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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牙期的烦恼

但是,阿吉不是在真空里拽住克拉拉·鲍登的。关于漂亮女孩,到了该说真话的时候了。漂亮女孩不是闪闪发光地款款下楼。她们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凭空出现,无所依附,挥着翅膀御风而来。克拉拉 来自 某个地方。她有 。具体说来,她来自朗伯斯区(经过牙买加),并在情窦初开时与一个名叫瑞安·托普的人有过瓜葛。现在克拉拉很漂亮,但以前很难看。在同阿吉配对以前,她跟瑞安是一对。没法绕开瑞安·托普。这就如同优秀的历史学家必须弄清希特勒对东方怀着拿破仑般的野心,才会理解他不愿入侵西方不列颠的心情。必须了解瑞安·托普,才能理解克拉拉的所作所为。瑞安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在克拉拉和阿吉被从楼梯的两头拉到一起之前,克拉拉与瑞安好了八个月。要不是想尽快逃离瑞安·托普,克拉拉或许永远也不会投入阿吉·琼斯的怀抱。

可怜的瑞安·托普。他集一大堆不幸的身体特征于一身。他又瘦又高,红发,笨手笨脚,累累雀斑几乎淹没了皮肤。瑞安把自己想象成摩登少年,穿不合身的灰色西装,配黑色高领针织衫。当全世界的人都在电子合成乐中找到快乐时,瑞安却发誓要忠于那些怀抱大吉他的小个子:奇想乐队、小脸乐队、谁人乐队。瑞安·托普骑一辆绿色的黄蜂牌GS小轻骑,每天用婴儿尿片擦两遍车,擦得锃亮,还用定做的波纹铁护板做护罩。在瑞安看来,黄蜂牌小轻骑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集思想、家庭、朋友和恋人于一身的四十年代后期工程技术的典范。

可以想象,瑞安·托普没什么朋友。

克拉拉·鲍登,十七岁,长手长脚,一口龅牙,还是耶和华见证会会员。她觉得瑞安身上有一种很亲切的东西。这个典型的小包打听,还没跟瑞安·托普说上话,就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她知道基本情况:同校(朗伯斯区圣裘德社区学校)、个子一样高(六英尺一英寸);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既非爱尔兰人也非天主教徒,他俩就像漂浮在圣裘德这片天主教海洋上的两个岛屿,都遭到老师和同学的排斥。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入学,只是因为邮政编码碰巧属于这里。她知道他给摩托车起的名字;他的成绩单一耸一耸往上跳,从书包口露出来,她就看上面的分数。她甚至还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她知道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每个学校都有一个这样的人,同其他学校一样,圣裘德的女生给男生起绰号并四处传播。当然,绰号略有不同:

哪怕是百万富翁也不嫁的先生

哪怕是我妈的救命恩人也不嫁的先生

哪怕为了世界和平也不嫁的先生

一般情况下,圣裘德的女生也遵循久经考验的原则。瑞安根本不可能知道女生更衣室里的谈话,但克拉拉知道。她知道人家怎么讨论自己的心上人,但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知道,如果把这些话当真,那他不知道成什么人了。这些在汗水、少女胸罩和湿毛巾的拍打声中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啊,洁丝,你没听我说话。我说呀,他是地球上 最后的 男人!”

“我 还是 不肯。”

“啊,瞎说,你 。”

“听着:整个世界都被原子弹炸掉了,就像日本那样,对吧?所有英俊小生,所有像你男友尼基·莱尔德那样的 白马王子 ,全死了,给烧成了灰。活下来的只有瑞安·托普和几只蟑螂。”

“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宁可和蟑螂睡觉。”

瑞安在圣裘德吃不开,只有克拉拉与他旗鼓相当。上学第一天,母亲就对她说,她上的学校是个魔窟,还在她书包里塞了两百份《瞭望塔》,叫她为上帝服务。一个又一个星期,她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低着头,举着杂志,嘴里轻轻念着:“只有耶稣能拯救你的灵魂。”在这个学校,连因内火太旺长了小脓包的人都没人理,一个身高六英尺、脚穿中筒袜的黑人传教士,居然想让六百个天主教徒改换门庭,投奔到耶和华见证会的门下,这简直是得了社交麻风病。

瑞安皮肤红得像甜菜,克拉拉则黑得像炭头;瑞安的雀斑让那些爱做连点游戏的人即使在梦中想起都会兴奋不已,克拉拉则有本事让门牙绕苹果一圈,而不让舌头碰上苹果。就连天主教徒也不会原谅他们的做派(而天主教徒是惯会原谅别人的,就跟政客们许下允诺、妓女们筋疲力尽的频率差不多);就连圣裘德这个自公元一世纪起就额外背负了诸多骂名的人(因为裘德和犹大之间发音的相似性)也不想被卷进来。

每天五点钟,克拉拉都坐在家里,聆听福音或编写谴责输血这种异教做法的传单,而这时,瑞安·托普会驾着小轻骑回家,从她家开着的窗户前面经过。鲍登家的起居室低于路面,窗户上安了格栅,因此,所有风景都只能看到一半。一般来讲,她能看到过往行人的脚、车轮、小汽车排出的尾气和前后摆动的雨伞。即使如此微不足道的几瞥,常常也很能说明问题;活跃的想象力可以从磨破的花边、补过的袜子、低低摇摆的旧提包里读出哀婉。但是,凝视瑞安小轻骑的排气管逐渐远去所带给她的感触却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每当此时,她的下腹就会隐隐骚动,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就称之为“上帝的精灵”。她觉得自己将以某种方式拯救瑞安这个异教徒。克拉拉的意思是把小伙子搂在胸前,让他躲开困扰着我们大家的诱惑,为他得到救赎做好准备。(也许在某个地方,在她腹部下面——在那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下面的某个部位——也许还暗暗希望,瑞安·托普可能会拯救 吧?)

如果霍滕丝·鲍登发觉,女儿若有所思地坐在安了格栅的窗前听着渐渐远去的引擎声,任凭微风哗哗翻动《新圣经》,她就会拍一下女儿的头,要她记住,在最后审判日,只有十四万四千名耶和华见证会会员有资格坐在上帝的法庭上。在这些上帝的选民中,没有模样难看、骑摩托车的某某插脚的地方。

“可是,如果我们拯救——”

“有些人呢,”霍滕丝用鼻子哼了一声,很肯定地说,“罪孽太深重,这时候向耶和华献殷勤已经太 了。接近上帝是需要努力,需要虔诚和奉献的。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八节。你说呢,达克斯?”

克拉拉的父亲达克斯·鲍登,一位浑身发臭、淌着口水、就快要死的老人。他全身埋在爬满臭虫的扶手椅里,谁也没见他挪过窝,因为他身上插了导尿管,连上厕所都不用出门。十四年前,达克斯来到英国,从那时起就一直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电视。他来英国原本是为了赚够钱,好接克拉拉和霍滕丝过来团聚。但是,一到英国,怪病就缠上了他。这种病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嗜睡倾向,却没有一个医生能找出这种症状的病因。应该承认,达克斯从来都不是生气勃勃的人,得病后更是对失业救济金、扶手椅和英国电视节目产生了毕生的感情。一九七二年,等了十四年的霍滕丝终于发火了,她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动身。力量这东西霍滕丝有的是。她带着十六岁的克拉拉找上门来,怒气冲冲地踢破房门,把达克斯·鲍登痛骂了一顿。有人说,痛骂持续了四个小时;有人说,她用了一天一夜工夫,随口引用了《圣经》的每一本福音。可以肯定的是,达克斯在椅子里陷得更深了,悲哀地看着与自己形成了默契和共情关系的电视——那么朴实、那么无邪的感情——一滴眼泪从泪腺里挤出来,停在眼睛下方高耸的颧骨上。接着,他只说出一个字:“哼。”

,达克斯当时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后来也只说这一个字。问达克斯话,白天或晚上随便什么时候问他随便什么问题,给他提很多问题,跟他聊天,求他,对他说你爱他,骂他或维护他,他都给出同一个答案。

“俺说,是不是,达克斯?”

。”

“还有,”霍滕丝听到达克斯哼哼着表示同意,就转身对克拉拉大声说,“那个小青年的 灵魂 ,不用你操心!你要俺说多少次——你没工夫找小伙子!”

因为鲍登家已经没有时间了。现在是一九七四年,霍滕丝正在为世界末日作准备,这个日子她已经在家庭日记里细心地用蓝色圆珠笔做了记号:一九七五年一月一日。这不单单是鲍登一家人精神错乱。有八百万耶和华见证会会员在和她一起等待。霍滕丝有很多古怪的同伴。她(天国会堂朗伯斯区分会的秘书)收到了一封来自纽约布鲁克林的私人信件,上面有天国会堂美国总会一个叫威廉·J.朗吉夫斯的人的影印签名,这封信确认,这个日子确实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得到了镀金信笺抬头的 正式 确认!霍滕丝处理这件大事的办法就是把信用漂亮的红木框镶起来,放在电视机上方装饰垫的醒目位置,两边分别是灰姑娘去参加舞会的玻璃小雕像和一个绣着十诫的茶壶保温套。她还问达克斯这样放好不好看,达克斯哼哼着投了赞成票。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耶和华见证会朗伯斯区分会得到确切消息,说这次可不会像一九一四年或一九二五年那样弄错了。大家以前就得到消息,说罪人的肠子会裹在树干上,这回同样 出现这种场面。很久以来,大家都等着血水从阴沟里漫溢成河的一刻,现在他们的强烈愿望 就要 得到满足了。时机到了。这次的日子千真万确,这个日子是唯一正确的日子,以前告诉大家的那些日子都算错了:有的忘了加,有的忘了减,有的忘了进一。可这次是对的,错不了,就在一九七五年一月一日。

就拿霍滕丝来说吧,听到这个消息她很高兴。一九二五年第一天的早晨,一觉醒来的她哭得像小孩子,因为她发现,没有冰雹和硫黄,宇宙也没有毁灭,一切照常,汽车火车照跑不误。这么说,前一天晚上的辗转反侧都是白费!一切等待也皆为徒劳!

那些邻人,那些没有听从你警告的邻人,在滚烫的烈焰中沉沦,烈焰烧得他们皮骨分离,烧得眼睛熔化在眼窝里,烧死正在母亲胸前吃奶的婴儿……那么多邻人将在那天死亡,如果把他们的尸体一具具挨着排列起来,可以绕地球三百圈,而真正的耶和华见证会会员将踩着他们烧焦的尸体,来到上帝面前。

——《号角声声》第二百四十五期

当时,她是多么失望呀!但是,一九二五年的创伤已经愈合,霍滕丝又一次相信,天启就在眼前,正如那位神圣的朗吉夫斯先生说的那样。对一九一四年那代人的承诺仍旧有效: 这世代还没有过去,这些事都要成就 。(《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三十四节)那些一九一四年在世的人都将活着看到世界末日的善恶决战。这些都是诺言。霍滕丝出生在一九〇七年,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疲惫,同龄人都如苍蝇般相继死去。一九七五年似乎是最后的机会。

要不是教会中最出色的两百名知识分子用了二十年时间查考《圣经》,要不是这个日期是他们一致计算的结果,要不是他们读懂了《但以理书》字里行间的暗示,看出了《启示录》中的隐含意义,怎么可能正确指出,亚洲的两次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正是天使所说的“一载、二载和半载”?霍滕丝相信这些是征兆中的征兆,那就是最后的日子。离世界末日还有八个月,时间简直太不够了!要做小旗子,要写文章(《上帝会宽恕手淫之人吗?》),要走街串巷按门铃,要考虑拿达克斯怎么办——没人扶着,他连冰箱门都够不到——怎样才能走进天国呢?这一切克拉拉都必须帮忙。没时间想小伙子,没时间想瑞安·托普,没时间游手好闲,没时间思考青春期的焦虑。因为克拉拉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是上帝的孩子、霍滕丝的神迹娃娃。一九五五年,霍滕丝四十八岁。一天早晨,她正在蒙地哥湾剖鱼,忽然听到上帝的声音。于是,她扔下马林鱼,坐有轨电车赶回家,顺从地做了她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为的是怀上上帝要的孩子。为什么上帝等了那么久?因为上帝要向霍滕丝显圣,因为霍滕丝自己就是一个神迹娃娃,在一九〇七年那场富于传奇色彩的金斯顿大地震中,别人都在死去,她出生了。奇迹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这个家族。霍滕丝认为,既然她能够在地动山摇、蒙地哥湾滑入大海、山火肆虐之际来到这个世界,那么,除了奇迹,还会有别的解释吗?她爱这样说:“ 降临人世 是最难的一关!一旦生下来了,也就万事大吉了。”就这样,克拉拉来到 这里 ,长大了,能帮她走街串巷、做管理、写讲稿,以及处理耶和华见证会的各种教会事务。她最好还是坚持做下去,没时间分给小伙子,这孩子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在霍滕丝看来——在牙买加山崩地裂时降生的霍滕丝看来——一个人没过十九岁生日就要遭遇世界末日,这可不是偷懒的借口。

但很奇怪,也可能是因为耶和华见证会喜欢神秘地发资料吧,克拉拉正是在为上帝做事的过程中与瑞安·托普不期而遇。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朗伯斯区天国会堂的青年小组奉命走街串巷, 区分绵羊和山羊 (《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至四十六节),克拉拉讨厌见证会那些打着难看领结、说话柔声柔气的小伙子,就带着手提箱独自出发,沿克雷顿路挨家挨户按门铃。开头几家都带着常见的难过表情:和气的女人尽量不失礼地打发她走,不和她靠得太近,唯恐宗教会像传染病那样跑到自己身上。当她走到这条街穷人较多的一头时,反应可就激烈多了,窗户里、紧闭的门后面传来阵阵叫骂声。

“如果是该死的耶和华见证会,就叫他们滚蛋!”

也有的想象力很丰富:“对不起,亲爱的,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今天是星期天哪,对不?我 累坏了 。我 整个星期 都在造地、造海洋。今天是我休息的日子。”

来到七十五号,她和一位名叫科林的十四岁物理学家共度了一小时,这位物理学家一边窥视她的裙摆,一边力图证明上帝并不存在。然后她按响了八十七号的门铃,瑞安·托普开了门。

“什么事?”他站在那里,顶着红发,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衫,样子恶狠狠的,连嘴唇都翘了起来。

“我……我……”

她竭力想忘记自己的打扮:领口镶边的白衬衫、彩格及膝裙和自豪地写着“更近我主”的绶带。

“你有事吗?”瑞安说着,猛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香烟,“干吗呢?”

克拉拉露出龅牙,竭力张大嘴笑着,仍旧自管自地说下去:“早上好,先生。我是朗伯斯区天国会堂的,我们耶和华见证会会员正在等待上帝降临,再次显圣。一九一四年,我们的天父短暂降临过,不过很可惜,那次没有显露真容。我们相信,这次他将显圣,带着最后审判日善恶决战的三重地狱之火,那一天只有上帝最钟爱的少数人能够得到拯救。您想不想——”

“啥?”

克拉拉羞得要哭了,又试了一次:“您想不想聆听耶和华的教诲?”

你说啥 ?”

“耶和华——耶和华的教诲。您看,就像楼梯一样,”克拉拉的最后一招总是拿出母亲的神圣阶梯比喻,“‘我们希望看到您走下楼梯,不要少走一级。’我只是告诉您:下楼小心!我只是想与您共享天堂,我不想看到您摔断腿。”

瑞安·托普倚着门框,透过额前垂下的红发看了她很久。克拉拉觉得他的目光正在逼近,自己好像处于望远镜的观察之下。当然,只要一会儿她就可以完全消失了。

“我带了一些资料,以便您仔细阅读——”她摸索着手提箱的锁,用大拇指翻锁扣,不小心使箱子的另一侧翻倒了,五十份《瞭望塔》落到台阶上。

“哎呀,今天真不顺——”

她动手去捡资料,匆忙中摔倒在地,擦破了左膝的皮。“啊唷!”

“你叫克拉拉,”瑞安慢条斯理地说,“你是我们学校的,对不对?”

“对,朋友,”克拉拉说,见他记得自己的名字,高兴得连疼也忘记了,“圣裘德学校。”

“我 知道 学校叫啥名。”

克拉拉脸红到了黑人的极限,低头看着地板。

“都是没有希望的事业,什么圣徒,”瑞安一边说,一边偷偷挖掉鼻子里的什么东西,轻轻弹到花盆里,“爱尔兰共和军。多着呢。”

瑞安再次审视着克拉拉颀长的身材,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看了很久。透过涤纶白衬衫,依稀能分辨出乳头凸起的轮廓。

“你最好进来,”他终于垂下了视线,看着她流血的膝盖,“敷点什么吧。”

就在那天下午,两人在瑞安的沙发上偷偷地、笨手笨脚地做了些什么(信基督的女孩子做得出这种事,真叫人大跌眼镜),魔鬼在与上帝的牌局中又轻取一分。形势的发展可谓一波三折,到了星期一,放学铃响起时,瑞安·托普和克拉拉·鲍登(让全校深恶痛绝)多少成了一条新闻;用圣裘德的话来说,他们正在“搞”对象。这就是克拉拉汗津津的少女白日梦所想象的全部内容吗?

嗯,和瑞安“搞”对象主要有三项消遣(按重要性排列):欣赏瑞安的小轻骑、欣赏瑞安的成绩、欣赏瑞安。换了别的女孩子,可能不会赴安排在车库里的约会,可在克拉拉眼中,没有比看瑞安对着小轻骑的引擎沉思、称赞引擎精细复杂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她很快就发现,瑞安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难得的几句话也都在谈他自己:他的希望、他的恐惧(全与小轻骑有关),以及他的怪念头——他和小轻骑都活不长。出于某种原因,瑞安相信五十年代那句老掉牙的格言:“疾驰生,年少死。”虽然小轻骑即使在下坡时速度也不会超过每小时二十二英里,他还是用令人生畏的口气警告克拉拉,不要与他“有太多瓜葛”,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他会早早“动身”,还伴着砰的一声巨响。她想象着自己抱着满身是血的瑞安,听着他对自己永恒爱情的临终表达;她把自己当成摩登寡妇,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衫,戴孝一年,还要求在葬礼上演奏奇想乐队的《滑铁卢日落》。克拉拉对瑞安·托普的感情令人费解且无止境。它超越了他难看的外貌,它超越了瑞安,因为不管霍滕丝说得再神,克拉拉毕竟还是少女,同别的姑娘没什么两样;她的热恋对象只是激情本身的附属品,这种激情经过长期压抑,现在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显示着力量。在那些充满激情的日子里,克拉拉的思想变了,克拉拉的衣着变了,克拉拉的步态变了,克拉拉的灵魂变了。全世界的姑娘都把这种变化归功于唐尼·奥斯蒙或迈克尔·杰克逊或海湾城摇滚歌手。克拉拉把它归功于瑞安·托普。

他们没有约会,起码没有正常意义上的约会。没有鲜花或晚餐,没有电影或派对。偶尔,需要大麻时,瑞安会带她到伦敦北部的一所大房子,八年级学生不用花几个钱就能来这里,精神恍惚的人们根本看不清你的长相,举手投足都像是你最好的朋友一般。在这里,瑞安把自己安顿在一张吊床上,几根大麻烟吸完,平常寡言少语的他就变得神经紧张。克拉拉不抽烟,只坐在他脚边欣赏他,竭力融入周围的谈话。她没有牛皮好吹,不像其他人,不像莫林,不像克莱夫,不像列奥、彼得罗尼娅、万丝等人。她没有吃过迷幻药梦游的趣闻,没有同警察对着干的故事,也没有前往特拉法尔加广场游行的经历,但她交了很多朋友。这些三教九流的伙伴都是各种各样的极端分子:嬉皮士、离经叛道的怪人、狂热分子、奇装异服的时髦家伙。她能就地取材,讲她知道的那些事情,哄他们开心或吓唬他们。她爱讲地狱之火和永恒惩罚的故事,魔鬼嗜粪的故事,以及剥皮、用烧红的烙铁烙眼珠子、剥生殖器表皮——撒旦,那位堕落天使,为一九七五年一月一日准备的种种手段。

很自然,瑞安·托普引发的激情把克拉拉与世界末日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她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如果有可能,她想立刻变成涂了圣油的人,就在这里,就在朗伯斯区。她在人世间越感到幸福,想到天堂的时候就越少。说到底,克拉拉无法想象那种壮观情景。那么多人得不到拯救。八百万耶和华见证会会员只有十四万四千人能到天堂与救世主会合,好女人和过得去的男人将在地球上得到乐园——总的来说,这也算是不错的安慰奖了——但是,还有两百万人过不了关。这些人加上异教徒、犹太人、天主教徒、伊斯兰教徒,以及克拉拉童年时曾为之哭泣的可怜的亚马孙丛林人:那么多人得不到拯救。见证会会员为自己的教义中没有地狱而得意——惩罚是折磨,最后审判日难以想象的折磨,然后埋在坟墓里。在克拉拉看来,这似乎更糟——“大批的群众”在俗世的乐园里逍遥快活,而那些迷失的人则受尽折磨、断手断脚,最后变成尸骨,躺在表土之中。

一边是毫不知晓《瞭望塔》说教(有些人没有信箱)的芸芸众生,没法联系朗伯斯区天国会堂,也没法得到有关救赎之路的有益资料;另一边是霍滕丝,她用烫发筒把头发全都卷起来,扔开所有传单,高高兴兴地等着硫黄雨落到罪人身上,特别是住在五十三号的那个女人。霍滕丝努力解释:“那些到死都不知道上帝的人,会 死而复生 ,还有一次机会。”可在克拉拉看来,这仍然是个不等式、一本收支失衡的账目。信仰,得到难,失去易。她越来越不愿意在天国会堂的红垫子上留下膝盖印,不肯佩绶带,不肯扛小旗子,也不肯发传单,不肯和别人谈“少走楼梯”之类的话。她发现了大麻,忘记了楼梯,坐起了升降机。

一九七四年十月一日,克拉拉下课后被留在学校待了四十五分钟(因为在音乐课上,她认为,谁人乐队主唱罗杰·达尔特利是比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还要伟大的音乐家),于是,她错过了四点钟与瑞安在黎南街角的约会。天气很冷,走出校门时天就要黑了。她跑过一堆堆正在腐烂的秋叶,在黎南街上上下下搜寻,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她忐忑不安地走到家门前,默默向上帝许了很多愿( 我再也不做爱了,再也不抽大麻了,再也不穿不过膝的裙子了 ),只要上帝别让瑞安·托普为避风而去按她家的门铃。

“克拉拉!别在冷风里站着。”

有朋友在家时,霍滕丝说话就是这种语气,她总用这种语气对牧师和白人女子说话。

克拉拉关上门,满怀恐惧地走过客厅,经过哭泣(后来又止住了)的耶稣身旁,进了厨房。

“上帝呀!她那样子好像是硬给人家拉进来的,呃?”

“嗯。”瑞安说。他正坐在小餐桌旁大快朵颐,往嘴里猛塞荔枝果烩腌鱼。

克拉拉的龅牙在下唇上咬出了牙印。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 这里 干什么?”

“哈!”霍滕丝喊了一声,好像很得意,“你以为可以把自己的朋友藏起来,永远不让俺看见?小伙子冷,俺叫他进来等。俺们聊得很好,是吧,年轻人?”

“嗯,很好,鲍登太太。”

“哎,不要摆出这么吃惊的样子。你以为俺会吃了他呀还是怎的,对吧,瑞安?”霍滕丝说。那种神采奕奕的样子,克拉拉以前从没见过。

“是呀,对。”瑞安傻笑着说,然后和克拉拉的妈妈一起大笑起来。

恋人跟自己的妈妈建立了有说有笑的关系,还有比这更叫恋爱黯然失色的吗?随着夜晚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短,每天三点半在校门外打转的人群中越来越难找到瑞安的影子。每当此时,克拉拉就会走很长的路回家,进门却看到恋人又一次坐在厨房里,一边开心地与妈妈闲谈,一边大啖家里数不胜数的好东西:荔枝果烩腌鱼、牛肉干、鸡肉青豆饭、姜饼以及椰子冰。

克拉拉的钥匙在锁孔中转动时,两人的谈话听起来还很热烈,等她一靠近厨房,就变得鸦雀无声。好像忽然给人抓住的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两人先是默不作声,然后陷入尴尬,接着瑞安就找个借口溜掉。她还注意到,他们俩开始对她流露出一种怜悯的、居高临下的表情;不仅如此,他们还开始对她的衣着挑三拣四。她穿得越来越青春,越来越鲜亮;而瑞安——瑞安这是怎么啦?——脱下了高领针织衫,在学校里也避着她, 还买了一个领结

当然,正如瘾君子的妈妈和连环杀手的邻居总是被蒙在鼓里一样,克拉拉是最后了解真相的人。以前她对瑞安了如指掌——甚至对瑞安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她曾经是瑞安 专家 。现在,她已沦落到偷听爱尔兰姑娘们聊天的地步了,她们都在说,克拉拉·鲍登和瑞安·托普不搞对象了——肯定没错,千真万确不搞对象了——噢,不搞了, 已经不搞了

即使克拉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无法让自己相信。有一次,她看见瑞安坐在餐桌前,几乎淹没在传单里——霍滕丝则急急忙忙收起传单,塞进围裙的口袋——克拉拉 迫使 自己忘记这一场面。过了几天,仍旧在那个月,克拉拉说服愁容满面的瑞安跟她一起在残疾人专用洗手间里来事,她故意朝旁边看,免得看见 不想 看见的东西。可它就在那儿,挂在他套衫里面。他朝洗手池俯下身时,有银器的微光在闪烁,那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无法看到——不可能,但千真万确——那是一只小小的银十字架。

不可能, 但千真万确 。人们描述奇迹时都这么说。不知怎的,霍滕丝和瑞安这两个对立面居然在逻辑的两极相遇了,他俩对别人的痛苦和死亡有着共同的嗜好,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病态地交融在了一起。突然间,获得拯救的人和未获拯救的人兜了一圈,奇迹般地回到了原地。现在,霍滕丝和瑞安想拯救 了。

“上车。”

克拉拉刚走入校门外的暮色,瑞安就来了。小轻骑一个急刹车,停在她脚边。“克拉兹 ,上车。”

“你去问我妈要不要上车吧。”

“求你了,”瑞安说,递过一个备用头盔,“这事很重要。我要跟你谈谈。没有多少日子了。”

“为什么?”克拉拉厉声说,任性地踩着高跟鞋摇摆着,“你要去哪里?”

“你我两个,”瑞安低声说,“应该去的地方,但愿如此吧。”

“不去。”

“求你了,克拉兹。”

不去 。”

求你了 。这很重要。生死攸关。”

“老兄……好吧。可我不戴这玩意儿,”她把头盔还给他,跨上小轻骑,“免得弄乱我的头发。”

瑞安开着轻骑带她穿过整个伦敦,来到国会山的最高点汉普斯特德。在那里,他站在山峰上俯视着城市病态的橙黄色霓虹,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用自己不熟悉的语句道出了心声。要点是:距离世界末日只有一个月了。

“问题是,她本人和我本人,我们只是——”

“我们!”

“你妈——你妈和我本人,”瑞安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很担心,为你担心。到最后的日子,没有几个人会活着。你与狐朋狗友为伍,克拉兹——”

老兄 ,”克拉拉摇着头咬着牙说,“我不 这一套。他们以前是 你的 朋友。”

“不是,不是,他们不是了,已经不是了。大麻烟——大麻烟是邪恶的东西。还有那些人也是——万丝、彼得罗尼娅。”

“她们是我朋友!”

“她们不是好女孩,克拉拉。她们应该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那样穿着那种衣服,跟那些男人在那所房子里鬼混。你也不该干那些事情,穿得像、像、像……”

“像什么?”

“像妓女!”瑞安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蹦出来,好像摆脱了这个词让他如释重负,“像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

“噢,小伙子,现在你 什么 都讲完了……带我回家,老兄。”

“他们将自食其果,”瑞安边说边点头,伸出手臂指着市区里奇斯维克到阿克卫那一片地方,“你还来得及。你想跟谁在一起,克拉兹?你想跟谁在一起?跟天堂里的十四万四千,由基督统领,还是想跟‘芸芸众生’待在尘世的乐园,这也不赖,但是……还是想死于非命,在受尽折磨后送命,啊?我只是在做区分绵羊与山羊的工作,克拉兹,把绵羊从山羊中分出来。那是《马太福音》。我想你自己是一头绵羊,对吗?”

“我实话告诉你,”克拉拉说,走到小轻骑跟前,坐上后座,“我是山羊。我 喜欢 做山羊。我 做山羊。我宁可跟朋友们在硫黄雨中烧得嗞嗞响,也不愿坐在天堂里厌烦得想哭,跟达克斯,跟我妈,还有——跟你在一起!”

“你不应该这么说,克拉兹,”瑞安肃穆地说,戴上了头盔,“我真希望你没说过那些话。为了你的缘故。 听得见我们说话。”

“你的话我听厌了。带我回家!”

“这是真的!他听得见我们说话!”他回头喊道,让声音盖过小轻骑加速飞驰下山时排气管发出的噪声,“他能看见一切!他在看着我们!”

“看好你的路!”克拉拉喊道,此时他们的车把一群犹太虔敬派教徒吓得四处乱跑,“看好路!”

“只有少数人——书里是这么说的——只有少数人。他们都会得到——《申命记》里就是这样说的——他们都会得到,只有少数人——”

就在瑞安·托普解释《圣经》时,他以前的偶像——黄蜂牌GS小轻骑一头撞上了一棵四百年的老橡树。在自命不凡的工程技术面前,大自然占了上风。树活着,车“死”了——瑞安被抛到了一边,克拉拉在另一边。

基督教原则和墨菲定律都是一样的: 倒霉皆命定 。所以,如果你掉了一片烤面包,落地的是涂黄油的那面,那么这件倒霉的事情就被称为厄运——烤面包落地的方式只是为了向 这个倒霉蛋证明:宇宙中有一种注定的力量,就是厄运。厄运不是随机的。落地的永远是涂黄油的那面,于是得出结论,因为那是墨菲定律。简言之,墨菲定律在你身上发生,就是为了证明有墨菲定律存在。然而,不同于地心引力,墨菲定律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当面包片落地的不是涂黄油的一面,墨菲定律就会神秘地消失。同理,克拉拉摔倒在地,磕光了上排牙,瑞安却连皮也没擦掉一块,瑞安便知道,这是因为上帝已经决定拯救瑞安,放弃克拉拉,而不是因为一个戴着头盔,另一个没戴。要是事情反过来,地心引力要走了瑞安的牙齿,让它们像小小的搪瓷雪球一样滚下普林姆罗斯山,那么……你可以拿命打赌,在瑞安心里,上帝肯定什么也没干。

其实,这就是瑞安想要的最后征兆。新年来临时,他和霍滕丝一起坐在一圈蜡烛中间,热心地为克拉拉的灵魂祈祷;达克斯则把小便尿到管子里,看着英国广播公司一台的《代代游戏》;与此同时,克拉拉身穿黄色喇叭裤和三角背心参加派对去了。派对的主题是她提出来的,还帮着刷了横幅,并从窗口挂出去;她和别人一起跳舞、抽大麻,觉得自己是这所房子里当仁不让的美女。但是,随着午夜不可避免地降临又离去,预言中的骑士却并未露面,克拉拉伤感起来,这情绪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摆脱信仰就像煮盐水取盐一样——有得也有失。虽然她的朋友们——莫林、万丝等——都拍拍她的背,恭喜她摆脱了那些毁灭和救赎的梦魇,但克拉拉还是静静地哀悼着。这十九年,她一直等待着救世主的温暖抚摸,救世主全身心的拥抱,那个开辟未来、终结过去的救世主,那个带她远离所有这一切、远离朗伯斯区平房中平凡现实生活的救世主。现在克拉拉怎么办?瑞安会找到别的消遣;达克斯只需换一个频道;霍滕丝会等待下一个必然到来的世纪末日,同时会再发很多传单,信仰愈加坚定。但克拉拉和霍滕丝不同。

然而,还有一点残渣,克拉拉的信仰蒸发以后剩余的残渣,遗留了下来。她还是渴望着救世主,渴望着有个男人会把她带走,在众人之中选中她,这样,她就能“穿白衣与他同行:因为(她)是配得过的”。(《启示录》第三章第四节)

这样,这件事情或许就不难理解了:第二天早晨,克拉拉·鲍登在楼梯尽头碰到阿吉·琼斯,在她眼里,他并不只是一个身穿粗糙西装、矮胖的中年白人。克拉拉透过失落的灰绿色眼睛看着阿吉。她的世界刚刚坍塌,她赖以生存的信仰刚刚宛如低潮一般退去,而阿吉,纯粹出于巧合,变成了玩笑中的那个家伙——地球上最后的男人。 +pk+Y8eCI0ar+1j+OUACPzu5p3ltlXciTjklTV4h3w3vopD3eZK1PeJwbqB7w/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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