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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三
“当代人写当代史”的成功之作

2019年春天,我随着“明治维新文化之旅”在日本大地上游走。有一天,在鹿儿岛市的城山脚下一座巨大的西乡隆盛雕像旁,我看到一个木牌上赫然写着“令和元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日本历史的交替。因为这一天是2019年4月30日,是平成时代的最后一天。5月1日,皇太子德仁就会即位,改号“令和”。85岁的明仁天皇退位,延续30年的平成时代宣告结束。在某种意义上,日本的近代史是从鹿儿岛开始的。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都是从这里走向东京的政治舞台的,西乡隆盛在城山自杀则标志着武士时代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这样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见证平成时代的正式落幕,怎能不令我感慨万千?

从1989年到2019年,平成时代的日本发生了什么?那么多政坛纷争到底意味着什么?日本经济真的有“失落的30年”吗?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这段时期,日本经济是不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何评价这30年间日本的发展?从日本归来,这些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平成时代甫一结束,日本经济新闻出版社就推出了“平成三部曲”。浙江人民出版社也在第一时间组织人力,翻译出版了这套丛书,这就是摆在读者诸君面前的这套“日本激荡三十年”丛书。

“日本激荡三十年”丛书由三本书组成,分别是《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后两本书都是学者的个人专著,只有《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采取了非常别致的“三人谈”(日语称为“鼎谈”)形式。

《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的前三章,每章都由熟悉日本政坛内幕的政治学者御厨贵、活跃的政治记者芹川洋一与不同的对象进行深入对话。第一章的对话对象是美国学者杰拉尔德·柯蒂斯,柯蒂斯长期观察日本政治,和多位日本政治家有密切交往;第二章的对话对象是经济学家大田弘子女士,她曾担任内阁大臣,直接参与过政策制定;第三章的对话对象是蒲岛郁夫先生,东京大学法学部教授,后当选熊本县知事。最后一章则是御厨贵和芹川洋一两人一起讨论“从平成时代思考今后的日本”。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经历了短暂的动荡之后,日本政坛很快就进入了稳定状态。尤其是自1948年10月吉田茂第二次当选首相,直到昭和时代结束的1989年1月,在长达41年的时间里,日本共有14人出任首相,平均每人任期将近3年。其中,吉田茂、佐藤荣作、中曾根康弘的任期超过5年,佐藤荣作更是以将近8年的任期刷新日本政坛纪录。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平成时代的30年里,有17人出任首相,平均每人的任期仅为1.8年。特别是在平成时代最初的10年里,首相多次换人,如走马灯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只有在进入21世纪以后,日本政坛才相对稳定下来,还先后出现了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两个长期在位的首相。

在经济泡沫破裂、经济增长乏力的背景下,政权缺乏长期性,首相人选多次更迭(也是经济形势不好的结果),当然不是好事。在过去,我对于这种现象也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日本政治弊端的集中表现,但是《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这本书改变了我的这个成见。因为首相更迭都是经过合法有序的政治程序完成的,日本政治一直都平稳地行驶在和平宪法规定的政治轨道上,并没有发生任何“政治出轨”。一方面,这说明了1946年制定的和平宪法的伟大。迄今为止,它是世界范围内唯一一部从未进行任何修改的宪法,在日本政治中发挥了定海神针般的作用。从20世纪80年代起,国际社会(包括著名的基辛格博士)就预言日本会成为军事大国,但是迄今预言仍未成为现实。另一方面,民众视政治家如敝屣,也说明日本的民主政治已很成熟了。在现代世界,最重要的是制度,如果一个国家仍旧欣欣然于“一人兴邦,一人丧邦”,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平成时代的日本政治也在探索新道路,因为国民的价值观在变化。“过去,人们一直认为日本是一流的经济(实力)、三流的政治(体制)。但其实只要经济是一流,政治是二流或三流都可以接受”,“到了20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灭,如果日本在经济上也沦为二流国家,那就无可救药了。所以,人们对政治的要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第17页)。1993年,自民党发生分裂而失去了众议院多数席位,从而丧失了长达38年的单独执政地位,标志着“1955年体制” 的结束,从此自民党必须联合其他政党才能执政。

国民有了自民党之外的选择,有志向的政治家也有了实现抱负的新路径。例如,作为东京大学法学部教授,蒲岛郁夫先生就没有接受自民党推荐,而是自行参选,成功当选熊本县知事。随着政治格局的变化,日本也进入了“从党主导到官邸主导”的新阶段。在昭和时代,自民党长期执政,在自民党内部形成了以一致通过为前提的法案预审制度,“可以说,当时是一个‘党(自民党)高于政府’的时期,官僚们对党负责”(《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第85页)。进入平成时代之后,强化内阁的职能,更改决策过程,从而提高了透明度和效率。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很多政治家能够迅速对网络热点作出反应,迅速回应网络舆论。

对于刚刚过去的平成时代,《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政治1989—2019》既是一个俯瞰式的概览,又是一次深入其境的游历。作者没有政治忌讳,直抒己见,即使对于在世的当权者也直陈功过是非,不掩饰不敷衍。书中披露了许多政治内幕和政治轶闻,让读者可以一窥日本政治的台前幕后。特别是“三人谈”这种形式,挥洒自如,不同的讲述口吻让各种人物的形象跃然纸上,读来轻松有趣。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常常感到,三位与谈者仿佛就在面前,坐于榻榻米上,端一杯清茶,臧否人物,指点江山。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神往?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经济学界,有一个重要的学派叫作“官厅经济学派”。其成员既有一定的经济理论素养,又在政府中担任一定的职务,因兼有政府官员和学者的双重身份,被称为“官厅经济学家”。与一般的经济学家相比,这些人具有宏观的视野,更了解国民经济的实际运行情况,对经济政策也有更切实的影响。作为《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的作者,小峰隆夫在1969年大学毕业后就进入经济企划厅工作,显然是一位典型的“官厅经济学家”。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一直从事观察和分析日本经济,一度负责撰写权威的年度《日本经济白皮书》。为读者执笔介绍平成时代经济史,小峰隆夫可谓是不二人选。

进入平成时代后的最初两年,延续了昭和时代的繁荣局面,经济增长率高、失业率低、物价稳定,资产价格不断上涨,经济泡沫不断膨胀。但是,“处于泡沫漩涡里的人们不认为自己身处泡沫之中”(《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第16页),反而陶醉于虚假的繁荣之中,为自己的住房升值、股票上涨而欣喜。这种局面是否让中国读者有似曾相识之感?多年以来,经济学家们一再呼吁警惕中国的经济泡沫,可是相当一部分人置若罔闻。就像当年的日本一样,只要泡沫没有破灭,人们就不肯相信经济存在泡沫。1991年,日本经济泡沫突然破灭,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日本政府为了应对危局,反复进行财政刺激,金融政策也开始有所转向,但是日本经济再也回不到20世纪80年代了。1993年度的《日本经济白皮书》中写道,“泡沫对于经济有百害而无一利”(《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第58页)。这是日本的沉痛结论,也是值得中国认真汲取的历史教训。

让笔者感到意外的是,全书并没有采用“失落的10年”“失落的20年”的说法。在我看来,可能是作者对于这种不严谨的媒体语言并不认同。在经济泡沫破灭后,日本经济并不是一条一路向下的曲线。1993年,景气指标触底反弹,经济开始恢复。1995年,日本的GDP增长率达到3.1%(世界银行数据)。然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给存在种种潜在问题的日本金融业带来了重大打击,多家证券公司、银行破产。为此,日本政府出台金融体系安定政策,赋予日本银行独立性,避免了金融危机。

在“失落的10年”“失落的20年”的说法背后,人们往往以为日本政治家都是无能之辈,在经济困境面前束手无策。实际上,日本政治家并没有把问题推诿给国际影响、外国压力等,而是直面真实问题,特别是桥本龙太郎、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这三位首相。他们认识到,日本经济的根本问题在于政府主导经济,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1997年1月,桥本龙太郎在第二次组阁后的施政演说中说:“身处世界一体化的社会背景下,在人、物、资金、信息均可自由流通的时代中,很明显,现在的体制已成为我国发展的障碍,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地创造出引领世界潮流的新经济社会体系。”(《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第93页)为此,他一口气推出了行政、财政、社会保障、金融体系和教育等六大改革,遗憾的是,由于亚洲金融危机突然爆发,桥本的改革被迫中断。

进入21世纪以后,小泉纯一郎首相用“自由的市场是根本”“民间能做的就交给民间,地方能做的就交给地方”等鲜明口号,不断推进改革。在他看来,“不进行结构改革就无法实现真正的景气复苏,也无法实现持续增长”,因此主张“资源的流动基本上是通过市场实现的。要清除市场的障碍或抑制增长的因素”,“要创造付出智慧和努力就能够得到回报的社会。通过这些举措来让经济资源迅速流入增长领域”(《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经济1989—2019》第190—120页)。从2002年1月日本经济进入景气期,直到2008年2月,长达73个月,时间跨度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所有景气时期。

平成时代的第三个十年是伴随着世界经济危机开始的。不过,在发达国家中,日本率先走出危机。安倍晋三先后射出新旧“三支箭”,在调整的基础上继续推进结构性改革。结果,日本宏观经济在2011年探底后,几乎连续8年持续恢复(从2012年12月开始到2019年1月,持续长达74个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持续时间最长的景气扩大时期。日经指数不断攀升,失业率降至历史最低水平,企业收益大幅增长,媒体炒作的所谓“失去的30年”显然是夸大其词。当然,很多人仍然抱怨“没有实感”,因此日本的结构性改革仍然任重道远。

纵观平成时代,日本经济有悲有喜,有笑有泪,有挫折也有奋进,绝非一团灰暗。和同时期的中国相比,日本经济确实表现欠佳,但是不能忘记的是,日本已经是发达国家,不可能像仍处于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一样,一直保持高速增长。在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之后,发展速度回落是必然的,因此在进行国家对比时,应该理性地看待日本的发展。日本作为先行一步的国家,不但为中国经济发展提供了许多足资借鉴的经验,而且敲响了警钟。例如,平成时代以来日本致力解决的老龄化、少子化等问题,也正是目前中国亟待解决的棘手难题。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日本是中国的镜子,也是中国的鞭子。

如果把日本企业比喻为船只,那么平成时代这30年就是一段险滩不断的河流。从1991年经济泡沫破灭到1995年阪神大地震,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到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从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到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国内外大事件连续不断,日本宏观经济反复动荡,日本企业在内忧外患的夹缝中积极前行。“疾风知劲草”,日本国际大学校长伊丹敬之先生把由危机导致的混乱局面称为“疾风”,把日本企业比喻为“劲草”。他撰写的《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一书讲述的就是何为“劲草”。“面对未来,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安与担忧,但是日本企业在充满波澜的平成时代的三十年中,经历了‘疾风’的洗礼后成功回归,让我们见到了‘劲草’”(《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第88页)。

作为一个以经济立国的国家,企业在日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且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在泡沫破灭后,日本企业一边奋力开拓海外事业,一边千方百计地确保国内出口。因此,从1993年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前,日本企业的整体营业利润率并不低,努力维持着“小康”水平。即使遭遇亚洲金融危机和“9·11”恐怖袭击事件,从1995年到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前夕,日本的出口也一直保持着高速增长,日本企业的顽强实在令人感佩。同样,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也没有打垮日本企业。从2011年起,日本企业的自有资本率和净利润率都保持上升态势。从2017财年的决算数据看,许多日本企业取得了历史最高收益,日本商品出口也在这一年达到了历史新高。

伊丹敬之认为,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是令人惊骇的两次“疾风”,从根本上动摇了日本企业和社会。它们“让日本企业陷入大混乱当中,然后又使日本企业迸发出了从混乱中竭尽全力走出来的努力”,从而“成就了日本企业中的‘劲草’,使它们走向前台,展现出了‘精神奕奕的风姿’”(《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第260页)。“日本企业终于能够在积极面对未来的状态下,见证平成时代的结束”,所以伊丹敬之感慨“日本重新回归”(《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第88页)。

作为当今日本著名的经营管理学者,伊丹敬之担任过多家企业的董事,对企业有具体的观察。在对平成时代的日本企业进行宏观描述之后,他又从世界、技术、人员和财务四个视角对日本企业的经营状况进行微观分析。在他看来,日本企业从单一依赖美国转向美中均衡,同时又将东盟作为不可舍弃的重要存在,“日本企业对中国是期待与防范交织在一起,对美国则是感到前途不安,对东盟地区是期待”(《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第121页)。在不断拓展海外市场和海外生产的同时,基于“失去了国内市场也就失去了世界”的认识,日本企业形成了独特的“比萨型”国际化的海外事业拓展方式。处在最中间的国内生产变薄,变薄部分移至海外,但是就像制作比萨时把最好吃的那部分留在比萨中心一样,日本企业把重要的工作内容留在国内,维持了国内的雇佣和技术积累,国内产业并没有“空洞化”(《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第111—112页)。因此,在平成时代结束的时候,日本产业仍然拥有广泛的技术基础。

在伊丹敬之看来,日本是一个重视从属关系的国家,在危机频现的平成时代里,企业与雇佣和人事的基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和其他国家不同,当危机到来时,日本企业的劳动分配率不降反涨,因为日本企业文化认为,企业既是股东的,也是从业人员的。作者把这种文化称为日本经营中的“人本主义”。它主张优先保证从业人员的稳定收入,使他们更加忠诚努力地工作,从而为企业和股东带来更大的利益。尽管在2000年左右出现了“公司是谁的”讨论,有人呼吁“向美国式成果主义以及市场型薪酬制度学习”,但是最终并没有被所有日本企业所采用。

展望未来,伊丹敬之仍然保持乐观。因为他认为,在平成的“疾风和激荡”中,日本企业的本质没有发生改变,依旧拥有不变的基础。这些基础让企业可以成为“劲草”,“日本企业从沉迷的谷底完美地恢复了”。他引用法国哲学家阿兰的名言“悲观主义是情绪的产物,乐观主义是意志的产物”结束了《日本激荡三十年:平成企业1989—2019》这本书,也让读者对于日本这个以企业为基业的国家的未来产生了期待。

“当代人不修当代史”是中国的传统,因此我在初读“日本激荡三十年”丛书时,未免不抱着深刻的怀疑。结果我没有失望,在“五一”假期里,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三册的巨著,也开始修正“当代人不修当代史”的成见。尽管当代人囿于认识局限和感情牵连,在写作身处其中的当代史时会产生各种问题,但是也不容否认,“当代人写当代史”自有其优势。就像“日本激荡三十年”丛书,不但“俯瞰大河东去”,对平成时代进行了宏观分析,而且对平成时代进行了近距离的生动描写,充满了后人难有的“激情”。因此,这是一部了解平成时代不可多得的好书。我作为日本历史的爱好者,不揣冒昧,写下这篇文章,既是记录个人的读书心得,也向读者朋友们热情推荐。

谨此为序。

马国川
《财经》杂志高级研究员、学者 JPP0CksK1uP8THVqAbzQ5gtcAmQemq8JC/G8aZA61ynjs9lbSMKoFH//6Jx0GW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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