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尔德·柯蒂斯:最大的谜团是1993年自民党分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自民党历史是一连串丑闻的历史。虽然之前也曾发生过许多重大丑闻,但自民党没有分裂。即使出现分裂危机,也只是新自由俱乐部的河野洋平等五六个人分离出去,最后以失败告终。即使发生“大福(大平正芳、福田赳夫)战争”等派系斗争,自民党也没有分裂。为何到了1993年就分裂了呢?这是第一个要点。
我认为环境上的三大变化是解开这个谜题的重要因素。第一点是冷战时代结束,第二点是经济泡沫破裂,第三点是自民党党内强大的第一代领导人不复存在。这三个因素共同作用,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政治环境。
首先看第一点,冷战时代结束。所谓的“保(守)革(新)”冲突的最大争议是《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这是外交上的问题。在此之前,在野党一直以日本会被卷入美国和苏联的战争为由反对安保条约。
到了20世纪90年代,小泽一郎先生在国会上看到坐在对面的在野党议员时,开始觉得他们并非与自己的政见完全相左,认为如果自己离开自民党,是可以与他们一起组织政权的。新的形势是:社会党 、公明党、民主社会党(简称“民社党”)三足鼎立,各党都可以成为执政的合作伙伴。在此之前,无论党内有多大争议,都不能离开自民党,这是因为党外没有可以合作的对象。
因为我与三木首相关系比较近,我听过许多当时所谓的“推翻三木”的内幕。三木先生身边的国会议员坂本三十次先生等人提议离开自民党,另建新党。国弘正雄(时任三木政府的外务省参与,类似于顾问)等人也致力于推进此事。但是,三木先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认为这种做法不会成功,如果与社会党合作,日美关系将会遭到破坏。最终,三木先生没有脱离自民党,而且也没有辞职。我觉得他能做到这些非常厉害。(笑)
当时,福田先生和大平先生来到首相官邸,要求三木先生辞职。就在这之后,我和三木先生通了电话。
那时,我住在东京都港区白金台的东京大学宿舍,房间里有一部投10日元硬币就可以通话的红色电话。三木先生通过国弘先生给我带来消息说:“有很多记者在我家,你来了不方便,所以我们电话里谈吧。”
我投了10日元硬币打电话,开始以为只是寒暄。可三木先生说:“今天福田和大平来了,说要我辞职……”于是,我又拿出10日元投进去。
话很长,还没说完,10日元硬币的通话时间很快就要用完了。我不能说“首相,这10日元用完后,我重新再打给您”,所以我在衣柜里的西装和裤子里翻找硬币。太太也把手提包翻遍了,翻出来好多10日元硬币,让我们能够继续交谈。我和太太堪称完美的配合。(笑)
三木先生当时说的话让我终生难忘。福田和大平说:“党内没有任何人支持你,所以你现在应该退出。请务必辞职。”
三木先生的回复是:“自民党选了我做总裁。如果想让我辞职,可以召开参众两院议员大会让我辞职。是国会,而不是自民党让我成为首相的。如果想让我辞职,请提交弹劾案,这才是宪政的常规做法。但是,如果通过弹劾案,政权将会倒台,到时我会考虑采取相应的行动。可能会解散国会,也可能组建新党。如果你们还是想要我辞去首相一职的话,请到国会去吧。”
福田和大平两人都很惊慌,忙说:“不,我们不会那样做。”换句话说,即使做了那么多想要推翻三木政权的工作,他们最终还是为了避免自民党分裂而放弃了,主要原因就是当时处在冷战时期。
所以,当1993年小泽先生看到在野党中也有人可以共同组建政府,他认为这种形势的变化至关重要。
第二个重要因素是经济泡沫破裂。此前,即使日本经济遭遇石油危机等困境,都能通过听取官僚的意见、实施稳妥的管理,让日本一直保持良好的经济状况。可以说,这要归功于自民党。
但是,20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裂,国民十分愤怒,大家认为是大藏省 的官僚和自民党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脱离自民党,与在野党合作进行政治改革,首次被视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第三个重要因素是,那些创建自民党的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开始从政的高手们离开了政治舞台。他们经验丰富,既能笼络一批旗下子弟一般的政治家,又有聚拢资金的能力,是非常资深的政治家。
那个时代的政治家,即使知道有触犯法律的风险,但只要下定决心,也会付诸行动,并且认为高明的政治家就是要能够做到这一点。竹下先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位政治家,堪称“最后的武士”。这些政治家口中所说的“政治”,并非政策,而是如何通过各种手段在权力游戏中获胜,汲取官僚的意见并高明地协调各方面关系,就可以把政治做得很好。但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政治家了。
第二代和第三代的政治领袖缺乏这样的胆量。他们担心如果做了触犯法律的事情且败露的话,将无法善后。但是,此前的政治家前辈们能够知难而上,并且乐在其中。在这一点上,两者有着巨大差异。
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一种必然。现在能够这样操控政治、有这种胆量的人几乎不复存在了。这标志着时代的变化,也意味着日本的政治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虽说这种领袖政治体制的崩溃是日本作为一个发达国家必须经历,但问题是,直到今天,各个政党都仍处于摸索之中,仍未能思考清楚冷战后的政治应该如何运作,仍未能向选民们指出新的方向。
御厨贵:柯蒂斯先生谈到,三木先生曾提到过“总(理) 总(裁)分离”,这一点很有趣。后来,在大平和福田对立时,中曾根先生也提到过这一点。看来最初的起源是在三木先生那里。三木先生知道议会内阁制度与政党制、首相与总裁的不同。此后即使“总总分离”的争论持续了一段时间,自民党也一直是执政党,我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另一个有趣的事情是,三木先生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分裂自民党。这可能也是岸信介误解三木的地方。当初自民党内部派系结盟时,岸信介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三木加入,我们可以在岸信介的回忆录中看到相关记录。他认为,“不知道三木会做出什么事来。一旦有什么事,三木就可能会离开自民党。他虽然一直跟随自己到最后,但在安保争议时还是不出所料地缺席了。弟弟(佐藤荣作)任命三木为外相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岸信介说自己讨厌三木,不信任他,而且没想到三木会一直留在自民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