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德国人加入了这场大讨论,并搅热了潜意识加工这一议题。亚瑟·叔本华曾这样写道:“每一个时代的思潮都像一股凌厉的东风穿透一切。你能从人类所有成就中找到它的痕迹,无论是思想还是著作,音乐或是画作,抑或是繁荣一时的这样或那样的艺术:它在所有事物上和所有人身上都留下了烙印。” 12
在19世纪早期,对我们的探索之旅来说,这股凌厉的东风来自德国,或者更具体一点儿,来自叔本华之口。在他的推动下,笛卡儿学说的风头不再,后者相信心智是可被研究的,而有意识的思考可以解释一切问题。叔本华是一名哲学家,致力于研究个体驱动力。他认为人类的驱动力并不怎么好看:比起智慧,人们更容易被其意志驱动,尽管对此他们可能会坚决否认。在他于1818年出版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 )一书中,他总结称“人类能做他想做的,却不能要他所想的”。总而言之,不仅意志(即我们的潜意识驱动力)占据了主导,而且我们的意识无法察觉这一点。叔本华进一步明确了这一观点,将意志形容为盲目而强大,称智慧能看见东西却又跛脚:“对二者关系最惊人的描述莫过于一个强壮的瞎子扛着一个明眼的拐子。” 13
叔本华的理论将意识问题提升到一个更广阔的层次。心智负责逻辑加工,表现完美,但“意志”,这个让我们充满活力的因素,才是意识问题的关键所在:“意志……通过愿望、情绪、激情和关注填充了意识。” 14 直至今日,“意志”的潜意识活动依旧是个未知领域,研究进展甚少。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AI(人工智能)领域的积极分子们正在努力编写程序,好让机器能像人一样思考,但是他们完全回避或忽视了心智活动中关于“意志”的一面。也正是基于这一原因,世界一流计算机科学家、耶鲁大学的戴维·杰勒恩特(David Gelernter)直言,AI技术的发展是无法尽如人意的,因为“按照目前的情况,AI领域还没有任何能够涉足情绪活动或实体躯体控制方面的技术,因此人们干脆拒绝讨论这方面的话题”。他认为,人类的心智在数据和思考之外包含更多的是情感,人的经历、情绪和在漫长一生中被反复咀嚼重组的记忆造就了这个人独特的心智活动:“心智宿于肉体,意识是整个身体共同创造的产物。”他还说,用计算机科学的术语来讲,“我能在任何设备上运行同一个应用,但我能在你的大脑中运行其他人的意识吗?显然不行”。 15 想象一下,如果沙奎尔·奥尼尔(Shaquille O’Neal)和大导演丹尼·德维托(Danny Devito)互换大脑,丹尼会开始不由自主地低头躲门框,“大鲨鱼”奥尼尔打篮球时根本投不进篮筐。
按照叔本华的观点,意志就是求生欲,是让人类和所有动物繁衍的推动力。他认为,人生最重要的使命和一场风流韵事的终极产物一样,即诞生后代,因为这决定了下一代人类的构成。叔本华将智力置于次要地位。智力手中没有方向盘,无法控制行为的走向,对意志做出的决定也完全不知情;它只是一个事后诸葛亮,负责编造故事来解释意志的所作所为。
叔本华将有意识的智力拉下了王位,同时打开了名为“潜意识”的潘多拉之盒。在他的形容中,我们能直接感知到的意识想法仅仅是一潭深水的表面,水面之下隐藏着无法被我们直接感知的情感、知觉、直觉和体验,并混合着我们的个人意志:“意识只不过是心智的表面,心智就像地球,我们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16 他说人真正的思维活动很少发生在表面,因此其中鲜有能被称为“心知肚明的判断”。
叔本华引导我们走进潜意识加工的世界,等到弗洛伊德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已经是数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是,叔本华绝非提出潜意识概念的第一人。回想一下,盖仑就曾注意到身体的许多活动都在意识范围之外进行,尤其是那些生存必需的活动,诸如呼吸和“三急”。到了19世纪,潜意识概念风头再起。1867年,在对眼球机理进行多年研究之后,德国唯物主义医生、物理学家、哲学家赫尔曼·冯·亥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提出,视知觉中存在潜意识的加工过程,即某种非自主的、前理性的类反射机制:脑的视觉系统能够将外来的原始视觉信号拼接成最连贯统一的图像 17 。这一过程与休谟在其复制原则中提出的加工不同,但也不算是一个新概念。早在11世纪,阿拉伯的科学家阿尔哈曾(Alhazen)就已提出过类似的想法。
亥姆霍兹是厄恩斯特·布鲁克(Ernst Brücke)的导师,后者同样是一名唯物主义医师兼物理学家。他们都致力于证明心智的组成元素是物理物质,且元素间的因果关系遵从物理和化学原理。不存在生命灵气和神秘主义,也没有所谓鬼魂。心智和身体是统一的。布鲁克后来去维也纳大学担任生理学教授,并在那里对一名学生造成了深刻的影响,这位学生就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你能否想象当时的知识分子和科学界中洋溢的那种浓烈的兴奋感?意识问题下再也没有什么怪力乱神。有的只是脑,脑由不同部分组成,其中许多部分在意识觉察范围之外运作,一切遵从化学和物理学原理。
1868年,荷兰眼科医生弗朗西斯科斯·唐德斯(Franciscus Donders)想出了一个好点子,这为后来那些对研究大脑功能感兴趣的学者提供了一个新工具。唐德斯发现,人们可以通过测量反应时间的不同来推测认知过程间的差异。他提出,人识别颜色所需的时间是对特定颜色反应所需时间与对光线反应所需时间的差。基于这一构想,心理学家们意识到他们能够通过测量行为来研究心智,实验心理学就这样诞生了。正是唐德斯提出的这一研究方法,结合他对大脑耗氧活动提出的划时代洞见,最终推动了百余年后脑科学的一项重大突破:用脑成像技术研究认知过程。这一技术的先驱是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马库斯·雷切利(Marcus Raichle)、迈克尔·波斯纳(Michael Posner)和其同事。
关于深藏脑中的潜意识心智的讨论传播到了英国,到了1867年,这一观点已被当地学者接受,正如英国心理医生亨利·莫兹利(Henry Maudsley)所写:“德国部分形而上学心理学家所说的前意识心智活动,及潜意识心智活动,现已能被确证为不争的事实,即便是最狂热的内省派心理学家也不得不承认,自我意识不能解答我们的疑惑。” 18 莫兹利进一步宣称“潜意识心智活动是心智活动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思维所依赖的核心机制” 19 。
此后不久,在1878年,英国学术杂志《大脑》( Brain )正式出版发行。次年,博物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在该杂志中发表了一篇论文,阐述了他通过在自己身上实施的一项实验所获得的发现。他看着卡片上写的一个词,用计时器记下自己从中联想出两个想法所花费的时间,并将这些想法记录下来。他共使用了75个词,在4个不同地点进行了这项任务,每次任务间隔约一个月。实验结果令他感到十分惊讶。75个词,重复4次,他竟然从中只联想出了289个不同的想法。25%的词在4次任务中引发了完全相同的关联词,另有21%的词在4次任务中有3次引发了同样的关联词,变化程度远低于他的预期。“我们的心智之路已被刻入深深的车辙。”高尔顿如是说。他最后总结道:
这些实验结果给人印象最深之处大概是其体现了心智在半潜意识状态下运作的多样性,以及其有力地证明了深层心智活动的存在,这种活动完全藏于意识水平之下,或能为此类心智现象提供唯一可能的解释 20 。
与此同时,有意识的心智即将发展为一个独立的领域。1874年,德国生理学教授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出版了实验心理学领域的第一本教科书《生理心理学原理》( Principles of Physiological Psychology )。书中,他将这一新学科界定为对思想、直觉和感受的研究。冯特对研究意识格外感兴趣,并认为这应当成为心理学的核心目标。他概述了一套通过自我审视来研究直接意识体验的体系,其中包括客观观察个人的感受、情绪、欲望和想法。5年后,在莱比锡大学,他创立了首个心理学实验室,从而为自己赢得了“实验心理学之父”的称号。他认为,我们能够通过实验方法找寻人类内心活动的定律。冯特还相信,神经生理学和心理学是从不同视角研究同一个问题,前者从内部出发,后者从外部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