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我被诅咒了。”莱昂纳多低声说，直视我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然后他坚定地得出结论，“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当然明白。”
莱昂纳多两年前开始来找我，是在与伴侣米罗分手之后。最初的几个月，他不停地哭泣。他说虽然知道和米罗一直都合不来，但他的痛苦还是难以忍受。
两年过去了，他的痛苦并没有减少。他仍然感到崩溃、迷失。他告诉我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去认识其他人，且害怕自己会永远这样伤心下去。
“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他说。我们认同到了这个阶段似乎他的悲痛已不单单是关于米罗了。我们试着了解那段关系结束时他到底丢失了什么。
分离是我们必须要哀悼的情感死亡。分手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深爱的那个人，我们也失去生活、未来，我们曾经梦想和期待的所有一切。虽然我们知道失去了谁，但并不一定明白我们失去了什么。
莱昂纳多和我试着分析他一直在哀悼什么。
“我想重新开始，”他说，“米罗和我在一起只有一年，但是我已经悲痛两年了。”他恼火地说：“我希望你能给我的大脑编程，删掉我的记忆，这样我就能忘掉过去往前看。”
我明白持久的痛苦让他希望自己能够抹掉过去再也不往回看。他被过去困扰。但是我们两个都不大清楚这是为什么。
“我已经不爱米罗了，但是我觉得丢掉了自己的某些方面，没有它我却还得正常运行，特别痛苦。”他说。“大家怎样从痛失中恢复呢？他们没有感觉，不觉得自己的某些部分永远消失了吗？他们能完全恢复吗？”他问道，直接潜入悲痛之谜。
弗洛伊德曾经反复表达他对痛失的看法。他一直探究的一个问题是人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舍离他们的爱人，或者他们是否总会在心里保留某个部分与所爱的对象连接。
弗洛伊德的看法源于他想了解自己的悲痛。他遭受过痛苦的失去，包括死于西班牙流感（the Spanish flu）
并发症的女儿苏菲，还有他深爱的悲惨早逝的四岁半的外孙海纳尔。据他的传记作者说，外孙的早逝使弗洛伊德唯一一次在生活中流泪，并且自称抑郁。起初，弗洛伊德解释哀悼的过程在于放手以及切断和我们失去之人的纽带。从这个角度来看，恢复的过程是对生活的渴望比想和去世的人重聚的愿望（他所说的“死亡本能
”）更强烈，因此我们慢慢撤回和减轻我们的“投注”，即集中在逝者身上的精力。
随后，弗洛伊德展开他的观点，区分哀悼和忧郁症（depressive disorder）
。他描述在哀悼过程中，人会感觉世界贫乏、空虚，但是在忧郁症下，患者自己本身感觉贫乏和空虚。他对外部世界失去兴趣，失去爱的能力，并且自尊减弱。依弗洛伊德的看法，忧郁症是一个潜意识过程，忧郁症患者并未减少及脱离对逝者的情感投资，反而通过认同逝者，让他们在内心保留及“存活”。“如果那个人是我，我也是他，就没有痛失。”把逝者关在内心即否认失去，同时也让忧郁症患者永远被囚禁。因此，他会失去对生活和生命的投入。
虽然弗洛伊德把哀悼和忧郁症定义为两个不同（甚至相反）的范畴，但实际上，这两种情况在不同人身上以不同方式同时发生着。哀悼的过程有许多层次，我们总会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我们失去的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分离的。像莱昂纳多一样，大部分人在失去所爱之人之时都会觉得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许多人觉得他们随逝者一同死去，因为认同他们而挣扎于忧郁中。
弗洛伊德及他之后许多人一直试图探索的是，怎样才是健康的哀悼，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真正舍离所爱之人。
1929年，弗洛伊德在给瑞士精神病学家及存在精神分析学创立者路德维希·宾斯万格（Ludwig Binswanger）的一封书信中写道：
“我们知道如此痛失后的剧烈悲伤会自然结束，但是我们也会一直极度沮丧，永远找不到谁来替代。不管怎样填补空缺，即使它能被完全填满，那也仍然是它物。实际上，它也本该如此。想要留住我们不想让予的爱，这是唯一的方式。”
这里，弗洛伊德强调爱人一直存在，即使我们慢慢填补她或他的空缺。我们有一部分会重新开始，但是还有另外一部分，更隐秘的部分，保持“它物”，对那份爱保持连接和忠诚。
在生活继续的同时，我们经历和重温分离与痛失。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哀悼，每次都从不同的地方开始。我们思考，发现新一层含义，从不同的角度处理。我们接受并给这些痛失以全新的意义。
分离的过程要求慢慢放开对另一方的依恋。在许多情况下，所谓“忧郁的哀悼”是因为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痛失，也因此无法放开。莱昂纳多和我猜想他是怎样试图哀悼一些他仍然没能完全明白或认清的事情。我们无法哀悼不明的痛失，然而缺少哀悼的过程，我们的生命也会囚禁在死亡中。
“你记得我总跟你说我觉得自己被诅咒了吗？”莱昂纳多又一次咨询时，一来就很烦恼。“现在米罗竟然在梦里追我。”
他说他又梦到米罗了。梦里米罗敲着卫生间的门，呼唤他的名字。
“我也不明白这个梦的意思，”莱昂纳多说，“他敲门时很坚持，像是强迫我打开。”现在他听上去更生气了。“他试着逼我出来（柜）。”
“出来（柜）。”我重复他的话。我们两个都知道（英文中）它的同性恋含义。
“你知道在我家，同性恋从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直都觉得母亲因为我不把女孩带回家而高兴，我的父亲——直到他最后的日子——也都很接受。他曾说只有我高兴才是重要的。”莱昂纳多想了一会儿说，“我坦白觉得这是因为他小时候自己的父亲自杀了。他只是希望我开心。他害怕伤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莱昂纳多的祖父自杀时，他的父亲吉姆还是个孩子。在祖父四十岁生日的前几天，他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自缢了。他九岁的儿子吉姆敲门，然后哭着跑去喊母亲——发现父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是我家多年的秘密。”莱昂纳多说，“我的祖母从未把真相告诉别人。她说他是猝死。如果有人追问她，她会撒谎说他是在卫生间里心脏病发淹死的。他们都感到非常羞耻，好像因此我们的某些地方很糟糕。”
“带着这样的秘密？”我说，莱昂纳多点头。“你觉得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在你的梦里，敲卫生间门的是米罗。”我说。
莱昂纳多看起来有点迷惑：“是的，他求我开门，以我想象中父亲小时候一样的方式。多奇怪！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和米罗分手与我祖父的自杀有关？”
我还不知道答案，但和莱昂纳多一样，我也观察到梦里是米罗取代他的父亲敲卫生间的门。我让他继续讲下去。
“我觉得他心底知道他的父亲不开心、不想活下去，”莱昂纳多说，“我不是说他想到他的父亲会自杀，但事实是我的父亲多年来都有负罪感，好像自己能拯救他的父亲。这个故事他跟我讲过许多遍；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也还在说。和祖母不同，或者可能正因为她隐瞒此事，我父亲拒绝让它成为秘密。我大概五岁的时候曾问他他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就告诉了我真相。我猜他可能不想让我带着秘密长大。”
“你可以再给我讲一遍吗？”我问，“跟我讲讲你爸爸所记得的祖父自杀的那天。”
“爸爸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许多次，我在脑子里都能想象出画面，像是我看过的电影。”他说，“我想象他砸门，呼唤他父亲，求他开门。我看到他晚上抱着枕头哭，责备自己没能拯救父亲的生命。如果他更强壮一点，他可以把门踢开，或者如果他的父亲足够爱他，他不会离开他。”
莱昂纳多眼含热泪。“这是一件很极端的事情，”他说，“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子，祖父就自杀了。我不知道。我想为祖父感到遗憾，但是我对他感到更多的是气愤。”
自杀，尤其是家长的自杀，对尚存的家庭成员有严重的影响。直接幸存者充溢着许多矛盾的情感：毁灭、悲痛、气愤和耻辱。这让他们有如此多的负罪感，为了应对这些，他们只能向外投射。负罪感变成责备和疑问——“是谁的错？”——通常这是发泄难以忍受的负罪感的主要渠道。
传统上，自杀被解释为把本来对他人的谋杀冲动转向自己。这样的毁灭行为会沉重地遗传给下一代，他们也会承袭自杀的鬼影。他们挣扎于灵魂的黑暗、过去埋藏的秘密，往往也包括他们自己的自杀想法。许多人会过度地耗费于他人的福祉，为了补偿未经处理的负罪感。因为无法拯救自杀的人，他们可能幻想用各种方式拯救他人。
自杀可能会成为家庭之谜，充满未解的问题。
我问他：“你祖父自杀背后的故事是什么？他为什么会那样？”
“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莱昂纳多回答，“我告诉你我想过的最疯狂的推论。”但是之后他停顿下来，沉默了好长时间。
“好像你也有秘密。”我说。
莱昂纳多微笑说：“我不会管它叫秘密。我之前总拿这个和米罗开玩笑，我一直有一个狂野的想法，就是祖父实际上是同性恋，家里保守的真正秘密不是他的自杀，而是他的性取向。”
莱昂纳多离开了，我感觉未揭露的真相有许多层；他家里从不讨论的事实，他和祖父隐秘的身份认同，以及他猜想的祖父的死因。这个深层的身份认同在莱昂纳多的潜意识里派给他一个使命，我在他的梦里找到——让他的家庭从羞耻和自我毁灭的命运中解放。
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莱昂纳多和我深入他的家庭史，试着探索他和祖父隐秘的身份认同，他死去的祖父活在他心中的感受，莱昂纳多需要为他活出什么、为他的整个家庭活出什么。
我不知道当莱昂纳多向米罗提出分手时，是否就像他的祖父一样，他感到自己杀掉了自己。在梦中，米罗敲浴室门是为了把莱昂纳多从死亡中解救出来，让他从那个身份认同中解放，拯救他的生命。
这里有许多未解的问题，但是我发现当我们越多地讨论他祖父的性取向，米罗在他心中占据的空间就越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抑郁症状慢慢消退，莱昂纳多越发肯定他发现了家庭的秘密，决定是时候向家里询问。
“我不想认为自己很疯狂，编造了家里的许多故事。”一天早晨他对我说，描述他怎样决定在表亲婚礼前夜问他的姑姑。
“我们全家都在，我的两个姑姑——父亲的两个妹妹，还有她们的孩子。我很喜欢我的家庭，也很高兴能见到他们。你知道吗？我爱婚礼。”他微笑着说。“永远在一起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的震撼，是不是很浪漫？”莱昂纳多逗趣着，我认识到他对浪漫和死亡的幻想。
“我的姑姑和祖母曾经很亲近，我猜这可能是个契机，让我了解祖父自杀前几年的事情，以及什么是我的想象，什么是真相。告诉你，好消息是我并不疯狂。坏消息是事实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婚礼结束后，我的一个姑姑含泪对我说她很伤心我的父亲没能活着和我们在一起庆祝这一天。她说她整晚都在想他。这给我一个机会。我问她是否也因为她自己的父亲不能活着看到她的孩子和外孙而感到伤心。
“‘愿他安息。’她回答，‘我那时还小。我从不知道在父亲的陪伴下长大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你的父亲——我的大哥，像我的父亲一样。’
“之后我问她，直接地：‘他为什么自杀，你知道吗？’姑姑没有迟疑：‘莱昂，那时不同，有一场大闹剧。他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像你一样。’
“我很高兴你和我花了这么长时间聊这些，”莱昂纳多对我说，“因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开始让我有点不满，因为我以为她是指同性恋现在自由了，可以做自己了，当然这根本不是真的。我试着表达，但是她打断了我。
“‘他有这个秘密，后来母亲发现了。当他们发现他曾经和男人交欢时她正怀着我。母亲从未把这些来龙去脉告诉我。我只知道当时有个丑闻。几个月之后我出生了，然后父亲自杀了。’”
莱昂纳多停顿。“你能相信吗？”他问，“我的感受是解脱。我想：‘感谢上帝，我没有疯。’但是后来我又想：‘噢，天哪，我可怜的祖父，他多么不幸！’想到姑姑的描述说他曾经和男人交欢让我很生气。这是多么轻视的说法，好像他不是一个完全的有感情的人。”
莱昂纳多又停下。他没有看我，我们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爸爸那么需要我明白：他接受我是同性恋。我总觉得这和他父亲的自杀有关，但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我的祖父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这才是他自杀的原因。我觉得他有一段恋爱关系，但是要被迫终止。整个家庭都贬低这段关系，指责他们乱性，听上去肮脏，这样他们就可以编造成丑事。然而这关系他的身份认同，这关乎爱和痛失。你能明白吗？”
莱昂纳多抬头看着我。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水。
“我的梦是这个意思，”他说，“我父亲希望能够拯救他的父亲，失恋对他的父亲来说像是死亡。”
“你祖父无法完全哀悼的死亡。”我说。
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曾讨论过“悲痛价值”（grievability）这个说法，意指某些事情、生命或关系不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因此如果失去了，这个损失也不被重视。只有被社会认可为有价值的生命，我们才觉得是值得悲痛的。某些生命，某段爱情，某些种族、性取向和身份被看作是不太有价值的，或者根本不被认可。巴特勒写道：“悲痛价值推断出生命的重要性。”
我们无法哀悼那些被认为曾经没有活过或存在过的人或物。当爱情不被认可，它也没有悲痛价值，让人困惑、伤心欲绝。
对于莱昂纳多这个案例，没有完全哀悼的痛失以其原始形态活在下一代的潜意识中。他们不得不处理不完全属于他们的、之前的痛失，哀悼那些原本无法哀悼的事情。
莱昂纳多和我开始勾勒他失去米罗的背景：他的祖父纠结于自己的性取向和身份认同；祖父没有能力哀悼自己失去的禁忌之爱；祖父的自杀撇下了一个被摧毁的小男孩——吉姆——一直以为如果爸爸足够爱他，就不会离开他。
多层未经处理的痛失。一个被知晓的秘密遮盖另一个禁忌的秘密。
多年之后，莱昂纳多的父亲还保留着自己给父亲制作的生日礼物，就在他自杀的几天前。他做了一个陶瓷花瓶，无谓地希望能让父亲开心一天，让他活下去。吉姆儿时执恋于这个花瓶，直至余生。吉姆去世后，莱昂纳多继承了它，把它放在衣柜里的架子上。
他继承的不仅是这个花瓶。还有前几代人的创伤和痛失，他衣柜里未被处理的痛失象征性地与他的所有家当共存，直到无法分清什么是他的，什么不是。
莱昂纳多拾起他的书包。“也许我并没有被诅咒，”他走向门时说，“也许这只是一个感伤的故事，但结局充满希望。”
又一次咨询时，他走进来，看起来很高兴。“我上周很愉快，甚至还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他说，“我觉得备受鼓舞。”
他打开包。“还有，我带来一个东西给你看。”他拿出一个很多层报纸包起来的小盒子。“我必须把它带过来，给你看看这有多奇妙。”
就是它，一个小小的蓝色陶瓷花瓶——他父亲的花瓶。
“许多年来，”莱昂纳多说，“我想象父亲是个男孩，手里抱着在学校里给父亲制作的生日礼物，用他最喜欢的颜色——蓝色。我小时候曾多次看过这个礼物，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柜子里。”
莱昂纳多停顿，之后解脱似的深呼一口气。“直到我们上次咨询之后，”他说，“我才意识到我一直用它做什么。”
他把花瓶递给我，我往里看，看到了三个单个的、不相配的袖扣。
我看着莱昂纳多，感到不解。
他解释说，每次失去相配的袖扣，他就把单个的放在里面。
我们互视对方，莱昂纳多耸肩微笑说：“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在等待钟爱的对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