上的洞里穿过,摆好位置准备面对他的猎物。当听到楼下开门声时,他开始沿着楼梯左边往下走,这样里贝特就得从他的右手边经过。他很快看见一个人从另一边上来,正是里贝特。两人就要擦肩而过时,斯塔申斯基举起握着报纸卷的右手,扣动了扳机。他尽量不看受害者的方向,不过还是忍不住眼角瞥见他的目标正向前倒去。斯塔申斯基没有再去看他的猎物后来如何了。他把枪筒放回口袋,拿出解药安瓿,按照在卡尔斯霍斯特得到的指示,用一块纱布把它压碎,吸入烟雾。他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斯塔申斯基出了大楼左拐,走了一段又向左拐了。离开大楼10~15分钟后,他的头脑才慢慢恢复正常。“周围的环境又开始能够进入我的意识,给我留下印象了。”他后来如此回忆说。最后,他走到了慕尼黑最繁华的街道路德维希大街(Ludwigstrasse),穿过大街,便来到宫廷花园(Hofgarten)。这是17世纪初由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一世(Elector Maximilian I of Bavaria)建造的一处公共花园(以前是王家园林)。他朝着花园另一头走去,途中经过一座跨越科格米尔巴赫河(Kögelmühlbach)的桥梁,桥下是穿过花园的河道,他把喷雾枪扔进了河水里。到目前为止,从开始直到把武器扔进这条河,他都一丝不苟地按照在卡尔斯霍斯特得到的指示行事。

离开宫廷花园后,斯塔申斯基打算返回酒店,他忽然想到警方也许会用警犬来追踪他的气味。所以他没有直接走回酒店,而是搭乘电车漫无目的地坐了几站,然后再往回走。多年以后,他还能记得从宫廷花园出来后途经的每一个细节。他禁不住跟随潜意识的冲动,打算重回犯罪现场。卡尔广场8号的大楼前围着人群和警察。斯塔申斯基调转目光,匆匆赶回酒店。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德雷格尔的西德身份证明放进口袋,将法兰克福香肠留在酒店,付了酒店的账单,便赶去慕尼黑火车总站。他得到的指示是完成任务后就立即离开这座城市。他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 [2]

上午10点20分至10点45分间,有人在办公楼的楼梯上发现了里贝特。他努力爬到了二楼的楼梯平台后才死去。清洁女工听到他的呼救声(尽管莫斯科的武器专家再三保证,但毒气枪并没能让受害者立即失去知觉),发现他躺在地板上,然后叫来了大楼里的其他人。他们召来救护车,然后又打电话报警。上午11点过后,巡逻警察接到电话。电话留言说:“有人倒在楼梯上了。”一分钟后,他们得知此人已经死亡。赶到现场的瓦尔德马·菲舍尔(Waldemar Fischer)医生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10点50分,死因是心脏骤停。由于里贝特家里没有装电话,所以没有办法给里贝特的妻子和孩子打电话。不过他们有个乌克兰邻居装了电话,而里贝特办公室碰巧有人知道电话号码。他们电话通知了这位邻居,而他恰巧在家,马上就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里贝特太太。这位邻居还主动开车送她去卡尔广场。

达里娅·里贝特异常震惊,因为丈夫从未提过有任何心脏疾病。但两天后,慕尼黑大学法医学研究所的沃尔夫冈·斯潘(Wolfgang Spann)博士进行的尸检证实了菲舍尔医生的诊断。里贝特有一条动脉明显变窄,慕尼黑大学的专家认为,没有理由判断死亡是由非自然原因引起的。里贝特的亲朋好友也只能接受诊断结果。他们的内心深处也希望这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这是一次克格勃行动,是准备消灭他们所有人的序幕。 [3]

1957年10月12日下午,正当警察、医生和家人忙着弄清楚里贝特的遭遇时,法兰克福洲际酒店(Continental Hotel)的前台接待了一位客人:西格弗里德·德雷格尔。第二天,斯塔申斯基用德雷格尔的身份飞往柏林坦佩尔霍夫机场,然后穿过边境进入东柏林,接着回到市中心的马里恩大街(Marienstrasse)。在那里,他从一位叫斯坦克夫人(Frau Stranek)的妇人手中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间。老妇人只知道她的租客名叫约瑟夫·莱曼,移居中东欧的德侨(德裔)——听得出他说德语带口音。这位莱曼按时付房租,很安静,有礼貌,不惹麻烦,是女房东最理想的房客。莱曼告诉斯坦克夫人,他为东德外贸部做翻译,时不时要出差。这个星期天下午他好像就是刚刚出差回来。星期一早上,他像往常一样上班去了。

斯塔申斯基星期一的首要任务是给卡尔斯霍斯特打电话,告诉上司达蒙他已返回。达蒙问是否一切都好,这次旅行是否顺利。斯塔申斯基回答是的。两人商定在城里会面,除了口头报告,斯塔申斯基还提交了两份书面报告。第一份报告上写了旅行的日期、去过的地方、入住的旅馆以及乘坐的航班。第二份报告性质不同。报告写道:“星期六我在很熟悉的镇上遇到了那个人。我跟他打了招呼,我确信传达的问候让人满意。”

达蒙向斯塔申斯基解释,这份报告永远不会复制——只有一份,唯一一份。斯塔申斯基不会知道的是,1957年11月15日克格勃情报主管亚历山大·萨哈罗夫斯基(Aleksandr Sakharovsky)给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就“在德国采取的措施”撰写了一份秘密报告。这份报告是手写的,只有一份,唯有赫鲁晓夫可以过目。

斯塔申斯基真心希望不要再代表克格勃给别人“传递问候”了。随着刺杀直接触发的内心震动逐渐消退,他感到精神上产生了新的负担——他违背自己的信念杀了人。“现在想来,事情发生以后,”他后来回忆说,“我似乎在各个方面都迷失了方向。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试着告诉自己这事发生过一次,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也许执行这项任务还有其他原因,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他再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理由。达蒙和卡尔斯霍斯特其他克格勃官员都很愿意帮他减轻心理负担。他们经常说如果移民的领导人不能顺应时代的需求,他们就应该“被清除”。而且他的杀戮行为并非通过暴力实现,也算给了他些许慰藉。他后来回忆说:“我得到的武器经过精心设计,它不需要花大力气,也不需要使用武力就可以导致一个人的死亡。”不需要瞄准,甚至不用看着目标。“我并未眼见杀戮的行为,只看到扣动扳机的动作。” [4]


[1] 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70-172;Anders, Murder to Order ,35-36.

[2] 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72-174;Anders, Murder to Order ,35-37.

[3] 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74,248-249,615;Author's interview with Anatol Kaminsky,a close associate of Daria Rebet,July 27,2012;Memorandum for the Record,Subject:Meeting with AECASSOWARY 2 [Mykola Lebed] and 29 [Fr.Mykhailo Korzhan],April 3,1962,1,Aerodynamic:Contact Reports,vol.45,NARA,RG 263,E ZZ-19,B 23.

[4] Stashinsky's Trial Transcripts,in Moskovs'ki vbyvtsi ,174;Anders, Murder to Order ,10-11,38-39,57;Dmitrii Prokhorov, Skol'ko stoit prodat'rodinu (St.Petersburg,2005),255. R9ZUsIQFW+1Xm5aH3U4zEQj2nMZ8n66/mY77Zd2qgdncoVByou4ZVNtZXIL0eG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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